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城仍旧趴在地上,没有准备逃走。和尚很容易地叉开双腿骑在他背上:如果竹城想反抗,他可以把泽元和尚象踢纸球一样地踢在空中。他们两人都知道这一点。但竹城还是手脚平伸直挺挺地趴着,象是最终被某种看不见的自然法则降服了。
奇闻如野火般地传开了。
“竹城被逮住啦!”
“是泽元和尚抓到的。”
“我就不信,不带武器能抓到?”
人群拥向七宝寺,呆呆地看着被逮住的逃犯,象动物一样地被绑在主殿前的楼梯扶手上。
“宫本村的人,”泽元和尚叫着,“现在你们可以回去安心地种地了,士兵们马上就要去啦。”
一夜之间,这个和尚变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村民们,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你们商量。竹城被抓到了,但把他怎么办呢?我与池田的代表达成的协议是:如在三天之内我抓不到他,我就在古柳杉上吊死;如果抓到了他,我就可以决定他的命运。”
泽元停止了讲话,似乎在考虑各种可能性。人群中爆发出愤怒的、不耐烦的呼喊:“杀死他、杀死他!”
这时,老寡妇小杉来到了泽元面前,“光杀死他还不够!要先叫他活受罪。是他把我的儿子引上了邪路,是他把我的儿子变成了无用的人。我有权决定他的命运,把他交给我!”
一声怒喝打断了老寡妇的话,人群哗地闪开一条道,就象一块布撕开一道口子。大胡子头领快步走了上来。
“都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回去干活!怎么还不快走?”他吼了起来。
“不行!”泽元打断了他的话,“不能叫他们回去,是我请他们来商议如何处置竹城的。”
“住嘴!”头领命令道,“这个新免竹城,不但违法作恶,还是个战场逃兵。老百姓无权决定对他的惩罚,必须交给政府。”
泽元和尚并不正面回答,而是一阵哈哈大笑。每一次眼看着他都要被打败了,但一个翻滚他又翻了过来。
“瞧你那个样儿!”头领警告说,“有什么好笑的?嗯?你认为这是儿戏?”
“我这个样儿?”和尚又咯咯大笑,“瞧你一脸大胡须!想要违约吗?告诉你,如果你要违约的话,我现在就把竹城放开!”
一阵骚乱!人们往边上直退。
“想好了吗?”泽元朝竹城走去。
头领这回不再说话了。
“当我放开他之后,我就让他先对付你。如果你能打赢他,那就逮捕他好了!”
“别忙——等一等。”
“我说话算话,”泽元继续做着要给竹城松绑的样子。
“停——停,”武士的额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几乎成了结巴。“现在他已被捆起来了,没有必要再把他放开去惹事生非。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可以自己杀死竹城。这——是我的剑。只是把人头给我带回去就行了。这样很公平,是吗?”
“给你人头?那将给我个坏名声。”泽元转向人群严肃地说,“老寡妇说要折磨他,我想先在老柳杉上吊他几天怎么样?我们把他的手脚都捆好,让他吊在树上过几个白天黑夜,到时候他的眼珠都得挤出来!”
这惨无人道的残酷提议使听众大骇,竟一时无人口答。只有老寡妇小杉说:“泽元,这个主意表明你是真正聪明透顶了。”
没人再噜苏了,泽元点了点头,“就这样定啦。”
竹城被吊在离地将近三丈高的柳杉老树上。
自从由山上回到寺庙之后,小津感到一种奇怪的孤独。孤独,她叹息着,就象饥饿一样,在人的内部而不在外表。一个人觉得孤独,那就意味着她缺点什么,迫切需要点什么。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东西。
在深山中的几天里,那儿只有雾和树,除此之外就是寂静。但由于有泽元在场,她不感到孤独。她意想不到地发现他并非完全在自己身外,他的话语直入心扉,比火还暖,比灯还亮。她于是天真地意识到,之所以觉得孤独,是因为泽元和尚不在身边。
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她站起身来。这时,后门轻轻地开了。小杉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我要与你谈谈又八,”这老女人开门见山地说。“当然,如果听信竹城的话,那是傻瓜。但看来又八还活着。”
“是这样吗?”小津冷冷地说。
“我不能肯定,但你们已订婚。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我希望你不要反悔。”
“好吧……”
“我很高兴!我要你离开寺庙跟我回家。自从我女儿成家之后,我就更需要你的帮助啦。”
“现在?等等不好吗?”
