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来蛩浪
几位嫉妒的民夫用木棍戳打那位抢吃了一块驴肉的民夫。
父亲吩咐司务长安排分肉,然后再由各排排长分到各班去。在父亲的霸道领导下,排长班长名存实亡,今日分肉,才发挥功能。那十二个持枪民夫,大小都是干部,要他们参加分肉,必须撤销防线,而饥民们又在向前移动。
父亲动脑,智谋产生。他命令民夫们往驴肉锅里倒了几桶冷水,降低驴肉温度,然后让司务长把驴肉分成大约相等的四份。司务长很会照顾领导,为父亲和指导员留出最好的肉,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份。
父亲在民夫连里(15)
父亲命令持枪民夫对空各鸣一枪,吓得那群饥民又退了三五十步,然后一声令下,那十二个民夫便跑到锅旁,卸下刺刀,快速切肉,民夫们都睁圆眼睛,盯着刺刀和驴肉,他们都生怕驴肉分割不均匀,又盼望着分割不均匀。父亲看穿了民夫们的心思,大声说:“不要在乎大小,吃点填填肚子就行了,吃不饱有汤灌饱。”他的话刚完,民夫们便呼啦啦挤成几团,一处呼哧声夹杂着骂声。然后,都站起来,低着头,双手捧着肉,生怕别人夺去似的,一个劲儿往嘴里塞。他们的腮鼓起来,有的鼓左边,有的鼓右边,有的两边都鼓。二百张嘴巴一齐咀嚼,汇合成一股很响的、黏黏糊糊的响声,这声音使父亲感到厌恶。他的眼前浮动着小母驴那生动活泼的可爱形象。他用半扇葫芦瓢盛了一些热气腾腾的驴肉汤,送到指导员嘴边。指导员还昏迷着,但他的嘴却被驴肉苏醒了。父亲端着瓢,看到肉汤激烈地灌进指导员的咽喉,一瓢汤灌进,指导员睁开了眼睛,父亲招乎司务长:快把肉拿过来!司务长捧着肉跑过来,父亲说:“你喂给他吃吧。”司务长说:“连长,您不吃吗?”父亲挥挥手,说:“我不吃!”
他一人担当阻拦饥民的重担。女领袖确实淌瘪了,圆月般的胖脸变得很长很长,嘴唇也缩了上去,龇了龇黑色的破碎牙齿。他尽量不去看她,但她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诱惑他看,每看必厌恶,必胃肠翻腾。他吐出了一些很苦的胃液。他高举匣枪,对着饥民头上一尺处射击两次,把逼近的饥民又轰了回去。在他身后,犹如风卷残云一般,民夫们吃光了驴肉,啃光了驴骨头,吸干了骨髓,喝光了驴汤。民夫们倦倦地打着饱嗝,有一位十八岁左右的夫子在哭泣,原因是别人抢吃了他的一部分驴肉。
司务长用一把干净的白茅草裹着一块驴肉,悄悄地对父亲说:“连长,这是你的。”
父亲看,那块肉足有四个拳头大,比一般民夫所得要多出一倍,于是他从又一个侧面了解了当官的好处。
他说:“我不吃,你把它好好拿着,路上有用。”
指导员恢复了精神,站起来,对父亲说:“余连长,下令前进吧!”
父亲说:“伙计们,咱们驴也吃了,人也杀了。杀驴说是为给解放军送军粮,杀人又说是为解放军送军粮。咱要是送不到军粮,那就连王八蛋都不如!走吧,好汉吃驴肉,孬种吃鞭子!”
