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无所拘束。有一次,他突然提出一个令人震惊的建议,那就是叫他们两人中的一个与明美成婚。对这个建议,又八表现得激动不安。竹城则置之不理,或是用几句幽默话表示反击。
生产蘑菇的季节到了。这些多汁芳香、硕大如席的东西是在松树的基础上生长的。竹城已不是象以前那么紧张了,开始在屋后树木繁茂的山上采集蘑菇。
明美手中提着篮子,从这棵树到那棵树跪着搜寻。每当她闻到一堆蘑菇的清香,树林中便响起了她那天真的声音。
“竹城,快来这儿,好多呀!”
就在附近采集的竹城总是这样回答:“这里也很多。”
当他们累了时,明美就向他挑战。她咯咯笑着。“让我们看看谁采的最多。”
“我最多。”他常常沾沾自喜地回答。在这时他总要检查一下自己的篮子。
与往常一样,明美叫了起来:“哈哈,我知道啦!”她显出非常得意的样子,这种样子只有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才能做得出来,没有一点忸怩作态,没有一点故作谦虚。她翻开他的篮子。“你采了好多毒菌。”她一个一个地把毒菌挑出来摔出去,虽没有一个个高声地数数,但却是在他眼前慢慢地挑着,只弄得他几乎不想再理睬她,甚至要闭上眼睛。她把毒菌能扔多远就扔多远,脸上闪着得意的光泽。
“现在看看我的比你的多多少!”
“天色不早了,”竹城咕哝着。“回家去吧。”
“你不高兴,因为你输了,是吗?”
她开始象只野鸡那样朝山下飞跑,但突然一下停住了。一个高山般的大块头男人,正穿过半山坡的那片树林,斜着朝他走过来。他的步子大而沉闷,看上去十分可怕。他那凶猛的浓眉,那上翘的嘴唇,那沉重的佩剑,那斗篷式的铠甲及那动物般的皮肤,使他好斗的神态流露无遗。
“明美!”当他走到她身边时,他咆哮着,咧开大嘴,露出一排宽大的黄牙。但明美除脸上有惊恐之色外,并未对他的叫声作出反应。
“你那美妙的妈妈在家吗?”声音中带有做作的挖苦。
“在,”传来一声抗议式的回答。
“好,回家后,告诉她一件事,你愿意吗?”他假意谦恭地说。
“可以。”
他的语调变得刺耳起来。“你告诉她,她现在已不给我什么东西了,企图背着我自个儿弄钱。你告诉她我很快就会去的,去拿我那一份,听清楚了吗?”
明美默不作答。
“她大概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事,但她卖给东西的那些人直接找我来了。我敢肯定你也去过关原,是吗,小家伙?”
“没有,当然没有。”她无力地抗议着。
“好,别介意。只是把我说的话告诉她就行。如果她再耍计谋骗我,我就叫她当不成邻居。”他看了小姑娘一会,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朝沼泽方向去了。
竹城把眼光从离去的陌生人身上移向明美,关切地问:“那家伙到底是干什么的?”
明美的嘴唇仍在打颤,消沉地回答说:“他叫丰邪,从不波的村子中来的。”她的声音仅比耳语高一点。
“他是个强盗,对吗?”
“对。”
“他为什么那样激动?”
她站在那儿没有回答。
“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他向她保证。“能告诉我吗?”
明美十分悲伤,似乎是在想说什么。突然她一头偎依在竹城胸前恳求道:“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好吗?”
“我会告诉谁呢?德川武士吗?”
“记得在关原第一次看见我的那个夜晚吗?”
“当然记得。”
“猜出了我在那儿干什么吗?”
“没有,后来我没想过。”他板着面孔说。
“告诉你,我在偷盗!”她更近地看着他,观察他的反应。
“偷盗?”
