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女人们下手的时候,已不再顾忌,只根据需要。只有一次例外。一次例外就使他霉了运。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上,公社大院里有个新婚的小媳妇来看病。这女子高中毕业,长得高挑有致,穿着时髦的军便上衣,扎一对羊角小辫,完完全全是城里的姑娘打扮。常吉知道她就是本地人,父亲也是社员,只不过有个参军的哥哥,到县城上了高中罢了。她一来,常吉就动了真窍。望、问之后,知她只是痛经,一剂清热调经汤就可治愈,却故作玄奥,没完没了地摸起脉来。之后,当然是将她引到了套间,但结果却是大出其意料,这女子被措手不及摸了乳后。猛转身,一记耳光就扇了上去,常吉急闪,干腿上已挨了一脚。流氓!畜生!
女子恼羞成怒,凶巴巴扑向常吉,抓了几抓,被挡开了,一口唾沫吐了上去。女子踹开门,见外间候诊的那些妇女全都不惊不怔,或若无其事,或漠不关心,或冷眼旁观,或窃窃私语,自己反倒愣了。这太违背常理了。她们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叫骂的声音那么大,踹门的动作那么野,可她们……她来不及多想,冲出屋子。
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巷道里刨食的鸡儿,唧唧喳喳的鸟儿,慵慵懒懒的老人,全都怡然自得,完全是一幅自自然然的常景画儿。她突然之间就有些惶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透过玻璃窗子清楚地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常吉正坐在诊桌前给一妇女的胸部听诊,有两个妇女正冲她讪讪发笑。她的脸一烧,快步向公社大院里奔去。
常吉借看病之便耍流氓、奸淫妇女的消息,像是秋后的卷地风,眨眼间,就在新林公社传开了。
30
公审大会那天,新林公社老戏台前的空地上早早就挤得水泄不通。说是万人大会,实际上由于邻近公社也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全县各卫生机构和各公社又都派来了参会代表,人数过万肯定无疑。县上对这次大会高度重视,提前作了周密安排。县广播站还派来了技术人员,在戏台的两角装上了高音喇叭。主席台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彩纸标语。民兵们荷枪实弹。公社书记亲自指挥工作人员给各大队在主席台前划了场地。人们提前两小时入场,席地而坐,唱了一轮又一轮的语录歌后,有人就大着胆子“漫”了几句“花儿”,虽说“漫”的都是革命的新词,还是遭到了公社书记的臭骂,他敲着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吼道:是谁在“漫”黄调调,啊?我们今天就是抓流氓!公审流氓!有人竟敢在这样的场合里学流氓!是谁!站出来给我看看!就在这时,人们听到了汽车发动机和喇叭的声音,两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和一辆白色的由北京吉普改装的囚车开了过来。会场上顿时万头攒动,瓮声四起。待到光头、黑衣的常吉五花大绑被押上戏台,才又风平浪静。
据老人们说,新林从未开过这样的大会,49年镇压恶霸,规模算是最大的,可与此相比,连一半的一半都不到。
公审开始了。
先是宣布了对常吉的逮捕令,然后是公社的妇联、卫生院、学校等单位的代表发了言。之后,为了达到更加深刻的教育目的,便是受害人代表的控诉。这受害人代表共有三个,都很年轻,依次坐在主席台的侧后处等着。她们事先已被多次开导,做了大量准备工作,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等等。
最先上台的是外号叫黑牡丹的女人,20多岁的样子,说不上漂亮,但挺胸凸臀,很是招眼。公社领导安排她最先发言,是因为看中了平日里她泼辣、嘴快、手快的一面,没想到她一张口就说漏了嘴儿,出开了风头。她说:
革命同志们啊,乡亲们啊,我今天要控诉常吉这流氓啊!他不是人啊!他残害我们妇女,侮辱强奸了我们数不清的姐妹们啊!我今天要控诉他的罪行,请你们听听我的遭遇啊!我……我一共被害了三次啊!三次都是被他强奸的啊!你们大家说说,他是不是人啊?
不是!
全场沸腾。
他有没有人性啊?
没有!
