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虎头蜂紧紧偎在大黑蜂的六只脚之间,开始它的午餐。
大黑蜂的脚上挂满了黄色的花粉,在小小的虎头蜂看来,应该像是六大盘佳肴。多好啊!不必辛苦地在花间奔波,只要偎在这死去的大黑蜂间,就能拥有这么多现成的食物。
何必想强敌当前呢?何必想明天或后天的死呢?又何必想“义”与“不义”呢?自己活着最重要。
傍晚,我又丢进了一只大蚂蚁和苍蝇。我对“它”是完全失望了。连这只蚂蚁和苍蝇,我也不奢望它会去抓。毋宁说,这两只“小丑”,是我给它的最后的晚餐,也是给它的讽刺。
吃了!你是为活一条狗命,而“马食鸡早”;不吃,你是连最下三滥的小鬼,也应付不了。你是可怜的英雄,不再能夺权,甚至不再跳得上马背,又一时死不掉;便赏你个闲差事,坐坐冷板凳,混口饭吃吧!
夜里,再去看这家伙一眼。蚂蚁在爬、苍蝇在飞,虎头蜂躺在大黑蜂的怀里,在睡。
“它”的头靠在盒子的一角,已经抬不起来。
第二章 少年杀手的蜕变
蜕变
八月三十—日
早晨没去看它,猜它已经死了。古人说“疾不问、死不吊”,大概也是同样的心理吧!即然知其必死,药石网效,既然病者已形容枯槁,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风采,既然英雄已经拿不起武器,倒不如让他自己安安静静地去死,也给我留下“当年美好”的回忆。
想起张爱玲,从一九七二年开始隐居,又不断地搬家,不打电话,甚至很少写信、很少正眼看陌生人。伟大的作家居然不再有桌子,只用几个纸盒当书桌。也不再有书架,甚至连自己的作品都扔到一角。
当然也可以这样想,既然已经不是作家,又何必用书桌;既然作品已经完成,且不打算鉴往如来,又何必回头看。既然在人们心中早留下美好的才女印象,又何必用憔悴的容颜去破坏?
这螳螂虽然不太像螳螂,更称不上什么英雄。但螳螂毕竟是螳螂,那相貌自然雄武,教人起敬。如同绿野仙踪(the bsp;嘿嘿!想起溥仪,末代皇帝,讨了不少老婆,后来被分配看管花园,但怎么说,他还是博仪,没被当做普通人,而有了特别的待遇。再看看,许多名人、伟人之后,管他上不上路,不也被认为该有些特别的气质,该享些特殊的礼遇吗?
一念及此,我想还是该去探视一下这没种的螳螂,为它办个小小的葬礼。我一边走向书房,一边想:其实很简单,像阿玛迪斯一样,把玻璃盒子打开,往抓到它的那个树丛里一倒,就解决了,而且算是还葬故乡。至于那只还没死的虎头蜂、大蚂蚁和苍蝇,既然硬是走运,遇上个笨主子,没被咬下头来,而且日日等杀地拖到今天,还能留得一口气,就应该被释放。
所以,为主子办丧事的时候,也正是为犯人办喜事的时候,许多政治犯不都这样吗?说话得罪了圣上,甚或只是为主子捶重了些,就被拖出去关了。这主子死,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这下可以了解了,太子诞生可以大赦天下。新主子登基,也可以大赦天下,看来都是喜事,其实大有不同,何必说“新主子登基”?应该称“旧主子下台”。旧主子即然下台了,许多功过都可以重新认定,许多忠奸也可以再来评估。何不表示宽厚,将“旧主子”关起来的人犯,一并赦了吧!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祖宗爷爷奶奶!我的主子死了。我有救了!”那虎头蜂和苍蝇、蚂蚁被释放的时候,不知会不会这样喊。
来到书架前,往玻璃盒里看。吓一跳:大哪!怎么一只变两只了?只见两只螳螂紧紧抱在一起,贴着盒底睡着,一动也不动。难道是我那八十九岁的老母,又抓来一只螳螂,偷偷放了进去?我猜,家里就她这个老顽童,有可能。
小心翼翼地抬玻璃盒端到亮处,见到“一尸一鬼”。原来那两只螳螂,一只是死的“它”,一只是“它的鬼魂”。
可不是吗?那鬼魂是半透明的,一模一样地伸着脚、翘着屁股,只是头不太清楚,像脱下的面具,被卷在一起。再摇摇,“它”还动,没死!突然灵光一闪:“天哪!敢情它脱皮了。”
跟着是悔恨:我怎么那样糊涂呢?它不吃不喝、不打不斗,原来是等着脱皮。还有,它不断爬来爬去,又把头紧紧靠在盒底,原来是为寻找个脱皮的好地方。书上不是写了吗?因为身体要长大,外面的皮却长不大,螳螂一生要脱五次皮。每次都先不吃东西、懒洋洋好几天,再找个树枝,好好抓紧,头朝下地从“旧衣服里”钻出来。
提到“旧衣服”,使我想起“蝉衣”,也就是“蝉蜕”,那张牙舞爪挂在树上的空壳,明明主子早不要它了,还紧抓着树皮不放。这不放是有道理的,只有“死壳”不放,才能让“新身”得以脱离,好整以暇地从旧衣服里慢慢钻出来,连每次个脚趾头都完好无缺地“脱”出来。再站在旧壳上休息,把翅膀晾干。
现在订了。我赶快把玻璃盒子打开,将它拿出来,旧皮轻如无物地飘落,手上“四肢无力”的是新生的螳螂。我真想知道,在无物可抓的情况下,它是怎么脱身的?