“一场大战之后,我就到战场上拿走死亡将士的东西:战剑、剑鞘装饰——凡能卖钱的都要。”她又看了他一眼,想看到他脸上不同意这种说法的脸色,但什么表情也没看到。“真吓死人啦。”她叹了口气,然后变得面对现实,“但我们要钱吃饭,如果我说不去,妈妈就会发怒。”
第十章
自那天夜里在暴风雨中受淋之后,小津就一直在发烧。当她与竹城在一起时,她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竹城一走,她顿觉浑身疼痛,疲惫不堪。到了茶馆之后,情况就更坏了。
她不知在茶馆后屋中躺了多久,她感到口渴难熬。“水,水,”但没有人回答,她用双肘撑起身子,慢慢地,她快挪到水盆边了。当她拿起旁边的竹勺时,听到身后有遮雨板被撞倒的声音。这个茶馆是个山间小棚子,没有什么东西防止人把松松垮垮地装着的遮雨板碰倒。
小杉与权六闯进了茶馆。
“我什么也看不见。”小杉小声抱怨着。
“等等,”权六回答着走到壁炉旁,拨了拨火,放进了些木头,屋里亮了一些。
“她不在这儿!”
“一定在,她走不了。”几乎就在同时小津发现后屋的门开着。“在那儿,”小杉叫了起来。
小津这时就站在外面,把一勺水通过窄缝淋在小杉头上,转身象飞鸟一般朝山下跑去,衣袖如同一双翅膀在身后呼呼地飘首。
权叔抬起手指着她说:“那是她,对吧?别担心,她是个生了病的女孩,我一会就可赶上她。”他缩了一下下巴开始追赶,小杉紧跟在后头。
“权叔,”小杉叫着,“你可以用剑,但先别割了她的头,我还要对她说几句话。”
杖六突然大叫一声,双膝跪倒在地。
“怎么回事?”小杉叫着赶了上来。
“看下面!”小杉看到正前面有一个陡坎,下方是个大黑洞,洞上还盖着竹子。“她跑下去了吗? ”
“是的,我想这洞不太深,但太黑,我要先到茶馆去搞个火把来。”
当他跪着向洞中窥探时,小杉叫道:“还等什么?笨蛋!”她猛地推了一把,权六栽了下去,连个支撑点也踏不到,一直重重地跌到洞底!“你这个老巫婆!”权六气愤地叫喊着,“现在你也下来吧! ”
竹城抱住双肩坐在一块巨岩上,两眼直盯住山谷对面的昭仓监狱。在这儿他昨天从早晨坐到黄昏,今天又是一整天。他在制定救姐姐出狱的方案,但一直定不下来。
他想到可以斗过五十至一百个守卒,但又不得不考虑地形,他不但要攻进去,还要冲出来。监狱后面是深谷,前面是进入监狱的通道,通道上有两道门防守。根据这种情况,晚上下手也许有利,但两重门一到日落就锁死了,任何用撬棍撬门的企图都不能得逞,因为一撬动就会弄响上面的报警木块。
“没办法!”竹城悲哀地想着,“即使我冒死的危险也不能奏效。”
又是一个半天,竹城的双手放在胸前,就象锁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有某种模糊不清的东西使他害怕,使他对接近监狱犹豫不决。他一次又一次地责备自己:“我从未这样的,大概是看多了死人的脸会使自己变成胆小鬼吧。”
他摇了摇头,不,不是的,这不是怯懦。他刚刚学完了一课,是泽元和尚费尽心机教的一课,现在他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清楚些了。他感到一种新的冷静与安宁。勇敢决不只是凶猛,他现在已看到了这一点。他再也决不象一只动物一样行动,而是先象人那样思考,象一个成熟了的、战胜了儿时鲁莽的人。
他双眼静静地盯住晴空,脑子里终于形成了一个行动方案。“天黑之后,越过山谷爬上那边的悬岩。天然的屏障更好掩护,后面没有门,但也无重兵把守。”
他刚想好,一支利箭嗖地一声扎在离他的脚趾仅有几寸远的地方。抬头一看,只见对面监狱里一群入在团团转。很明显,他被发现了,人群马上散开了。他估计这是一种试探、想看看他的反应。他故意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不一会儿,落日的余辉在山后消失了。竹城站起来,又开始用石头准备晚餐。他手起石飞,石飞鸟落,落鸟被他一撕几块,往嘴巴里直填。
正在这时,二十几个士兵吵吵嚷嚷地已把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大叫:“是竹城,是从宫本村来的竹城。”
“他很历害,别小看他!”又一个警告着。
竹城的视线从他那生鸟肉做成的晚宴上移开,直盯住那些抓他的士兵。那是一双杀人的眼睛,与一只猛兽在吃食时被打扰了的眼神一样……
“呀——嗨!”竹城怒吼着,一块大石头朝人群飞去,飞石呼啸,血肉横飞。他一下越过封锁圈,直奔监狱大门。
没被砸死的人目瞪口呆。
“他在干什么?”
