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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阅读

作品:复仇记|作者:12345紫凝1|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1 05:21:21|下载:复仇记TXT下载
  8 星期六下午,石清把十千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他让十千坐在凳子上,倒了一碗水给他。十千说不渴。石清又从抽屉里摸出两块用花花纸包着的硬糖块,说:“这是日本糖果,姚老师从青岛带来的。”十千也礼貌彬彬地说:“谢谢校长。”然后小心翼翼地剥掉糖纸,将糖块放在嘴里含着融化,一股酸甜的味道刺激得唾液大量分泌。他打量着房子里简单的陈设:一张三抽桌,两把方凳。一张木架子床,一把用棉絮和蒲草套着的茶壶,四个碗。三抽桌上摆着笔砚之类,桌前墙上挂着一张肖像画,画上的人胡须茂盛,头发卷曲,像个老狮子模样。石清见十千对着那张画像出神,便问:“十千,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十千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石清道:“这个人就是全世界穷人的总头领,德意志人麦喀士。”十千大睁着双眼,不知所云地点点头。石清见他如此,便简短截说地把一些革命道理与实践告诉他,十千听得十分神往。

  石清又道:“十千,知道同学们为什么要揍你吗?”

  十千道:“因为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比他们大,他们嫉妒我。”

  石清大笑起来,说:“错到哪里去了!耳朵大并不是优点呀。”

  “你不是说大耳朵可以成人杰吗?”十千道。

  石清笑着说:“我什么时候说大耳朵就可以成为人杰,我是说我们山东省有一个人杰生着大耳朵,你长得跟他很相像。”

  十千脸上显出失望的神情。

  “当然,你可以成为人杰,”石清说:“我让你见见这个人的字。”

  石清从枕头下抽出一封信,抖开信笺,让十千看那人行云流水般的秀丽字迹。接着又告诉十千,此人名叫赵赤州,是诸城人。

  十千忽然问:“先生,您是不是布尔什维克?”

  石清道:“你看我像吗?”

  十千说:“我看你像。”

  石清道:“你看像就是。”

  十千又问:“姚先生也像布尔什维克。”

  石清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微笑着说:“十千,我告诉你同学们为什么要揍你———他们恨你摆大少爷架子,骑在长工头上作威作福。要知道,人是平等的。”

  十千说:“他是我爹花钱雇来的,我当然可以骑他。”

  石清说:“你爹的钱是哪里来的?是你爹亲手劳动挣来的吗?”

  十千说:“我爹有土地、有店铺、有烧酒锅。”

  石清道:“你还小,渐渐会明白,你爹的财富是剥削来的,布尔什维克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消灭剥削,把土地、财产从地主手里夺回来,还给穷人。”

  十千说:“那我爹不会答应的。”

  石清说:“这就要搞阶级斗争。”

  十千说:“什么阶级斗争?”

  石清说:“就是穷人和富人斗争呀。”

  十千说:“那聂高寿赵阿四他们打我就是阶级斗争了?”

  石清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是我告诉你,将来的世界必定是赤旗的世界,天下也是布尔什维克的。你如想做人杰,就必须和布尔什维克站在一起。”

  十千说:“那个大耳朵的人杰家里有钱吗?”

  石清道:“他家里钱不多,但很多人杰家里钱很多,他们把家里的钱拿出来,分给穷人。”

  十千说:“要是不拿呢?”

  石清道:“早拿的成人杰,晚拿了丢脑袋。”

  红耳朵(7)

  十千说:“我当然想跟那个大耳朵叔叔一样,成为人杰。”

  石清道:“事情不那么简单,要慢慢来。我这里有一些书,借你回去看。”

  据说,王石清借给王十千的书是《共产党宣言》和《赤色的俄罗斯》。

  十千接了书,鞠了一躬,说:“谢谢先生!”

  石清捏了一下他的耳朵,说:“爱护着看,千万别弄丢了。”

  十千耳朵被捏,又感到幸福袭来,但这感觉比不上姚先生捏耳朵时的感觉强烈。

  9 十千心里渐渐浓厚了对王先生和姚先生的感情。他看完了王先生借给的书,又从姚先生处借了几本。姚先生还笑着说过:“你快成了少年布尔什维克了!”

  先生们的厚爱,使十千心里温暖,他觉得应该想法为先生们干点什么。八月中秋节,家里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月饼、活鸡之类成堆成群。十千跟百万说:“爹,这么多东西,咱又吃不了,何不送些给学校的先生?”

  百万打量着儿子,问:“先生们怎么样?”

  十千说:“非常好,对我格外好!”

  百万说:“哼,他们不敢不对你好,我捐了二百大洋!”

