而在这批人身后的半空中,竟还悬浮着一架梭形机甲飞行器!
转头看到我时,何远飞翘起嘴角笑了一下,“黑岩沙漠的日落,可以等我们回到上面后一起看。”
该死的,这个男人果然永远学不乖!就像在休斯顿航天中心的顶楼上对z开枪的那次,有时他真是强硬与无畏到根本不屑去审时度势的程度。
我不关心他用了何种手段将桀骜的少年捕猎者拉回到自己船上,也不想打听医生的下场,把逃生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纷争与杀戮上更是毫无意义。
“让开,我们各走各路。想要一起埋葬在这片沙漠里吗?”我对围堵者们沉声道。
“当然不,但这件事必须做个了结。”褐发黑眼、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固执地说,“我已经在隔离区开启了自毁系统,绝不允许任何一个寄生体逃出51区!”
“好吧,谈判破裂。”
话音未落,我已在呼啸而至的弹雨中开启了电磁防壁,笼罩住身边三人。
弹头高速切割进磁场,被产生的电涡流加热,眨眼间融化成黄白色金属液体,而后蒸发在空气中。
所有人瞠目结舌地看我,手上的枪支也暂时性地哑了火。
我不在乎大开杀戒,唯一让我心怀忌惮的,就是那架能发射中性粒子束的“清道夫”。我的电磁防壁挡不住它。
“你们同时从两边冲到柱子后面,”我用眼角余光扫过大厅两侧的大圆柱,悄悄将一支钢笔塞进何远飞手里,“用激光干掉那架飞行器。”
“你呢?”何远飞翕动着嘴唇低声问。
“我要收缩防线,将电磁场增强到极限,也许能挡住粒子炮……必须先毁掉飞行器,否则我们谁也出不去。”
培林咬了咬牙,突然将婴儿放进我怀中:“他在你这里更安全。”他说道,率先翻身冲出了电磁防壁。
“走!”我对何远飞低喝。
他极短地迟疑了一下,旋即冲向了另一个方向。
子弹又开始在空中横飞,他们两个很幸运,在到达柱子后面之前,没被其中的哪一颗射中。
“好像情况很危险……”我手臂上的蝴蝶纹身扭动了一下逐渐滚圆起来的腹部,焦急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差一点点……加油,crack,加油……”
我已经习惯了对它的抽风视而不见。
机甲飞行器外壳上的黄色提示灯开始闪烁起来,森然的炮口瞄准了我,粒子炮一触即发。而何远飞还没找到发射激光的机会,只要从柱子后露出半个脑袋,就会招来疯狂的子弹,他只有两支容弹量20发的半自动手枪,不足以压制对方。培林的状况比他好些,不时探出枪筒大面积扫射,为他牵制住部分火力。
“才充能13%……短距单向的话,启动一次应该没问题……”crack在不断的自言自语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提高了音量:“试试看吧!”
与此同时,蝴蝶纹身的双翼从我手臂上振肤而起,无数色彩缤纷的闪光粉尘洒向半空。
周围的光线似乎在那一瞬间扭曲了,就像虚空中浮现出一面全然透明的镜子,从镜面的中心点开始,向四面八方绽出辐射状裂纹,随即无声地炸成碎片。
碎片以一种全然静止的状态飘浮在我身侧的空气中,如同被凝固的支离破碎的时光。在那些闪烁的微光后面,是浓重的、一丝光也透不进去的无垠黑暗,旋涡般充满着无法言喻的引力——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一个……时空被撕裂的缝隙!
“我说过了,我之所以叫‘裂缝’,不仅仅是因为单纯地叫‘裂缝’而已……”crack虚弱而得意地颤动着细长触须,“只能单个生命体、单向单次通行。时间跨度大概在三十二……也许三十三、四年这样,我把不太准。反正这点时间对我们而言转瞬即逝,能让你摆脱目前危机就行。”它催促道:“快进去,快!别等它失效,我可没有足够的能量再来一次了。”
这是个天赐的绝佳机会!
穿过这个时空裂缝,我将回到三十多年前——没有“清道夫”,没有灰巢,没有“delete”小组,没有裴越,也没有……何远飞。我会对未来三十年将要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包括每一艘飞船坠毁在地球上的具体地点和时间!没有任何个人与组织知道我的存在,再也没人能妨碍我、阻拦我!