民夫们套驴架车,动作十分迅速。父亲找了一把斧子,剁下了连接在驴皮上那条驴尾巴,薅一些细草擦干净尾巴上的血迹,攥在手中,来回挥动,挥出一溜风响。
车队开拔时,已是日过中天两竿子,日光浅淡了许多,白光变成金黄光。毛驴屁股被打,夹着尾巴跑,木轮小车被拉着跑。车轱辘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近百辆木轮车齐声吱嘎,尖厉中透出雄壮,对神经有刺激,对革命有贡献,有一辆陈列在淮海战役纪念馆里。车队沿着生草的街道,匆匆穿过村庄,把饥民和驴皮抛在后边。
父亲没了坐骑,不得不徒步赶路。指导员坚持不坐小车,与父亲并肩而行,驴前田驴后刘尾随在后,威风大减。
车队出了村庄,便踏上了艰难征途。狭窄的道路早被车轮和马蹄踩翻,早晨结了层冰,中午融成稀泥,驴蹄打滑,车轮扭动,推车人扭秧歌。父亲跑前跑后,挥动驴尾巴打人脊梁,一边打一边骂,他的脾气变得很坏。
就这样跌跌撞撞前进了两个小时,估计赶了十几里路程,冬日天短,太阳已进入滑坡阶段,金黄色也渐渐被血红色代替,又赶紧半点钟,民夫连人困驴乏,全部汗水流尽,无可奈何黄昏降临了。车队前进速度大减缓,驴屁股尽管连遭打击,但驴们已被打皮了。它们低着头,伸着脖子,肚皮和四肢上沾满污泥,连最愉快的驴也愁眉苦脸。
父亲一下午不停地挥动驴尾巴,胳膊肿胀,但精神头儿还有,于是他想到了指导员送的那片白色药片,一定是它发挥了作用。太阳很大,挂在了黑色的林梢上了,它已停散热量,大地放出冷气,汗溻过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背上,父亲打了一个寒噤。战场上火光在南边闪烁,燃烧他,焦躁他,他叫着:“不许停顿,快赶,只剩下二十里路了!”叫着,骂着,队伍的前进速度照样如僵蛇过路。怒从心头生,他舞着驴尾,逢人打人,逢驴打驴,呱唧呱唧的皮肉声中,夹杂着民夫的哀号。
终于,反抗开始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子脊梁上挨了父亲的驴尾之后,便猛地摔掉了车把子,直起腰来,伸手抓住了驴尾巴。他的双眼喷吐着仇恨的光芒,脸庞痛苦地扭曲着。
父亲说:“你要干什么?”
中年夫子道:“豆官,你当了豆大一个官,就这么霸横?都是爹娘生的皮肉,你打一遍也罢了,不能翻来覆去打!”
父亲说:“为了送军粮,挨点打算什么?”
那夫子一把扯过驴尾,在手里调换一下,抡圆了,抽了父亲的脸一响。
父亲忍痛不住,手自动捂脸,嘴自动出声,“哎哟”一声后,说:“还真痛!”
父亲夺回驴尾,别在腰里,大声说:“弟兄们,我错了,我不打你们了。大家说怎么办?剩下二十里路,要么我们咬牙熬到,完成任务,吃米吃肉,要么在这里等死。”
指导员拼着命滚下车子,鼓动着民夫。
沉沉暮气中,民夫们都铁青了脸。
父亲从司务长那里要来了自己那份驴肉,高举着,说:“这是我那份肉,大伙儿每人吃一小口。”
父亲在民夫连里(16)
驴肉在人手上传递着,传到尽头,还剩下驴粪蛋儿那么大一块,父亲很感动,把那块肉给了那位中午分肉时吃了亏的小伙子。
指导员坚持不坐车子,拄着棍子,与父亲并肩行走。民夫们鼓起了最后的力气,推着车子,帮毛驴拉着车子,向着火光前进。
天越走越黑,路却渐渐变硬。半夜时分,不远处的天一片红光,照耀着地面和队伍。爆炸声不断传来,夜空中有飞机的轰鸣,道路两边的田野里,影影绰绰有人影活动,指导员兴奋地说:“同志们,努力啊!”
民夫们没人吭气,跟着感觉走。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个大村庄,看到了村庄里闪烁光明的风雨灯。
民夫连到达村头路口,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喝问:“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指导员用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回答:“我们是渤海民工团钢铁第三连,为解放军送军粮来了。”
岗哨揿亮一支手电筒,一道光柱扫过来。
岗哨问:“你们应该把军粮送到储运站呀。”
指导员问:“这不是贾家屯吗?”
岗哨说:“你们早过了贾家屯啦,往回走吧!”
父亲大怒,骂道:“混蛋,我们快累死了,你还让我们推回去。”
岗哨说:“你这老乡,怎么张口骂人呢?”
父亲说:“骂你怎么啦,我还要揍你呢!我们千里迢迢从山东把粮食推来,你敢让我推回去!”
父亲抽出驴尾巴就要往前冲,几个岗哨哗啦啦推上子弹,厉声喊:“站住,再走就开枪啦!”
指导员一把拉住父亲,低声说:“不要胡闹!”
这时,几个骑马的人从村子中跑来,马蹄得得,说明村里街道平坦而坚硬。一个骑马的人问道:“怎么回事?”
岗哨向骑马的人汇报:“报告首长,有一个从山东来的民夫连,走过了军粮储运站。”
几个骑马的人从马上跳下来,走到父亲和指导员面前,问道:“谁是领导?”
指导员跨上去,一个立正,说:“报告首长,我是渤海民工团第三连指导员!”
首长问:“车上运了什么粮食?”
指导员说:“六万斤小米,颗粒无损!”