这样的场面,远远出乎了黑牡丹的意料。她只是用口语的方式随意问了问大家,实际上是要自问自答,想不到万余人突然之间随着她的话振臂高呼起了口号。
第二个上台控诉的是个丰满的小媳妇。她哪见过这样的阵势,还没上台,腿就软了,心慌得掌心发汗,直想尿尿,若不是妇女主任陪在身边,早就吓瘫了。可事情往往具有不可思议的两面性,一经坐到了台上,心里一酸,就情不自禁哭诉起来。一哭出声,害怕的感觉立马就烟消云散。
广大的社员同志们啊,我也是第一次到卫生院看病就被他给强奸了啊。那一次,我男人不放心,陪我到的卫生院,被这狼心狗肺的常吉挡在了门外。他说女人们看病打针有什么好看的,你给我到外面等着去。他给我抓了抓脉,说是要打针。我就跟他进了里间……
说着这女人大哭起来:你们快枪毙他吧,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千刀万剐了他吧……我男人就在房外,他就把我给干了啊,我不敢叫啊,我怕药混了会死啊……可是,可是你们知道不知道啊,实际上他连一针都没打,只是在我的屁股上扎了四根针头啊……
我们很难说常吉为什么没被判处死刑。那天,许许多多的人实际上是来看枪毙人的,来看大流氓常吉怎样被就地正法。常吉的罪恶早已家喻户晓,人人都以为他必死。人们相信,如果把他交给群众处理,零割、活埋、油煎、点天灯、剁鹰食……都是有可能的。他的民愤太大了,狗胆太大了,怎样处置都不为过。可是,宣判结果完全出乎人们意料,常吉只被判了20年有期徒刑。
有人说,这是由于被他奸淫过的那些女人大多数都不承认被害的事实,她们由于种种原因很坚决地拒绝了调查。有些人作证后又反悔,搞得办案人员十分头疼。事实上,除了控诉的和上告的以外,不少调查对象不但不承认被侮辱,反而帮常吉说话,说他确实治好了她们的病。还有人说,这种事除了傻瓜,谁会承认。承认了就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一辈子抬不起头,单是男人的气就受不完。所以嘛,吃了亏的只好自认倒霉,哑哑地忍着。总之,常吉是逃过了死劫,保住了狗命。有人就此向新林公社的老寿星,外号叫王神仙的百岁老人去请教。王神仙99岁,长须如雪,耳聪目明,仙风道骨,年轻时曾看相算命,闯过江湖,回乡后务农持家至今。
他对来人说:我老了,听不懂你们说的是啥,只知道长吉短吉都是吉,吉者,幸运也。常吉的确幸运,这与他本能地隐瞒了《金丹真传秘籍》一书有关,如果他将与桑热的关系和秘籍的事全部招出,那后果就会完全不同,单是以迷信糟粕残害人民这一条,就足以致他死罪。
若干年后,那本《金丹真传秘籍》被意外发现,但已不是稀罕之物。不要说是金丹真传,所有佛、道之宝典,那些曾被当作秘中之秘的真经,都堂堂正正、装潢精美、广而告之地摆满了大小书店和地摊。
31
常吉入狱的第二个月上,常泰奉命接任了新林公社中心卫生院院长的职务。当时,常吉早已不再是人们谈论的话题。那一年,中国大地上发生的大事太多、太惨烈。唐山大地震、伟人逝世、十月惊雷,接踵而至。心神焦劳的中国人经历着从未有过的精神变易。很少产生政治热情的常泰感到了无所适从的茫然,他像是经受变态反应的有机体,在一连串非正常反应的触击下,表现出了本能的两重性。一方面尽力适应形势的变幻,另一方面小心地避开风雨,警惕任何意外的发生,但绝不过分。
这其间,他经历了两次人生的考验。
第一次,是在省城意外地遇到了杜玉珍。
那天,他办完公事,在汽车站门前看到了个围观的场面。经过时,随意瞥了一眼,见是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心里为之一动。他研究了多年的精神病,意识里有着对精神病的特殊的关注,便上前观看。见是个女的,心中不忍,正要回头走开,就听见她哈哈的笑声,边笑边说我是红军,我就是红军!常泰大惊,停下来仔细观看。但见她朽乱的长发灰白参半,约摸60多岁的样子;黑不溜秋的脏脸上皮肤皱如曲蟮,双目浊浑,门牙脱落;敞胸露怀,两只干瘪的乳房像撒光了气的空皮囊,悬吊在胸骨上;破衣烂衫黑得反光,手里提着个不知从哪儿拣来的断了帽檐的黄帽子,脚上趿拉着一双烂了跟的解放鞋,一看就是个行乞了多年的疯子。