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西医相比是不科学的。西医的治疗原则建立在严谨的生理学、解剖学与药物学上，你身体里有什么病菌，它就杀灭什么，机体坏了，就把它割除。中医却截然不同，它就像是板桥生生熟熟的竹子，是无以言传的境界。
常泰对自己浅陋、贫乏的认识由此开始，并开始了整个人生由熟到生的认知和改变。他之所以10年之后在心脏病、肝病特别是对肝硬化的诊治上作出了突出的成就，被公认为心脏病、肝病专家，与此不无关系。可他没有治好他的瘸姑娘，他悲恸欲绝，抱憾终生。以至于许多年后，还常常不由自主地给人讲，说他当时如果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她肯定不会死。说他不该让她看三次西医、住三次医院。因为第一次住院就已经使用了最好的西药，无效，就应该放下包袱，彻彻底底用中医治，可他太不自信。
常泰痴醉于医，与情与爱均等而下之，从未放在心上，体察、经验都很生涩。当年夏红红爱他、恋他、追他，两人独处一夜，能清清白白相安无事，常泰可谓坐怀不乱。然而夏红红死后，几欲相伴而去的常泰，对那次境遇悔恨交加。对此，瘸姑娘从未流露过半点怨言，自从她知道不能生育，对常泰的宽容就有了终身报答的冲动。她曾含着泪水对常泰说，我有残疾，又不会生孩子，太委屈你了，你找别的女人去吧，要不就和别的女人生一个孩子，让我养大。有时，常泰不回家的时间过长了，她就给他做一篮子好吃的，一瘸一拐来看他，每次都是放下东西就要走，可常泰每次都留她住好几天，直到她不回去不行。可是现在她说走就走了，永远永远地离开他了。直到这时，他才深深地感受到了她的宝贵和价值。但一切都晚了，都永远永远地不可挽回了。古人讲：“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之所以看不清自己的行为，就是因为放不下固有的行为啊！那么，既然如此，他对他的瘸姑娘是生还是熟？他对她的爱是真还是假？
谁能知道？
33
公元1983农历五月初八的上午8点，高德县医院的儿科抢救室里正全力抢救一名从新林公社中心卫生院转来的儿童。
这名患脑膜炎的5岁儿童名叫常玫露，是新林卫生院的院长常泰亲自送来的。此刻，他和孩子的母亲晓玉正在抢救室外的走廊里焦急地等待着。
玫露患病已有3天，开始晓玉以为是伤风感冒，给喂了些普通的感冒药。不见效，而且发起了高烧，这才去找常泰，不巧的是常泰出诊了。她只好找值班大夫看。值班大夫是个刚从省卫校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没有临床经验，也当成了感冒，给打了退烧针，开了退烧药。是夜，晓玉见孩子高烧不退，神志不清，而且出现了抽搐，慌忙去敲常泰的门。常泰赶来一看，急救后，连夜将玫露送到了县医院。
此时的县医院，技术力量已是今非昔比。北京古楼医院的那些个专家们在1978年的春天，仿佛是突然梦醒高原，纷纷展翅归京。高德县医院一夜之间就垮了架子，几乎全部的科室主任和技术骨干都走了。他们走得仓促匆忙，归心似箭，许多人连日用家当都扔了。那些日子，高德县医院的家属院简直成了旧家具的拍卖场。其实，这一天早在1977年的春天就已准确无误地昭示着了。缺员一半以上的高德县医院只好从卫生院调人补充，这样一来，卫生院的技术骨干一夜之间就被抽空。还好，县医院的儿科主任，古楼医院儿科专家辛夏先生，因子女已在青海就业，为他们的调动所累，尚未离开县医院。他是当时古楼医院唯一还留在青海的专家。玫露之所以活了下来，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就是得益于他的治疗。