首长说:“好啊!山东人民好样的!刘参谋,你回去找一个向导,把他们带到军粮储运站去。”
首长握了握指导员的手。
父亲愤怒地说:“你这首长不够意思,我们一路拼命,饿得半死也没动一粒军粮,都说见了解放军吃顿饱饭,可你连口水也不让我们喝就要赶我们走!”
首长怔了怔,问:“你们还没吃饭?”
父亲说:“我们三天没吃饭啦!”
首长道:“刘参谋,带民夫同志们到村里去,赶快让炊事班搞饭吃!”
父亲说:“这才像个首长样子!”
那首长笑着说:“小伙子,你好大的胆子!”
父亲说:“不是我吹牛,首长,十四岁时我就打死过日本鬼子一个少将。”
指导员说:“豆官,不要放肆!”
那首长说:“哟,不简单!刘参谋,带他们进村!小伙子,明天我找你问话。”
首长跨上马,向火光闪烁的地方驰去。
红耳朵(1)
几十年前,我们巴山镇曾出过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有关他的传说,我初懂事时就听老人们说过;后来在政协的文史资料上,又看到过好几篇关于这个人的文章。这个人究竟是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还是个精神病人,那些写文章的人也说不清楚。
1 王十千,诨名:红耳朵、王疯汉、王神仙。他生着两只像小蒲扇一样的招风大耳,这是他最有名的生理特征。我认为这对耳朵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他的一切不被常人理解的行为都与这两扇大耳有关,这是我在王十千研究中的独到见解。我的观点在“王十千讨论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赞同者少,反对者多,但无论赞同者还是反对者都被我的观点新鲜了一下子。
王十千七岁那年的初春,镇上王家祠堂前的大槐树下,来了一个牵着一匹单峰骆驼的相面先生。许多闲人正坐在墙根晒太阳、抓虱子,相面先生手中铜铃清脆,立即把闲人招过去。正在闲人堆里厮混的王十千也跟着过去,他抽着两条黄鼻涕,蓬着一头刺猬毛,穿着破棉袄,趿拉着破草鞋,挤进里圈,与相面先生对着面。
他应该闻到了骆驼嘴里喷出的腐草味儿,相面先生的鹰钩鼻、元宝嘴,犹如两柄尖刀,插在他的记忆中。
闲人们腰里无钱,围上来是为了看热闹,并不是要相面。内中有一个叫孟中宝的,嘴尖舌怪,以刁钻刻薄闻名乡闾,此时自然不甘寂寞。他与相面先生搭上话,说:“先生给我相相,相对了我给你钱,相不对你给我钱,各位乡邻作证。”相面先生扫了孟中宝一眼,撇撇嘴说:“本该出将入相,却成了地痞流氓。”孟中宝一撸袖子,怒道:“我是堂堂君子,怎是地痞流氓?!”相面先生笑嘻嘻地说:“皆因一笔风流账,官运财运俱消亡。坑蒙拐骗全在行,你不流氓谁流氓。”相面先生几句话,把众人说愣了也说乐了,原来这孟中宝早年在军阀队伍里当过副官,因为勾上了上司的姨太太,险些丢了小命,幸亏有朋友帮助,才逃回家乡。他黄着脸说:“放你娘花椒麻辣屁,老子今日手懒,要不定宰了你的骆驼抠了你的眼!”言罢,悻悻地溜了。
众人都感到相面先生道行不小,七嘴八舌道:“先生反正闲着没事,何不相相我们,看看可有个真龙藏着?”
相面先生缓缓运动目光,把众人扫描一遍,失望地说:“一群凡夫俗子,连个像样的地痞流氓都没有。”
众人道:“你再好好相相,兴许漏了贵人。”
那时,恰逢着王十千从相面先生面前站起来,瞪着两只黑溜溜的小眼,举起袄袖子,擦唇上的鼻涕。相面先生拍额头,慌忙站起来,说:“该死,该死,果然把贵人漏了!”
众人听相面先生说得邪乎,便问:“哪个是贵人?贵人在哪里?”
相面先生指指十千,说:“这小官人注定了是人中龙凤。”
众人不由得大笑起来,看那王十千,抽着鼻涕蓬着头,脸上的灰垢有半寸厚,两根袖管上沾满鼻涕,亮晶晶的像盔甲一样。说也奇怪,他的脸上脖子上沾满了灰垢,那两扇大耳朵却是粉红雪白,在太阳下显得生动鲜明,十分可爱。
相面先生仔细端详着十千,又是摇头又是咋舌,不知心里转着什么圈儿。围观者道:“先生说这小童是个大贵人,他究竟贵在什么地方?能贵到什么程度?求先生给俺们批讲批讲。”
那先生说:“这小童儿贵在这两扇大耳朵上。”
闲人中有捣乱者说:“照先生这说法,圈里的猪该是最贵了?”