  十千说:“你答应了?爹。”

  百万说:“好吧,让老冯打点一下送去。”

  十千说:“不用老冯,我自己去送。”

  百万说:“也好。”

  十千拣了十几封月饼,四只肥鸡,背到学校去。先生们自然很高兴。王石清问是谁让送的。十千说是爹让送的。谷先生说柏园前辈真是一方贤士。陈先生说王老先生是开明士绅。姚先生说十千你爹还挺大方。王先生说:“十千回去代我们谢谢王老先生。”

  姚先生捏着十千的耳朵说:“大耳朵,你越来越可爱了!”

  十千的耳朵欢欣跳跃,颜色变化迅速。

  10 在1924年至1927年间,姚先生捏过十千耳朵不下十五次。每一次都让十千感动。为了得到这幸福,十千跟百万要钱资助学校。起初,百万还勉强答应,后来就坚决拒绝。这使十千丧失了耳朵挨捏的机会,百万因此变成十千获得幸福的障碍。

  1926年冬,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革命浪潮滚滚北上,一时举国兴奋,巴山镇也不例外。英才小学堂的教师多系新派人物,热血青年,校长王石清又是共产党,所以,小学堂成了巴山镇革命空气最浓厚的地方。

  先是校长王石清召集全校大会(此时学校已有一百二十多名学生,并新聘了四名教员),动员全校师生上街宣传、募捐、声援北伐。小孩子们听说可以不上课上街游行个个欢呼雀跃,十千也不例外。

  在巴山镇范围内闹腾了几天,反应不大,王石清去了一趟县城,回来后便说要与县中和县里几所小学联合行动,逐乡逐镇宣传,以唤起民众、声援北伐。为了整齐好看,提高英才小学在全县的地位,姚先生提议学校购置洋鼓铜号,成立军乐队,并买布制作统一校服、校旗、彩旗等。大家都说主意甚好,但校长王石清说学校没钱。初步匡算一下,要实现姚先生的设想,需要现大洋三百元。三百元大洋可不是小数目。有人建议募捐,但根据前一段募捐的情况看,在男人还在留小辫女人还在缠小脚的巴山镇要募捐得此数目大洋是不可能的。

  十千马上就知道了姚先生这流产的绝好建议。耳朵的渴望、成人杰的梦想、布尔什维克的召唤使他飞跑回家找爹。

  其时百万正在柜房里与账房先生范大傻子算账。十千闯进柜房,气吁吁地说:“爹,给我三百块大洋!”

  范大傻子停住算盘,恭敬地说:“少爷!”

  十千冲着百万又道:“爹,给我三百现大洋!”

  百万扶扶老花镜,道:“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十千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百万严厉地说:“不行,为这个学校,我出血够多了。”

  十千力争道:“这是为了革命!”

  百万道:“革什么命?三百现大洋,好大的口气!”

  十千道:“你不拿就是劣绅!”

  百万愤怒地说:“你给我滚出去!”

  红耳朵(8)

  十千含着两眼热泪跑出账房。在街上转悠了一圈,想起如能拿到大洋时姚先生必定会高兴地跳起来,会拍着自己的头顶,扯着自己的耳朵夸奖自己等等诸般情景,不由地心跳如鼓,心驰神往。树上乌鸦啼叫,把他从幻想中唤醒,百万狰狞的面貌浮现眼前。钱是决计要不到了。同班一男孩正从街上担水回来,见他眼睛里有泪,便问:“王十千,哭什么?”他擦着眼,说:“谁哭啦?被沙子迷了。”那同学被两桶水压得肩膀倾斜,双腿罗圈、顾不上跟他多说,挑着水歪歪斜斜走了。十千怕再碰到熟人,便无精打采地回到大宅院里去。过了二门,隔着花棂子窗,听到百万正在对大娘发火骂人,听来听去,竟是骂自己的。大娘不但不劝解,反而添油加醋地说:“我早就说过,这个败家子不像你的骨血。查查咱王家十八辈,哪一个是这副长相?”十千听罢,心中怒火万丈,正要进去跟大娘理论,又听到二娘帮腔道:“准是那个臊狐狸趁老爷不在跑出去招的野种!”接着,屋里啪啪两声响,是巴掌拍到桌子上的声音,只听到百万吼道:“闭了你们的臭嘴!”十千怕被他们发现,便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房中去。

  吃饭时,大娘二娘板着脸,百万也板着脸,十千心里不痛快,也板着脸。胡乱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要走,百万喊住他,说:“十千,我送你去学堂,是让你去学本事,将来好支撑家业,那些党派的事,你离着远点。我去县里打听过,那个大耳朵的赵赤州是个共产党,整日价南跑北窜,不干正事,把家里折腾得吃糠,你不要去学他。”

  十千道:“我们校长,姚先生都说他了不起,有大本事。”

  百万道:“那他们也不是好东西。”

  十千感到怒火从心底升起来,想:爹诋毁了大耳朵赵赤州,等于否定了我,也否定了我的耳朵,否定了我的耳朵就等于否定了我的一切。于是他说:“等北伐军来了,砍你们的头!”说完,转身就走。

  第二天去学校,见到姚先生愁眉苦脸的样子,十千感到心中非常难过,便想方设法凑近姚先生,心乱如麻地说:“先生,你别难过……”

  姚先生习惯地捏捏他的耳朵,说:“十千,我家里像你家里那么有钱就好了!”