在玫露住院治疗的那段日子里，常泰几乎天天都要去病房里看望。当时谣传说，常泰就要娶晓玉了，他们早同居了，甚至说玫露就是常泰的女儿。还说，常泰之所以不来县医院任职就是因为晓玉。否则的话，为什么放着县医院中医科主任不当，非要留在基层卫生院？的确，卫生科曾数次找常泰谈话，想调他到县医院任中医科主任，都被谢绝。他说岁数大了，就要退休了，不适宜做领导，说啥也不去。而且，常泰把自己的养女送进省卫生学校后，对晓玉母女关爱有加，特别是对玫露，爱得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玫露也对他最亲，任何时候，只要看见他，哪怕是在妈妈的怀里，也会像小燕子般地向他飞来，搂住他的脖子亲他、缠他，甜甜娇娇地喊他常泰叔叔。她的新衣服、玩具大多是常泰买的。他还常给她买爱吃的钙奶饼干，买小姑娘喜欢的头绳、发卡、花书包，等等。他也常在晓玉家吃饭，每次去都带些蔬菜或肉、蛋。瘸姑娘死后，他的性情变了许多，不再是痴迷的人，他亲善、和蔼、慈祥，省医诊病之外，除了读书、整理几十年来的心得笔记，就一心一意地调教起养女慧慧来。此时的慧慧已是17岁的大姑娘了，由于一直在瘸姑娘身边，学上得晚，成绩也不好。又只是个初中生，调教起来谈何容易。但常泰决心要让她上学，否则的话，就只能嫁人了。他从新林中学请了最好的老师给她辅导，晚上陪她读书用功。慧慧原本聪明伶俐，心智又高，进步很快，不到半年就考上了省卫生学校的中专班，学的是妇幼专业。送慧慧上学的那天，晓玉给她准备了整整一皮箱的东西，可以说母亲该为女儿想到的全都做到了。当时的情景在外人看来，无一不把他们当成是一家人。尤其是玫露哭着喊着叫慧慧姐姐的时候。
可是，常泰与晓玉之间确实是清清白白、坦坦然然，没有丝毫的暧昧。他们甚至从来就没有真正交流过。他关心帮助她们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他觉得该这样做。换句话说，不管晓玉是谁，只要能够，他都会这样做。他的本能和理智，在夏红红之后，已渐渐合铸成了一座精美的意识的拱桥。这桥严丝合缝，经得起任何洪浪的冲击。他对玫露的爱，是他天性自然的流露。对任何一个无父的孩子，只要可能，他都会这样做。晓玉的心境则要复杂得多得多。她对常泰的误会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玫露3周岁生日那天，她于腼腆中咬牙叫常泰留下过夜遭到拒绝后，才明白过来。明白过来的晓玉很快就有了相好，但常泰一直不知道。
然而，常泰真是一名坐怀不乱的君子吗？
是的！
和他交往过的女子无不如是说。
但常泰的传闻一直飞短流长，有人甚至造出了他和养女慧慧之间的谣。据说，慧慧出嫁前，婆家听说了她和养父之间的丑事，告知了儿子，想要毁约。儿子不干，说是造谣，争吵之间，性躁的小伙子夺门而走。他给他的哥们说，你们帮我打听打听，是谁造出的谣，我一定要宰了那个家伙的全家。告诉你们，慧慧是百分之分的处女。结果，这话传出来后，把新林卫生院那位刚退了休的助产士吓了个半死。
于是，就有了关于常泰的另一种传闻，说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是个委顿的家伙，根本就没有生命力，等等云云，还把他的无后夸大渲染，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把他和晓玉之间的谣言冲了个干净。
虽然如此，常泰的知名度却在不断提高，并在他退休的前一年达到了高峰。这主要表现在他对心脏病、肝病、妇科病和疑难杂症的治愈率上。瘸姑娘死后，他对自己作了痛心疾首的反省。他认为瘸姑娘完全是可以痊愈的，之所以被耽误，责任全在自己。他治疗保守，用药放不开剂量，重视不够，侥幸心理是导致病故的主要原因。
那是段痛不欲生的日子。
他把她葬在马汗河岸边的一个高岗上，对劝阻他的人说，她自从跟我来到这，几十年风风雨雨，从没离开过一步，每当想念家乡的时候，总是到马汗河边看那西山的落日，还喜欢在八月十五的时候，到这岗子上看东山的月出，就让她在这儿吧……
据慧慧说，瘸姑娘入葬后，常泰丢魂失魄。在夜晚的时候，不要任何人陪伴，独自守着一盏青油灯呆坐。太阳一出来，就到马汗河边徘徊、游荡，嘴里唠唠叨叨，一会儿凝视着翻滚的河水，一会儿傻傻地看着绚烂的朝霞，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把食物丢在河里，极像是精神出了问题。有时，呆坐在河边，一语不发，不吃不喝，像个念如死灰的痴人；有时，则手舞足蹈，像是恨不得跳进激流，到那幽冥之界去找他的瘸姑娘。