还有比这更令人满意的结局吗?我的寄生生涯,终于可以划上完美的句点。
粒子束在穿透电磁防壁时产生了极为短暂的停滞,我所要做的,只是趁机抛弃手中的裴越克隆体,跨进自由之门。
但是,就在那不足一秒的刹那间,我做了一件连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事——直到此后每次回想起来,我都觉得当时占据思维、控制动作的那家伙不是我,而是另一个隐藏在我体内的、无药可救的传染病患者。
——我居然放弃了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任由粒子束击中宿主的身体,而将怀中呱呱啼哭的婴儿抛进了时空裂缝!
被冲击波向后撞飞时,我听见crack大叫着“oh,shit”,同时从我胳膊上死命弹了出去。
来不及发射第二道粒子炮,机甲飞行器在空中猛地爆炸,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何远飞终于成功地用激光笔摧毁了这架来自异星文明的强大武器。当他全然不顾被流弹击中的危险朝我冲过来时,我正怔怔地盯着半空中迅速熄灭的光芒。
像倒带播放一样,碎片重新拼合起来,裂纹从四面八方向中心点收缩,最后消失不见,透明的镜面淡化成空气,扭曲的光线恢复了正常。
时空裂缝关闭了。
抉择
黑岩沙漠的落日已沉至地平线下,天际只剩橘红灿黄的一带残霞。何远飞眯着眼睛欣赏,霞光为他漆黑的头发和瞳孔镀上了一层金色,看起来仿佛是他自身在散发微光。“可惜迟了一步,看不到夕阳了。”他回头朝我笑了笑,“我们下次再来——就明天,怎么样?”
我没回答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我身后,是被沙砾重重掩埋的51区,它曾经是这个地球上最接近真相的一个地方,如今却因自身的贪婪而成为了深埋地底的遗迹。“欲壑难填的吞噬者”——或许比起“灰巢”,人类本身更适合这个称号。
“明昊!”何老板很不满地拽住了我的手腕,“亲爱的,就算你不想来个死里逃生的热情拥抱,至少别冷淡到一声不吭。”
我试图挣脱他的手。他皱起眉,似乎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想去哪儿?”他警惕且担忧地问,“我跟你说过已经通知飞机来接,最多半小时就到,待在这里等要比在夜晚的沙漠里徒步安全得多,你觉得呢?”
实际上,我在夜晚的沙漠里徒步,比起两个人待在这里等,对他而言要安全得多。
是的,两个人。
crack临阵开溜,培林一待尘埃落定就追它而去。我估计他要是逮到那只蝴蝶准会把微冲顶在它脑门上逼它重新开启时空裂缝。至于白狼,利用同调炸开灰巢后,他说要下来帮忙,然后我再没见过他的影子。
方圆十里甚至连只蝎子或响尾蛇都没有——鉴于地下连环不断的爆炸,野生动物敏锐的警觉发挥了巨大功用,感到生存受威胁的它们在第一时间逃窜得不见踪影。
生存是第一要素。如果现在何远飞可以识趣地离我能多远就多远,我会感谢他让我的意志不必与本能作斗争——后者毫无疑问将会夺得压倒性胜利,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放手!然后留在原地等飞机。别跟着我,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我严厉警告,同时不惜付出手腕脱臼的代价也要把他甩开。
何老板不屈不挠地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腕,“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别再跟我玩‘我心里有数’或‘这与你无关’那一套!”
“离我远点,你会活着,否则,你会死。字面上的意思,”我朝他冷笑,“明白了吗?”