“等什么?”
“等到又八回来呀。”
“完全没那个必要,”小杉说,“但我还不能肯定那个和尚到底要把竹城怎么办。我要你监视他们两个,直到竹城死了为止。尤其是晚上更要注意,说不定他们是一伙的。”
“那我现在还是呆在这儿?”
“现在收拾好,等竹城的脑袋一搬家,你就搬到我那儿去。”小杉说完走了出去。
象一直在等待机会似的,一个人影出现在纸窗外,并柔声叫着:“小津、小津!”
她真希望是泽元来了,她几乎未看窗外的人影就打开了窗户。怪!她马上缩回身子,因为与她眼光相遇的是大头领。头领紧紧地抓住了小津的手。
“你待我真好,”他说,“但我刚接到从姬路来的命令,我必须立即回去。”
“啊,那太遗憾了,”她想把手挣出来,但对方握得太紧。
“看来他们是要调查这里发生的事情,”他解释着,“如果我能带回去竹城的人头,我就可以说光荣地完成了使命,但那固执的、发了疯的和尚不准我这样做。我认为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这才特来找你。拿住这封信,呆一会在没人的地方看,好吗?”
他将信一把塞在小津手中,忙转身走了,传来一阵匆忙走下台阶的脚步声。
这不光是一封信,信里还包着一大块金子。但信的本身却极简单;他要求小津在近几天里砍下竹城的头并带到姬路去,在那儿,这写信的人会把她娶为妻子,从此她就可以在有生之年享尽荣华富贵。信的署名是——青木田蛇卫门。这名字,据写信人声称,属该地区最有名的武士之一。她真想大笑,但却太气愤了。
刚看完信,泽元来叫她:“小津,吃饭了没有?”
她穿上拖鞋,迎上去与他讲话。
“我不想吃,头痛。”
“你手上是什么?”
“一封信。”
“是另外一封吗?”
“是。”
“谁写来的?”
“泽元,你太爱管闲事了。”
“是太好奇了,姑娘。”
“想看看吗?”
“如果你不介意。”
小津把信交给了他。读完之后,泽元开心地大笑,小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个可怜的家伙,他是那样急,不惜用黄金与爱情来贿赂你。有这等杰出的武士在世,我们这个世界真太幸运了。他是何等勇敢,硬要一个小姑娘为他当杀手,而且还愚蠢透顶地写在纸上”
“信倒没什么,”小津说。“但这笔钱怎么办?”她把金子递给了泽元。
“这份量可真不轻,”泽元用手掂了掂说。
“这可难住我了。”
“别担心,我在处理钱的问题上从未碰到过麻烦。”
他走到庙前的施舍盒旁,在准备把金块扔进去时,他把金块放在前额上碰了一下,表示对佛祖的尊敬,然后改变了主意。“我考虑再三,还是你拿住吧,我敢说这一点也不碍事 ”
“我不要,那会给我招惹麻烦的,我宁肯从来未见过它。”
“小津,这块金子已不再属于青木田蛇卫门了,它已变成了对佛祖的贡奉,而佛祖又把它赏赐给了你。留下它会有好处的。”
小津不再反对了,把金块塞进了腰带内。她抬头看了看天,说:“刮风了,是吗?不知今晚会不会下雨,好长时间不下雨了。”
“春天快过去了,该下场雨了,冲走那些死花,刷掉人们心头的烦恼。”
“但如果下大雨,竹城怎么办?”
就在他们俩朝柳杉看去时,高高的树枝上传来喊声。
“泽元!泽元!”
“什么?是你?竹城?”
“你这个下流和尚,到树下来,我有话要对你讲。”狂风猛烈地刮着树枝,竹城的叫喊断断续续。
和尚大笑,“看你还活着,这很好!”
“如果我怕死,为什么要在那儿让你静静地捆住我?”
“你那样做,只是因为我比你更有力量。”
“你在撒谎!是你用那套布道骗了我。你为什么不杀死我?我还真不如让村民们抓住。他们至少还是人。”
“难道这只是你唯一的错误?当你在那高处休息时,为什么不把你的过去好好想一想?”
“住嘴!又八是我的好友,我认为来这儿把又八的情况告诉那老东西是我的责任。但那个老东西干了些什么?她却煽动那帮恶棍围捕我!给她捎来她儿子的信是我越过封锁的唯一原因。难道这违背了武士的法规吗?”