一个孤寂清凉的黄昏，常泰突然主动吃饭了，他喝了一碗奶茶，对身边的慧慧说：你妈昨天晚上来看我了，她骂我，说我是个傻瓜。还说她很伤心，跟了我几十年，可我还不认识她。早上，我到河边，她又来找我了，我看见她站在水面上，可我动不了，一动，浪就把她卷走了，满眼都是沸腾的白沫；不动，她就又来了，给我说话，真的。她的声音一会儿生一会儿熟。生的时候像风、像水，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熟的时候，就像是在家里，在我身边一样。她说，快回去吧。我说不。她说我走都走了，你还是回吧。我说不，让我跟你走。她说行啊，你只要在这马汗河里找到两朵相同的浪花，就跟我走，要是找不到，就让我走。说完就没了。我找了整整一天。慧慧瞪圆惊诧的眼睛望着他说：找到了吗？他摇了摇沉重的头说：没有。所有的浪花都很熟、很熟，那么相似，可绝不一样，世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浪花……所以……常泰陷入了深思。
常泰从极度的悲痛中开始恢复就是从那个时候。因为那之后的第二天上午，他摆了三桌席，答谢丧事中帮了忙的乡亲们。晚上，他熄了青油灯，拉亮电灯，对慧慧说：你把东西收拾收拾，明天咱们回新林，你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常泰对徒弟或学生讲课时喜欢用水来打比方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他常对弟子们说：你们不要老是想着从我这儿得到奇方妙法，奇方妙法在你们自己的手上。我的奇方妙法，是我应症时的所得，一方只应一人，懂吗？也就是说世上从来就没有包治百病的秘方，真正的好中医，一定是百人百方，千人千方，懂了吗？我说的全是掏心窝的实话，可你们还是不信。那怎么办？还是去看看马汗河吧。多看看河水你们就懂了。
弟子们大多不把此话放在心上。
有个徒弟大着胆子说：马汗河有什么好看？
常泰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徒弟回来说：还是不知道，河就是河，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看到，看得久了，只觉得有点如梦似幻。
常泰道：你不会看。再去看。
徒弟的眼睛快速眨巴起来。疑惑道：看河也要会？
当然！干什么都必须会。你是怎么看的？
……
看了多长时间？看到深处了吗？用心看了吗？看到水的灵魂了吗？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我告诉你，这世上最神奇、最有魅力的就是河水。它永远新鲜、永远丰富，捉摸不透、阻挠不了，就像人的个性一样，像我们临症时面对的机体一样。你们懂了吗？哎——我知道了，你们不懂，你们还是不懂！你们还是想得到我的根本就不存在的秘方。我该怎样让你们明白呢？怎么就这样不开窍？你们咋就不想想，书刊上已经介绍了我的不少所谓的验方，可患者为什么服而不验或者验得很少呢？人异病异，不可能全验嘛！
……
常泰常常在马汗河边流连忘返。
他把慧慧带在身边鼓励她考学的那段日子，几乎每天傍晚都带她到河边去散步，父女俩相搀着穿过稠密的林子，越过如茵的草地，踩着岸边的卵石，溯流而上。慧慧后来常说：是马汗河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爸在河边用他的沉默把我妈妈宝贵的人生启示转告给了我，使我在马汗河的奔流中看到了什么是追求，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奋斗，什么叫品质，我是在对河水的理解中理解生活的。
可他的弟子们不能理解。
这是常泰的悲哀。15年之后，常泰最有成就的一个弟子，在就任市中医院院长后，于中秋时节，邀齐了常泰的21个弟子，在丽河湾度假村给常泰包了一桌超级全羊大席，也就是说除了一只50斤重的活羯羊，还外加两只10斤的羔羊，共3点、3汤、3烤、1熬，外加18道菜。酒酣。当了院长的弟子漏嘴道：师父，我最佩服您的有三：一是针灸；二是记忆，您的大脑简直就是一个书库，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三是恒心，像您这样花数十年琢磨一种病的人非常罕见。现在我才知道您为什么要屡屡让我们去看马汗河。我就是像马汗河一样不停地拼搏，才有了今天。常泰看了看他斑白的鬓角，心中酸楚，险些落下泪来。当时，他极想用意针刺他，让他将肚中之物尽数吐出。忍之再三，自己却难受起来，觉得胸脘冷恶，秽浊上涌，急转身，已是喷呕而出。