“这家伙在往什么地方跑? ”
“他发疯了!”
竹城在前飞奔,象只发疯的蜻蜓;士兵在后紧追,杀声阵阵,震天价响!当他们追到第一道大门时,竹城从栅栏上跳了过去。现在,竹城处在两道门中间,两边都有士兵杀来,实际上是自入牢笼。这时的竹城,已看不见障碍,看不见第二道门里的士兵,也意识不到自己被杀死的危险,他用超乎常人的力气,扭动着第二道门的一根柱子,突然一下子拔地而起,粗大的柱头扫向士兵。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见无数黑影在向他攻击。瞄准目标,用柱子朝大团黑影直扫,一时无数长枪短剑都被扫断,飞上天去又落下地来。“荻根!”竹城叫着,跑到牢房后面。“荻根,是我——竹城!”
他用愤怒的眼睛盯住牢房,一次又一次地呼唤姐姐。“是个圈套吗?”他有点惊慌了。他用大柱子把一个又一个牢门撞开。守卒们只顾躲避,四散逃命。
“荻根! ”他的喉咙都叫哑了,还是无人答应。
在一个又脏又小的囚室里,竹城看到一个人企图逃走。 “哪里走!”他叫着把那血染的柱子抛在那家伙脚下。当竹城跳到他跟前时,那家伙竟不知羞耻地哭了起来。竹城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我姐姐在哪里?”他吼着,“他们把她怎么啦?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否则我就揍死你。”
“她——她不在这儿了。前天他们把她带走了。上头有命令。”
“在哪儿?你这个蠢杂种!在哪儿?”
“姬路。”
“姬路?”
“是……是的。”
“如果你敢撒谎。我就……”竹城一把揪住他的头发。
“是真的……真的,我发誓。”
“真的就好,否则我就专门回来宰你。”
追兵又围了上来,竹城把这个家伙一把举起朝他们掷去,然后消失在那黑暗的牢房之中,五、六支箭朝他飞去,竹城咬着大拇指,让过飞箭,突然一个箭步冲向栅栏,如闪电般一跃而过。
身后一片混乱……
竹城朝山谷下飞奔,泽元和尚的话出现在他的脑海。“学会怕应该怕的……野蛮的力量……是儿戏……是野兽的力量……要有真正的勇敢……生命是可贵的。”
第8章 武藏临世译者题解:泽元和尚,再捕竹城;姬路城堡,鬼屋囚禁。三年攻读,精通韬略;宫本武藏,在此出生。
竹城一直在姬路城堡郊外一座小桥附近等着,有时藏在桥下,有时不引入注目地站在桥上,有时把草帽压得低低的,盖住自己的脸,象个乞丐在附近打转。
找不到小津使他困惑不解,就在一周之前,她曾发誓要等他一百天,一千天。竹城是从不违背诺言的,既答应了她,就要在这儿等。但随着时光的流逝,竹城越来越想走了,因为来姬路不只是为了找小津,还必须找出他姐姐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一天,他在离城堡中心不远的地方,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并听到那人跟上来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只见泽元和尚撵了上来,边撵边叫:“竹城!竹城!”