“说什么鬼话!”他带着怒意叱责,“有什么事不能跟我商量?我们一起生活了五年,难道在你眼里我仍然和其他人一样面目模糊?就算你不信任全人类,难道对我就没有一点特别的看法?”他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拖过来,用拳头一下一下擂着我的胸膛,像要在坚硬的胸骨上击打出一个缺口,累积了不知多久的激动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这里!我觉得我一直被排斥在这外面,五年来几乎没有任何进展!每当我努力想要接近,就会被更大的反作用力推出去!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明昊,在你一次又一次的漠视与毫不在意之下!你说得没错,人类就是一种永不满足的生物,我对你的要求不仅仅是留在身边五十年而已,我想要你觉得我独一无二,想要你的喜怒哀乐并非伪装,想要你变得更像人类,我想要——”
他猛地停住,深深吸着气,为负荷过度的肺部补充能支撑下一轮爆发的氧气。但喘息不定逐渐平息后,他没有再度爆发,而是缓缓松开了手。
带着一种精疲力竭的沉默,他的眼睛在这漆黑荒芜的夜色里近在咫尺地看我,里面充满了不甘心的悲哀与空荡荡的绝望。
“……我想要得到你的回应,明昊……我承认,没有那种爱情是只求付出不求回报的,即使有,它也绝不会长久。”他用沙哑的嗓音呢喃,手指在触碰到我脸颊的一瞬间慢慢地缩了回去,“如果这些愿望在五十年后仍然是泡影,我想我可能得在疯狂到想要杀死你或是自己之前,离开……”
他终于说出了我想要的结局,虽然之前大段的言情剧台词令我烦躁不堪。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他说,他会离开。
“不用,你待在这儿,让我走就行。”我迫不及待地后退几步,见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追过来的表示,这才转身迅速离开。
这具身体的潜能被压榨到极限,我算了算自己在黑夜中走了半公里,已经是安全距离,便在一块奇形怪状的巨大岩石旁坐下,将脊背贴在冰冷坚硬的石壁上。
我一直在懊悔刚才的决定。一步步离何远飞越远,这种懊悔就越深,我不知道要花多大的力气去克制我的本能,才能让它不在全面接管我的思维后,回头去找他。
我无比希望宇宙降下一只生物,哪怕是沙漠蜥蜴也好,但周围是全无生命的死寂,连只甲虫也不肯爬过。
如果我因此被迫转入地表下休眠,而把裴明昊的身体和口袋里的空间跳跃装置贡献给路过的探险者以及闻声而来的警察,我一定会诅咒这个叫何远飞的人类患上失忆症,把他最为执着的东西忘个精光。
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接受现实的时候,感觉到一团异常熟悉的生物电磁场正在靠近。
……该死的,这个混蛋会让我之前所有的努力克制付诸东流!
一道微型手电筒的白光照射在我身上,随后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冲到我身边,半蹲下来胡乱摸我的额头和脸颊:“明昊!你怎么了?”他焦急而关切地询问,好像刚才暴躁地说要离开的是另一个人,“你的体温太低了,这不正常……我早该想到,那架飞行器射中了你!你说粒子束被拦住了是在骗我!伤到什么程度,能马上修复好吗……”
“走开。”我不想睁眼,用这个身体仅存的微薄力气说道。
但他显然根本不打算听从我的警告,甚至变本加厉地凑过来,用颤抖的手指解开长风衣上的纽扣——那是我趁飞行器爆炸,在场众人趴下躲避冲击波时,从旁边一具尸体上扒下来套在身上的。
紧接着是一声极为明显的抽气,足足十秒的僵硬后,我听到了何远飞前所未有的骇然惊叫:“——明昊!天哪,明昊,怎么会……见鬼,怎么会……”他语无伦次,惊惶失措。
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黑色呢料能吸收少量血迹而不显眼,更多的血液被我拦截在萎缩封闭的血管内。所以他在解开大衣后,会霍然而清晰地看到一个空洞。
一个从胸腔以下,到髋骨以上的空洞。
皮肉、内脏和软组织什么早就被瞬间蒸发,庆幸的是,我在挨上那道粒子束前极力侧身闪避了一下,因而还保留着完好的脊椎和后背肌肉,否则要想把上下两截躯体暂时连接起来会更加麻烦。
“……修好它,明昊,我知道这对你来说简单至极,”观看到恐怖片现实版的男人脸色苍白地叫道,“在我面前修好它!”他甚至紧张地搂住了我的肩膀,将脸颊贴在我的脸颊上纹丝不动,仿佛那是个把生命力分一半给我的宗教仪式。
我觉得宿主身体里已经散尽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大概是人类说的回光返照。摇了摇头,我说:“办不到。身体可以修复,但无法再生——我说过了,我不是蝾螈。”
他贴在我脸颊上的肌肉抽动着,咬牙道:“那就换一具身体!我不在乎你寄生在谁身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肤色都无所谓——就算不是人类——当然,那只是临时性的对吧?!我一定会找到个让你满意的人类身体!”