从那以后，常泰完全断荤。
34
不知曾几何时，民间有这样一个传说，说有个罪大恶极的囚犯，在被处死的前一天晚上，突然痛哭流涕，对看守说：我认罪，我该死，我要赎罪。我有一个祖传的秘方，专治心脑绝症，我要把它献出来，治病救人，将功补过。于是，囚犯的死期被推迟了。于是这个来自于死囚的祖传秘方就传了出来。这个传说，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期，演变成了游医们的广告，贴遍了街头、巷尾、城镇的电线杆和厕所。是否有人情急之下按广告所说索医服药，不得而知。但狱中之名医，却古往今来不乏其人，远的如扁鹊、王任清，近的则奇事历历，俯拾即是。
我们的常吉就是典型的一例。
常吉出名是在入狱后的第三年。
据常吉自己讲，他是靠观相走的运。中医观相，大都来自于《黄帝内经》的望诊。《灵枢·阴阳二十五人》及《素问·异法方宜论》中就根据古代相术将人种分为阴阳二十五人共二十五种，对人群的肤色、喜恶、寿夭、疾病、富贵、心理依五行之说作了区别。且中医望诊为四诊之首。面对病人，必先望神，看其得神、失神，还是假神；而后望其五色，青、赤、黄、白、黑，分出主色、客色及病色；而后望其强弱、胖瘦、动静、喜恶、坐卧等形体姿态；而后细望其头、发、目、耳、鼻、口唇、牙齿、咽喉、皮肤，判断脏腑气血经脉的盛衰、病变；而后望其舌色、舌形、舌态、舌苔，从舌象的变化进一步确定疾病的轻重进退。最后是望指纹，小儿分命、气、风三关，以辨其病邪之深浅。成人则依据十二经脉之始，在掌中分肾、肝、胆、脾、胃、心、肺等部位，观其变化，推断阴阳。常吉行医数十年，于望诊早已谙熟。事实上，中医的伤寒、温病、针灸等学说的组成无不与相术有关。在古老的观念中，不懂占星术、占卜术，不能根据人的面貌、五官、骨骼、气色、体态、手纹、风水等推算吉凶、生死、福祸、贵贱等的郎中绝不是好郎中。而且不仅能观察人，还要懂得预测动物的病夭。
谙熟望诊的常吉，当年为赶弘扬中医的时髦，曾在经典上下过一番苦功，一度对骨相术、面相术、手相术入过迷，后因破除迷信放弃了。以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剔除糟粕、留其精华，记住了与医有关的诊断术。
我不想说常吉在狱中如何根据面相术、手相术以及他人生的经验，于偶然和必然之间，哗众取宠、风头毕露的奇闻逸事。事实上，在70年代末的大背景下，任何与看相算卦有关的公开活动不要说是在狱中服刑的犯人，即使是在庙宇、寺院也是不可能的。谁敢为之，轻则说你宣扬封建迷信，思想反动，重则定你个阶级敌人、反革命是随随便便。可是如果你讲究点方式，从纯看病的角度，使用些遮人耳目的障眼法，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常吉是个适应性很强的人，且每每表现出惊人的超前能力，他数次顺应形势之变化，时髦的人生经历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虽说牢狱之灾出乎他的
意料，属走火入魔之变故，使他一度心如死灰、苟延残喘，恨不能自戕了断，一了百了。可一旦真的入狱服刑，生活在了形形色色的同类之中，事情就自自然然变得平常起来。就像把一个传染病人送进传染病院一样，他的恐惧和绝望会在同伴的痛苦中，得到奇妙的平复和安慰。孤独的死囚很容易自杀，集体的死囚则很少自杀。常吉先是认命，浑浑噩噩、要死不活地过了百天，随着改造生活的规律化和稳定，他那麻痹了的基本上丧失了思维机能的脑细胞渐渐复苏，很快就发现了囚徒中存在着上中下三个等级。他想起“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一联诗句，既然有鬼雄，必然也就有小鬼了。接着，他就发现了自己在犯人中的智商和技能优势。监狱里的狱医，也是个犯人，本事比自己差远了，却可以背着药箱隔三岔五以看病为由不劳动。而且在出工时，可以光明正大享受到许许多多特殊待遇。谁手脚碰破了，腰腿扭住了，伤风感冒了，都要找他。只要有病人找到他，就由他说了算，让你病休就病休，可以当你的陪护，还可以给你打上吊针后，逍逍遥遥没有任何约束地陪你聊天，实在是监狱中优越于食堂厨子的最好差事。更重要的是，狱医在管教干部眼中的地位和其他犯人相比，也是不一样的。