这种病人一般都是没救的。常泰心里沉重,正要走开,突然看见疯子的左颈部长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痣斑。再看,清清楚楚,连上面的斑毛都看得真真切切。常泰不禁打了个寒战。早就听说杜玉珍疯了,难道是她?怎么看也不像,这疯子浑身上下没有丁点儿杜玉珍的影子。可是这痣斑怎么会长得如此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当年,常泰跟朱子元学徒时,有段儿时间,跟漂亮的“二师娘”杜玉珍朝夕相见,她左颈上的痣斑曾使他产生过不少的胡思乱想,尤其是在常吉和她勾上了以后,常泰曾一度觉得她的痣斑增大并明亮了许多。前些年大搞斗、批、改的时候,常泰曾听说过朱子元因历史问题屡遭批斗。听说朱子元死前和杜玉珍十分和睦,朱子元每次挨斗杜玉珍都要相陪,回家后精心照顾饮食起居,又依朱子元所传,将艾蒿点燃了灸两人的足三里穴,以利于恢复精气,第二天好再去挨斗,等等。朱子元死后,杜玉珍又挨了两次斗,后来不知怎么就疯了。常泰已经有30年没有看到过他们了。那年,朱子元听信谗言,赶走了常泰。常泰却感其师恩,先后两次上门拜见,均遭拒绝。朱子元向来说一不二,对弟子更是言出必行。常泰因防治结核病成绩显著,得到省、市、县三级表彰的那一年,常泰的奖状就是朱子元签的,当时他任省卫生厅副厅长,但常泰却没能见着他,他因故去了北京。后来听人讲,有人在朱子元面前称赞常泰,说他是朱子元的好徒弟。朱子元却说,错矣,我从来就没有这么个徒弟。从那以后,常泰就再也没有找过他。
常泰忘了回家,在一旁里暗暗观察起来。很快发现逗这疯子的基本上是些无聊的闲汉,他们因候车无事可干,拿疯子开心解闷,就像是在逗一条小狗或猴子。
说,你长几只牙?说了给你这个。一男人拿一小块饼子亮了亮。
疯子张大嘴啊了两声。
说,几个?我听不见,也看不见。
疯子嘴就张得更大,转着圈儿让人看,竖起两个指头啊啊地喊。
人群哄笑。
那男人做了个在动物园里给猴子抛食的动作,把饼往起一抛。饼子画了个弧线,落在她的头上,一弹,掉在地上。
疯子看也没看,完全是凭着感觉,伸手就拣了个准,一丢,饼子同样画了个弧,落在她身边约一米多处的一个破洋瓷盆里。盆里已有洋芋、馒头等食物,还有一只长把儿梨。
众人轰然。
常泰心跳加快。疯子的这一连串行为动作在常人看来是够疯的了,可在常泰眼里却意味不同。多年的精神病研究经验告诉他,这疯子不痴不迷、不癫不狂,有表情、有意识,与一般的精神失常者相比,属阴性里的呆静型。对于这类津液凝滞、神明失常的患者,常泰曾多次遇见,有的仅用毫针给以开郁、化痰、安神,就可改善症状。她不知羞耻,不知秽洁,喃喃自语,看似神志逆乱,却在明确乞讨,这……常泰更加冷静地观察起来,并努力在她的表情里寻找起杜玉珍的影子来。但除了那块痣斑,什么也没有找到。
你有几个奶头?
哄笑。
说,说了把饼全给你。
还给你5分钱。
常泰的汗毛竖了起来,后脊梁上一阵寒战。他看见疯子在笑,啊啊地说着什么。
不行!我们听不懂。
拿出来看看。
对,拿出来,拿出来就给你钱。
有人把硬币扔在了食盆里。
疯子痴笑出声,两手伸入怀里,从没有扣子的开口处将瘪乳掏了出来。
狂笑顿起。
常泰一阵晕眩,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天哪,晴晴朗朗,光天化日,怎么就能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残虐一个疯子?不管怎样,她毕竟是人,而且是一个女人啊!难道你们都没有母亲吗?都没有人性吗?就在这时,在他挪步离开的瞬间,他突然发现那疯子因坐在地上无意间抹起来了的左腿上,有一块耀眼的疤,这疤正在足三里处,一看就是艾蒿灸出的痕迹。那么,她就是杜玉珍!她真是杜玉珍吗?常泰面色苍白,神差鬼使上前去,将她右腿的裤管往起一抹,一块跟左腿同样大小的疤痕赫然入目。
杜玉珍!