“你的麻烦是不知道如何用脑子。你误以为做了件勇敢的事,那就使你变成了武士。现在怎么样?掉进了你自己设置的陷阱”他停了一下又说,“顺便问一句,竹城,那上面的风景怎么样?”
“你这个畜生,我不会忘记你的。”
“你很快就会忘却一切的,在你变成肉干之前,最好还是把你周围那广阔的世界看一看吧!”
一直呆立在不远处的小津尖叫着冲向泽元和尚。“你太过分了,我一直在听着。对一个不能自卫的人,你不该这样残酷。竹城讲的是实话,他是相信你才毫不反抗地让你抓住他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同伙倒攻击起我来啦?”
“讲点良心吧,泽元。当我听到你说那些话时,我就恨你,真正恨你。如果你要杀他,那就杀死他好了,让他好好地死去。”她愤怒至极,以致双手在泽元和尚胸前乱抓。
“住手,女人们知道什么事!”
“不,”她尖叫着,“我要说,难道不是我跟你进山呆了三天三夜吗?”
“那与这毫无关系,我泽元苏峰想怎么处罚他就怎么处罚他。”
“那你就杀死他、杀死他!你没有权力在他已半死的时候讥讽他。”
“这大概就是我唯一的弱点。”
“这是惨无人道。”
“走开,小津,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我不!”
“别这么固执!”泽元和尚用肘狠狠一推,小津正好碰在树上。她把脸紧贴在树干上开始哭泣。她做梦也没想到泽元会这么残酷。村民们原认为和尚一旦抓到了竹城,惩罚可能会轻一点。现在和尚却承认欣赏竹城受罪是他的弱点。男人的凶残使小津不寒而栗。她以前最信赖的人都这么没有心肠,整个世界该是何等的邪恶!
没有人可以信赖了!她只觉得这树干出奇地温暖,觉得竹城的血正从高高的树枝上流向这十人难以合抱的巨大树干。他多象个武士的儿子!他是何等英勇!
狂风更烈,树枝大幅度摇摆,粗大的雨点开始滴进她的衣领,流入后背,使脊骨发凉。
“过来,小津!”泽元和尚用双手捂住头,“我们要被浇透啦!”
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陪竹城受罪。她静静地为他祈祷,希望他能活下来。
她围着巨大的村干转了几圈,抬头看了竹城好多次,因暴风雨太大,已着不到竹城的影子了。“如果他这样被淋着,”她沮丧地想,“肯定活不到明天早晨。啊,世界上难道没有一个人可以救他吗?”
她开始飞快地跑回寺庙。“泽元,”她尖叫着,“我是到你这儿来求你的!不是来烤火的。求求你,把他从树上放下来!”
“我要睡觉了,我劝你也回去睡觉。”他语气如冰般冷。
“求求你,泽元,这对我来说是件最重要的事情。泽元,听到了吗?回答我呀!你是个魔鬼,你是个无心肠的东西!”
泽元先耐心地听了一会,但这使他无法睡觉。最终,忍不住生了点气,他跳下床来大喊:“捉贼呀!我屋内有贼…抓住他!”
小津又一次猛地跑进了暴风雨中……
第八章
第二天清晨,暴雨刚住,老寡妇就赶到了七宝寺。
“泽元,”她叫着,“竹城还活着吗?”
和尚出现在走廊上。“啊,是你。可怕的暴雨,是吗?。
“你的意思是他已死啦?”小杉不信地把她那张老脸转向老柳杉树,又有了新的希望。“他已象条落水狗,不会再有一丝气了,不会的。”
“我还没看到乌鸦去抓他的脸呢,”泽元笑了。“这意味着他还在呼吸。”
“谢谢你告诉我,象你这样有学问的人肯定在这些方面比我懂得多。”她伸长脖子四下探望,“怎么看不到我儿媳妇?请你把她绐我叫出来,好吗?”
“你儿媳?我不信我曾见过她,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叫她呢?”
“叫她!”小杉不耐烦了。
“你到底在说谁呀?”
“小津,当然是她呀!”
“小津?那你为什么称她为儿媳?她还没进本位田家门呢!”
小杉火了:“你这个流浪鬼,这不关你的事,只是告诉我小津在哪儿?”