这就如同摘手套,你总得一手抓着另一只手的手套尖,才脱得下来。而今这螳螂的旧皮既然不能先站稳在树枝上,难道是用不断甩动的方式,把旧皮摔掉的吗?
我注意检查它的六只脚,除了前面两只大钳子,还有一小部分没脱干净,其余四只脚确实有三只半已经脱出来了。稍稍拉了拉那没脱干净的半只脚,一层薄皮便掉下来。只是它必定经过了一翻挣扎,脚虽然全出来,后面两条腿,和中间的大腿,却都折伤了。
更麻烦的是翅膀,书上说螳螂在“脱身”之后,都会改为“头朝上,屁股朝下”的方式站着,使原先团在一起的翅膀能像花瓣一样舒展开,又说这是最神奇的一刻,可是现在它没能挂在枝梢,让体液流入翅膀,更没有足够的空间,让清风把那潮湿的翅膀吹干,而是委在地面,趴在盒子的一角。怪不得那翅膀看来像几片脏脏的抹布,抒成一团。
照心理学,童年过的无助与恐惧,可以再用游戏的方式表演一遍,且在表演当中把原来无助的情势逆转,就能克服心底潜藏的恐惧。
我现在也要为它作这样的治疗。
首行旬折断的三肢,得趁着外骨胳还没定型,先为它矫治。这小东西当然不能绑绷带、打石膏,我找来了胶条,把那折成九十度角的细腿拉直,并固定在胶条里。我常为不小心弄断的花做这种事,而今“园艺家”改行当“兽医”,道理应该是一样的。
接着找来一根细线,把它由胸部绑起来,再挂到昙花树枝上。这样做也有道理,想想,它的六肢折伤了三肢,前面两只大钳子,又刚用小镊子,一点一点把旧壳剥下来,当然不可能站立,更甭提攀爬了。而它的翅膀若不挂起来“利用地心啄力”,就无法伸展;刚矫正的腿若强迫站立,更不可能复健。
当然只好用挂的。
接着是使时光倒流,为了怕它着凉,我用毛笔蘸水,把“那团”翅膀弄湿,再抚平,希望像是回到刚裉出旧壳的时间,站在枝头伸展双翼。
哦!其实不能称为双翼,如同晴蜒,它是四支翅膀的。两支绿褐色的在身体第二截的背上,另两支褐红色的在第三截,也就是所谓“腹”的背面,当它敛翅的时候,绿的应该盖在红的上面。所以整只螳螂就看来是绿褐色的了。
我也作了退一步打算,如果翅膀能展得开,固然好。若果还是没办法,与其让它拖着这么一大团,不如动手术切掉。螳螂本来就不需要飞,飞多半是为逃跑,既然已经成为我的盒中物,未来半生自可以在盒子里称王,每天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又何需翅膀?
至于那些折伤的脚,如果胶条有效,大概不致残障。要是已经伤筋断骨,无法复健,恐怕我只好狠心地把它处死。
这也不是狠心,而是仁心。与其让它饿死,或放到外面,让它的仇家蚂蚁们咬死,不如来个痛快的。如同马,伤了脚,既然是只马,却不能跑,不如射杀。请不要觉得我残酷,螳螂毕竟不是人,残障的人还能思考,哈佛的那位写《时间简史》,还休掉他老婆,另结新欢的史蒂芬·霍金(stephen w。hawking),不就是严重的残障吗?据说还被认为是爱因斯坦之后最伟大的科学家呢!