常吉想当狱医的念头是在他患感冒的那个早晨产生的。当那个蹩脚的狱医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狂妄自大时，取而代之的欲望顿时就强大到不可遏制。
常吉施展身手的第一个对象，是他的组长。经过细致的望诊和对其言行的认真观察，他确认组长患有溃疡性结肠炎，而那个蹩脚的狱医却当做普通腹泻治疗，致使病情反复发作，持续不愈，日见严重。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花了3天时间，暗中跟踪组长，察看他大便中是否有黏液、脓血，小便是否短赤，以及情绪、面相、腹痛时的症状，等等，特别是对他颧下的红斑省之又省，在相面术中，颧下为中央，属大肠也。此处色斑明亮沉着，说明病情已然很重。
机会终于来了。
争强好胜，时时处处都要表现自己的组长在大田工地上支持不住躺倒了。闻讯赶来的狱医，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带队的管教干部说病人是菌痢，需立刻住院治疗。就在管教干部下令送病人入院之时，犯人中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报告！常吉三步两步挤到人前，对着管教干部又喊了一声报告，说：报告队长，三中队常吉向您报告。我是一名有38年医龄的中医，请允许我给病人再诊断一下。见队长面露惊惑之色，不待准许，就抢步上前，单腿下跪，急伸右手，以食、中两指搭在病人的脚腕上，闭目静气，做出一副沉思状。
这场面太古怪、太有悖常理、太不可思议了。天下哪有连病人的面色都不看一眼，不号脉、不听诊、不问、不语，闭着眼睛在脚上探病的医生，真是太稀奇了，像是滑稽表演。
众犯人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远远围着，鸦雀无声。
少顷。常吉收指、睁眼、起身道：报告队长，诊断完毕。
说！
是。根据脚脉显示，病人患的是肠澼。何为肠澼？报告队长，肠澼是中医古称，即现在西医所说的溃疡性结肠炎。刚才，队医诊断为菌痢实属错误。
何为脚脉？
报告队长，脚脉诊病是祖国医学的奇迹，属于秘中之法。
说下去！
是。病人脚脉弦弦涩涩，细细数数，为阴血亏虚之象，深而感之，可以断定他久泻不止，头晕目眩，肚中隐痛，便下浓血，而且晚上长期失眠盗汗，常常心烦易怒。
队长将信将疑，问病人：你说，他说得对不对？你真是这样吗？
是。他说得很对！
真对？那好，你接着说。
说什么？常吉问。
就说这病是怎么得的。
报告队长，他久泻不愈，阴血耗伤，血虚不能滋养头目，所以头晕目眩；阴虚生内热，虚热内扰，所以午后常常低热，造成心烦易怒、失眠盗汗；阴血亏虚，肠络失养，所以腹中隐痛，并由此造成形体失养，消瘦乏力，引起刚才的眩晕倒地。
如何治法？
养阴补血，益气固肠。
需要住院吗？
报告队长，绝对不需要，我保证他3服药见效。
敢保证？
敢！
常吉随即做出轻松状道：此病治疗无须打针，只用草草棒棒的中药就行。方法有二，或服生脉饮加味，或自配药剂采用灌肠疗法……
这一天，常吉出足了风头。
更神的是，两天以后，服了生脉饮加味的组长腹痛真的见轻了。正巧，八一建军节前夕，食堂杀猪改善生活，常吉用鲜猪胆汁配了些药，亲自给组长灌肠治疗，结果，一周后，组长就恢复健康，出现在了大田工地上。