常泰大喊一声,猛地将她掌中瘪乳抖落,推转其身。单腿下跪,伸手入怀,掏出针包。在其后心用空心掌猛劲一扣,使其背直,以毫针刺心俞、肝俞、脾俞三穴。而后,仔细看了她的眼神,在其小腿中部的丰隆穴和手腕上的神门穴分别刺针,以疏肝郁、运脾气、化痰浊、开心窍、苏神明。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太令人惊讶了,围观者一时反应不过来,全都呆呆怔怔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从天而降的场面。但见随着银针的刺入,疯子不仅安安静静,而且在轻微的颤抖中出现了忧思悲伤的表情,接着就有泪水溢出了眼角。嘴张着,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吐。
常泰见状,心中酸楚,在其人中、曲池二穴又分别刺入一针。
杜玉珍的泪水扑扑啦啦滚落下来,嗓子眼里嘶嘶哑哑了两声,猛一咳,就哭出了声。
常泰的眼睛湿润了,他说:杜玉珍,你是杜玉珍啊!你不是疯子!哭吧,放声地哭!
杜玉珍哽哽咽咽了几声,悲愤地拍了一下大腿,就凄天抢地痛嚎起来。
这时,更多的人已经围了上来,全都鸦雀无声。人们注意到这疯婆子哭嚎着,不停地甩动苍白的乱发,一只手却牢牢地揪住了胸口的衣服,再也不让肌肤露出分毫……
那一天,若不是公安到来,常泰真不知道怎样脱身。他险些被公安当成是调戏疯子的坏人。在遭受劈头盖脸的训斥之后,他的辩解差点招来拳脚,幸亏他们看到了杜玉珍身上的银针,才改变了态度,但还是遭到了严厉的盘问。
你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医生。常泰说着,赶紧递上工作证。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病人。
病人?反革命!你知道她是反革命匪婆吗?知道她每天扰乱社会治安吗?
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要给她扎针?
常泰极是恼怒。不是说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吗?为何这样虐待一个病人?既然她是反革命匪婆,那又为何不将她关入监狱或是疯人院?
常泰带着难平的愤懑坐上了回程的班车。后来听人讲,杜玉珍从那以后,虽然依旧是痴痴呆呆、不知秽洁,却也有了很大的不同。不知从哪儿收就了个破烂外套,不再敞胸露乳,行乞时也不再被人们围观。
他不知道,有关他街头救疯婆的故事已不胫而走。
3年后,一个阳光普照的正午,县民政科长乘吉普车到常泰门上,夺下他正吃着的饭碗,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拉上他风风火火赶到了省医院。在宽敞明亮的干部病房里,常泰又看到了杜玉珍。此刻的杜玉珍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接受特级护理和治疗。西路红军老战士的政策已得到全面落实,有关部门正组织人力积极抢救这些被称为“了不起的英雄”们。疯匪婆子杜玉珍得到了特殊关照。她和朱子元至死没有陷害的那位走资派,官复原职后,亲自指示人找到了垂死中的杜玉珍。会诊急救后,她时醒时迷,病情不断恶化,主治医生在她的胡话谵语中,数次听到常泰这个名字,随意一问,就得到了常泰街头救疯婆的传说。一打听,就又知道了常泰高明的医技和传神的针灸。因此自自然然就有了接他入城的事。
常泰面对杜玉珍真是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不待搭脉,他就从那扭曲变形丑陋不堪的脸上感到了逼人的阴气。细细一看,印堂黑暗、眼内神散、舌体已然萎缩且抵出齿外,气绝只是须臾之间。常泰仰天长叹,伸出怀里握住针包的手,轻轻握住杜玉珍枯柴似的手指摇了几摇,又替她理了理头发,凝视片刻,一言未发走出了病房。
常泰的内心深秘幽邃,像清晨森林里的气味,很难说属于鲜花、溪水、苍苔、芳草或是松柏,我们只能从他有别于日常的特殊行为中有所感知,特别是在他面对重大选择的时候。
他到新林中心卫生院工作不久,就发现常吉的妻子晓玉怀孕了。常吉被判刑之后,他的妻子儿女依旧住在卫生院里,考虑到他们生活的实际困难,常泰让晓玉当了卫生院的清洁工,兼食堂的炊事员,每月付给她50元的工钱。这在当时已是不小的数字了,比工龄3年以内的正式工还要多。常吉的前妻生养了四个孩子,夭折了两个,剩下的一男一女都已成家自立。晓玉嫁给常吉后生了个女孩,在新林小学上二年级。常吉入狱后,晓玉断了生活来源,孩子的上学成了问题。常泰知道情况后,去看望晓玉,并鼓励她一定要让孩子上完学,临走给她放下50块钱。晓玉十分感激,常泰是常吉出事后上门来看望她的第一个男人。