但这螳螂能思想吗?不能思想、又不能猎杀的螳螂,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突然想起项羽,很能杀,却不能思想。其实他也非不能思想,而是思想时多了几分仁慈。猎杀的人有了仁慈,就如同妓女在做生意时有一“快感”,反而是最可怕而下贱的事。
我告诉自己,既然养它,是为了看它杀、欣赏它杀,让它用杀来娱乐我,它不能杀,我就该杀它。
如同许多历史上的“明主”,我不能有仁慈。
复健
九月一日
一起床,就冲去看它,原以为应该已经自己爬上树干、恢复神威的杀手,居然还一动不动地吊在空中。倒是昨天卷屈成一团的翅膀,已经变得又平又直。挂在身体后面,好像披了一件绿斗篷。
是不是死了?我吹了它一下。立刻四脚摆动起来。只是动归动,就是没办法抓住身边的树枝,逆光看去,被绳子挂着挣扎的一个躯体,好像西部电影里看到的吊刑。也想到墨索里尼和他情妇被倒吊起来,任群众吐口水的画面。
英雄最伟大的结束是死在战场上,其次是寿终正寝在任上,再其次是退休之后好好地死去,最糟糕的莫过于死在敌人的刑场上。
英雄理当死得像英雄,就算进了竞技场,能肝脑涂地、肚破肠流地被杀死,也是好的。如果被绑着,乖乖上了绞刑台,就有失广大群众的殷望与拥戴了。
对的!广大群众。英雄本来就是为广大群众景仰面产生的。你作英雄时有多被拥护,你作狗熊时就有多被唾弃,如同一位武术宗师,自己创造一套武学、编织许多神话,再在一君弟子的吹捧之下,拥有无数景仰的群众;大家天没亮,就集合,一起聆听教诲,如醍醐灌顶般,被抑注、被充满。然后一起练那金刚不坏之功。
当有一天,这宗帅,这应该不可能死的“神人”居然得了病,且病得无法再“临朝”。消息传来,会是怎样的场面?这点小病,神人就倒下了,我们这些凡人跟着他,还有什么前途和保障?于是,神人还没死,神话已经破灭,徒从已经四散。
你说,这“神人”能倒下吗?就像楚汉相争时,汉王明明中了箭,受以重伤,躺在床上。还要被张良勉强拖起来,出去劳军,以安士卒。
神人死了,最惨的是下面的大弟子,神人的神话一半是他们编的,神话破灭了,幻想破灭了,失望的群众就要拿这些当年帮助妖言惑众的人开刀,原先辅佐的名将全成了帮凶。
所以神人甚至没有死的权利。死了,消息也可能被压着,不敢发丧。
可不是吗?现在我也遭遇了问题,谁让我对女儿说了那么多螳螂有多厉害的神话,小丫头正站在我背后,我该怎么说?
“看!真不错!爸爸棒吧!昨天一团糟的翅膀变得多漂亮?”
“可是它为什么还吊着?”
“它在作复健,等我把它腿上的胶条拿掉,它就会变得神气了。”我十分心虚地说。讲实在话对这复健的结果,我也是好奇的。
拿来镊子和剪刀,又把挂着它的细线解开来,将它吊着拿,像伞兵一样,慢慢垂到地上。它居然还张开翅膀,以为是空中的漂泊者了。
地毯是乳黄色的,上面有天窗,太阳正照进来,也就更看得清楚,可以进行“拆线”的手术。看清楚,也真让人一惊,这家伙好几天不吃不喝,居然还一下子变大了,足足大了三分之一。单单看那三角头,就比原来体面不少。敢情原来那个旧皮,像是个高压的铠甲,把它对在里面,一下挣脱出来,就能“见风长”。我终于了解女人的束腰、束腹,其实是有道理的。我原来以为肉就是肉,束紧了这儿,就挤去了那儿。现在由这螳螂可以知道,肉是可以压缩变小的。只是不知道,那戴了许多“束”的女人,一朝把“束”脱下来,是不是也会变大三分之一。
为这小东西拆线不是件容易事,如同医生用电锯锯开病人打的石膏,稍不小心就会鲜血四溅。十年前我老婆断腿,打了大半腿的石膏,我还在她的石膏腿上画了不少画,写了不少打油诗,当医生锯开那厚厚的石膏时,我可真捏了一把冷汗。
现在我要拆胶条了。先试着把相对黏合的胶条撕开。太难了!而且一动手,“它”就因为腿的转助而扭着身子,搞不好,胶条没撕开,腿却齐根被扯了下来。
改成用镊子,夹着胶条的这一侧,再小心剪开那一侧。剪刀是我在武汉买的,老共的精蜜仪器很有名,这新式的手术剪刀也显然比传统的“张小泉剪刀”好用得多。