竹城吃了一惊,觉得有点丢脸,他认为自己的伪装是完全可靠的,即使是泽元和尚也不应该把他认出来。
和尚抓住他的手说:“随我来!”语气中的命令与催促不容忽视。“别再捅乱子了,我花了好长时间在找你。”
竹城顺从地跟他走了。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但他又一次发现自己毫无力量对抗这个特别的人。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现在是自由的,和尚要带他去的地方,好不过宫本村那令人害怕的大树和姬路城堡的地牢,他猜自己的姐姐就在这地牢中,如果能被关在姬路,至少他们可以死在一起。
姬路城堡的巨大影子出现在他面前,竹城现在才明白这儿为什么叫“白鹤城堡”;巨大的石基上有一座塑像,就象一只从天而降的骄傲的仙鹤。泽元和尚领着他走过外护城河上的横桥。当他们向铁门走去时,一排卫兵注视着他们,士兵们手中的长矛在阳光下闪亮,这使竹城一时犹豫起来。泽元和尚无须回头,就感觉到了他的这种情绪。他做了一个稍微不耐烦的手势,催促他继续往前走。通过第一道门楼之后,不远便是第二道门楼。那儿的卫兵看起来更为紧张与警惕,随时准备奉命行动。这就是当时一个大名的城堡。象其他许多城堡一样,还远没有习惯于国家的和平与繁荣。
泽元和尚叫来了卫兵的头领。“我把他带来了,”他宣布着,并把竹城交了过去。和尚又告诫头领要象已交待的那样好好照顾竹城,还说:“小心点,他是一头小狮子,但已长牙了。他还未驯服,如果你戏弄他,他就会咬你。”
泽元和尚过了第二道大门,走向大名的住处。他路径很熟,无须指引,昂首阔步,无人阻挡。
照和尚的吩咐,卫兵头领未动竹城一个指头。他只是叫竹城跟他走。竹城无言地服从了。一会儿,他们来到——间浴室,头领叫他进去,把身子洗干净。一听说要进浴室,竹城的脊骨就发凉,上回洗澡的情形还记忆犹新。他好不容易才逃出了那老寡妇设置的陷阱。现在,他怕又是什么圈套,拖延了好一会没进去,双手抱着在外面观察动静。不一会,一个仆人送来了黑色和服,鞠了一躬并有礼貌地说:“我就放在这儿,你洗完后可穿上。”
竹城差点哭了,和衣服放在一起的,不仅有折迭扇、卫生纸,甚至还有一对长短武士剑。一切都很简单,但一切都不缺少。他又一次受到了人的待遇。竹城转过身子,进了浴室。
池田辉昌,城堡的主人,躺在安乐椅上,望着花园。他身材矮小,脸面刮得精光,露出一颗颗黑麻子。虽未穿正式的官服,但还戴着那能表明官位的帽子。
“那是他吗?”他用折迭扇一指,问泽元和尚。
“是的,那是他。”和尚恭敬地回答。
“是个好样的,你救了他,很好。”
“救他的是你,老爷!”
“不能这样说,泽元,这你知道。如果我手下有一帮象你这样的人,毫无疑问,许多有用的人都会得救,世界也会比现在更好。”大名叹了口气,“我的麻烦就是,手下人认为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绑人杀头。”
一个小时之后,竹城坐在花园上面的走廊上。他低着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显得对人尊敬而有礼貌。
“你叫新免竹城,是吗?”池田辉昌领主问。
竹城迅速地瞥了一眼这大人物的脸,然后尊敬地把目光转向地面。“是的,老爷,”他清楚地回答。
“新免家族是赤松家族的分支,赤松正德,这你清楚,曾是这个城堡的领主。”
竹城的嗓子发干了,一时答不上话来。他从来就认为自己是新免家族的败家子,从来就对大名没有特别的敬畏。不过,对自已有辱先祖名声的行为,还是感到羞耻,他的脸在发烧。
“你的所作所为是不能饶恕的,”池田辉昌用严峻的口气说着。
“是,老爷。”
“我要惩罚你的行为。”他转向泽元和尚问道,“我的部下青木田蛇卫门未经我的许可,曾答应如果你抓到这个人,你就有权决定和执行对他的处罚,这是真的吗?”
“我想你最好直接问一下青木田蛇卫门。”
“我已问过他了。”
“那你认为我是撒谎?。
“当然不是。青木田蛇卫门已坦白了,我要的只是你的证实。因为他是我的直接部下,他的应诺也是我的应诺。这样的话,即使我是这块封地的领主,我也无权按我的意愿去惩罚竹城。当然,我不能允许他不受惩罚就溜之大吉,但如何惩罚,那得由你来定。”
“好,这正是我想说的。”
“那么,我想你已考虑过了,我们把他怎么办呢? ”
“我想这个犯人应在——怎么说呢?——应在‘困境’中呆一会。”
“你具体的办法是什么?”
“我相信这儿,就在城堡的某个地方,有个长期谣传闹鬼的地方。”
“是的,有一个。仆人们拒绝进去,随从们一直避着,所以那地方就没用啦。我现在已不管那地方了,再打开那屋子也无必要。”
“但你想没想,你,池田辉昌,德川王国最强的大名之一。在你的城堡中,竞有一个地方长期没有光照? ”
“我还从来没这样想过。”
“但别人却这样想。这关系到你的权威与尊严。我说应该让那间房子也有光亮。”
“嗯。”
“如果你允许我用那间屋子,我就把竹城放在那儿,直到我能原谅他时为止。他已在黑暗中过了好久啦。听到了吗?竹城? ”
竹城一声不吭,但池田辉昌笑了,并说:“很好。”
很明显,从他们和睦的关系看来,和尚那天晚上在庙中对青木田蛇卫门讲的都是真话。他与池田辉昌,两个禅宗信徒,真是好朋友,好得象兄弟一样。
“把他送到新居之后,何不来茶室与我用茶? ”池田辉昌问起身要走的和尚。
“啊,你是想在茶道上再次表明你是如何笨拙么?”