“何远飞,你还不明白吗,现在唯一的可选目标,”我轻声说,“就是你。”
他愣住了。
“我的交接器渴望破肤而出,向最近的生物目标进行寄生转移——这是本能。随着宿主生命机能的损毁,这种生存本能越发强烈,即使我能控制它,也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快点跑!离我能多远就多远,如果你不想死的话,跑!”
他动了动,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条拉到极限、一触即发的弓弦,然后试探性地、慢慢松开了我的肩膀。
就在我以为他准备抽身而退时,一个比之前更密切的拥抱再次降临了。
这个人类男人紧紧抱着我,像个明知前方是悬崖还非要往下跳的白痴,火热颤抖的气息吹拂在我颈边,“……我很开心,明昊,我知道这听起来像在发疯——下一秒钟我可能会痛不欲生,就像裴越被z活体寄生那样;我可能会丧失意识,再也无法思考,但我现在真的很开心——我知道要和本能对抗是件多么艰难的事,即使是人类,在生存本能的驱使下也会做出丧失人性的疯狂举动。但你克制住了它,为了我……我不确定这能证明什么,但至少我知道,如果现在在你身边的不是我,而是随便一个什么人,你不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是吗?”
“……是的。”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何远飞,在这个星球60多亿人类中,你是独一无二的那个。虽然本质上相同,可总有那么些细微的特质,使你区别于其他人类的特质——我还不太清楚是什么,但即使你淹没于人海,我也不会认错。”
他肩背上的肌肉轻微地颤动起来,很快这种颤动扩散到全身,如同身处冰天雪地一样瑟瑟发抖,我知道这是因为情绪上无法抑制的强烈激荡而产生的生理反应。他强迫自己做着深呼吸,顷刻就把这股战栗镇压下去,发出近乎哽咽的喉音:“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像个孩子般重复着这句话,直到情绪基本镇定下来,“虽然离我想听到的三个字还有非常遥远的距离,但我想这是个好的开端。即使在有生之年等不到真正的回应,但我知道,这个距离一直在一步步地缩小中,这样就可以了,明昊,这样就可以了……”
“抒发完感慨了吗,那就快点滚吧!”我焦躁而不耐烦地催促,“还是说,你真的就这么想把身体送给我?”
“……其实那样也不错,你拥有我的身体,而我拥有你的灵魂,你看,我们合二为一了。”他静静地看我,嘴角流露出些微笑意。我希望这是个不合时宜的玩笑,但他接下来去话令我头疼不已:“说不定在你我的共同努力下,我会保留着个人意识,直到你转移到新宿主身上为止。”
这样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他太过低估我的本能,在它面前,所有的意志不堪一击。如果我执意抵抗,只是徒增烦恼罢了,就像一台硬件与软件产生强烈冲突的电脑,最终结果必然导致死机。除非……只有一种办法,能让我毫无芥蒂地接收他的身体,那就是在他的意识消散之前,让“我”先死去……
“你不是一直想要这具身体吗,现在它是你的了。”何远飞温柔地诱惑我,像个想要以身献祭的邪教徒,“别离开,别消失,到我这儿来……”
「人类,你还没有那样做的资格!」
一股突如其来的神经脉冲撞进我的大脑,我怀疑何远飞是不是也听到了这声不可能被人类听觉接收的厉喝,因为他竟然条件反射地举起手电筒和枪口,指向漆黑的沙漠深处。
一道白影飞掠而来,由于速度太快,在视觉神经中只留下转瞬即逝的残像。几乎在看到的同时,他已纵身跃起,高高地站在了岩石顶上。
“别开枪。”我立刻阻止了即将扣动扳机的何远飞。
“……即使它看上去像头惊悚片里的食人巨兽?”他疑惑而警戒地问。
“放下枪,他是无害的。”我试图瓦解他的紧张与敌意,“他跟我一样是个寄生者,我们在51区认识,我管他叫白狼。”
何远飞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扳机,但仍把枪柄攥在手里。
“你看上去糟糕透了,”我向后仰头,对高踞岩顶的野兽说,“我只是弄坏了宿主的身体,而你把自己的精神都弄塌了。”
白狼低头望了我一眼,暗金兽瞳在黑暗中反射出两点荧光。他的四肢蓄势待发似的绷得笔直,任由干燥的夜风将浑身皮毛吹得凌乱不堪,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种诡异的错觉,仿佛他已和脚下的岩石同化为雕像。
「……我找到了灰巢。」沉默许久后,他低声说道,「在那里,我得到了一段预留的信息——它的主人已被吞噬,临终前用特有的方式留下了一段精神波。这个信息告诉我:在逃离母星之后,她是他们种族的最后一个雌性体,如果在未来有同类能接收到这个信息,请原谅她在死亡面前拒绝使用同调挽救自己的生命,因为她已永不再信任任何一个异族。‘像我们这样只会被掠夺与背叛的种族,还是不要延续下去好了’,她最后这样绝望地说道。」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是……”