第一条腿上的胶条被剪下了,果如我这神医所料,昨天又弯又软的伤腿,现在已经变硬了。这脱皮大概就像生孩子,胎儿的头骨是锯齿状缝合的,经过“产道”的时候,那一片片的头骨能略略相叠。所以刚生下的娃娃,头常被挤成尖尖的,过不多久,便舒展回来。
螳螂也一样,在脱壳的时候,外面的“旧壳”是硬的,里面的身体是软的,只有软的身体才能从硬的壳里脱出来。出来之后,风一吹,新的外皮(外骨骼)又变硬了。我相信,昨天动手术的时间正好它脱壳出来不久,算它的造化,碰到我这位神医,及时把它从“难产”的鬼门关里救了出来。
当然,若不是我抓了它,又经放错了地方,不能抓树枝好好脱皮,它也不至遭遇这许多。但是,错了就错了,如同母亲怀孕时吃错了药,生下畸形的孩子,道歉又有什么用?最重要是生了他、养了他。而我,是先害了它,再救它。
第二条腿的胶条也剪下了,现在轮到第三条腿,也是折得最惨的那条。多神妙啊!昨天扁扁的折伤处,现在已经圆了,完全看不出受伤时的惨相。
由于这片脱条靠近腹部,我把它翻过来动手,几条腿对着空中猛抓,使我不得不非常小心地避免剪到它的腿。突然大拇指有点痛,这小子居然偷偷咬了我。
想起一个故事——一只蝎子请青蛙带它过河。青蛙说:“你是蝎子,如果过河过到一半,你螫我一下,我就完了。我不能带你。”蝎子说:“可是如果我螫了你,你沉下去,我也会淹死啊!”
青蛙想想觉得有理。就让蝎子站在背上,带蝎子过河。游到河中间,青蛙突然觉得背上一阵痛。回头喊:“什么?你居然螫了我!你不是说好不螫吗?”
蝎子两手一摊:“是啊!可是,可是我没办法,谁让我是蝎子呢!”
于是两个家伙一起沉了下去。
现在,这家伙还在我手里,躺在我的手术台上,居然就开始咬我了。我有点气,也有些高兴,气它的忘恩负义!高兴它毕竟是只螳螂。如同每个大吼:“不要对人吠”的狗主人,没有不心中暗自得意的。本来嘛!养狗,就是要它对着外人吠。否则,何必养狗?
螳螂不咬人,又何必养螳螂呢?
废功
九月二日
原来气象播报说今大会有大台风,但相反地,却是风和日丽。大台风先变成热带风暴,由北卡罗莱纳向北走,又跟着转向东北,进入了大西洋。
这令我很失望……
我居然盼着大风雨来,是有道理的。因为风雨会吹断许多大树的枝叶,在这些枝叶间最容易找到螳螂。
我不是已经有一只了吗?
对!可是我猜它快死了。
原本以为妙手回春,经过这一天的观察,才发现还是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后面四条细细的腿,确实都恢复了,可以站、可以走,问题是前面的两肢,也就是螳螂最重要、最厉害、也最有魅力的那两支武器,却失效了。
外表看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为什么两臂举得起来,前面的“钩子”却不会动呢?这就好比练“螳螂拳”的人,两只手却僵硬不能动一般。一个杀手失去了他的武器,就算还有一部分武器在手上,也只是空握着刀柄,却没有了刀,只能成为一种讽刺。
何况这武器是那么完美天成。“螳臂”毕竟是“螳臂”,它像叉、像锯,又像钳子;最靠身体的那节,四围长满了刺,还像“狼牙棒”。至于那末梢的第五节,又分为五小趾,可以洗它的脸,和作最温柔的触摸。这世上有什么武器能跟它比呢?有惩罚、有柔情。一边是刀,可以置你于死地;一边是温柔,可能触摸你最敏感的地方。这才是最性感、最刺激的,有着绑起手来做爱的恐惧与快感。
可是,现在这最具有魔力的部分,却失了作用。
我先猜想,它是因为脱皮时太累,而暂难恢复。后来又想,或许没有及时运动而造成血液不流通。于是帮它前前后后地转动,希望能软化它的筋骨。
只是动归动,在我的帮助下虽然可以转动,当它自己行走时,却完全派不上用场。这下麻烦大了。表面看它靠后面四只脚走路,前面两支钳子只是用来猎杀。但是,当这两支武器不动时,问题都出来了。