“那不太公平,泽元。这些日子我已开始悟到诀窍啦。过一会儿,我要叫你看看,再也不是那个莽撞的小卒啦。”池田辉昌说完退到了内屋。
城堡主楼高处,终年一片漆黑,那闹鬼的房间就在这黑暗之中。这儿与世隔绝,没有春夏秋冬的交替,没有日常生活的声音。有的只是小灯一盏,照着面如土色的竹城。
竹城在读着孙子兵法。凡读到特别感兴趣的句子,他就象唱歌似的,读了一遍又一遍。
眼睛模糊了,就用身边碗中的清水洗一洗,灯芯毕剥发响了,就用手拨一拨,桌子四周堆着山一样的书,有些是中文的,有些是日文的,有佛经,也有日本史。竹城实际上是被埋在了这些书中。这都是从池田辉昌领主那儿借来的。
泽元和尚在把他独身监禁时,曾说:“你能读多少,就读多少。把这间小室当成你的母胎,准备新生。这些是历代圣贤开拓的知识源泉,是照亮你愚昧内心世界的灯塔。”
竹城不再计算天数,已有好长时间了。冷了,就是冬天,热了,就是夏天。他不可能比这知道得更多,室内的空气总是一佯,阴湿而霉臭,季节对他已失去了意义。但不管怎么样,他的态度慢慢积极起来了。下次燕子再到塔楼炮眼中筑巢时,那就是他在母胎中的第三个年头。
“我就要有二十一岁了,”他自言自语着。被悔恨的心情所俘获,他开始象哀悼似地呻吟起来,“在这二十一年中,我做了些什么呢? ”早时的记忆有时缠住他,使他淹没在悲伤之中。他有时嚎啕,有时呜咽,有时乱打,有时乱踢,有时则象小孩一样地抽噎。
终于有一天,他听到了燕子又回到了塔楼檐下,春天又一次从海上飘来了。
燕子来后不久,有一个人的声音,一个很奇怪的、震得耳朵有点发疼的声音问道:“竹城,还好吗?”竹城听出是泽元和尚的声音。
“我刚做完一次旅行回来,”泽元和尚说,“你在这儿已是第三个年头啦,我断定你在这母胎中被怀了这么长时间之后,一定长得很好下。”
“谢谢你的好意,泽元。我现在已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怎么感谢你才好呢? ”
“谢我?”和尚不相信地说着,然后笑了起来,。虽然你在这儿无人交谈,但你还是学会了象人一样地讲话。好,今天你就离开这个地方。人虽离开,但把那些圣贤的话要牢记在心。当你在外面与你的同伙呆在一起时,你需要它。“泽元和尚这次首回拜会池田辉昌领主时,就把竹城带去了。简单寒喧之后,池田辉昌不失时机地要竹城在他手下尽武士之职。
竹城拒绝了。他感到十分荣幸,他解释说,但他感到现在就在大名身边尽职不是时候。‘如果我在这座城堡中作武士,就会象以前人人传说的那样,那间屋子里就会真的天天晚上闹鬼。“”你力什么那样说?难道他们一直要与你作伴? “
“如果你端一盏灯仔细检查一下那间屋子,你就会看到门上,梁上布满了小黑点。初看上去象油漆,其实不然,那是人血。很可能是我祖先赤松家族的血,是在他们战败时流下的。”
“嗯,你可能说得很对。”
“看到那些血斑使我激动。我周身热血在沸腾、在想象着我们祖先的情形。他们曾是这儿的统治者,他们的灵魂还在秋风中飘荡。”
“我的血管中流着与祖先一样的血,”他继续说着,眼中流露出紧张的神情。“虽然我不配,但我还是那家族中的一员。如果我呆在这个城堡,那些死鬼可能闹事并试图接近我。但更可怕的是他们可能会引起动乱,甚至是又一场流血。我们不是处在一个和平时代。”
池出辉昌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离开这儿是好些。但你到哪里去呢?准备回宫本村去吗?”