“我想她还在床上。”
“啊,是了,我该想到这一点。我不是叫她昨天夜里监视竹城了吗?她这会儿一定还很困。”她自言自语地拄着桑拐回村去了。
和尚回到了房中,一直在屋内呆到晚上。
小津的卧房离泽元的不远,就在一个大殿里。她的门也是一整天都关着,只是侍僧来过几次,给她端来点药和米粥。当和尚们昨天夜里发现她半死在大雨中时,不得不把这又踢又叫的姑娘拖了回来,并强迫她吃了些茶。当她靠着墙象哑巴一样坐着时,老僧狠狠地把她责备了一顿。第二天早晨,她就发起高烧来,几乎连抬头喝粥的气力都没有了。
夜幕降临,皓月当空。等其他人都熟睡后,泽元放下手中的书,拖上木屐,来到大院中。
“竹城!”他叫着。头上高高的树枝上滴下儿滴露水。“可怜的孩子,我料定你不会有力气回答了。”泽元自信地说。
“干什么?你这狗头和尚。”竹城愤怒地回答。
泽元一惊。“你肯定是在为一个在地狱门口的人嗥叫。顺便问一句,饿够了吗?”
“别噜苏了,把我的头砍下来吧!”
“不,不要那么快。一个人对待这类事情可要小心。如果我现在就把你的头砍下来,那颗头可能会飞下树来咬我。”泽元放低嗓门并盯住夜空,“多美的月亮呀!能在那么美妙的高处赏月,你真幸运。”
“好吧!你看着。我要叫你看着我如果一心想干什么,就一定可干成什么。”竹城开始竭尽全力,猛烈地摇晃身子,把庞大的躯体抛上摔下,看样子好象要把吊住的粗树枝折断,树皮与树叶象下雨一样地落在和尚的光头上。
和尚静静地刷净身上的落叶,又向上看着。“就这种精神,竹城!现在越生气越对你有益。再来,拿出你最大的力量,表明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现在的人们说能控制愤怒是智慧的表现,我说他们是笨蛋。竹城,越发疯越好!”
“注嘴!”竹城声嘶力竭地叫着。
“竹城,你真是十分强壮,整个大树都在摆晃。但遗憾的是,找并没有感到大地的抖动。你的麻烦就是——实际上是个弱者……
“要不了一会,”竹城威胁地说,“我就会捏住你的脖子。”
竹城又拼命挣扎,但那粗绳却没有一点要断的样子。泽元看了一会,然后朋友般地告诫说:“你这样干有什么好处? 你不可能折断树枝,更不可能对宇宙有什么影响。”
竹城大哼一声,他的火气消了。他意识到和尚说的是对的。
“真可怜,真可怜!你虽然具有人形,可实际上更似动物,比一头公猪或一只恶狼好不了多少。一个有这么漂亮外表的年轻小伙子甚至在还未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之前,就落得这个下场,真是可悲。”
“你算什么人?你是个撒谎骗人的胆小鬼。”
“如果我用武力去抓你,那我才真是个疯子呢!你力气大。一个人,光凭气力要战胜一只老虎,那是十分困难的。但幸运的是,人有智慧。现在,已没有人怀疑人比老虎更强这个事实。”
竹城没有什么表示,他在继续听着。
“你的勇气也是一样,你表演了这半天,并不能证明比动物的勇敢更高明,这是一种无视人生价值的,不是一个真正武士所应具有的蛮勇。真正的勇敢要知道害怕,害怕他应当惧怕的东西。”
还是默不作声。
“你的悲剧就在于只具有体力与刚毅,却缺乏知识与智慧。”
古树无言,如巨石一块,黑夜无声,一片寂静。几分钟之后,坐在老树根上的泽元和尚慢慢站了起来。“再想一个晚上吧!竹城。想通之后,我再来砍下你的头。”他垂下头,若有所思地迈着大步走了。还没等他走出二十步远,竹城急忙叫了起来。
“回来!”
“还想听吗?难道你现在就会用脑子了?”
“和尚,救救我!”他的求救声是那么悲哀,树枝开始颤抖,好象整棵古树都在哭泣。
“我要作个好人,现在才意识到那是多么重要。我快要死了,但现在我意识到活着意味着什么。我才明白,这棵吊我的老树,会决定我今后的一生。以前的错事已做了,泼水难收哇!”
“你终于第一次象一个人一样地说话了!”