白狼平静地回答:「是的,她是我一直在寻求的同类。如果我能更早一步找到她,或许不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不得不接受事实——我的种族已经灭绝,即使我和另一些不知所在的雄性体还能苟延残喘几百年,也只是时间问题,这个事实已不容修改。」
我沉默地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本来就不擅长安慰他人,而眼下的情况,更不是需要安慰的时候。
「我想让你知道我们种族灭绝的原因。」白狼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应,他只想静静地述说,「我们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就是你体会过的“同调”,能让对方的自身能量产生巨大增幅,但我们很少使用这种能力,除非双方互相认同。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该死的方式,能在我们不愿意时,单方面获得这种能力,那就是吞噬。吃掉我们,融合我们,同化我们,无数更高文明的掠夺者趋之若鹜地奔向我们的星球。」
「你知道他们管我们叫什么吗?」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冷却凝固后的愤怒与悲哀,「——“升级补丁”。那是一场长久的暗无天日的种族屠杀,最后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族人逃离了母星……」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知道我与他并非同类后,会突然产生那么大的愤怒与仇恨——这令他回想起痛苦的过去。
站在岩顶的野兽重新陷入沉默。在东边天际逐渐升起的一钩残月下,他高高地仰起后颈,朝着繁星密布的夜空发出了一声来自灵魂深处般的凄厉狼嚎。
“这头……狼怎么了?”何远飞低声问我。他似乎不太想把这么个体型惊人的巨兽称之为印象中的狼。
“他在唱安魂曲,用宿主的方式。”我一边回答,一边抓紧实施我的小计划。时间非常紧迫,我必须赶在被本能控制之前——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白狼突然回过头,冷冷地说,「你想谋杀自己。你想进行分裂繁殖。之后出生的个体与你的基因毫无二致,但却拥有完全不同的意识和思维方式,这样你就不会对面前这个唯一的人类心慈手软。」
「那又怎样,我有这个选择权。」我改用神经脉冲回复他。
「我坚决不承认之后的那个‘你’是你,他只是一个陌生的复制体。」白狼显露出了罕见的强硬姿态,「如果那个复制体是我讨厌的类型,我会撕烂他,连同他的新宿主!」他甩了一下蓬松的尾巴,姿态矫健而轻捷地从岩顶一跃而下,落下我身边。
「你到底想怎样?」我再度拦住了想要开枪的何远飞,对这头管得太宽的狼开始恼火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然后将巨大的头颅降低下来,平视着我:「我想要你永远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你不必分裂繁殖,甚至不必更换宿主,我可以修好他,哪怕只剩一个细胞,我也能将你的宿主恢复如初。」
即使是“同调”,也不可能具备无中生有的能力。我皱了皱眉,不解地问道:「用什么方法?」
白狼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我的头发,又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温和地说:「吃掉我,融合我,同化我。」
“……你疯了吗?”我因为太过吃惊而失声道,“如果这是另一次试探,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他的舌尖扫过我的嘴唇,阻止我继续往下说,「绝大对数情况下,我们憎恨这种方式。但在特殊的、非常稀少的时候,我们会觉得这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在自愿的情况下,我们的意识不会消失,它会沉淀在你的潜意识深处,甚至是梦境中……我就是你,而你还是你……」
「我坚决反对,不论你怎么解释。」我不容商榷地叫他死心。
「你这是想要剥夺我的选择权吗?与其孤零零地继续游荡个几百年而后死亡,不如让我尝试一下,为我的种族寻找另一种延续方式。」他将整个身躯紧贴着我伏在沙地上,尾巴弯曲着圈到另一侧,光滑柔软的白毛几乎把我包裹起来,「来吧,接纳我,让我们一同进化,看看等待我们的,是怎样一个全新的未来……」
我坚定地持拒绝态度。即使他真的是为了探索另一种生存方式,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要将自身与我融为一体的念头。
更糟糕的是,我的本能已强大到不可抑制。甚至连分裂繁殖都来不及,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根细如棉线的交接器冲破皮肤,朝几步之遥的何远飞激射而去……
未完的旅程
我从浅眠中惊醒,猛地睁开双眼。
耳边回荡着轻微的螺旋桨运转声,头上是椭圆形的金属拱顶,我在直升飞机里睡着了?