首先,那两支钳子就像登山者用来攀爬的钩子。一只螳螂,有个那么大的身子,却只有四条细细长长的腿,后腿又不像蝗虫那般粗壮,当它要攀登的时候,全得靠这两支钳子。所以,它现在不再能攀高。
其次,它连走路也出了问题。造物者很妙,它常创造些看来一点都不平衡的东西,譬如“鱼狗”,身子不大,翅膀也小,尾巴更短,却有个特大的脑袋和又尖又长的“喙”,站在树枝上,一副要往前摔下去的样子。
譬如鸭子,头又大又圆,加上胸部和肚子又肥又圆,偏偏嘴特别大、腿特别短,还把腿长得很靠后面,使鸭子游水的时候,不得不把头向后缩,只要头往前多移一点,就会因为头重,而一头栽进水里。
其实造物者是存心创造这种不平衡。鱼狗要随时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水里,就像只“飞镖”,当然头要大,才够重;尾巴要小,才够快。鸭子随时要把头扎进水里,又要扎得久,当然需要一方面靠头的重量、一方面靠后面双蹼拨水的助力。
这螳螂的设计也一样。小小一只虫,要想出手重,即使身子不重,武器也得重。如同瘦子舞大锤,瘦子虽瘦,靠甩动的力量,那大锤打到人,也能立刻脑浆四泻。
当然舞动重武器的技术也很要紧,你若看人练螂拳,就知道,出拳的时候一定要缩颈。真螳螂就是这样,一方面上身向后缩,防备敌人的反击,一方面以电光石火的速度,直攻对方的要害。
相反地,当它不向后“缩上身”而“出击”的时候,由于“钳子”重,立刻就会失去平衡,向前摔倒。
现在它就遭遇了这个问题。两个最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器,成为最大的累赘。由于关节转动不灵活,它只能任两支钳子向前伸着,上身失去了平衡,只好往前倾,随着它的武器,趴在了地上。
更可悲的,是除了被缴械之外,它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正常,七情六欲想必也都在。几天不吃不喝,它一定又渴又饿,于是每当那大蚂蚁和蜜蜂,从它身边过的时候,它依然炯炯有神地,转着头,盯着那“美食”看。
英雄末路,所有的小丑都会跑出来羞辱它。那蚂蚁似乎故意地,一次又一次爬上它的身子,它就浑身震颤地弹动,甚至以跳的方式,一下子窜到玻璃盒的另一边。直挺挺地伸着它的武器,趴在地上喘气。
“如果它再这样,不能自力更生,我晚上就要把它处死。”我对女儿说。
“什么是处死?”
“处死就是把它杀掉!”
“为什么?为什么?”小女儿居然抱着盒子哭了起来。害得她妈妈都跑来了。
“因为爱它。你不知道吗?一天到晚在报上登广告的保护动物协会,一年不知道处死多少小动物。”我对女儿说:“最近香港公家盖的楼房,不准居民养小动物,我看电视上报导,香港保护动物协会几乎变成了动物处死协会了。”
“我听不懂!”小丫头大声喊着。
“你要扔还不快扔了,拖什么?愈拖愈伤心。”妻说。
“这个你不懂,这叫‘晚决’,就像是‘秋决’,在最肃杀的季节执行死刑,这是仁,也是顺天。现在是中午,除了不江洋大盗,哪有在最盛的时辰明正典刑的?”
吃完中饭,冒着大太阳,我就跑到院子里。倒不是为了找刑场,而是希望再找一只螳螂。小孩养宠物的心理很妙,旧宠物死了,只要买只新宠物给他,就能立刻快乐起来。其实大人也差不多,旧爱去了,如果能及时遇见新欢,那伤痛的情绪也容易平复。许多人失恋或丧偶之后,跟着再嫁、再娶,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不是不再爱旧的,而是太爱旧的,为了爱他太多、爱他太苦,为了忘掉他,也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只好另结新欢。
中午大概不是抓螳螂的好时候,因为它们都怕热,又天生爱阴暗,喜欢在树叶的背面挂着。当然,也可能那里是最佳的猎杀位置,如同猎人,绝不会等在醒目的地方,否则猎物看到,怎么可能上网呢?