“我不想死!”竹城叫着,“我要活,我要一切从头作起,作好事!”他整个身子在抽搐。“泽元……,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和尚摇了摇头,“对不起,竹城,这我办不到。这是自然法则。你不可能把一切从头作起,这是生活。敌人把你的头砍下了,你还能再安上吗?当然,我感到遗憾,但我不能把那绳子解开,因为给你套上绳索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所有我能做的只是给你一些劝告。勇敢地、安详地死吧,我希望能有人听到你临死前的祈祷。”
和尚木屐的咯嗒声消失了、他去了。竹城不再叫喊了,想着和尚的劝告,他如梦初醒,忘掉了一切,忘记了活着,也忘记了死亡。天空繁星点点,树间凉风习习,他觉得很冷、很冷。
不一会儿,竹城觉察到有人在树底下,那人在朝树干上拼命地爬,但却笨到一直爬不上最低的树枝上。竹城可以听到爬树人每向上爬一次都又滑下去了的声音,也可以听到树皮在纷纷下落,当然也可以想见爬树人手上蜕皮的情形。但那人还是顽强地爬着,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指抠住树干,直到最后终于攀上了最低的一根树枝,接着以较快的速度向竹城被吊的树枝爬去。吊在那儿的竹城,此时精力已丧失殆尽,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开始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费了好大的劲,竹城才睁开眼睛。他突然发现与自己面对面的是一个十足的骷髅,只有那眼睛在眨,嘴巴在动。“是我!”那张脸孩子般单纯地说。
“小津?”
“是的,啊,竹城,我们一起逃走吧!我听到了你那发自内心的想要活命的呼喊,我就来了。”
“逃走?你会解开绳子放开我?”
“是的,我也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如果我呆在这儿——啊,我甚至不愿提它。我有我的原因,我要逃出这个愚蠢的残酷的村子。”小津肩上已背着个小布袋,袋里装着远行的衣服及全部财产。
“快!砍断绳子!还等什么?砍断它!”
“一会就断。”她拿出一把小匕首,几下就割断了绳索。过了几分钟,竹城四肢的疼痛止住了,可以活动一下肌肉了。小津一直想支托住他的身子,但结果是,他的身子往下一滑时,连她一起带着滑了下去。两个人绞成一团,落在地上。
从二、三丈高的高处跌下来,竹城头昏眼花,虽站了起,却难以站稳。小津痛苦地扭动着双手与膝盖。
“哟……”她呻吟着。
竹城扶她站了起来,说:“摔伤哪儿啦?”
“不知道,但我想可以走路。”
“我们下跌时撞断了那么多树枝,大概不会摔伤的。”
“你怎么样?还好吗?”“是……我……很好,我……”他停了一下,叫了起来,“我还活着,真的还活着!”“让我们赶紧离开这儿。如果叫人发现,那就麻烦了。”
小津在前摇摇晃晃地走,竹城在后一步一挪地跟,缓缓地,静悄悄地,就象两条快冻僵了的小虫在秋霜中蠕动。
过了好长时间,小津打破了沉寂。“看啦,天亮了,我们是在朝播磨走。”
“现在我们在哪儿?。
“在中山关顶上。”
“我们真已走了那么远吗?”
“真的,”小津虚弱地笑着。“感到奇怪啦?你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的吗?但……竹城,”小津警告说“你一定饿极了,你已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一提到食物,竹城突然意识到他的胃在一阵阵疼痛地痉挛。意识到了饥饿,他一分钟也忍受不了,觉得小津解布袋拿食物的动作特别慢,好象花了几个小时。她拿出那有甜大豆馅的大米饼作为生命的礼物。
粉红的朝霞映红了他们的脸。当竹城吃饱了,开始更清楚地看着小津的脸时,觉得自己现在好好地与小津坐在一起简直是一场梦。
“天亮后,我们得特别小心。我们快到播磨边界了。”小津说。
竹城的眼睛睁得老大,说:“边界?对了,我忘了,我必须到昭仓去。”
“昭仓?为什么?”
“他们把我姐姐关在那儿,我要去把她救出来。我们耍分别了。”
小津盯住他的脸,说:“如果你认为该那样,你就去吧。但如果我早料到你会抛弃我,我就不会离开宫本村。”
“我还能怎么办?把她留在监狱里吗?”