  她捏着十千的耳朵说的这句话在十千的心中激起了万顷波浪,姚先生呵姚先生……姚先生……至亲的姚先生……无法言表的姚先生……为了你十千什么也不顾了……爹不给钱,我就偷!

  是夜,十千潜入爹的卧房,解下了爹腰上的铜钥匙,开启了爹床底下的檀木柜子,提出了两只装满大洋的白羊皮袋子。他不敢点数,咬牙屏气,控制着喘气和哆嗦,把柜子锁好,把钥匙拴回,然后提着口袋溜走。回到自己的房子,不敢点灯,松开袋口,伸手触摸着那圆圆硬硬的东西,竟如触摸冰块一样,寒气沿指尖上升,连半条胳膊都僵硬了。他盘算着如何把这些银洋带到学校去。连夜出去?大门二门关闭,大门旁耳房里还有值夜的长工,一开门必定惊动家里人。爬墙出去,狗窝里那两条忠心耿耿的大狗会狂吠不止,墙高丈余,自己也爬不上去。只有等明天上学时,装在书包里夹带出去。抱着两袋大洋,他又惊又怕,难以入眠,尽管门上闩已插,还是感觉到爹随时都会推门进来。天未亮时,他把书包里的书本拿出一部分,塞到褥子底下,把大洋装在书包中央、然后把书包放到枕头旁,又挪到桌子上,再挪到窗台上,重新挪到桌子上,再次放到枕头旁。反复折腾,竟然抱着书包睡着。丫环的敲门声差点把他吓死,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抱着书包他像一只被狼逼住了的羊,说:“谁……谁……”那丫环道:“少爷,是我。”听出了丫环的声音,他问:“找我干什么?”丫环道:“老爷和太太等少爷吃饭。”他说:“我不吃了!我不吃了!”话一出口,立即觉得不妥,忙改口道:“我马上就去!”急忙把书包用被子蒙好,开了门,胆战心惊地挪到正厅门口,腿发软眼发花,拧拧大腿,咬咬嘴唇,推门进去,见到几张脸都冷若冰霜,好像要审讯犯人一样,不由得头晕目眩,眼睛不能视物,默念着姚先生给我力量,勉强支撑住,见爹与大娘二娘都盯着自己,心里更加害怕。战抖抖屁股刚要沾板凳,听到爹说:“好啊,你真出息了!”十千猛然挺直身,冷汗顿时满头满脸,心里好一片灰白,又听到爹说:“古人云‘黎明即起,洒扫庭院’,你可好,连吃饭都要人请!”十千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心像欢娱的小鸟一样跳跃,口中却说:“爹,是我不对,我一定改过!”

  吃饭时,十千故意说笑,显出轻松活泼的样子,脸上的冷汗却擦了又冒。惹得百万生疑,问:“你就那么热?”

  十千说夜里伤了风搪塞过去。

  吃罢饭,他恨不得一步窜到学校,但百万却又留住他,教训了半天,十千心里如火燎,却必须装出恭顺的样子,嘴里连声诺诺。

  总算熬得百万施教完毕,十千回到房中,背上沉甸甸的书包,左看也觉得书包变了样,右看出觉得书包里有大洋,踌踌躇躇,不敢出门。后来把意识集中到姚先生那张明丽动人的脸上,咬牙切齿,做出轻松自然状,走完自房间至二门,自二门至大门这段路。这段不足十丈的距离,在十千的感觉里竟好像数万丈长。他感到爹那两只黑森森的眼睛正像枪口一样瞄着自己。

  红耳朵(9)

  11 巴山镇英才小学的队伍赶到县城边缘时,已是太阳东南晌光景。四十里路的跋涉,使学生和先生都疲惫不堪。校长让教体操的黄先生把队伍吆到城墙根避风处歇息歇息。黄先生将一只用硬纸壳糊成的喇叭筒子按到嘴上,喊道:“各班注意———校长指示———城墙根休息———”

  校长对黄先生说:“让大家吃点干粮,整齐衣冠。”

  黄先生又喊:“吃点干粮……整齐衣冠……”