我似乎做了个梦——这相当少见,一般来说,为了避免睡眠期间脑细胞的额外消耗,我会刻意地关闭“做梦”这种非必须的神经活动。
但梦境里的景象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梦见一只巨大的、孤傲的白狼,站在苍茫沙漠中的一块岩石顶上,向着夜空发出悲凉而凄厉的嗥叫。
有人推开驾驶舱的门走进来,看到我的瞬间露出一丝喜色,连声问道:“醒了?感觉怎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需要什么?”
很耳熟的问话方式,连同他的外貌体型和生物电磁场我都觉得非常熟悉,并且下意识地认为应该是我的所有物。
“那是我的身体。”我朝他抬了抬下巴,冷淡地宣布。
他愣了一下,笑道:“哦是的,我曾经答应过。不过,我知道你比较恋旧,所以这具身体的所有权和使用权目前还是归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了两三秒,才从大脑的资料库里调出他的名字,紧接着,所有与之相关的信息汹涌而来——
何远飞。
我的老板、同居者以及(他单方面宣称的)情人。
整个外界仿佛擦去水雾的玻璃镜一样突然明晰起来。
刚醒来的那半分钟我有些思维混乱加上反应迟钝,就像意识里毫无预兆地多出好几倍内容,我需要花点时间把它们整理归类。
低下头,我本能地检查起当前的宿主身体:皮肤白皙、四肢修长,只是太单薄了点,淡淡的肌肉线条。但用起来挺舒服,反应神经正常,系统协调性也不错,各个部分之间健康而充满活力地运作着,至少能顺利地使用三十年以上。
我记得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叫“裴明昊”。
当我刚得到它时,花了足足十个小时才修复好这个从25楼上摔下来的破水袋。之后又是多次的大修小补,药物中毒、枪伤、锐器伤……那几对可怜的双螺旋链子都快被我折腾得崩溃了。最近的一次更惨烈,差点被粒子炮轰成两截,我以为它已经彻底没药救了,然而一觉醒来,它又毫无瑕疵地套在我的本体外面,就好像刚从商店里买来的还未拆封的原装货。
我解开衬衫的纽扣,注视平坦的腹部,肌肉光滑且随着呼吸轻微起伏,丝毫看不出曾经破了个大洞的惨不忍睹。我有点疑惑地皱了皱眉,又理所当然地舒展开——修复与再生,不正是我们这一种族的专长之一么。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能力蛰伏在我的本体内,有些曾经使用过,有些刚刚才领悟,还有些似乎沉睡着,等待我去唤醒。
“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对面前那个人类男人拉着我坐在沙发上,并递过来一杯热咖啡。
“什么感觉?”他用手指勾着杯耳,准备认真倾听似的微侧着头,视线落在我敞开的白色衬衫内,嘴角噙着愉快的笑意。
“很难用语言描述。”我不受影响地拨开了摸到大腿上的一只手,它掌心的燥热不是我喜欢的温度,“打个不太切合的比方,就像有一台酷睿四核,有天发现自己变成了智能光脑,问题是它根本不清楚是怎么突然进化的。”
我的老板朗声大笑起来,“亲爱的,你的幽默感有所进步,这是件好事。”他笑吟吟地用闲得发慌的指尖骚扰我的胸口,“大概是有人给它升级了硬件……虽然对前几个小时发生的事觉得匪夷所思,但我想应该跟那头巨型野兽有关。记得吗,你本来打算接收我的身体——是已经出手了,我看到了那些雪白蚕丝一样的东西,唔,应该是叫交接器。”
“然后呢?”我静静地问。对那段记忆我有些模糊,像是一卷被强力磁铁消抹后的录像带。
“然后情况更加诡异,从那头白色巨兽体内也射出无数淡紫色的交接器,和你的像两股光纤一样自动对接……我被拦在无形的结界外面(‘那是电磁力场,不是什么结界,老板。’我在心底默默纠正),没法靠近,手电筒光线不够亮,我看得不是太清楚……比你略粗一些,顶端开启时呈螺旋形,就像——”
“就像这样?”我把右手伸到他面前,掌心朝上,一根丝绳如藤蔓般从皮肤下钻出,探向半空,顶端略微鼓成花苞状,随即分裂成几片螺旋状开启,仿佛一朵微小的淡紫色蔷薇在手心里瞬间绽放。
何远飞吓了一跳。他仔细地端详后,用手指试探性地触碰,似乎还想在顶端轻挠两下。
“别,”我抓住他的手指,把那根交接器缩回去,“它很敏感。”
“有史以来最敏感的凶器。”他调侃我,“我很好奇,这是你的还是它的,或是它留在你体内的?”