小津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她的脸,她的全身都燃烧着激情的火焰。“别丢下我,不管到哪儿去都要带上我。”
“但我不能。”
“记住——”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如果你认为带上我去救荻根有点碍事,那么我先到姬路去等你。”
“好吧,就那样。”他马上同意了。 :“你一定要来,好吗?”
“当然。”
“我就在城堡外的大桥上等你,哪怕是等一百天或是一千天。”
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回答,竹城沿着山脊向远方的深山跑去。小津扬起头,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溶进了山色之中。
“平多!”
“干什么?”
“快跑去找你爹,再到河边把权爷找来。”
还没等小杉的外孙跑到大门口, 一大帮村民已吵吵嚷嚷走了过来,其中有小杉的女婿、复又钵的堂叔权叔及其他亲戚,还有一些佃户。
“小津姑娘也跑了,是吗?”
“泽元和尚也不见了!”
“他们是一伙的,肯定是。”
“看那老太婆怎么办!他们家就要威风扫地了。”
女婿与权叔都握着祖传的长矛,站在那里等着老寡妇出来发布命令。当老寡妇最后印证了竹城与小津逃走的消息是真的之后,她静静打开藏剑柜,抽开一个抽屉,挑了把最宝贵的短剑。
“一切都还不坏,”她简单明丁地宣布说,“我要去追那无耻的荡妇,要叫她得到应有的惩罚。”她说完就大步上路而去。人群中有人说:“老太婆去得,我们也应该去。”所有的亲戚与佃户都站了起来,他们以木棍,竹矛为武器,一路小跑,直奔中山关。但他们赶到关口时,已近正午,知道已为时过晚。
“让他们跑过去了,”一个人叫了起来,人们都很气恼。更使他们倒霉的是,一个关卡守备官走过来通知他们说,这么一大帮人不能通过关卡。权叔走上前来,苦苦地向守备官请求,把竹城说成是“罪犯”、小津是“妖精”、泽元和尚是“疯子”。如果他们现在不管这件事,他解释说,“那将有辱先祖的名声,我们将永远抬不起头来,我们将成为村中的笑料,本位田家族弄不好会因此而丧失土地。”那官员说他对这种情况表示理解,但却爱莫能助。法律就是法律。他大概可以去姬路求来个可以让他们通过关卡的特别许可令,但那却要花很长时间。
小杉在与亲戚及佃户商量之后,走到官员面前说:“既如此,我与权叔总可以过去了吧?” “五人以下可以通行。”
小杉点了点头,把她的队伍召集在一起。亲戚们与佃户们在地面前排成一队,看着她那两片薄唇及突出的门牙。
“这个情况我在未出发之前就估计到了的。我在把这柄祖传宝剑带上身时,就跪在祖先面前发过誓。告过别,第一,要惩罚那玷污了我们家族名声的女人;第二,是要找回我儿子复又钵,如果他还活着,我要把他弄回来,给他娶一个比小津好一百倍的女子为妻,以恢复我们家族崇高与显耀的荣誉。”
一阵掌声过后,小杉紧盯住自己的女婿。
“我和权叔现在就去了,哪怕是花二、三年时间,哪怕是找遍全国!我走之后,我女婿将接替我的位置成为族长。在这段时间里,你们要象往常一样卖力地干活。我不希望有任何一块地中长满野草,明白了吗?”
有人建议说:“再带三个年轻人去不更好吗?”老太婆摇了摇头,“不需要,人人都认为竹城很厉害,可他吓不倒我。凭力气我斗不过他,可我还没丧失智谋。现在你们都回去吧!”她说完,即与权叔下山,朝东方而去。
“我们可没什么可担心的,”小杉说,“我们反正会先死在这些年轻人面前。”
“你说得很对,”权叔信服地回答。权叔现以打猎为生,年轻时也是一名武士,据他说还参加过许多光荣的战争。权,就是权六,他全名叫渊川权六。作为复又钵的叔叔,自然对现在发生的事情十分关心。
“老太婆,”他说。
“什么?”
“你先预计到了要远行,但我只穿了一点点衣服。我要先到那儿买点鞋子、草帽。”
“这半坡上有个茶馆。”
“啊,我记起来了,叫三日月茶馆。肯定在那儿可以买到我要的东西。”
当他们赶到茶馆时,太阳快下山了。他们喝了些茶,休息了一会。小杉付钱的时候说,“天黑之前赶不到高野啦,我们只有在新宫去与那些赶驮马的一道往发臭的草垫上躺啦!”