晓玉做清洁十分卖力,活儿干得很漂亮,很快就得到了普遍的认可。就在这时,常泰发现她露了怀,一问,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
常泰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常吉,告诉晓玉,食堂的活就不要做了,早上打水、洗衣房里的事也不要做了,免得伤身,工钱不少。晓玉不干,坚持一样活也不少干。常泰嘴上没说什么,却雇了个大师傅接替了晓玉食堂的活儿,每天早上从井里打水的事也就自然而然被接替了。这在卫生院引起了议论,有人怀疑常泰和晓玉关系暧昧,有意无意地注意起他们来。他们同住在卫生院后院,常泰前排,晓玉后排,都是把头。常泰每个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回来,平时都是独自一个。早饭、晚饭自己做,中午吃食堂。他不打扑克、不喝酒、不串门,也不下棋。正常情况下,一下班就回屋,不知在干些什么。有人问他下班后的日子是怎么打发的,他笑而不答,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这就更使人觉得神秘。到过他屋里的人都知道,两间房里空空荡荡,属于标准的单身汉宿舍。床是单人床板支的,铺盖是卷起来的,他不是躺在床上看书就是抱着茶缸呆坐,来了人从不让座,有话就说,说完走人。
常吉出事后,晓玉一夜之间就成了不洁之物,遭到了人们普遍的轻蔑和鄙视。可是突然之间,她得到了新任院长如此的照顾,而且怀了孕。这本身就令人起疑。再看晓玉,正是30出头的风骚年龄,人又不丑,常吉的行为说明她夫妻生活十分不幸,因此她的身孕就又打了个问号。接着,好事者们就有了更有力的发现,他们打探到了常泰没有亲生子女,毛病出在他的瘸姑娘身上,那瘸姑娘是个丑老太婆,早些年是个痨病鬼,这几年又得了厉害的心脏病,住了几次院都没治好,等等。当然,也不排除常泰以此对常吉进行残酷报复的可能,他们这一对冤家几乎无人不晓。
常泰被浓重的疑云笼罩着,自己却不知道。自从他的瘸姑娘小娥得了严重的心脏病,他就一直沉在忧闷的状态里,时而悲戚,时而烦恼,对外界的感觉迟钝而又麻木。瘸姑娘最后一次出院后,就再也不肯进医院了,多年的病痛折磨使她对治疗失去了信心,只是看在常泰和养女的面上,才勉强接受常泰的治疗。但她坚持和养女住在家里,说她讨厌医院,住在自己家里自在。常泰对心脏病的研究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他查阅了大量的古籍经典,多次向古楼医院专家请教,带着瘸姑娘到省医院住院,试过了中医、西医、藏医等多种治疗方法,无明显效果后,决定自己来治。结果,半年之后,治疗有了效果,病人的心律基本上控制住了,浮肿消退了,饮食有了改善,缺氧症状明显见轻,但根本问题还没有解决。在这样的情况下,常泰被调到了新林中心卫生院。
这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事端是由晓玉分娩引起的。
那天晚上,常泰刚刚入眠,就被敲门声叫醒。晓玉的女儿琴琴说她妈要生了,请常泰过去看看。常泰就去敲助产士的门,他已做了安排,晓玉产期已到,叫助产士作好准代,孤儿寡母的,遇上生孩子这样的难事,应该尽力帮助。可是不巧,助产士因故回了5里之外的婆家。常泰想了想,拿上助产士事先准备好的产包,决定自己去接生。
晓玉生养过一胎,并不惊慌。阵痛开始后,她没有马上去叫人,而是迅速拿出准备好了的必用之物,又将火炉生着,才叫女儿去叫常泰。这时宫缩已经十分强烈,羊水也破了。常泰见状,帮她躺好,准备接生。他不紧不慢地戴上手套,依照常规给她量了血压,听了心脏。一切都很正常。就消了毒,只等婴儿的降生。昨天,他还给助产士作了交代,让她做好产前检查。助产士40多岁了,接了20年的生,经验丰富,十分老练。她说一切正常,没有问题。她说没有问题,那么就肯定不会有问题。常泰对她的技术深信不疑。他哪里知道,这助产士对常吉恨之入骨,对晓玉成见颇深,根本就没去作过任何检查,连产包的毒都没消。更不知道,他前脚进了晓玉的门,后脚就被盯了梢。那人看他进了屋,等了约10来分钟,就轻手轻脚到了窗下,正听见小娥因宫缩而呻吟,就阴阴一笑,迅速离去。第二天,全新林公社就都知道了常泰嫖风的事。虽然,人们很快就都知道了那天晚上晓玉难产,是常泰救了她的命。但有关常泰与晓玉有染的事还是被传得沸沸扬扬,以至于多年后还有人津津乐道。