相面先生有些生气地说:“你以为圈里的猪不贵?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无衣食之忧,无筋骨劳累,可谓大贵,只怕你比不上圈里那些猪!”
那人本想逞逞嘴上功夫,没想到栽了个大跟头。又有挑衅者问:“你说他耳朵生贵,总得有个批讲。”
相面先生道:“相书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
挑衅者道:“相书也云:‘两耳煽风,卖地的老祖宗。’究竟以哪条为准?”
相面先生道:“卖地就不能成为贵人吗?竖子不可教也,竖子不可教也!”
相面先生收拾起包袱,在闲人们的起哄声中,拉着骆驼走了。临别时他对十千说:“小兄弟,好自为之,日后发达了别忘了今天的事。”
王十千正一心研究着骆驼背上那个肉疙瘩,相面先生的临别赠言没引起他的兴趣。
红耳朵(2)
2 十千是巴山首富王百万的儿子。王百万本名王柏国,家有良田三千多亩,家里开着烧酒作坊,在县里还有两个店:一个卖杂货,一个卖布匹、绸缎。他家的堂号名“积善”。所以十千也就是积善堂的公子,而且是唯一的公子。
十千是王百万五十岁时得到的儿子,是三姨太太所生。三姨太原是河北保定府大户人家的使唤丫头。民国初年王百万去保定贩卖布匹时,与那大户人家主人相识,结为把兄弟,盘桓在主人家吃酒。那使唤丫头侍候酒宴,被百万一眼看中,竟鬼迷心窍般地跟大户讨要,大户一慷慨,就把她送了百万。三姨太姿色不错,又是当丫环出身,侍候人有经验,所以很得百万欢心。后来她就怀了孕。百万虽有万贯家产,但后继无人,前边两房,大房生了两个女儿便不再生养,二房干脆不生,所以这三姨太太身怀六甲,实在是一桩大事,连前边二房太太也整夜焚香,祷告三姨太能为老爷生出一个儿子。三姨太果然不负众望,怀胎九个月,产下一个男孩,这男孩就是王十千。
写到这里,读者诸君可能会提出疑问:王百万五十得子,一定视若掌上明珠,应该食珍馐,衣锦绣,读诗书,写文章,怎么会让他像小叫花子一样在闲人堆里厮混?
王十千本该是王百万的掌上明珠,没成明珠反成弃儿的原因在于:
三姨太妊娠期满,腹中剧动,底下见了红,百万忙差人把接生婆搬来。接生婆进去了,百万一人在暖厅里焦急踱步,把脚都踱麻了,托人进去问,说是难产。百万跑在祖宗牌位前,点了三炷香,虔诚祷祝一番,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坐在雕花紫檀木太师椅上。他有些累了,便吩咐丫环烫了一锡壶黄酒端过来,一个人独酌。那是清明节后十几天光景,春阳景和,院子里几株桃树红花怒放,宛若几簇烈火。阳光照过木格子,洒到他的身上,使他筋酥骨软,不觉迷蒙了眼。似睡非睡之间,见一满身脏污,生着两只格外显眼大耳朵的叫花子手拄要饭棍闯了进来。他急忙起身去拦挡,拦挡不住,叫花子直冲到三姨太太的产房里去了,这里,大太太二太太正在他身边说:“恭喜老爷!恭喜老爷!老三生了一个儿子。”
王百万从梦中惊醒,满脸热汗。他看到了大太太和二太太猫一样的媚脸,听到了三姨太产房中传出来的颇为雄壮的婴儿啼声。
前来贺喜的亲朋把人间所有的恭维话都说遍了,王百万心里却疙疙瘩瘩的,那大耳朵叫花子的形象像驱赶不走的鬼影,无时无刻不在他的眼前晃动。这件事他压在心头,没对任何人说。他强装出欣喜的样子,应酬亲朋。他一直没进三姨太的房去看儿子。三姨太自知今后必定因子而贵,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自己也尊重起来,老爷不进房,她也不邀。
满月那天,高朋如蚁。积善堂摆开了流水宴席,反正自家开着烧酒锅,有的是酒。王百万应酬着,欢笑着,心中却忐忑不安。
贵子抱上席,让众人观赏。王百万一颗心在喉咙里堵着。在一片对婴儿的阿谀声中,他下着狠心,举目观看。他看到了保养得如同白面馒头一样的三姨太,看到了描龙绣凤的富贵襁褓,看到了那两只熟悉又陌生的漆黑小眼睛,还有那两扇大得与婴儿头不成比例的大耳朵。王百万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一头栽到桌子底下。
大太太,二太太哭叫着,亲朋好友们忙乱着,把老东家从桌子下拖出来,抬到炕上,掐人中,捏百会,扎十宣,撬牙关,灌姜汤,忙乎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有一口气缓上来。
缓上气来,夹着两眼泡老泪,眼睛盯着天棚。大太太二太太齐声表忠心、流眼泪,一人握着一只手揉搓。
三姨太抱着她必胜的武器昂昂然走过来,把大太太和二太太挤到一旁去。三姨太撮着婴孩靠近百万的脸,嘴里叫着婴孩的名字:“十千,十千,好儿子,快问候你爹爹好了没有。”
王百万把双手从女人手里抽出来,捂住眼睛,大声吼叫:“滚!滚!滚!这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三姨太一听这话,哇啦哇啦地哭起来,哭着骂:“老东西呀老东西,大喜的日子你丧了良心!自从跟了你,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你的种,是哪个驴的种?”