  十千与众学生蜂拥到城墙边。

  天上追逐奔驰着一些极大极厚的灰白云团。只要有一块云团遮了太阳,立刻就有雪花飘下。风是东北风,阴冷、峭劲。太阳时出时没,天空时阴时晴。

  靠在墙根上,十千感到在路上被冻僵的耳朵渐渐缓过热来,一道道细如游丝的热在耳轮上爬行,又痒又麻又痛,难过得他想哭。他已经有两个冬天不戴帽子了———偶尔戴戴单帽,从不戴能放下耳扇保护耳朵的棉帽———学生们掏出干粮,没有水,就着风雪干啃。十千的干粮在姚先生的袋子里。姚先生走过来。她穿着浅蓝色薄棉袍,外套一件开胸毛坎肩,脖子上围一条又厚又长的白色大围巾。齐着肩膀的黑发,额上梳出一帘薄发,齐着眉毛。她的脸蛋赤红,嘴里喷吐着洁白的雾气,鼻子上挂着晶亮的小汗珠儿。在十千眼里,此时的姚先生是无处不佳,胜过了世上最美的风景。

  “十千,吃点干粮!”她从花布包里摸出一个夹肉烧饼。

  十千眼睛潮潮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她问。

  “我……我的耳朵……”泪水盈满了十千的眼睛。这里恰逢云过日出,明丽的阳光下,十千那两只耳朵红得好像燃烧的火,显得格外娇娆。一个眼尖的女学生(英才小学招了十几个女生)惊喜地喊道:“快看王十千的耳朵呀!”

  学生、先生们把目光集中到王十千耳朵上,不由地都忘记了咀嚼口中的干粮。真是好耳朵!全世界也难见到这么美丽、这么出色、这么骄傲的耳朵。这样红的耳朵。这样大的耳朵。这样感情丰富的耳朵。十千的耳朵令他们赞叹不已。

  十千听到姚先生轻轻地呻吟了一声。那呻吟声极细、极微弱,是姚先生灵魂深处的呻吟,但十千还是听到了。紧接着姚先生手中的夹肉烧饼落地、滚到结着冰的壕沟里。姚先生伸出手。姚先生伸出那两只白皙的、胖乎乎的小手,轻轻地捂住了十千的大耳朵。自然是右手捂住左耳,左手捂住右耳。两股热流冲击,十千全身的骨头都像雪一样化了。他瞳孔扩大、口出怪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那个初生羽毛的小东西中滑出来。当然,旁观者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他们只是看到,姚先生的小手捂着十千的大耳朵,像一手捂着一只大鸟,捂不严实,露出了耳轮的耳垂。十千的耳朵在姚先生手里并不老实,它们扑扑棱棱地抖动着,刺激着姚先生的神经。姚先生已是发育成熟的姑娘,她以往捏十千的耳朵、看十千的耳朵,只是感到好玩、感到好看,包括十几天前十千送来四百大洋时她兴奋地吻了他的耳轮,也不过在好玩好看的基础上加了一点感激之情。但这次大不相同,这次那只鲜红的、挺立着、颤动着的大耳朵向她传达着一种强烈的情爱信号,使她心醉神迷难以自持。握着、揉搓着大耳朵时,温馨的热流从她口中喷出,她感到心中充满激情,充满柔情,充满无限的怜爱之情。

  又有一大团厚重的灰云把瘦弱的太阳吞没了,随即又斜斜地落下雪花来。王石清告诉黄先生:“整齐队伍,奏乐进城,呐喊口号。”

  黄先生匆忙清清喉咙,举起喇叭筒子喊:“整齐队伍……奏乐进城……呐喊口号……唤起民众……支援北伐……”

  太阳一进云团,姚先生就松开了手。十千的两件珍宝顿时垂头丧气,失去了光彩。姚先生在光线阴暗时心头一震,省悟到自己的失态,脸皮一红,说:“十千坚强点,耳朵冷点不值得流泪。”

  十千怔怔地望着姚先生,像丢了魂魄。

  学生乱纷纷重排队伍,整理身上新做的校服。军乐队的鼓手们把吊鼓绳套在脖子上,戴好白手套。号手们甩甩号,擦擦号嘴。钹手把钹鼻上的红绸带挽到腕上。十千敲鼓不会,吹号不响,打钹手酸,只好举着一面红色小纸旗。校长走过来关切地问:“怎么样十千?耳朵冻坏了?”

  十千六神归位,说:“没有。”

  校长解下围巾,想把十千的耳朵包起来,十千坚决不让。校长笑了笑说:“就凭着这两只红耳朵,也要让你参加布尔什维克!好,跟上队伍,用力呼口号。”

  十千点头。

  校长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说:“这次游行宣传你立了大功劳!”