我想了想,回答道:“至始至终,只有我。”
“……那我看见的那头巨大白狼呢?”他疑惑不解地追问。
我朝他微笑起来:“那是你的梦。”
何远飞挑着眉峰思考了片刻,放弃道:“我决定不参与到寄生者的小阴谋中,你们那些幻觉、催眠、光线折射之类的把戏层出不穷,把属于人类的短暂时光耗费在那上面简直就是自讨苦吃。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
他举止优雅地放下咖啡杯,动作粗暴地将我掀倒在沙发上:“合二为一——用人类的方式。”
“我不介意你使用人类的任何方式,但别指望我会跟着一起犯傻,我是个寄生者。”
“……明昊,你在硬件升级的同时,为什么就不能把软件也升一升?”
深夜的洛杉矶别墅。
我走进卧室时微微一怔,床单上多了个不该出现的东西。我上前拎起它的一根粉红色带子,敲了敲浴室的门。
放着带按摩功能的温泉浴池不用总是霸占我的淋浴间的男人打开门,湿漉漉的身体只围了条半掉不掉的白毛巾。
“这是你女朋友落在床上的。”我把它举到他眼前。
他的脸有点发绿,“怎么可能!这东西不可能落在我床上……不,根本就没有什么女朋友!”
我收回手,仔细打量了一下,两边的带子被拉得有点失去弹性,“那就是一个老朋友来了。”我转身扫视一圈房间,最后把视线锁定在墙角的衣柜上,淡淡道:“如果你再开着门缝偷窥,我就放个电浆球进去。”
柜门猝然推开,一个长着五条触手的寄生体滚落下来。它用其中两条抱着头,怯生生地看着我手中的东西,委屈地嘟囔:“d cup蕾丝边……我的……”
何远飞披好浴衣走出来,边系腰带边皱眉:“又是这根香肠?”
“我不是香肠!”寄生体恼怒地反驳他,也许是宿主被乱枪打爆的心理阴影还未消退,这股怒火怎么看都显得气势不足。
“哦,我没说清楚,是一根底部被切成八爪鱼形状的香肠。”何远飞懒洋洋地补充了一句,“喜欢bra的香肠。”
“我说了我不是香肠!我是高等外星种族!地球人,野蛮无礼的地球人……”寄生体泪汪汪地叫起来。
“你要把它弄哭了。”我对挟私报复的同居者说,“我不希望房间的地毯上满是酸辣汤的味道。”
何老板笑起来,耸耸肩表示玩够了。
“你来找我,有事?”我转而问寄生体。
它收住泪花,两根触手的尖端互相戳着,小声回答:“有事……你先把蕾丝边还我。”
我把它的宝贝丢过去。它立刻拽了套在脑袋上,情绪似乎好转不少,“有个非地球生物,寄生体,不过跟我们种族都不同,我在沙漠底下的房子里碰到它——那个破房子修得像迷宫,还一点都不牢固,我迷路了,差点被掉下来的天花板砸死,还好它把我拉出来。知道我认识你后,它就叫我带一段‘回放’给你……哦,它说它叫裂缝,这名字真帅气,其实我也有地球名字的,我叫——”
“闭嘴,打开那段过往回放。”我忍无可忍地截断了它的话,指尖闪出一小簇电弧。
它触手一抖,猛地扯下了头顶的bra。
何远飞关掉身后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极光再次笼罩下来,无数光波粒子如同一条逆流的时光河,在半空中铺展开来,五分钟前、两小时前、十个小时前……
漫天的亮点倏地拉伸出细丝一样的光束,织网似的相互绞缠,又在眨眼间熄灭,房间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渐渐的,两排黯淡的路灯亮起来,照着一条黄土压实的乡间小路,路旁尺把高的荒草在夜风中飒飒起伏。
一个穿着黄色高领毛衣和灰格子外套的女人,边着抹眼泪边从远处小跑过来,后面追着个身穿七十年代绿军装的男人。
“我跟你离婚,离婚还不成吗?你再找个生去呀!”女人哭喊。
“这说的什么话,我干嘛跟你离婚……生不了就不生呗,我又没说啥……”男人边追边劝。
“你没说啥,眼睛尽朝人家喂孩子的媳妇看了,还要说啥!”女人悲愤地指控。
男人无奈道:“我就是看看,没别的意思……”
女人突然停住脚步,男人刹不住车,差点撞上她的背。
“……听到了吗?”