亲朋们一看这情景,有的偷偷溜了,有的上来劲,劝三姨太的说:“三娘,别哭了,老爷是欢喜过了头,痰迷了心窍,清醒过来就好了。别哭了,别闹了,叫外人听了去笑话。”
三姨太一听劝告有理,便停住哭闹,抱着十千,由丫环搀扶着,回到自己房中。
剩下的人继续掐捏捶打老爷,并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开导劝解。老头儿吐出了一堆黏涎,清醒地坐起来,直着眼不说话,心里边舞龙滚狮般折腾。心想:这个大耳朵的小妖精不知是何方冤孽投胎,是冲着我的万贯家产来的。我王百万一世好善,怎会招来这么个冤家?杀掉他?不行。将他和三姨太驱逐出家门?更不行。直想得脑袋都大了,也没想出个主意。他仿佛看到,那个大耳朵的家伙正冲着自己冷笑:老头儿,我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让你头痛的事还在后头,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百万暗中叹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心中稍微宽松了些,便招呼下人烫酒炒菜,直喝得烂醉。从此王百万一改节俭勤劳的旧习惯,日日挑着口儿吃,变着花样玩,大把地花钱,他的想法是:如其等你败我的家,还不如我自己来败。他挥霍时,却对家人格外苛刻。他先是把三姨太送回了保定,然后把十千赶到长工屋里,与那个放牛的小觅汉同吃同住同劳动。他还对大耳朵实行了愚民政策,不让他念书识字。百万的反常行动,自然在镇上引起不少议论,说坏的有,说好的也有。坏话无非是说十千来路不正,或曰百万蛇蝎心肠;好话则说百万教子有方,让儿子先受苦,知道稼穑艰辛,然后才能克勤克俭,继承大业。从现代政治观点来看,在那段时间里,王十千这个大公子,实际上是一个受着地主阶级压迫的奴隶。后来十千表现出来的叛逆精神,与这段生活也许有某种关系。史志上的文章里有类似观点。
红耳朵(3)
3 拍马屁的人添油加醋地把相面先生的话转述给王百万。百万听罢,不觉心头一震。历史上确有许多大贵人是生着大耳朵的呀!那刘备刘玄德就是一个。那济公活佛不也是两耳扇风、遍身脏污,形同乞丐吗?也许那小妖精真是个大福大贵之人。回想起这几年,尽管自己花钱如流水,但花一进十,家运反而比前愈加昌盛,这一切不都应在这小妖精身上吗?
第二天一大早,王百万便到长工们住的旁院里去看十千。正在修理家具的长工头儿老张见了东家,忙恭敬问候。百万搭了几句闲话,便问:“十千这孩子怎么样?”