所以我采取低姿势,弯着腰,从树的侧面看叶子的下方。螳螂多半是绿色的,再不然是褐色的,又有许多是绿色的身子、褐色的翅膀,杂在树丛里,活像枯枝和朽叶,只怕“视而不能见”。
大概那就是“保护色”吧!我相信在枯叶多的地方,一定褐色的螳螂多些;在绿叶丛中,又必定多半是绿色的螳螂。对我而言,那是它的保护色,免得被我抓到。但是相反地,对那些被它猎杀的小虫而言,那保护色何尝不是保护这强权阶级,使那些升斗小民,能不知不觉地被掠夺、被猎杀。
所以白道经常也是黑道。如同白云也是黑云,从飞机上向下看,厚厚的,能够反射阳光的,是白云;从地面看,同样一片云,却因为阳光无法穿透,而成了黑云。
我们可能从生下来,一辈子,都扮演白云或黑云;也都自以为是白云或黑云。我们也可能都是螳螂,吃弱的、躲强的。且用躲避强敌的本事(保护色),来欺侮弱小。如同学生时代最会作弊的,当了老师,就最长于“抓弊”。当警察时最会抓黑道的,一朝入了黑道,也就成为最会躲警察的。
太难了!尤其在暗处,这个真理是非不明的地方,要抓那黑白不分的高手,我实在没有办法。寻遍整个院子,自己吓自己地以为看到不少,却连一只螳螂也没找到。
这就是我为什么希望台风来的缘故。时局小乱时,黑白虽然最不明显。时局真大乱,黑白就都显露出来了。
回到屋里,我做了一个决定,当新英雄未出现之前,旧英雄可以暂时不被杀。
明天,我要三顾茅芦。
第三章 杀手的困顿与挣扎
替身
九月三日
今天我起得很早,而且直接走到院子里,因为昆虫书上说螳螂常在一早和傍晚觅食。这话其实有点外行,据我看螳螂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觅食的。如同人,不是只有“白天才会贪,只要有利可图,半夜把他叫起来,他也会”欣然就道“。
或许螳螂爱在早上和黄昏走到叶子的正面吧!因为这时候阳光最弱。当然,我们也可以比较风雅一点地想:它也爱欣赏旭日和夕阳。就像鸟,天只要微微一点亮,鸟就开始叫,夕阳只要还剩一点点,鸟就可能留连着不归巢。在冬天,叶子都掉光的时候尤其明显,可以看见成千上百的小鸟,聚在最高树的顶端,不断吱吱喳喳叫,它们在干什么?在欣赏夕阳。因为当太阳接近地平线时,只有最高处的树梢上,还能染到一抹余晕。古人在诗里说“初日入高林”,又讲“高处夕阳多”。就是指这一早、一晚的阳光。
所以,说不定螳螂跟鸟一样,整夜盼着太阳出来,又整天希望阳光别消逝。也因此,它既迎朝,又送暮。
爱光,大概是生物的天性。它们可以像螳螂、蚊子一样不爱“太强”的日光,但有光,总是好的,当然爱光这件事,对不一样的生物,可能也有不一样的“目的”。到了夜晚,各种小虫纷纷往有光的方向去,也就有那蜘蛛在灯的旁边织网。同样的道理,书上说螳螂晚上也会趋光,我想,它心里想的大概跟蜘蛛差不多,它不是爱光,而是知道别的虫会到那里去,那里可以吃到爱光的同志。
吃同志有什么稀奇?这世界上最容易吃到的就是身边的人,同志正是身边的人,兄弟总是阅墙、朋友总是争执,朋友之妻常被戏,甚至乱伦和性骚扰都总是发生在熟人的身上。如果统计一下,被陌生人抢的、骗的,只怕远比被“同志、朋友”坑的少得多。黑道花多大力量才能弄到一点钱,白道小小动一下,就是十几亿,道理很简单,白道看来像百姓的同志,大家不盯着他看,就算看也不怀疑,于是可以明目张胆地贪。这世上有什么比吃小老百姓同志更容易的事?
同样的光下,可以有不同“目的”的虫。同样的神坛下,也可以有不同目的的人。有人是虔诚地去拜神,有人是虔诚地去交朋友、搞直销、拉保险、卖房地产。有什么地方比神坛下更安静、更同志、更没有戒心、更容易推心置腹、更富有同情心、更像是兄弟姐妹?