有关常吉神奇的医术不胫而走。他抓脚脉、闭目诊病、药到病除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犯人们开始对他敬慕起来。人活着就得吃五谷杂粮，吃五谷杂粮就难免生病，有了病就得看医生，谁都懂药材遍地、名医难寻的道理。每当身体不适，有意无意总是要找常吉号号脉。常吉号脉已不在脚腕。有人就一再请教脚脉的道理。他笑而不答。越是这样就越是神秘，越是神秘就越有人信。此时的常吉，甚是小心谨慎，轻易绝不号脉，一旦号脉，必有把握。也就是说，经他号脉的病人，一般情况下，号脉前或已将病情叙述清楚了或被他问明了或通过望诊心中有数了，号脉就成了验证的过程。常吉善于表述，把握之中的事分寸掌握得极好，且总是在给人确诊之后，暗中再相面，并将相得的说法半真半假示之于人，于不经意的问答中就掌握了大多数人的心理、喜恶、情绪。在这样的情形中，自自然然就形成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必然，往往准得惊人。况且常吉毕竟行医几十年，有着丰富的临症经验，单方、验方记了不少，从桑热手里更是学到了些古怪的藏医法门，运用起来如鱼得水。
但所有这些，还不足以创造一个神话。
他最初的动机，只是想当个狱医，想尽可能地轻松自己，尽可能地少受劳作之苦。想不到事半功倍，取得了如此之大的效果。就此，他明白了策划对人生的巨大作用和意义，一个更比一个鲜活的可行性计划在脑海里渐渐孕育成熟。他要和命运抗争了，要走出大墙，要自由，要辉煌，要创造属于他的梦想和奇迹……这一切，都必须不择手段。
秋收时，机会终于来了。
一段时间里，常吉总是在起床钟敲响之前10分钟上厕所，每次都要带回些土来，或一把或两把，悄悄撒在不被人注意的床角。这些土是从厕所的墙根上刮取的土硝。
一天，常吉突然伤了脚，经狱医查看，被获准休息。大队人马出工约半小时后，常吉一瘸一拐到食堂打来些开水。到了寝室，他迅速向外查看了一下，然后将床角备好的土硝扫取到脸盆内，注入开水，反复翻搅，待其溶解后，取下裹伤的纱布小心地将水过滤，又趁没人，把滤液倒入户外前排房后的低凹处。这低凹处均是水泥平地，说它低凹只是相对平面而言。
第二天一早，天光熹微，常吉悄悄起来，见高墙上的哨兵正在岗楼之内，就迅速到昨天倒滤液的低凹处，将一层析出的朴硝收刮起来，揣入怀里。
两天后，常吉脚愈出工。
又两天后，工地上开始出现腹泻病人。正是秋收季节，劳力紧张，每人每天除了保质保量完成规定的收割任务，还要在延长两个小时的工时里，比、学、赶、超争先进。高原的秋收已是9月，早晚温差很大，且时常冷雨连绵，因此，秋收的时间格外金贵。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劳力们闹开了肚子，带队干部很是恼火，以为是饮食上出了问题，一面命令炊事人员检查反省，一面指示狱医抓紧治疗。但事与愿违，病人们不但没好，更多的人也开始了腹泻。狱医急得团团转，该用的抗生素、止泻药全用了，效果就是不好。而且这腹泻甚是邪乎，几个人同吃一盆菜，大多数都是好好的，偏偏就有一两个人说拉就拉，一拉就拉躺下。
这时，有人就想起了常吉，吵着嚷着要叫常吉看。
常吉不答不应，默不作声，一副事不关己，不敢问津的模样。
带队干部和管教干部叫他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常吉道：我看像是邪透阳分。
众人茫然。
常吉当即给两个病人号了脉，说的确是邪透阳分。
你有办法治吗？
有。常吉把握十足地说：这十几个病人可一次性治疗，无需打针，也不要服抗菌素，只要一锅草药汤就行了。如能给我一套毫针配合治疗，我保证两小时之内让病人止泻康复。
接下来的事情十分简单。
常吉指挥人熬了一锅乌梅收涩汤，抬到工地上，每个病人喝了一碗，又依次给他们每人在耳朵上扎了两根毫针。治疗是在午间进行的，到了下午，绝大多数病人都止了泻。4点多钟，常吉又将治疗重复了一遍，到收工，近20个病人就全都好了。
至此，常吉明确、彻底地取代了狱医，而且身份陡变，眨眼间就获得了全体犯人无不垂涎的许多特权。他背上了红十字耀眼的木药箱，从十几人一室的大寝室搬到了独住的卫生室，有了在监狱内出入任何一个房间的自由，有了让犯人休病假或在狱外治疗的权力。常吉异常兴奋。异常兴奋的常吉并没有被成功冲昏头脑，反而更加清醒。他开始变得谦卑，几乎对每个人都笑口常开、低三下四，有求必应。而且吃苦耐劳，不但不利用所享有的自由和特权，而且尽可能多的在人前劳动和出汗。
年底冬训结束，常吉被评为改造模范，减刑5年。
常吉第二次减刑发生在半年之后。半年之内两次减刑，这在一般情况下是绝不可能的，除非有重大立功表现。常吉没有通常所说的重大立功表现，可他不仅两次减刑，而且马上就要提前出狱了。
他成功了。
与之相随的是“神医”的鼎鼎大名和不可思议的灵效现象。