竹城微笑着说:“我想一个人去外面转一转。”
“我明白了,”他转向泽元,接着吩咐道,“给他一些钱和合身的衣服。”
泽元和尚鞠了一躬:“让我谢谢你对这个孩子的仁慈。”
“泽元,”池田辉昌笑着,“为一件事情谢我两回,这可是第一次。”
“我想是的,”泽元一笑,“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趁年轻,让他出去漫游一下也好。”池田辉昌说,。但他现在是,象你所安排的,是作为一个新生儿出去的,他应该有个新名字。就叫宫本吧!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家乡啦。从现在起,竹城,你就是宫本。“竹城双手自动放在地板上。掌心向下,深深地鞠了…躬,”是,老爷。“
“你的教名也应该改一改,”和尚插话说,“为什么不把‘竹城’念成‘武藏’呢?反正写法都是一样。这样更好,表明你从再生之日起一切都是新的。”
池田辉昌这时情绪很好,他热情地点头赞成。“宫本武藏,好名!好名!我们要为此干杯!”
第十一章
他们移进了另一间屋子,米酒准备好了,竹城与和尚陪领主一直喝到深夜。一起喝酒的,还有领主的几个部下,和尚高兴了,站起来跳起了古代的舞蹈。他跳得很好,那逼真的动作创造了一个想象中的极乐世界。竹城,不,现在是武藏了,用赞美、尊敬与欣赏的眼光看着,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香甜的米酒。
第二天,他们双双离开城堡。武藏迈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开始修行与习武。在三年的监禁中,他领会了孙子兵法的要旨,他要去实践了。泽元和尚有他自己的计划,他决定在乡村中漫游。当他们到达高墙外的小镇时,武藏认为要分手了,但和尚却抓住他的袖子说:“有个人,你想见一见 吗?”
“谁?”
“荻根。”
“她还活着?”他迷惑地问着。就是在睡梦中,他一刻也未忘记那象慈母般疼爱自己的姐姐。
和尚告诉他说,三年前,当他劫狱时,荻根真已被转移走了。虽然给她定不了什么罪名,但还是不准她回老家生活。自那时起,她就呆在佐兴一个村子的亲戚那里,现在她在那儿过得很好。
“你不想见她一面?”泽元问,“她很想见你。我在三年前告诉她,叫她最好是只当你已死了。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你是死了。我还告诉她,三年之后,我会给她带来个新弟弟,与以前的弟弟竹城不同。”
武藏双手合在前额,就象在佛祖面前祷告一样“你不仅照顾了我,同时也救了荻根。泽元,你真是个好心人。我想今生已无法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让我带你去见她,就是对我的一种报答。”
“不……不,我想我不应该去。从你这儿听说到她就跟见了她一样。”
“你自己一人去见见她吧,一小会儿就行。”
“不,我不想去。我确是死啦!泽元,我确实感到了新生,我认为现在还不是回首过去的时候,我现在该做的是向前走、向未来走,我现在只仅仅找到了我该走的路,我要增进学识,我要自善我身。如果我取得了一些进展,我可能会歇一口气,回顾一下过去。但不是现在。”
“我明白了。”
“我觉得用言语很难表达,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我理解。能如此严肃地对待你的目标,我很高兴,望你能一直遵循自己的决断。”
“现在我们要分别了,但有一天,如果我不曾在中途被人杀死,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是的,是的,如果再有相遇的机会那可千万别错过。”
泽元转过身去,走了一步,又停下来说:“啊,对了!我还要提醒你,老寡妇与权叔在三年前已离开宫本村到处找你和小津。他们说不报此仇,誓不返村。他们可能会对你有些不方便,但我想他们惹不下什么真正的麻烦。别把他们看得太重了。”