“太困了,走吧!”权六站起来,戴上刚买的草帽,“等一会。”
“干什么?”
“把竹管灌满水。”
走到茶馆后面,权六把竹管放在清澈的溪流中,直到表面再也不起泡了才拿起来往回走。路过边窗,他瞥了一眼茶馆后尾里面,惊奇地发现一个人躺在地板上,身上盖着草垫。权六看不见那人的脸,但能看见披在枕头上的长长的黑发。
“权叔,快点!”小杉不耐烦了。
“来啦!”
“怎么这么久?”
“里面看来有个病人,”他说着象只受过训练的狗那样走到她身后。
“那有什么稀奇的,你就象个小孩样容易分心。”
他们走下山去,准备上通往播磨的路。这是驮马通往银矿的路,路上坑坑洼洼。
“别摔倒了,太婆!”权叔提醒她。
“别小看我!我敢在这条道上闭着眼走路,小心你自己,老笨蛋!”
接着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打招呼:“你们俩真快,是吗? ”
“我们刚才在你那儿休息过,你现在上哪儿去? ”
“辰野。去请医生。”
“是你妻子病了吗? ”
“不是,”他眉头皱了起来,“如果是妻子,孩子,那倒好办!麻烦的是,她是个过路人。”
“啊,”权叔说,“是你后屋那个姑娘吗?我碰巧瞧见过她在里边。”
小杉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是呀!”店主说,“当她在店里休息时,她浑身发抖,所以我让她去后屋歇一歇。后来越来越坏,现在已开始发高烧。”
小杉止住了脚步。“是个很嫩的、十六,七岁的姑娘吗? ”
“对,大概十六岁,说是从宫本村来的。”
小杉朝权六眨了眨眼。开始在腰带内乱摸,脸上流露出苦恼的神色。“啊,丢在茶馆里了。”
“丢了什么啦?”
“念珠,现在记起来了——我放在长凳子上啦? ”
“啊,那太不好,”店主说,“我去给你拿来。”
“不,不,你快去请医生,那个病姑娘比我的念珠重要。我们自己回去取就是了。”
权六已大踏步朝山上去了。小杉把讲礼貌的店主打发走后,急忙赶了上去。不一会,他们俩都气喘吁吁,谁也不说话。
躺在那儿的一定是小津!
第九章
大约七天后的一个夜晚,竹城和复又钵坐着聊天。
“她们可能在做某种买卖。”竹城说。
“我可顾不上管她们是干什么的,我只为她们让我们住进来而高兴。”
但竹城已动了好奇之心。“这母亲年纪不大,”他继续说,“奇怪的是,她们两人生活在这大山之中。”
“恩,你不认为这小姑娘看上去有点象小津吗?”
“她身上有些东西叫我能想起小津,但我认为她们俩实质上相差很远。她们俩都很好看,长得不相上下。你认为我们刚见到她那会儿她在干什么?深更半夜在尸体中爬来爬去,但看起来却没一丝烦恼!我还能回忆起她那个样子。她的脸冷静而安详就象这些在京都做成的玩具娃娃。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
复又钵做手势叫他安静一点。
“嘘,我听见了她身上那小铃的声音。”
明美轻轻的叩门声真象啄木鸟的啄树声一般。
“复又钵、竹城,”她柔声叫着。
“谁?”
“是我!”
竹城站起来开了门。她进来了,端来了一盘药与食物,并问他们感觉怎么样。
“好多啦,谢谢你和你母亲。”
“妈妈说,即使你们好多了,也不要高声谈话,也不要外出行走。”
竹城代表他们两人说:“实在对不起,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
“啊,那没什么,不过你们一定得十分小心。石田三成和一些其他大将还未抓到,路上到处埋伏着德川的军队。”
“是吗?”
“虽然你们只是些士兵,母亲说如果窝藏你们,我们会被逮捕的。”
“我们会默不作声的,”竹城回答说。“如果复又钵的鼾声太大,我甚至会用破布盖住他的脸的。”
明美笑了,转身朝外走,并说:“晚安,明早见。”
“等一等!”复又钵说,“为什么不多呆一会再谈谈?”
“我不能。”
“为什么?”
“妈妈会生气的。‘”为什么怕她?你多大啦?“
“十六岁。”
“看起来没那么大,真有十六岁吗?”