形形色色的病人慕名而来，通过各种关系求他诊病下药。越是这样，他的药就越是灵验。怪异之事频频发生。比如说，某某患了绝症，多方医治无效，吃了常吉3服药，病就好了；某某瘫痪20年，吃了常吉的10服顺气散，配合什么“铁拐仙指路诀”，不到20天就痊愈了。更有甚者，说常吉具有消除皱纹术和白发返青术，依法练习，可以使人面有光泽、消除皱纹、鹤发童颜、牙齿不落、白发转青、眼有神光；还说他会吕纯阳医治百病的任脉诀，知道张果老的抽添火候图，学过昭灵女的行病法，精通麻姑磨疾术以及何仙姑的久久登天势，等等。
常吉的医术到底如何，读者自然清楚。
可他的确是在1982年的春夏时节运数宏阔。
事实上，这些古怪奇特之事的发生并不偶然，它是常吉谋划的结果和人们心智委顿的必然，至于发展到了神乎其神的迷信程度，就不是可以随便说得明的事了。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常吉的想象。他不是神，却要在庙宇之外的大墙里扮演好神。这实在是一件难乎其难的事。欺骗的伎俩只能在事情的初始阶段使用。他已经用尽了能用的一切手段。他很清楚面临的处境，想到以往的教训，不敢再继续造次，想要见好就收了。然而，对于常吉这样的人，能收得住吗？
这时，他对于有治疗把握的病人，会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在给方治疗的同时，玄而又玄地夸大病情，在火候上会巧妙地将话题转移，故作轻松随意道，他曾治好过什么什么怪病，攻克过什么什么疑难杂症，等等。他知道，这个病人他可以治好，病人是慕名而来，治好他一个，就可以通过他的嘴招来一百个。对于没有把握的病人，他会给你先讲上一套即兴的“道理”，打消掉病人所有的顾虑，能吹就吹，能擂就擂，然后试验他曾下大力气记住了的那些偏方、验方，特别是桑热传他的那本《金丹真传秘籍》中的仙传72方。这些具有浓厚道家色彩的方子，他已倒背如流，所配的功法亦熟若股掌。吃他的药，就要必练他传的功。病治好了，是他医术高明；病治不好，是你功练得不好。他则进退自如。对于治不了的病，常常以退为攻，先将病情尽量玄虚，等到了一个程度时，就根据你的神情见机说话。或说这病曾治好过几个，疗程长，配伍复杂，非得病人住在身边观察治疗，而今身陷囹圄，无法施治，等等云云；或说为何早不来看？病还有救，但所配药中有剧毒之物，需亲自炮制，任何人不能替代，以我之身份，实在不能承治；或给你讲道、讲悟性，等等。病人只能抱憾而走。结果，社会上很快就出现了对常吉量刑不当，应平反，让其行医造福于民的呼吁。
人们像相信算命的瞎子一样信任他。他说他治好了什么什么病，人们就深信他治好过什么什么病。他说你有病，你就有病。他说你没病，你有病也是没病。治好了你，那是他的医术高明。治不好你，那是你求佛太晚，是监狱的过错。
渐渐地，常吉的病人中有身份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少是患富贵病和一些无病疑病的人。对这些人，常吉凭着他天才的敏锐，有着极其成功的治疗办法。他的医学相面术、手相术，在望诊切脉时，可以帮他明心净目。况且在管教干部介绍病人时，对方的身份早已告诉了他想知道的东西。很清楚嘛，这些人肯定是医院里的常客或是经过了所谓名人的治疗，而且大多还在治疗之中。因此，不必病人开口，他只要说一句你看西医多久了，就足以在心理上将病人征服。对这些人，他不仅敢于用药，而且量大得惊人。就是要叫你有反应。
现在看来，他的运道还是与桑热有关。桑热是他牢狱之灾的祸首。没有桑热，他肯定不会走上奸淫妇女采阴补阳的邪道。同样，没有桑热，他也体验不到神医布施的滋味和众星捧月的境遇。还有，他之所以能够提前出狱，全在于记住了常泰的逍遥散加味以及桑热传他的落盏汤和所谓的“孚祐帝君拔剑势”。他用此方配此法治好了劳改农场场长夫人的心疼病。
这位夫人10年前因车祸丧子得了心疼病，久治不愈，住了多次的医院，就是无效。而且10年来再未怀孕，一年前又闭了经，听说了常吉神乎其神的本事，就来试试。