现在我就要去找一位跟我一样喜欢清晨的同志。我要把这同志抓到,供我使唤、供我娱乐。同时替代我那过气的、正在生病的同志。
居然一点风都没有,连最高处的树梢,都一动不动,这种天气最适于抓虫。因为既然一切都不动,那动的就特别明显。想起杨炫之《洛阳伽蓝记》中的:“嘉树夹牖,芒草匝阶,虽云朝市,想同严谷。静行之僧,绳坐其内,餐风服道,结跏数息。”
现在我就是“静行之僧”,要以“结跏数息”的境界,把我的心、目、耳,甚至每一寸皮肤,大大地开展。我要静观八方,感触最小的颤动与音响。因为在那颤动与音响的背后,有我要猎取的东西。
只要哪片叶子动了一下,或哪片草丛中出现一点声音,我就要扑过去,看看是谁在造反,用静坐冥想的方式去找寻猎物,这是多么高的境界。如同许多伟大的企业家,在“打禅七”之后想出整顿事业和伙伴的好方法。
想到宫本武藏,剑术的最高境界是静,是静中之动。两位高手对峙,都举着剑,不动,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这些时间的静,正是大动,谁有了一点躁,露出一丝弱点,剑锋就要从那里划过去。
我缓缓地,走过一丛又一丛的树,仿佛宫本武藏,举着剑,等待对手露出急躁的弱点。
但我的对手太强了,它居然也不动。螳螂一次产卵几百个,既然有一只出现,就必定还有许多藏在这树从里。说不定它们也正静静地看着我,不发出一点声息,甚至连脚都不移动一下。
足足一个小时过去,除了见到几只大黑蜂、黄蜂和蝴蝶,居然连只螳螂影子也没见到。我气了,打开喷水的龙头,拿着喷嘴,对准花丛喷,这喷嘴是新买的,made in taiwan,好极了,有“平均淋水”、“大量灌水”、“弧形喷水”,和“急速喷射”四种喷法,我用的是急速喷射。
早上的水压特大,每条水柱喷出去,都足足有十几公尺远,我采取的是“点放”,也就是一下、一下喷,每下大约半秒钟,又用这半秒钟采取扫射的方式。
多彩的impatiens,大概枝子特别脆,水一过就倒下了。大叶的冬瓜,原本高高地撑着,水一过也垮了下去;杜鹃花很强悍,又因为叶子小,水柱直穿而过,好像没什么影响。最可怜的是美人蕉,大叶子被喷裂了,上面一大串花全折断掉在地上。
“快快给我现形,我要把你冲出来。”我在心里喊:“既然来软的,你不吃,我就来硬的,看你被水喷到,还出不出来。”突然想起介之推,陪着晋文公流亡在外,晋文公回国得势之后,介之袱却带者母亲隐居到绵山。晋文公为了逼他出未,放火烧了山,把介之推也烧死在里面。
小时候,我的儿童故事书上有这故事,我拿给老爸,问他晋文公为什么要用这么笨的方法,结果害死了好人。老爸笑笑,说:“他不是要找介之推,是要抓介之推,既然介之推不听他的话,只好把他烧死。”
那时候我才八岁,不懂。但老爸的话,我记了半辈子。
现在,我就是用晋文公的方法,但不放火,而喷水,把我要找的螳螂喷出来。如果喷不出来,喷死也可以。当主子看得起你,要拔擢你出来,你居然不识相,当然只有死路一条。人才是要给主子用的,尤其旷世奇才,更非主子莫属,就算主子不用,也不能留给别人用。“怀才”就是“怀壁”,没罪也是有罪。
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吗?主子可以天天查你的税。你以为你有几个臭朋友吗?主子可以把你朋友全部买通。你以为你有个臭名吗,主子可以造你的谣。你以为你甘于平淡,可以隐居田园吗?主子可以扰得你鸡犬不宁,甚至没人敢买你的庄稼。
你觉得不平,觉得气愤,想要报复吗?你正中了主子的下怀。
你要报小仇吗?来!主子帮你,把那些欺侮你的小鬼全宰了。
你要报大仇吗?来,主子找人帮你,你的小辫子正落在主子手上。
你居然想找主子麻烦吗?你太大胆了,早看你有谋反之相,大家看到了吧!不是我主子迫害贤良,是他要造反,谁同情他就是与他同党。来来来!大家作个见证,不是主子爱杀,是不得不杀,一边杀,一边痛,心痛这个人才,落得这个下场。
我一边喷水,一边心痛,觉得天下苍生都为了那几只躲起来的螳螂而受了害。当然,我也气,气我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主子,居然抓不到一只小螳螂。
我决定收手了。回屋子看我那只残障的小东西,我决定暂缓它的刑期。在“新人”没出现之前,“旧人”可以苟延残喘。
偷生
九月四日
说实话,我很怕去看它,有时候经过它家,都不敢看一眼。这么多天了,不吃、不喝,它随时都可能死掉,一下死掉到好,就怕半死不活。
最近有个朋友回国看他病危的父亲,好不容易向美国老板请了假,千里迢迢地飞去,过了两个礼拜,回来了。摇着头叹气:“以为能为他送终,没想到,我回去,他的病情就好转了。也不是真好,而是能再拖一阵子,真糟糕。”我心想,真糟糕什么呢?真糟糕老爸没配合你回国死掉?