常泰是在晓玉大量出血时,才对她细致检查的,一查就大吃一惊,吓出透身的冷汗。如此明显的横位,竟然一点都没发现,稍一触探,就摸到了婴儿的小手。再看晓玉,已是筋疲力乏、面色苍白、神色散乱。急取手阳明和足太阴经穴刺之,以补气调血,而后以朱子元所传的下胎换位法开始了紧张的处理。常泰具有丰富的产科经验,朱子元当时在众多的徒弟中,认为常泰天分最好,性情温和沉稳,不急不躁,很适合学习妇、产二科,因此,将自己在妇、产二科上的毕生所学尽数传给了他,尤其是以针灸配合特殊手法处理胎位不正的秘法。这是项危险的工作,稍有不慎就会出现意外,把握完全存在于经验之中,比起西医的剖腹产来,会遇到难以想象的复杂和意外。但常泰一进入状态,好的感觉就使他聚精会神工作起来。晓玉身体健康、体力不错,这更使他信心大增。他决定不做手术,不送县医院。
黎明时分,一个健康的女婴几经生死终于降生了。但由于产程过长,婴儿的呼吸道被浆液所滞,不能通畅,眼见已是气窒唇紫、四肢抽搐,症情急暴。常泰急取婴儿列缺、丰隆二穴,以毫针浅刺,随即以口相对,将婴儿喉中浆液黏痰吸出。而后,又用毫针在婴儿水沟、印堂处浅浅一刺,一声洪亮的啼哭喷涌而出,在初阳的红光里,飞向湛蓝的天际。
这婴儿便是玫露。
晓玉因精力耗损、气血不足,导致心力衰弱、脉象散乱,急需补充能量、增加体力,此时最好的补能方式就是食物。常泰看了一眼窗外的霞光,深深吸了口气,挽袖洗手,给晓玉先是煮了四个荷包蛋,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将婴儿抱到她的怀里,让其贴肤吸乳。
晓玉流泪了。
常泰赶紧说:我要走了,你有什么事就让琴琴随时来叫,我叫人给你来补两瓶液,再开点口服药,半小时后你就可以痛痛快快再吃碗面了。
筋疲力竭的常泰一出晓玉家,就怒不可遏地冲向门诊部,见妇产科开着,不管三七二十一,进门指着那位刚上班的助产士,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痛骂。什么没人性了,道德品质败坏了,医生中的败类了,等等。
众人吓坏了,谁也没见过常泰发火,人人都以为常泰不会发火,哪里想到发起火来会如此厉害。而且谁也不知道他火从何来。
停职!立刻给我停职!
助产士的脸白了几白,已猜到了原因,晓玉出了事?心里害怕,不吭不哈出了门,快步跑向晓玉家。只见她面色苍白,唇色紫绀,四肢抽动,颤成一团。那刚刚出生的婴儿在一边里放声大哭。屋里光线昏暗,冷冷清清,全无半点儿产房的气氛。过去一看,像是高热,一量体温,竟是39度。她慌了,急忙到门诊去找常泰。
常泰守护晓玉整整三天三夜,两名护士轮流值班,孙晋到省医院找来了最好的药,大家全力以赴进行救护。高热的原因已然找到,是由于产包未消毒引起的感染。这期间,内疚不安的助产士主动承担起了喂养婴儿的任务,由于惭愧,她给小玫露特意找了两个奶妈。
退热出现在第四个黎明到来之前,常泰对此已有预测,虽说病人抽搐昏迷,但他知道只要情势不继续恶化,能平稳度过子丑二时,就会解危有望。果然寅时之后,体温开始下降,血压开始回升。常泰一面细细体会她脉象里的变化,一面运针刺自己的内关和足三里。他有了坚持不住的感觉。
天亮。护士告诉常泰,病人醒了。常泰见晓玉嘴唇翕动,知她口渴,用一调羹小心翼翼给她喂了两勺鸡汤,待到第三勺时,晓玉眼里就又有了晶亮的泪水。
晓玉脱险了。
晓玉的脱险使常泰长长松了口气,他真想就此躺倒,美美睡上一天一夜。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家里的口信。他的瘸姑娘病重,叫他速回。
32
常泰赶回拉浪台老家,他的瘸姑娘咽气已经一个时辰了。院里哭的喊的乱成一团,养女二梅扑向他时,他的头里轰的一声,像是脚下爆发了火山,天塌了,地陷了,魂飞了,他像一团被风吹散的雾气,消融在瞬间的永恒里……
我们无法想象常泰眩晕时的真实感受。他的痛楚,他的思维,他的绝望,他的意识,他的憾恨,他的灵魂,他的悲凉,等等。他的心地太单纯太明净了,虽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依然保持着内质的纯粹。善良、宽厚、仁爱、谦和、勤奋、严谨、艺精这些词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但不一定贴切。这主要因为他还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完完全全的正常人。他还没有天人合一的境界,更没有庄子喜庆妻子升天的超脱。他普通,他痴迷,像是个被困在森林里的人,始终在摸索着出路。