“谢谢你这样说。”
“你爸爸在哪儿?”
“我没有爸爸。”
“对不起。那么你怎么过日子呢?”
“我们做艾绒。”
“是你在皮肤上烧,用来除痛的那种药吗?”
“是的。这儿的艾绒是有名的。春天,我们从伊吹山砍回艾蒿,夏天,我们把艾蒿晒干。在秋天与冬天我们再作艾绒。我们在樽井出售,四面八方的人都买它。”
“我想你们并不需要男人来做这件事。”
“好啦,如果你只是想知道这件事,我最好走。”
“别走,再呆一小会儿,”竹城说。“我还有个问题。”
“请吧!”
“那一夜,就是我们刚到这儿的那一夜。我们在战场上看到一个小女孩十分象你。那就是你,是吗?”
明美迅速转身开了门。
“你在那儿干什么?”
她随手关上了门,跑进了她自己的房间,小铃随着发出古怪的声响。
与同年人相比,竹城显得个头高大,那时就有五尺多高。他身躯壮而柔软,四肢长而发达,长得真如一头骏马。他嘴唇丰满鲜红,眉毛又浓又黑,男子汉气派十足。
又八虽比竹城矮点,但却更为粗壮。他双眼外凸,说话时眼珠乱转,人们常拿他开玩笑,说他象夏天呱呱乱叫的青蛙。
两个青年人都处在生长发育的高峰,故抵抗疾病和恢复创伤的能力极强。在竹城的伤完全好了之后,复又钵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柴草间的囚禁了。他开始在木屋中踱来踱去,没完没了地抱怨这种笼中生活。
又八开始进入女主人的住房了,常与明美及她那年轻的母亲一道做在壁炉旁。几天谈笑之后,这位爱交际的客人已变成了女主人家中的一员,甚至有时到了深夜也不回到小木屋中去。有几回,他故意很响地喝着米酒,想用这对美好生活的赞颂声把几尺之外的竹城也诱入女主人房中。
“你疯啦!”在这种时候,竹城就会以愤怒的语气作答。“你是想叫我们都被杀头,或至少都被逮起来。我们失踪了,我们是逃兵,你能用脑子想想这些吗?在事情平静之前,我们应小心谨慎,隐姓埋名。”
他不久便懒得与他那爱享乐的朋友讲理了。但不管怎么样,还是以三言两语应付应付。
“我不喜欢米酒,”或有时说,“这儿没那东西才好,太舒适了。”
但时间一长,竹城也渐渐发起疯来了。他开始讨厌坚持了,最终露出了意志薄弱的迹象。“真的很安全吗?”他问。“我的意思是,这个邻居怎么样?没有巡逻队吧?你敢保险吗?”
在小木屋中关了二十几天后,他终于象一个饿得半死的战犯在室外出现了。他的皮肤看起来象是半透明的蜡黄色薄纸,当他站在朋友跟前,与他那被米酒与阳光弄得红润有色的皮肤一比时,就更加难看如蜡。他眯缝着双眼,向上看着蓝色的晴空,舒展地伸开双臂,放声地打着呵欠。当他那张大嘴终于合在了一起时,只见他双眉紧皱,面有难色。
“又八,”他严肃地说,“我们太勉强这些人了。他们正为我们冒着极大的风险。我想我们该起程归家了。”
“我想你是对的”又八说。“但任何人不经关卡检查别想通行。通过窗户观察,从伊势到京都的路是无法走的。她说我们应等到降大雪以后才可以走,那小女孩也这样说。”
“你可以坐在火炉旁的阴暗处吃喝吗?你知道我干过什么事吗?有一天,德川的一些人——他们仍在搜寻宇多喜将军——到这儿来了,我正是用外出迎接的办法摆脱了这帮杂种。”听到这儿时,竹城的双眼不相信地大睁着。又八捧着肚子笑得打滚。当笑劲下去后,他继续说:“呆在外边更安全,比你呆在屋子里听着外边的脚步声要强得多。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又八笑得更厉害了。竹城耸了耸肩。
“大概你是对的,那可能是处理问题的最好办法。”他仍有保留意见,但在谈话之后他也进入了女主人的屋子。绪子,很明显地欢迎外来人,特别是男人。她围着他们转,使他们觉得很随便,无所拘束。有一次,他突然提出一个令人震惊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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