老张观察着东家的脸色,揣摸着东家的意思。他听人风言风语地说过十千是三姨太招的野种,所以老爷不喜欢,名义上是父子,实际上是主仆,想到此便说:“这孩子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懒一点。”
“噢,”百万应一声,说,“叫他来见我。”
老张道:“我打发他赶着骡子啃青去了。”
“去哪儿啃青?”百万问。
“庄东,墨河边,都是老爷的麦田。”老张说,“老爷要见他?待小的去唤他回来。”
百万摆摆手,说:“不用了,忙你的吧。”
王百万信步走出村子,登上河堤。回头看到自家的深宅大院在镇中央犹如鹤立鸡群,被数千股白色炊烟从四面八方缭绕着,仿佛万千村民对自家供献香烟。这样的家庭只能生出人杰,怎能生出败类?想到此,不觉把几年来压在心头的阴云驱逐干净,出现了空前的欢喜愉快心情。
他放眼东望去,见墨河白冰如玉龙蜿蜒东去,河堤外旷野千里,都是即将返青的好麦苗。一个如磨盘大的红太阳正从冰河上抖抖颤颤爬升出来,河上布满红光,宛若一条即将飞升的赤龙。百万心中肃然起敬,精神如梦,腿脚如踏在云团中,轻捷异常。新鲜的空气与红光像玉液琼浆灌进肺腑,使他周身通泰,宛若再生。正在此时,从那红日的边缘上,传来高亢的嗥叫声。七八匹光灿灿的骡子沿着河边的大道奔驰而来。当头一匹火炭般的红毛大骡子上,猴蹲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男孩。正是王十千!那些啃饱了麦苗子,喝足了冰河中水的骡子们在初春的原野里伴随着这个注定要在巴山镇大出风头的王十千撒野!骡子嘶鸣,孩子嗥叫,蹄声得得,土星四溅,如一阵狂风刮了过去。
待骡群又跑回来时,百万拦在路中央,揪住了红骡的缰绳,其余的骡子四散里走了。红骡收腿不住,往前冲了七步,拽着百万打了几个趔趄。在骡子粗重的喘息声中,父子二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现在是十千面对着朝阳,百万背对着朝阳。百万仰视着十千,十千俯视着百万。十千依然蓬头垢面,但那两扇冻得赤红的大耳朵,被阳光一照,竟闪出灿灿的金光,宛若寺庙里古老的法器。如醉如痴地瞻仰着儿子的耳朵,百万深信自己的儿子必定会成大器。
十千看着这个红光满面的老财主,突然感到烦躁不安。母亲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往常里长工们对他的戏谑也在耳边缭绕:十千,东家是你的爹不是你的爹?他从没把自己的爹跟东家连在一起。现在,一向冷若冰霜的东家抓住了骡子的缰绳。他看着这个嘴唇哆嗦的老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肚子发胀,很想放屁。
“十千,我的亲儿呀!”百万说,“你该念书识字了。”
4 十千的好运气来了。他搬离长工屋,住进大宅院,与百万住在一排房子里。换下了破衣烂衫,穿上了绫罗绸缎。一日三餐与百万同进,山珍海味,大盘大碗,撑得拉肚子。日子过得飞快,由新奇到习惯,乱纷纷,给十千留下一些凌乱印象。据时人的回忆文章讲,十千自己否定这段锦衣玉食的生活,认为是一生耻辱,撮其要者记之:
百万为十千请了一位老秀才做家庭教师。老秀才也姓王,瘦高身材,手指细长,像木材棍儿,留着长长的指甲,指甲缝里积着紫色的灰垢。穿一件长袍,留山羊胡子,尖下巴,大黄眼珠子。头顶一盔瓜皮小帽,帽顶簇着一团红缨。黄牙,满身烟臭。“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写一手好字,悬腕,力透纸背,像石匠握着錾子。先生吃住在书房。一架木床,黄色花椒眼蚊帐。逢节加菜,一壶黄酒。先生狼吞虎咽,一副穷吃相。有人时子曰诗云,无人时大放响屁。还记得老财主托人去保定府,回来说她已病死。她应该是我的娘。大娘肥胖,二娘也肥胖。渐渐清楚在家里的地位,万贯家产继承人,很跋扈地做起了大少爷。朦胧中有人摸耳朵,是爹。爹吃了酒,满面红光,双手摸娑着我的双耳,嘴里喃喃:大耳儿,大耳儿,长大当皇帝!叫爹真别扭。老秀才被辞。进入镇上的新式小学堂。1924年秋。
红耳朵(4)
5 王十千由积善堂的长工老冯送到学堂门口,巴山镇英才小学校长王石清出来迎接。王石清是北京朝阳大学毕业生,老家也是巴山镇。那时他三十出头年纪,留着一分为二的大洋头,头发油光光的,纯正的黑颜色,没有一根杂毛,没有一丝乱毛。紫花布长衫,挽着袖口,露出一段白袖管。脚穿漆皮鞋。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纸烟。举止谈吐儒雅风流。他的一切都给十千留下深刻印象。老冯对着王石清鞠了一个躬,说:“先生,老东家吩咐我把少东家送来。”
王石清打量着十千,连声说好。
老冯说:“少东家,我回了,放学时我来接。”
十千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别忘了给我的鸟儿喂水。”
老冯弯了腰,说:“少东家放心。”
王石清问:“你就是王百万的儿子?”
十千答道:“是。”
又问:“叫什么?”
