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说:“小韵你一说公请私请这话我就想起机关一些恶心事。你不知道,机关里有些当官的,成天倒也有权吃个公饭什么的,但搡眼吧唧的能把人呕死。我过去在机关一直搞财务,到大兴公司以后也还是管财务。有的那些当领导的,把什么都拿来报销,请客吃饭的,唱歌跳舞的,洗澡按摩的,还有那说不清名堂的,甚至连领儿子领孙子去吃个肯德基也好意思索张发票来报销,真是亏了先人了。这些人大钱弄到手,小钱不放过。就这还整天高调儿挂在嘴上,口口声声党啊什么的,倒的确像亲儿子一样理直气壮的,恶心透了。”
陆天翔笑道:“你姐看来在观念上已经跟过去告别了。”
小荷说:“你还别说,这第一步要是尝到甜头,说不定我下一步才更坚定呢!小韵你说呢?”
小韵说:“有小荷姐这信心,咱这店绝对没问题。”
陆天翔说:“我也感到你们一定会成功的。走吧,咱们吃夜宵去。”
他们去了长宁有名的老八鱼庄。这个店过去很红火,“非典”这几个月好店赖店都不行。现在“非典”的阴影一淡,这儿的生意又立即好了起来,不太大个门面人拥人挤的。不过,这会儿是晚上九点多,吃饭高潮已过,店里人已不太多,来的时候还好。他们点了烤鱼、红烧虾尾和鲫鱼豆腐汤几样菜,三个人一同喝了几瓶啤酒。吃完饭又去了长宁最大的一家浴足城,三个人躺靠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舒舒服服地享受服务小姐的足底按摩。
陆天翔对小荷和小韵开玩笑说:“这儿遗憾的就是没有小伙子按摩师。让小姑娘给你们按摩感觉不强烈吧?”
小荷和小韵哧哧地笑,小韵说:“小荷姐,你看我翔子哥现在也思想解放了。”
一个按摩的姑娘说:“小伙子也有,都是临时拉上来支差的,他们可没有经过什么严格训练。”
小荷给陆天翔和小韵使眼色,又对给她按摩的姑娘说:“我看这女娃按得挺好的。”
走出浴足城,陆天翔给小韵说:“你姐还没开始当老板呢,已学会笼络人心了。两句好话就把那女娃说高兴了,你看给她按得多用心。”
小荷说:“那当然,年轻娃嘛,三句好话当钱使呢。哎呀,咱原来竟然不知道,这一浴过足,走路轻得好像不是自己了。”
“小荷姐以前没到过浴足城?”小韵说。
“没有,单位里那帮同事叫过,没去。”小荷说。
“我过去开店时倒常去。忙了一天,让人捏捏脚可舒服了。”
“唉,你看那里面全是男人,这世界尽让男人享受了。”
“都是翔子哥表现不好,不带你去呀。”
“这下好了,咱俩是个伴儿。放着享受不享受干啥?”
陆天翔呵呵笑着说:“就是就是。这才是对的。”
他们坐上一辆出租车,先把小韵送回家。陆天翔和小荷回到家已过了十二点。儿子陆驰已经睡着。小荷进儿子房子给他盖好被子,又进厨房看她给儿子留下的饭菜吃到什么程度,出来跟陆天翔说:“我们儿子越来越懂事了,他自己把碗碟都洗了。想起来才几天,眼看着一天天就长大了。不过,以后有了生意,可绝不能再让我儿子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在家写作业了。要不然,就本末倒置了。娃长这么大,可还没有一个人在家待过呢。”
两人睡下,陆天翔的倦意就上来了,足底按摩之后人容易瞌睡。他对小荷说:“你累了,好好睡一觉吧。”小荷却有些兴奋,她说:“店里的事一弄好,人的头一下子轻松多了。”她用手触摸陆天翔的前胸,看来,人累不累主要还是心,心不累了,就有使不完的精神。两人于是亲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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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二十一(4)
整个收拾好以后,为选择开业日子等了几天。上回为“青果”这个名字,小荷去找人算过一次;这回为开业日子她又专门去找人算过。小荷现在越来越信这些了。陆天翔说,算啥呢,你看历史上的“九一八”事变,还有那一年西北航空的“六六”空难可不都是好日子?小荷说,这你就不懂了,所谓的好数字可不一定就是好日子,按人家讲起来,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又说,张三李四的店就是因为没选好开张的日子,生意一直不行,并且连连出事,后来就开不下去了。陆天翔一想小荷说的也许自有道理,就不再说什么,他觉得,小荷都快成专家了。人信啥就按啥去弄,首先自己不要犯疑惑就行,信点啥也许要比啥都不信好,而且人越活有些命里的东西逼着你不得不去信。人与这个世界冥冥之中的那层关系有时候说不清道不明,里面蕴藏着无尽的玄机。一个人早出门或晚出门三五分钟,就可能碰上或躲开另一个人,这也就是所谓的有缘或无缘。一辆车与另一辆车的相撞,则有一半秒钟就可以避免。陆天翔因此又想起叶青,他一直觉得,她简直是上帝派到他的情感世界来的。