我母亲有个老朋友在西岸,她打电话叫老朋友来玩,你猜那西岸的老太太怎么说?她说:“没办法!老头子正病着呢!总不能丢下他走啊,等他一死,我就去,而且没牵没挂,可以好好住上几天。”真不知道如果她的老伴在旁边听见了,会有什么感受。
或许他们已经不必再顾忌病危者的感觉。一个被看成累赘的人,就算有感觉,也没用,也不敢说。谁叫你不死?要死又不能死,该死又死不成,死了又死不透,是天下最麻烦的事。
现在它就是个麻烦事。身强体壮,都没毛病,只是一双吃饭的工具出了问题,就得一辈子仰人鼻息、靠人供给。想起狮子山共和国内战时,被叛军剁去双手的人。我真搞不懂,为什么要对妇人和孩子那么残忍。你一刀把他们杀了,也就得了。为什么砍去双手?而且不是齐腕砍断,偏偏砍在近手肘的地方。
求人在嘴里塞一块面包容易,求人为自己擦屁股可是最难启齿的。问题是,只剩下半截手臂,他们怎么擦屁股?
我看到一对母子的照片,都是这样,没了双手。两张照片给我不同的感觉。一个中年人,没了双手,靠人接济下半辈子,不同于一个孩子没了双手,准备乞食一生。一个辛苦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可以理直气壮地要孩子接济;但是对个还不曾贡献社会的孩子而言,就真是只能求取悲怜了。这好比晚上喝得满脸通红的人,大不了是放松、放荡。一大早就喝酒的人,却要叫人瞧不起,认为那是“自暴自弃”和“作践自己”。
我的螳螂,不曾娱乐我一天,现在却要我供养它,喂它吃。喂它喝、为它擦屁股(清理粪便)。如果它有知,究竟会怎么想?
不过它毕竟是活过来了,它如果挨不了饿,早死了,也就没有下面的偷生。所以,一切“偷生”的人,先决条件是“求生”,没有成功的求生,就没有下面的偷生。如此说来,那偷生就值得尊敬,毕竟他是求生的胜利者。在废墟里、在产道里、在手术台上,他虽没得到全胜,但得到了半胜,于是能被救,能活下去。这世界上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
想起二次大战,纳粹犹太人集中营,进营之前先经过体检,看你还健康,可以当奴工,叫你到一边,让你多活几天。看你已经差不多了,活着只能耗口粮,就叫你到另一边,排队、脱衣服、进去大屋子洗澡、消毒。然后从淋浴的喷头里喷出毒气,再一车车运去烧掉。
也想起一位外科名医对我说,分割“连体婴”,最困难的是如果两个孩子只有三条腿,到底把中间那条腿给谁。
“给那比较弱的。”我猜。
“错了!给比较强壮的。”他说:“比较强的比较可能存活下去,不如让他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至于另一个,就看造化了。这样总比两个都死了,来得好,不是吗?”甚至连移植器官,美国医学界都有个趋势,不是移给最病危的,而是移给病较轻、较能救的。免得移植之后,还是死,浪费了有限的“器官”。
这就叫“天助自助者”。要人救你,你先得自己救自己,让人觉得你比较可以救。
于是,我不得不佩服这螳螂,它活到了。我当然也佩服那苍蝇和蚂蚁,它们不像蜜蜂、虎头蜂和大黑蜂,不断地拍翅膀,结果没两天就累死了。真能在乱世活下去的,常不是最勇敢和最强壮的,而是最能忍耐的。譬如长寿的乌龟、鳄鱼和龙虾,就都是最不爱动的。
螳螂也不爱动,它是以静制动;相信它也不会出汗,所以能几天不喝水,也不口干。其实据昆虫书上说,螳螂只偶尔喝一点露水,平常的水分完全靠从食物当中摄取。
只是我这个人不太信专家写的书,我自有教育我自己小孩的方法,我相信它一定渴了,渴了就应该喝水,而不能喂食,饿久了,突然大吃大喝,会像杜甫一样得“急食症”死掉。所以,我要先喂它喝水。
我先去找了一个眼药瓶,小时候,我常从路边捡回“弃猫”,如果是眼睛没张开的“猫婴”,就用眼药瓶装牛奶,把它们喂大。现在我要用同样的方法。
先把眼药瓶洗干净,装上水,再打开塑胶盒盖,大概今天动作慢了些,让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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