  红耳朵(10)

  十千知道校长是指那两口袋大洋的事,在高兴的同时,心头不由地升起阴云。那天他把大洋背到学校后,直奔姚先生宿舍。姚先生上午没课,在宿舍里洗头。刚洗完,披散着头发,上身穿一件单衬衫,高挽着袖子,衣领怕弄湿窝在脖子里,露着光滑的白脖颈和两节肉滚滚的胳膊,左腕上还套着一只绿玛瑙镯子,胸上露着一点白,两个小乳宛如两个小馒头。十千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感到醉晕晕的,虽说没有什么私心杂念,但也把大洋的事忘了。双眼忍不住地往姚先生身上瞅。

  姚先生道:“十千,你干什么?有什么事闯来?”

  十千一惊,慌忙打开书包,把两口袋大洋提出来,沉甸甸地捧到姚先生面前。说:“大洋。”姚先生吓了一跳,接过口袋,问:“哪弄来这么多大洋?”十千说:“俺爹捐献的。”姚先生解开袋口、抓得大洋哗哗响,说:“多少?”十千也不知道数目,说:“俺爹没说。”姚先生放下口袋,拍着巴掌说:“好极了好极了,我的计划可以实现了!”然后,抱着十千的头,在他的两个耳朵上各吻了一口。她湿漉的头发和香香的脸让十千终身难忘。

  姚先生拉着十千去见校长。听说了原委,石清也兴奋异常,搓着手,来回踱,嘴里说:“开明绅士,开明绅士。”石清拉着十千的手,说:“十千,我们要向你父亲当面道谢去!”十千慌忙说:“别去别去!俺爹到县城店铺里算账去了。”十千一个谎竟撒中了,百万竟真的在第二天去了县城……

  千万别让我爹知道呵,十千想。

  队伍穿过城门的高大穹隆,从一条小巷子斜插过去,三五分钟后,便到了店铺鳞次的繁华街道。十千初次进城,处处新鲜,眼睛有些不够用。听到前头传令下来:不许东张西望,要像平时操练那样,挺胸收腹,目不斜视。这时听到哨子响,十千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哨子的节奏走。大鼓突然敲响,小鼓、铜钹随即跟上,嘭,嘭嘭嘭嘭嚓!嘭嘭嘭嘭嘭嚓!嘭嘭嚓,嘭嘭嚓,嘭嘭嘭嘭嘭嚓!稍一停顿,号手一齐把金光灿灿的铜号举起来,指挥把彩棍一扬,铜号齐鸣:嘀嗒嘀嗒嘀嘀嗒、嘀嘀嗒嘀嗒……嘭嘭嚓嘀嘀哒嘭嚓嘭嚓嘀嘀嗒……十千被这昂扬的军乐感染,周身热血澎湃,暂时忘掉了怕被父亲看见的恐惧。军乐队演奏了十分钟,暂时休歇。姚先生手持一面小红旗,站在队伍的腰部,举起持旗的手,面对着队伍也面对着十千,高声喊道:“打倒军阀!”十千也举起小旗、学生们齐举小旗,大声呐喊:“打倒军阀!”姚先生喊:“打倒列强!”学生喊:“打倒列强!”“北伐胜利!”“北伐胜利!”……好一阵呐喊,嗓子累得冒了烟。姚先生嗓音清脆,宛若银铃。然后唱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军乐又起,嘭嚓嚓,嘀嘀嗒。整齐的队伍,崭新的校服,热情的呼号。太阳依然出出进进,青石板道上飞快滑行着巨大的云影。观者如堵。豆角辫遗老撇嘴。三寸金莲惊诧。长袍马褂冷眼。洋服革履扬威挥舞“司提克。”黑衣警察默立。青天白日生辉。杏花村酒香。福源钱庄铜臭。孙记货栈冷静。县党部燥热。一色青石板路啪啪响。队伍热热闹闹。穿过沧湾街,越过龙王庙,望见超然亭,又窥夫子庙……一行迤逦,摇旗呐喊,到达南校场,与县立中学、茂华学堂、省立四师范等等诸校学生会齐,开“声援北伐全县学界誓师大会。”一个用松木杆子苇席扎起的演讲台,台前挂着红布条幅,上缀白色大字。全县学生千余人,观者逾万。有点冷,僵立不动。县党部执行委员余某上台演讲。余身着黑制服,头戴黑礼帽、黑脸膛,左眼周围一圈带毛黑痣,精瘦,站在台上手舞足蹈,嗓音尖锐。演讲声嘶力竭,慷慨激昂,内容记不住,只记得赢来阵阵掌声。后来各界代表轮流上台演讲。共产党代表也上了台。国共合作。姚先生是上台演讲的唯一女性,仪态端庄,举止大方,言辞流畅,台下傻了一片人,最傻了的当属十千。每逢太阳露脸,台上的姚先生便皎洁如冰雕玉琢。于是十千便暗暗祈求太阳不要被云团遮住云团不要遮住太阳。有时似乎灵验有时根本不灵。