“啊,还有青木田蛇卫门,我想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他就是当时负责追捕你的官兵头领,大概与你的事有关系吧,自那之后,那荣耀的武士使自己丢尽了脸,他被永远辞退了在池田辉昌领主身边的职务。毫无疑问,他也在四处乱转。”泽元变得严肃起来,“武藏,你的脚下很不平坦,行走时千万小心。”
“我会尽量小心的,”武藏笑了。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要上路了。”泽元转过身向西方走去,他再也没回过头来望一眼。
“多多保重,”武藏在后面喊着,站在十字路口一直看到和尚的身影消失为止。然后,独自一人,走向东方。
“现在,就剩这柄剑了,”他想着。“这是我在世上的唯一依靠之物。”他握住剑柄,喑暗发誓,“我要按它的原则生活,我要把它视作我的灵魂。我要学会把握它,使自己变成一个更有智慧更臻完善的人。泽元信禅道,我信剑道,我要比他变得更好。”
他想他毕竟还很年轻,一切都还不晚。他步伐坚定而有力。眼中充满青春与希望。他不时抬起帽沿,注视着下方那通往未来的,人人都要走过的、人生未知之路。
事实上,他并未走多远,他还在姬路郊外。阳光下,他看见一个女人从桥那头向他奔来。
“是你!”小津叫着,扯着他的袖子。
武藏大惊,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津责备地说:“竹城,难道你忘啦?你不记得这座桥吗?你不记得我答应过在这儿等你,不管等多久吗? ”
“你一直在这儿等了三年?”他惊讶地问。
“是的,小杉与权叔在我刚离开之后就撵了上来。我病了,不得不休息一下,这一歇几乎送了命,但我还是逃脱了。”在我们中山关分别二十天左右之后,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你。“她指头朝桥尽头一家篾货店一指,继续道:”我对那店里的人讲了我的来历,他们很同情我,答应留我帮工,这样我才能呆下来等你。今天是第九百七十天,我一直在信守诺言。“她盯住他的脸,想弄清他在想什么,”带我走,好吗? “
说实话,武藏当然毫无带她之意,也毫无带任何他人之意。在这个时候,他匆忙赶路,就是避免想那渴念已久的姐姐。小津的质问使他焦躁不安,“我怎么办?在我寻求真理与知识的路上,岂能让一个女人打扰?而这个女人,不管怎么样,还是与复又钵订过婚的。”武藏禁不住愁容满面。
“带着你?到哪儿去? ”他生硬地问。
“随你到哪儿。”
“我是去做一次长途跋涉,不是去观光。”
“不会碍事的,我准备受些苦。”
“一些?只是一些? ”
“需要受多少苦,就受多少苦。”
“这不是关键,小津。带上你,别人会笑话我的,人们会说,‘看啦,武藏还离不开女人。”小津紧紧地拉着他的衣服,象个小孩那样缠住他。他大声喝斥,“放开袖子。”
“不,我不。你对我撒谎,不是吗?”
“什么时候我对你撒过谎? ” 。“在中原关,你答应过带我走的。”
“那是几年以前的事了,自那之后我连想都没想过。况且,那不是我的主意,而是你的主意。我当时急着要走,而你呢?如果我不答应就不放开我。我只好顺着你的说了。”
“不!不!不!你说的这些都没道理。”她叫着,把他紧紧地顶在桥栏杆上。
“放开我!别人都在看我们。”
“让他们看好了!当你被吊在树上时,我问你是否要我救你,你当时是那么高兴,两次叫我砍断绳子,你否认不了这一点,对吗? ”
她试图讲得更有逻辑,但眼泪干扰了她。在儿时被双亲遗弃,接着又碰上个变心的未婚夫,现在又碰上这件事。武藏知道她在人世间是何等孤独,他深深地同情她,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但表面上却更加镇定自若。
“放开我!”他语气坚决,不容更改。“天已大亮,别人都在看我们。难道你是想让行人象看杂耍似的来看我们么? ”
她放开武藏的袖子,伏在栏杆上哭了起来。“对不起,”她咕哝着,“我不该说那些的,请别介意。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他靠近她,双手拂开她脸上的黑发,看着她的双眼,“小津,”他温和地说,“就在你等的三年中,直到今天为止,我一直被关在城堡塔楼里。三年啦,整整三年我没见过阳光。”
“是的,我听说过。”
“你知道?”