有一次,省城著名油画家姜辛在画巨幅油画《毛主席去安源》一画时,不幸从脚手架上摔下,不知怎么没摔坏手脚,倒把脖子给扭了。画在国庆节一定要赶出来,总共还有21天,可谁也治不好姜辛。如此巨作,又是主席的画像,他人根本就替代不了。省委宣传部很是着急。姜辛60多岁了,一时半时怕是好不了。省医院骨科主任看过之后,说这病朱子元最拿手,他的针灸治此一绝。部长说,他的针灸行,别人的针灸难道就不行?主任说怕是不行。部长说,那就叫朱子元来扎。主任说,已经死了,不过,听说他的弟子里有个叫常泰的,针灸很是不错。这样,常泰就被接到了姜辛家。
常泰问诊之后,仔细号脉,随后漫不经心地问了问生活起居,说不要紧,此是脉络受损、经气不调所致,叫买瓶黄酒来。众人不知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见其如此自信,都想看个究竟。尤其是那位省医院的骨科主任。
黄酒买来了,常泰并不接酒,亦不治疗,只是喝他的茶。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慢慢起身,取大椎、天柱、肩外俞、悬钟、后溪五穴,配以列缺穴,针用泄法,针后亦不加灸。
这是针灸治疗颈部伤筋最常用的方法,已有两名医生给老画家用此法试过,针后还加了灸,疗效并不好。可常泰一扎,奇迹就出现了。老画家不仅说不痛了,那不能动弹的头颅还能左右回顾,并按常泰的口令前后俯仰。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若不是亲眼所见,那位鼎鼎大名的骨科主任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穴位就是最一般的穴位,手法也没什么特别,可效果竟是天差地远。这里面必有蹊跷。
主任再也按捺不住,上前道:高明,常泰大夫的针灸实在是太高明了。早就听说你技艺高超,今日一见,真是眼界大开。咱们都是卫生战线上的革命同志,还请你详加指教。
常泰不自在了。
主任握住他的手不放,满脸都是感人的恳切。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对新针疗法颇有研究的主任先是对常泰要黄酒大惑不解,以为与治疗有什么关联,买来又不见他用,只是频频看表观天,知道他是故意拖延时间,那么行针必定与时辰有关。而且问诊时,连画家的生日出生时辰都问到了,显然也与治疗有关。行针时进针出针、快慢圆转、补泄深浅全都精到微妙,与众不同。那缓慢的话语、端正的姿势、安静的心情、敏锐的目光、精熟的手法,一看就是通晓变化、深知针法旨意的高人。但高在哪里呢?穴位是普通的穴位、针是普通的针,一切都做得明明白白,做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让你寻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却恍若鬼使神差。
常泰不是保守的人,事实上在他几十年的行医生涯中,除了虚心求教,一直渴望与人交流。他很想与年轻有为的主任就针灸的要旨进行讨论,但却不能,也不敢。社会上对医疗卫生界,特别是中医领域里的所谓封建迷信的观念的批判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文化大革命以来,对《黄帝内经》的批判几乎超过了对它的肯定。而常泰的针灸法不少与《黄帝内经》有关。他也不敢谈“子午流注法”和“奇经纳卦法”;这些根据自然界一切事物的周期变化,运用古代哲学的九宫八卦学说,结合人体奇经八脉气血的会合,按照日时干支的推演数字变化,采用相加、相除按时取穴的针灸方法,如果说出来,不被当成封建迷信糟粕才是怪事。那些阴阳窈冥,上法日月星辰之光,下候八节正风之气,知天露岁虚禁忌,晓“素问”、“灵枢”要旨的秘法,则更是忌中之忌,一旦说出必遭灾祸。因此,他从不与人谈医论针。谈医论针的灾祸他见过。有人就曾问过他,怎样从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角度批判封建迷信的阴阳说。