  誓师大会后又沿街游行,英才小学堂的师生经过长途跋涉,僵立半天、冻饿交加,此时已是萎靡不振,校长传令大家拼出最后的精神,为英才争光。姚先生指挥歌唱鼓舞士气。

  此次来县游行,英才小学服装整齐,军乐仪仗威风,确是大大出了风头,令县城里人大开了眼界。当日的威风今日还在流传。这全仗了十千盗出的四百元大洋。

  队伍走到沧湾对面的斜街上时,“积善绸布庄”里蹿出了百万。从人堆里准确地拧住了十千的招风耳,说:“小杂种,你给我回去!”

  12 在绸布庄的后堂里,十千就挨了百万两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十千被得双耳里蜂鸣,但没有哭。他心中充满对这个老财主的仇恨。使他仇恨老财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老财主在众目睽睽之下揪住了他宝贵的大耳朵,并且,老财主还侮辱了上来劝解的王校长和姚先生,当然侮辱了姚先生比侮辱了王校长更使他愤怒。老财主骂姚先生是“臭婊子”。

  百万将十千倒剪了双手装在一辆黑色花格子木轮车上往巴山镇驶去,车子由两匹健骡拉着,跑得飞快。这是百万的专车。百万骑一匹红骡,跟在车后小跑。

  十千其时大约是十五岁左右年纪,已具备了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他坐在车上,起初很麻木,后来想到跳车逃跑。车子颠颠地往巴山镇窜,路旁的萧条景色在车厢格子里滑进滑出,结果使他想跳车逃跑的念头也在脑子里滑进滑出。

  红耳朵(11)

  回到巴山镇,已是掌灯时分,百万又是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拧到当年开汤饼会的客厅里,把他拴在一根柱子上。然后出去,寻来一根马鞭,一块破布,先堵了十千的嘴,然后抡起鞭子,劈头盖脸一顿好抽,抽得十千血流满面。百万掷鞭于地,倒退两步,跌到一张太师椅子里喘息。

  大娘和二娘闻讯赶来,戳着十千的额头骂。

  十千周身痛疼,泪水涌流,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

  老财主上来,拽出十千嘴中的破布,问:“杂种,你还敢不敢了?”

  十千大口喘着气,顾不上回答。

  大娘说:“老爷,快把这个败家的妖精弄死吧,要不然,咱都要毁在他手里!”

  二娘说:“老爷,他压根就不是咱王家的子孙,不知是何方冤鬼来投胎败咱的家业。”

  昔日那个白日梦一定又清晰地出现在百万眼前。细一打量,眼前这家伙与那个叫花子竟是一模一样。百万哆嗦着,从一根手杖里拔出锥刀来,举起白森森一条寒光,说:“孽障,不是我毁了你就是你毁了我,如其等你毁我,不如让我先毁了你吧!”

  十千眼前一黑,哭叫一声:“爹———亲爹———我再也不敢了———”

  伸到十千胸口的利刃停住了,百万抖擞起来。

  十千又道:“爹呀,你杀了我,谁给您养老送终?”

  十千这句话击中了百万的要害。他垂下胳膊,扔掉刀,突然老泪纵横。上前抱住十千的头,哭着说:“大耳儿呀大耳儿,你改过就好。爹辛苦一生,挣下这份家业,早晚都是你的,有钱人敬你,没钱狗咬你,儿呵,你要好好守住啊……”

  十千感到百万那两只揉着自己耳朵的手又凉又腻,像十条小蛇在蠕动,极度的反感使他浑身起了一层寒栗。但双手被捆,无法摆脱。大娘二娘哭着说:“十千啊十千,俺是恨铁不成钢才说了那些狠话,娘是为你好啊……”

  13 十千回到学校,俨然成了英雄。同学们尊重,先生们夸奖,但十千并不幸福,因为,姚先生再也不抚摸他的耳朵了。

  走到池塘边,十千把头伸出去,在如镜的水面上研究自己的耳朵。走到水井边,十千把头伸出去,在幽深的水面上观察自己的耳朵。在新买来的小镜子里,十千端详自己的耳朵。有时他觉得自己耳朵没变,还是像从前那样生动美丽;有时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变了,变得苍白、单薄、无精打采、丑陋不堪,像两只猪耳朵,像两只驴耳朵,像两块破布,两块破皮子,两只悬挂着的破鞋子。他伤心地哭了,他感到一切都完了,再也活不下去了。