“王十千。”
“王十千,你跟我来吧。”
王石清引着王十千,穿过了挂着牌子的学校大门,进了校长室。王石清突然笑起来。十千被他笑得怪紧张,正猜测他笑什么,听到石清说:“你长了两只好大的耳朵。”十千以为他嘲笑自己,心里有些恼怒,直着眼瞪他。石清拍了一下他的头,说:“你知道你长得像谁吗?”十千脱口而答:“我长得像刘备刘玄德刘皇叔!”石清道:“谁教你这么说?”十千道:“俺爹!”石清道:“你爹真是望子成龙哟!”十千道:“我会成龙的。”石清摇摇头,说:“你像不像刘备刘玄德我不知道,但你像一个人,真是太像了。”十千问:“我像谁?”王石清说:“以后你就知道了。”他领着十千到了隔壁教员办公室,把十千介绍给教员们,并说:“好好照应,王百万老先生捐给学校一笔不小的钱呢!”
听到爹为学校捐了钱,十千感到很得意。
英才小学堂只有四个教员。校长王石清教国文、历史。陈克正陈先生教算术。陈先生是潍县人,穿长制服,不抽烟,留寸头,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谷正言谷先生教地理,谷先生四十多岁,诸城城里人,还有一位穿黑裙白褂白胶鞋姚惠姚小姐姚先生教英文,姚先生圆脸圆下巴,丹凤眼短头发,脸白手也白。二十出头年纪,青岛人。四位教员里数姚小姐留给十千印象最深。十千被百万拘在大宅子里跟那个臭气熏天的老秀才伴了两年,乍一出来,见了这些人物,感到新鲜异常,尤其是姚小姐这种装束打扮出的女性,更让十千眼界大开。他听到校长称姚小姐为“密丝姚”。
小学堂招了四十八名学生,有富家子弟也有贫家子弟。当天上午即上了一课,上课前校长摇响一个像成人拳头那么大的黄铜铃铛。铃声清脆悦耳。
第一课由校长王石清上。他站在黑板前,先给台下这帮小孩子鞠了一个躬,然后用很好听的京腔说:“同学们,咱们认识一下。”然后他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三个字写得很大,用粉笔写的。接下来点名。点着谁的名谁站起。李发贵王阿狗等。点到十千时,他站了起来,他听到孩子们在后边哧哧地笑。他回头,笑声更烈。猛然省悟,知道同学们在笑自己的耳朵,他顿时感到双耳沉重异常,把脖子都压搐了。他自然想到了父亲对这两只耳朵的厚爱,想起刘玄德。大声吼叫:“等我当了皇帝,灭你们的九族!”
“大耳朵!大耳朵!大耳朵!”
“同学们,不要吵闹!”王石清平息了吵闹,说:“男子汉不在乎生着什么相貌,关键要看有没有学问,有没有本事。王十千同学有两只大耳朵,咱们山东省里,还有一个生着两只大耳朵的人。这个人才华出众,胆识超人,他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建人之一,去过俄罗斯,见过大世面,会写文章会演说,是咱山东的人杰也是咱中华的人杰。如果他来了,同学们会嘲笑他的大耳朵吗?”
“不会!”
“那么,希望大家也不要嘲笑王十千。”
“他不是人杰呀!”
“只要努力,他会成为人杰的;只要努力,你们都会成为人杰的。”
红耳朵(5)
6 第一天上学十千先恼后喜。小学堂给他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放学时王石清与三位教员一起,站在校门口,礼貌地送众学童回家,像送客人一样。老冯看样子早就在门口等候了,见了十千,鞠了一个躬,道:“少东家学堂念书辛苦。”十千看到同学们在看自己,联想到耳朵与人杰、东家与长工的关系,不由地洋洋得意,说:“老冯,跪下,驮着我!”老冯立即跪下,让十千骑到自己的脖子上,嘴里叨咕着:“少东家坐稳,少东家坐稳呵。”老冯毕竟有些年纪了,脖子上骑着个十几岁顽童,站立时有些吃力。十千用只手抓着老冯的头发,用两只脚后跟磕打着老冯的胸脯,嘴里说:“得儿驾———老马快跑!”老冯十分听话地跑起来,跑得呼哧呼哧喘粗气。骑在老冯脖子上,十千故意不回头,他知道教师和同学们都在看着自己,心中愈发得意起来。
吃饭时百万向十千问起学堂里的情况,十千高兴地说:“爹,老师夸我的耳朵长得好哩!”