常泰曾认真研究过《灵枢·本输》、《难经·六十四经》、《千金要方》、《玉龙歌》、《胜玉歌》等经典关于阴阳五行配合的关系及其临床使用的价值,并将“六十六穴歌”、“子午流注逐日按时定穴歌”等法烂记于心。发现依法临症,其妙无穷。他的针灸之所以灵,就灵验在这里。他坚信人与自然界息息相关,气候、时辰、阴阳、方位与人体有着直接的意义,人与自然界的周期同步运行、息息相连。但始终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西垣师父在把瘸姑娘许配给他后,见他对无形之象很是痴迷,曾告诫他说,《内经》云: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其道生。与道俱生就是《内经》的根本。人生在天地之间,脏腑的情况、能量摄取的多少、脉象的强弱长短、十二经络及气血的运行,等等,都不是从体外能够看到的,也不是剖开就能知道的。除非是大圣大智的人,常人不可能知道。常泰心想,自己功力不足,火候不到,到时迷雾自然会散开。可是,他想错了,随着日月的流逝,越是有了所谓的功力,就越是神秘莫测。而且他发现,自己几十年积累的经验,从师父处继承的绝招,经典上早就有了精深得多的详述,单是体会只怕是几辈子也悟不过来,这才明白西垣师父当初所说乃肺腑之言。但常泰是个实际的人,他理解“学古不泥古,辨疑不苟同”的道理。深知因时、因地、因人施治乃中医之真谛。古人之说虽是要义,但天人虚实已变,病症演化多端。古时的春温、夏热、秋燥、冬寒,与现在已不一样。古人的饮食、劳倦、情志、体质也与现在不同。因此,省医用药,严肃认真,绝不盲目附会。始终认为,谁若能领会内经之义,谁就是当今上古之真人。可这“义”真的能学到真的能领会吗?
面对年轻的省医院的骨科主任,常泰不知所以了。
主任说:早就听说常大夫是咱们省的第一针,今日一见,实在佩服。祖国医学博大精深,针灸更是深妙,您让我看到了继承和发扬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方向,我决定拜您为师,请您收下我这个学生。
常泰见主任对自己鞠躬行礼,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上下晃动,一面连称不敢,一面把他推让到凳子上,自己也坐下,慌张道:岂敢,岂敢,要说拜师,我应该拜你为师才是。你们这些医科大学毕业的新一代,敢想、敢干、敢创造,理论实践结合得好,又有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你们才是祖国未来的希望啊!
可是,我有一事不明白,真心向您请教。主任固执道:您刚才所选的穴位我们也都选了,也都用同样的手法试过,效果很不理想,可您在同样的穴位上用同样的手法却针到病除,这是为什么呢?而且,您在行针前,不慌不忙,宁静安然,完全是胸有成竹,我想请教这里面的道理和妙法。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某种道理,否则您不会这样胸有成竹。
主任一连说了两句胸有成竹。正巧,病人姜辛的床头悬有一副墨竹。这副竹子很是独特,既没有翠节繁叶,也没有疏影掩映、浓浅相间,不见巨石突兀,也不见山水相融,只有一瘦枝怪节,细叶两片。上题:板桥曰: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常泰读完,胸中突跳,心想,早就听说板桥的竹子画的是心神的境界,他画竹画了四十多年,白天画,晚上想,画来画去什么都画没了削尽了,只留下清瘦的竹竿,却说画到生时是熟时。常泰咀嚼玩味,顿时身热眼亮。心说,我懂了,我现在真的懂了。这画竹与诊病看来甚是相通,凡事都有一个由生到熟,再由熟到生的过程。两次生的含义完全不同。前者是学习的阶段,后者是要打破模式,不拘一格,不落俗套。画竹画到生时是熟时,是为了胸无成竹,只有胸无成竹才会画出新意。那么诊病呢?中医之所以有别于西医,就在于不讲套子,人异病异,这不也是胸无成竹的另一种境界吗?可细细一琢磨,又觉着不对,竹子你可以由生到熟,总结出它们的形态,画到像照片一样,然后再由熟到生。诊病却不行,有谁能把古之经典都熟透呢?可又觉着的确有某种相通的道理……
常泰有些迷眩了。他待不住了,既不回答主任的问题,也不接受主人的挽留,很不礼貌地匆匆告辞。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诊病时,总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使用着经验里的既成的模式和套子。这些模式和套子与西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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