  一转眼到了1928年,十千的精神状态没有丝毫好转。学堂还是天天去,但什么东西也学不进去。

  一件偶然的事情使十千受到了启发:巴山镇来了一个野戏班子,在王家祠堂唱戏,戏子们脸上抹着很重的颜色,耳朵显得特别白。十千反其道而行之,第二天上学时,就用颜色把双耳涂成了鲜红。走在去学堂的路上,人们都指指点点地说笑。十千对人们的议论感到满意。他高擎着因涂了红色而重新引人注目的耳朵跑进学校,躲在厕所里装出恭。一直等到上课铜铃摇过之后,他才出来。他知道第一堂课是姚先生的英文。为了强化效果,他看到姚先生夹着课本走进教室之后,才一步步挪近门口。他在门口大声报告,吸引了全体同学和姚先生的目光,然后昂着头,运着全部的精神,让双耳翩翩欲飞。这时他并没有忘记观察姚先生,他看到了姚先生的满脸惊愕之色,似乎还听到了从她的胸腔里迸发出来那种细如蛛丝的呻吟之声。泪水顿时迷蒙了他的双眼。他的心在欢呼雀跃。他的两扇血红的大耳朵真正地舞动起来,他自己都能看到它们煽动起舞的血红英姿。

  他初进教室时,学生们先是一愣,然后突然爆发了哄堂的大笑。当他的耳朵跳起神奇又古怪的舞蹈时,笑声却戛然而止。孩子们吃惊地注视着这空前的景象,个个聚精会神,呆若木鸡。时至今日,当日目睹了这奇景的幸存者都已是耄耋老翁,他们也许把一生经历中的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却忘记不了这美妙无比的耳朵舞。

  十千在他的座位上坐好,耳朵继续猖狂表演了几分钟,便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那两个耳垂和耳轮顶部还偶尔跳动几下,很像进入休息状态的鸟儿挪动一下脚爪或者用嘴巴啄理一下羽毛。

  姚先生脸色煞白,只剩下双唇还有点血色。十千听到她牙齿紧紧咬住嘴唇的声音。她用没有血色的手拿起课本(她的血都到哪里去了呢?十千想)说:“现在……”她的嗓子哽住了。她抬起头来,眼前立刻又飞舞起红色的耳朵。随即,全体学生都看到,姚先生夹起课本,呜咽着跑出教室。

  姚先生的跑走使十千心如刀绞。他知道姚先生是为了自己的红耳朵逃走。他知道耳朵是联系自己跟姚先生的桥梁,踏着这道桥梁,可以走到姚先生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房间里,那里摆满了香气扑鼻的瓜果。姚先生曾经用双手接通了这桥梁,但现在却抛弃了这桥梁。

  校长王石清走进教室,从诸多耳朵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十千的耳朵。这毫不奇怪,因为十千的耳朵确是古今未有过的耳朵,何况还涂了红颜色。他说:“姚先生身体不舒服,这一课改自习。”学生们都愣着不动,他又说:“快自习,快自习!”然后他说:“王十千同学,你跟我来一趟。”

  红耳朵(12)

  王石清把王十千带到自己的宿舍。十千看到姚先生正坐在三抽桌前捂着脸哭。石清道:“十千,你怎么把姚先生气成这样子?”十千看到姚先生哭,不觉得热泪汩汩而下,似乎比姚先生还要悲痛。石清左顾右盼,叹一口气,说:“你们这是演的哪出戏?咹?”

  姚先生泪眼婆娑地说:“他的……耳朵……”

  石清道:“十千,你出什么洋相?你自己找个镜子照照去。”

  十千只哭不动。

  石清从墙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到搪瓷盆子里,说:“快把耳朵上的颜色洗掉。”

  十千依然不动。

  石清有些生气,说:“难道还要我替你洗?”

  十千无奈,只好用脸盆里的水洗了耳朵,洗得满脸盆血红。

  石清道:“你看你把姚先生气成了什么样子,还不快去道歉。”

  十千踱到姚先生面前,弯腰鞠了一躬,说:“姚先生,我错了。”

  姚先生擦擦泪脸,说:“十千,求求你,再也不要往耳朵上抹颜色了。”

  石清道:“姚惠啊姚惠,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石清笑着,拧住十千的耳朵,说:“你这个大耳朵的小布尔什维克,再也不许装神弄鬼吓唬姚先生了。”

  十千点点头。

  姚先生脸上有了血色,看着十千说:“你其实还是个小男孩呀!”