“什么?”
“婴儿哭声……没错,是婴儿哭声!”
男人侧耳听了听,“……好像是有哭声,在那边草丛里!”
两人趟进荒原,拨开草丛,果然看见一个裹着黑色男式长风衣的婴儿躺在地上呱呱啼哭不止。女人毫不犹豫地上前抱起婴儿,依依哦哦地哄起来。
“是弃婴吗……”男人摸了摸裹着婴儿的风衣,“料子真好,父母应该是个有钱人吧,为什么把孩子丢在这?还是个男孩儿。”他摸到个衣服上别着个硌手的东西,扯下来一看,是张塑料压膜的硬卡片,“写的是英文……是孩子的名字,还是父亲的名字?”
“亚历克斯*裴……”女人拿过来,对着路灯眯着眼看,用不地道的腔调念道,“美国国家安全局特别探员?!”她的手猛地一抖,卡片落在地上。
男人也傻住了。
两人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急促的呼吸中,女人把牙一咬:“管他爸妈是美国间谍还是什么,孩子是无辜的!去,把那张卡片埋起来,越深越好!”
男人还在发愣,被女人狠狠推了一把:“去呀!”这才讷讷地应着,蹲在草地上挖坑。
“这孩子也姓裴,就是跟我们有缘,我要收养他,把他当亲儿子。”女人恶狠狠地警告丈夫,“如果你敢报到民政局,我就跟你离婚!听见没有,裴建华?”
“你那么大声,我又不是聋子……”男人嘀咕道,起身把土踩实,举双手作投降状:“一切听从领导安排。”
“贫嘴!”女人瞪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却晴朗了许多。低头把风衣拢紧些,她一边走回土路,一边温情脉脉地逗弄着那个哭泣的婴儿:“啊噗,啊噗噗,乖宝宝,你叫什么名字?让妈妈想想,就叫‘裴越’好不好,超越的越?哦哦,不哭了,回去妈妈给你牛奶喝……裴建华,你去买牛奶!”
“啊?这时候?店都关门了啊!”
“我不管,今晚你得把牛奶弄回来!买不到你就去借!”
“……”
男女的话声逐渐远去,路灯也熄灭了,周围一片漆黑。
影像结束了。
房间内灯光重新亮起后,我长长地吐了口气,望向何远飞。
他朝我笑了笑:“这下可以放心了。不过,那个叫‘裴建华’的男人是你——”他顿了一下,改口道:“是裴明昊的父亲吗?”
“是或不是,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裴越的克隆体回到三十多年前,被你的父亲养大,然后成为捕猎者,最后救了你,杜衡再提取他的基因制造克隆体,克隆体又回到三十多年前……这是个死循环啊!裴越的本体在哪里,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吧?”何老板剔起眉峰沉吟起来,“不对,这是个时空悖论,就像那个回到过去杀掉外祖母,本人是否还存在,如果本人不存在了,外祖母又怎么会被杀掉的问题一样……”
我慢慢笑起来:“老板,你还是比较适合当商人,哲学家就算了。”
何远飞耸耸肩,“你不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吗?”
“如果裴建华不是裴明昊的父亲,那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吗。”我不以为意地答道,“没有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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