百万喜欢得把眼睛眯成两条缝,追根刨底地问老师是怎样夸奖的。十千便添油加醋地把王石清的话复述了一遍。百万捋着胡须沉吟着说:“我怎么不知道山东有这么个人杰呢?老冯备上骡子,下午进城,去打听打听。”
7 英文课,挺新鲜。几十个男孩子怪腔怪调,把教室变成了池塘。满池塘蛤蟆叫。新来的校友兼炊事员老何摇响了下课铃。姚先生宣布下课。憋了一小时的顽童们箭一般往外射。十千也跟着往外射。不知谁在后边推了他一把,使他的脑门接触了姚先生柔软的腰部。他感到脑门上痒酥酥的,不由地龇着牙抬头看姚先生。姚先生的脸皮像成熟的桃子一样,粉红颜色,一层细细的白茸毛。这个龇着牙咧着嘴高擎着大耳朵的男孩让她心头一怔,随即又感到他滑稽古怪还有几分可爱。她不由地把手伸出去,用食指和拇指捻了一下他的耳朵。这一捻令十千终身难忘这一捻甚至决定了十千一生的命运。当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言。那些写文章回忆王十千的老先生们提到过姚先生,说她喜欢捏十千的耳朵。
前两堂国文课上,王石清讲了些“共产”、“革命”之类的东西,十千似懂非懂。还有什么“苏维埃”“布尔什维克”什么的,十千也是似懂非懂。那些穷家孩子可能天生具有革命基质,听了王石清的鼓动宣传后,立即进行实践,英文课后,孩子们挤到厕所里小解,哗哗哗,一阵好响。十千也在其中。完事后,一声暗号十几个孩子一拥而上,把十千按在尿泥里,给了他一顿布尔什维克式的革命拳脚。革命成功后,一哄而散。剩下十千一个人趴在尿泥里痛苦思索。他不明白同学们为什么揍他。
英文课后是谷先生的地理。讲了五分钟名山大川后谷先生才发现少了一个人。立刻知道少了谁。谷先生问:“王十千呢?王十千呢?”顽童们低头不语。谷先生手持教鞭拷问生着一张马脸的学生聂高寿。聂高寿家里穷,穿得破,对富家子天生有仇。谷先生家里是地主,心有灵犀,一眼就看出了谁是阶级敌人。他抽了聂高寿一教鞭,问:“说,王十千呢?”聂高寿是无产阶级的软骨头,一鞭就招供:“在厕所里,不是我一个人干的!”“他在厕所里干什么?”谷先生问。“我们革了他的命……”聂高寿说。谷先生脸白如纸,扭出教室,花着腔喊:“不好了,校长哟,出了人命啦!”
王石清和陈先生姚先生都跑出来,齐问究竟。谷先生说:“王十千被这帮小子在厕所里革了命了。”一听,都紧着往厕所跑。
厕所在教室后边,借着围墙用玉米秸夹成的障子,露着天。就地挖一个坑就是。男孩不规矩,都喜欢往障子上滋,玉米秸子全湿了半截,有股臊气。十千脸朝下趴在尿泥里,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教员们都啊起来,姚惠姚先生啊得最响亮,四个人你一把我一把地将十千扶起来,石清伸手摸摸十千鼻孔,万分庆幸地说:“还喘气,没死!”四个人把十千抬到教员办公室里,平放到办公桌上。姚先生打来一盆水,用自己的手巾沾着水擦十千脸上的泥。其时十千已经清醒,脸上感觉到极端的舒适温柔,从眼缝里看到姚先生那张月宫仙子般的美丽脸庞,幸福得直想哭泣。待到姚先生为他擦洗耳朵时,仿佛天翻地覆,死去活来,热泪滚滚而出。
“太不像话了,一定要惩罚这些穷小子”谷先生拍着桌子说。
王石清扶十千从桌子上下来,问:“十千,你感觉怎么样?”
十千双眼发直,盯着姚先生,两扇大耳朵红如鸡冠,颤颤抖索,宛若两只站在架上耸动着周身羽毛等待喂食的鸟儿。
姚先生被他这两只耳朵吸引住了,脸上出现了痴痴迷迷的神情。
陈先生轻拍了一下姚先生的肩头,不无嘲讽地问:“姚先生在观看什么庄严法相?”
姚先生从痴迷中醒来,有点不好意思,说:“密斯特陈,你看他那两只耳朵,简直不可思议。”
而这时,没有了姚先生的关注,十千的耳朵突然失去了神气,像两只斗累的公鸡。
王石清说:“根据达尔文的理论,这可能是一种返祖现象。”
姚先生道:“不对不对,猿类的耳朵是很萎缩的,哪似他这般生机勃勃?”
红耳朵(6)
谷先生说:“还是讨论讨论怎么去向柏园先生交代吧!没了他的支援,咱这学校立即就垮。”
王石清道:“好,好,王十千,你挨打的事,我们马上就调查,对打人者一定严肃惩处,希望你能暂时不告诉王老先生,免他生气。”
十千肉体上虽然有痛苦,但因挨了打而得到了姚先生的抚爱,并且使自己的耳朵有了一次表现机会,所以很痛快地说:“我愿意保守秘密。”
8 星期六下午,石清把十千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他让十千坐在凳子上,倒了一碗水给他。十千说不渴。石清又从抽屉里摸出两块用花花纸包着的硬糖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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