  石清嘲讽道:“你好像比他还小。”

  14 有一天上午,一群穿黑军衣扎白绑腿的士兵在谷先生的引领下闯进了学校,包围了办公室,当着全体学生的面,抓走了王石清和姚惠。陈先生质问谷先生:“老谷,为什么要抓他们?”早已辞掉教职去县党部做了书记员的谷先生冷笑着说:“你难道不知道他们的身份?”陈先生说:“老谷,谷先生,政治的事,翻云覆雨没个准,看在共事数年的份上,放他们一马。”谷先生道:“我谷某何尝想为难王先生和姚小姐?可蒋委员长有令,对共产党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网一个’,你陈老弟的头颅也不十分安全哟!”王石清道:“陈先生,你别跟他多费口舌了。”谷先生道:“校长大人,休怪谷某无情,麻烦你跟姚小姐走一趟吧!”几个兵拿着绳子要上来捆绑,姚先生奋力反抗,谷先生道:“姚小姐,老实点吧,早晚脱不了的!”姚先生一昂头,啐了谷先生一口,不再挣扎,由着兵们往胳膊上缠绳子。兵们把王石清也捆绑起来。谷先生说:“这学校也该散了,再办下去就赤化了。”

  兵们押解着王先生和姚先生,簇簇拥拥向校门走出。陈先生黄先生他们都耷拉着胳膊垂着头,不吱声。学生们都吓呆了。十千因为经常在家里看到谷先生与爹在一起喝酒说话,觉得自己与谷先生关系不一般,便追上去,扯住谷先生的衣服,说:“谷先生,把姚先生和王先生放了吧,他们都是好人。”

  谷先生说:“十千公子,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共产党要杀的就是你爹这种人!杀了你爹,然后把你们家的财产全部分光!”

  石清回头看看十千,说:“十千,万贯财产易得,一个人杰难当。”

  姚先生凄然一笑,说:“十千,我再也看不到你的大耳朵了!”

  兵们看着十千的耳朵,都笑。有个兵说:“好大耳朵,切下来能拌两碟子酒肴!”

  “快走,快走吧!”谷先生说。

  兵们用枪托子捣捣王、姚的腰,吼:“快走!”一行人便慢腾腾地出了校门,上了大街。十千一直跟着队伍,后来姚先生回头对他又是凄然一笑,十千感到一阵剧痛钻心,眼前一片昏黄,便再也挪不动腿脚。

  15 十千跑回家,央告百万花钱把王先生和姚先生赎出来。百万咬牙切齿地说:“赎他们出来革我的命?小子,你也被他们赤化了。”

  十千想了很多营救姚先生的主意,但一个也不能实行。

  不久,县里传来消息,王石清先生和姚惠先生在县城狮子湾畔被枪毙了。与他俩一起被处决的还有八人,据说都是活跃在各学校的共产党员。

  16 学校解散了,十千每日仍然到那里去。没有了教师和学生的校舍像一座断了香火的破庙,很快就招来了大批的麻雀。它们在教室里飞来飞去,从窗格子飞进飞出,在学生们齐声歌唱、齐声朗读的地方喳喳乱叫,拉屎撒尿。校园内那几株国槐树上,招来了几十只黑乌鸦,常常毫无理由地呱呱叫。王先生和姚先生住过的房子同样成了野鸟的天堂。徘徊在校园里,十千起初是黯然神伤,后来便如醉如痴。起初几日,他与麻雀们乌鸦们斗争激烈。他用砖头瓦块袭击它们,用吼叫咤呼吓唬它们,这些野鸟很快就不理他了。后来,他也不理睬它们了。

  红耳朵(13)

  镇上的人都说王百万家的大耳朵少爷疯了。几个学生到学校来看他,劝他,他一声不吭,眼睛直直的,于是他的同学们也认为他疯了。从此再也没人理他。

  他躺在姚先生的宿舍里,时而清晰地看到房顶上的梁木、墙角上悬挂的灰白蛛网、墙上斑驳的水渍,嗅到房子里日渐浓重的灰土味道,听到鸟们的吵叫,草木的和镇上的各种声响。但当他进入另一境界时,这些景象、声音和味道便统统消逝了。这时,充斥着他全部思维空间的是以姚先生为核心的过去生活的重现,而每一次重现都是一次充实与发展,升华与提高。他的感官极其灵敏地感受着色彩、声音、速度、气味、温度,其体验比实际感受更加强烈。他反复回忆姚先生每次捏或搓揉自己耳朵的情景,他的眼睛看到了姚先生脸上的汗毛的竖起与倒伏,他的耳朵听到了姚先生心脏的巨大轰鸣和血液的澎湃,他的鼻孔嗅到了姚先生皮肤上的汗味,他的舌头尝到了姚先生泪水的咸味。当然,最精密的器官还是他的耳朵,这耳朵不仅仅是听觉器官,而具备了嗅、触、看的能力。大耳朵成了独立的全能感觉系统,它甚至具有了独立的意志和思维,在关键的时刻,十千必须听命于它们。

  据十千的一个同学讲,如果没有了那两只大耳朵间歇性地勃起、颤抖、大舞蹈,谁也不会把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