“泽元告诉我的。”
“泽元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吗? ”
“我想是的。当时小杉与权叔正在追我。我昏倒在名叫‘三日月’茶馆不远的一个深坑里。是泽元救了我,并帮我在这小篾货店中安下身来。那是三年以前的事了,直到昨天。我才又见到了他。他来喝了些茶后,我不能肯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说:”这关系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谁能说出结果是个什么样呢?“
武藏垂下手来,向下看着通往西方的路。他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那个救了自己的人。武藏意识到自己的心胸是何等狭窄,原来只认为这和尚是对自己特别同情,现在才知道,谁需要他,他都乐于伸出帮助的手。
“这关系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泽元对小津的话使武藏心情沉重。因为他在书山上钻丁三年,却没有学到一句可用来对付现在处境的话。泽元和尚甚至都退缩了,不愿卷入池与小津的事情中去。那和尚的意思是不是说男女之间的事只有让他们自己解决?是不是说这不象孙子兵法,有一定的规律可循?是不是说在这方面没有一个可靠的取胜战略?或许是给武藏出的一道难题,是对他的一个考验?
他陷入沉思,双眼盯住桥下的流水。
小津静静地看着他的脸,说:“我能跟你去,是吧?”她恳求着。“店主答应过我随时可辍工,现在我就回去向他们解释一下,打点好我的东西。一会我就回来。”
武藏用自己的手盖住那只放在桥栏杆上的小白手说,“我告诉你,我刚变成了一个新人。三年来,我就呆在那霉洞中,在那儿,我读书,我思考。我尖叫,我痛哭。终于有一天,智慧之光照进了我内心,我明白了做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我得了个新名——宫本武藏。我要献身于修行,每时每刻都改造我本身。我知道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如果你把你与我连在一起,你将永远不会幸福。在我的前面,除了吃苦,别无他物,而且会愈来愈难,愈来愈苦。”
“听了你这番话,我觉得你比以前更亲切了。现在我确信我是对的。我找到了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男人。”
武藏觉得事情越弄越糟了。“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
“好,那么,我只是跟着你,只要不干扰你的行动,那又有什么害处呢?你甚至觉察不到我在你身边。”
武藏无言可答。
“我不会麻烦你的,我保证。”
他保持沉默。
“就这样,好吗?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就回来?如果你溜走,我会发疯的。”小津向篾货店走去了。
武藏想,我也走吧,朝相反的方向走,虽下了决心,可腿子却不动。
小津回头看了…眼,并喊道:“记住!别想溜!”她笑了,露出一对笑窝,武藏谩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她满意了,消失在篾货店中。
如果他想溜走,现在正是时机。他心中这样想,但身子却叫小津可爱的笑窝与恳求的眼光束缚住了。她多甜哪!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姐姐之外,肯定没有第二个女人象她这么爱他,而且他也喜欢她。
他看看天,又瞅瞅地,陷入困境,不知所措。木栏杆上, 小块小块的木屑被他抓得直往河里掉。
小津又在桥上出现了。她穿着新草鞋,打着淡黄色的护胫,头上戴顶大旅行帽,下巴下面系着绯红色飘带。她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美。
但武藏不见了。
她大叫一声,泪涌如泉。然后她的眼光落在曾往下掉木屑的栏杆处。那儿有被匕首刻过的痕迹。走近一看,是他给她的留言:“原谅我!原谅找!”
第十二章
到1605年,大名之间的冲突完全结束,德川家康已做了两年的幕府首领。京都、大坂的大街上到处张灯结彩,一派欢乐的节日景象。
但是,相信这种和平能天长地久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认为今日的宁静只是昙花一现。一百多年的内乱在人们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德川家康虽然在实际上控制着局势,但已正式辞去了幕府首领之职,趁自己还有足够的力量控制其他的大名而保护本家族的权势,他已把自己的头衔让给了第三个儿子秀忠。 据传年轻的首领将到京都去拜见天皇,但众所周知,他的此次西行只是一次礼节性的拜会。他还有个最大的潜在敌手,那就是原织田信长的法定继承人丰臣秀赖。丰臣秀赖还住在 大坂城堡,这是一个可组织反抗的集合点。有人传说,如果他愿意,丰臣秀赖有足够的黄金雇佣全国的每一名无主武士和浪人。
对国家的政治前景毫无根据的猜测在京都满城乱飞。
“战争迟早都会爆发。”
“这些街灯也许明天就会消失。”
“担心什么?该怎样就怎样。”
“趁大好时机,我们赶紧乐一乐……
喧闹的夜生活及猛然兴旺的寻欢作乐场所,就是人们寻欢作乐的证明。一群武士现在正拐弯向四条大街走去,他们就是出门去作乐的。他们旁边是一堵长长的白石灰墙,一直连着宏伟的门楼,破旧的木板上的字迹依稀可辨:京都吉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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