常吉望、闻、问、切后，心中无数，就故作深沉地问起她的治疗来。听说为心疼病已作了多次检查，始终没能确诊为心脏病的某一种类，观察治疗期间，采取了西医、中医、中西医结合、电针等多种治疗方法，一度也曾有效，但始终没能除根。看似好了，一生气或是遇上想不开的事就又犯了。出院时，医生给开了药，说是进口的，让口服3个月。说她吃过的药，都是最好的药。常吉问近来是否犯病。说是没犯，但此病与情绪关系太大，情绪一坏，十有八九心就会疼。可怕的是这情绪极难控制，因为不知为什么，得此病后，人的脾气变得日益古怪，白天忧思，晚上失眠，烦躁难安。
常吉突然想起10多年前在伯胜镇中心卫生院遇上的一件往事来，当时药房有个冷美人，其丈夫“四清”时因成份高，在运动初期说“四清”工作组是害人专家组，被人告发后，先是禁闭，两个月后由工作组组长一句话清理回了老家。冷美人在离婚后，患了心疼病，不久就闭了经。常吉在给其治疗不见效后，请常泰会诊。常泰脉诊、舌诊后说，不碍事，此乃闭经所致。因忧思忿怒，气机不畅，不能行血，冲任不通，故闭经；气滞不宣，则精神抑郁，烦躁易怒，导致瘀血停留，积于血海，阻碍经血下行；舌质暗且有瘀点，脉涩，为肝郁气滞，瘀血内阻之象。用逍遥散加味行气解郁，活血化瘀就行。当即开方，并说10服药后，气血畅，冲任通，月事自来，心疼便可自解。果然，常泰真的用简简单单的逍遥散治好了她，半年后，嫁给了伯胜镇委的宣传干事。其症状与场长夫人十分相似。
常吉顿感心中豁朗，天地开阔，一片光明。心想，她为场长夫人，医生都讨好她，给她吃了太多的好药，却不对症。到外地住院，人家又小病大治，如何能愈？便朗声笑道：放心吧，你的病包在我身上。那些个大医院里教授成堆，他们看病靠的是什么？是机器嘛！不是人嘛！叫人吃了那么多的冤枉药，花了那么多的钱，受了那么多的罪，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嘛！再要让他们看下去，不但治不好你的病，反而会让你病上加病，那时可就没救了，神仙也救不了你。现在，你来找我，这是命里的缘分，你放心，我保你10天见效，20天康复。随即神神叨叨地将屋里人全部逐出，取了10服逍遥散加味，将其中的5服碾碎包好。将场长夫人叫进来，极是神秘地说，我已给你配好了药，这5服药两天吃一服，水煎服，这包药粉，是秘方配的，专对你的症，每天早起、饭前、睡前，你都要服一汤勺，一个礼拜后，我保你绝对见效。你才30多岁，年轻得很嘛，只要听我的，我还能保你一年之内生个胖小子。
这一席话，说得场长夫人恍恍惚惚，如同三伏里吞下了冰灵丹，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爽快与舒坦。她连连点头称是，神态里满是叹服与感激。
常吉见火候已到，心中瘙痒，在他采阴补阳的那些日子里，这种火候是进攻的最佳时机，一般的女子他绝对是十拿九稳。说时迟，那时快。常吉眼前白光一闪，心字头上的利刃就落下了。他已整整3年没和女人单独相处过了，千种滋味，刹那间大浪般涌上心头。但他毕竟是一只捕猎的老手，知道如何采用猎获的最佳方式。他几乎没想作任何调整，满眼已是庄而又庄、重而又重的神色。他说：光是吃药还是不行，必须学会我一套祖传的秘法，才能保证你气血畅通，解郁散瘀，继而开月事，怀贵胎。只是，只是这套秘法与药效共同发挥作用后，会使你的胸肋、乳房作胀疼痛，事前需用按摩法预防。你不用担心，这很简单，你一学就会，每天早上做一次，就会使你早日康复。来，我来教你，这主要是按摩一下乳房上的穴位，以保证不在乳房内形成瘀血。来，让咱们试试。对，就这样，就这样，很好。好，来，这儿，然后这儿……
常吉先是正面，然后从后面将双手伸进她的衣服，直接握住她柔腻小巧的乳房，在乳根、乳头、乳晕处细细抚摸，却不敢造次，在女人不自在地扭动时，忍着狂烈的心跳，骤然而止。这时，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让他心安的东西。
随后的事情，便有了语言无法表述的复杂内容。常吉问她学会了吗？她红着脸沉默不语。常吉立刻将从《金丹真传秘籍》中学来的治一切心病的“孚佑帝君拔剑势”教给了她。
6天后，黄昏降临时，常吉正在大组里参加读报学习。管教干部匆匆进来，把常吉叫了出去，说是场长夫人来复诊，叫他立刻去卫生室。
这时，星光已在天空闪闪烁烁，大墙内物影朦胧。常吉见卫生室门前站着两个人，看不清模样，其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