开业日子定在六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农历是五月二十三,又逢周末,大街上闲逛的人多,开业就是要有人气,再好不过。开业仪式在上午十点举行,陆天翔这边没有给任何人说,小荷和小韵的一些朋友及业界同行送来了不少花篮,在门口摆成两行。请来的乐队是长宁水准的业余乐队,大概专门支应这类开业庆典方面的活动。人人穿着红色的制服,戴红帽白手套,洋鼓洋号循环地吹奏一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男主持人激越的声音夹杂其中,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行人驻足观看。那经过培训的十几个年轻姑娘出场了,人人手中拽一串五颜六色的大气球。姑娘们的头发显然是统一理过,都是不长的短发,白脖细颈,青春亮丽。她们统一穿着青果的店服,白色的短袖衬衫扎在下面的浅驼色裙子里,纤腰一束,那发达或并不发达的胸部便一律显得突出起来。左胸前绣上去的青苹果标志被醒目地托起,这些姑娘正是怎么打扮都漂亮的年龄。姑娘们绕着围观的人群用舒缓的脚步转圈儿,这时,男主持人的声音响起来:“大家看到这些手持彩球的姑娘了吗?这些姑娘是多么年轻,清纯,漂亮。不过,她们可不是我们请来的礼仪小姐,而是我们青果美容美发店经过精心挑选和全面培训的优秀员工。大家以后要来青果,就将由她们为你们提供优质服务……”主持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话,声音极富煽情色彩。
姑娘们走了几圈,便在店门前的两侧一字排开。男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小韵便和请来的各方面胸佩红花的嘉宾从店里出来,站在铺在门口的那方红地毯上。先是工商、税务、公安的代表和一位业界朋友讲话,下来是小韵作开业致辞。小韵今天穿一件缎质碎花的中式旗袍,再加上精心收拾过的头发显得格外精神。她在致辞中照例说了一长串对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支持表示感谢的话,后面着重强调了文明健康专业周到的经营方针,这些话都是经过小荷陆天翔仔细推敲过的。最后她宣布,青果美容美发店正式开业,于是鞭炮齐鸣,几个放铳的老汉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人群中,嗵嗵嗵地放个不停,炮声铳声经久才平息下来。不知从那个角落哗地升起一群信鸽,拖着哨音从空中划过。姑娘们手中的彩球也一齐放飞,天空五彩缤纷……
陆天翔和儿子坐在店里的二楼观看这个仪式。小荷虽没有抛头露面,却跑上跑下地幕后指挥。陆天翔看她们把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就对小荷说:“你是墙里的柱子不显身啊。”
“觉着怎么样?”
“不错不错。”
“儿子你说呢?”
“妈妈和小姨前段就忙这事儿呀,不简单!”陆驰竖了一下大拇指。
小荷乐得脸上开了花,她说:“长宁一般店铺开业还没有人用过信鸽,咱们这下可是开了先例。小韵一个朋友在鸽协,他们说今年闹‘非典’,人出不了世,鸽子也好久都没展示了,很慷慨地就支持了咱们。”
《沉浮》二十一(5)
也是天助。六月份以来,全国范围的“非典”阴影渐渐退去。人们大概也都憋得忍无可忍了,纷纷解禁出世。在长宁,因为只发现过几个疑似病例而一直没有过确诊的“非典”病例,尽管长宁的领导也学上级领导那样穿了白大褂在电视里晃荡,老百姓心里并没有真正紧张起来,到这阵子心理上就更放松起来,该干啥干啥。
小韵请来的五个技师把他们原来的一些主顾差不多都吸引过来了。再加上给员工的分成比例高,大家士气也高。士气高了,往往就写在人脸上,顾客一进门,看到的是一张张高兴的脸,整个店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活泛起来。而且,人一高兴,也就显得漂亮,那一帮年轻女娃本身就漂亮,一高兴更是如此,一个个青春洋溢,招人喜欢。许多男人肯定愿意让她们给洗头刮脸。大家伙儿以口相传看来也很厉害,生意一开始就势头十分看好。
大兴股票涨过二十五块的时候小荷和陆天翔商量把它抛掉了。他们当时的分析是,估计再涨也情况不大。再说,即使再涨一点,也不去看它了。每见一个日头,店里都还在进钱嘛。后来的事实证明,抛掉股票的时机是基本合适的。大兴股票没有翻过二十六元就停步不前了,紧接着便开始跌落,跌到二十元左右的时候停过一阵,到了十月份大兴及高总案发,它便像流星一样一路下跌,不可收拾。
陆天翔明显感到,青果的兴旺和股票的出手,让小荷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他自己也似乎在渐渐与半年来的郁闷告别。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许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把便宜占不尽,谁也不会就永远倒霉。小荷已经越来越多地把注意力和精力转移到家里和自家的生意上。她跟陆天翔商量,照青果目前的势头,到年底她就可以毫不遗憾地离开大兴了。后来的事情发展,则提前了她这个时间表。
《沉浮》二十二(1)
随着“非典”威胁的解除,长宁城里几家差不多的饭店在挨过了半死不活的几个月之后又活了过来,而且很快就出现火爆的局面。公请公吃的人们好像大有要把“非典”造成的损失夺回来的架势。
周五下午五点刚过,老陈就给陆天翔打电话,说下午六点钟承天的乡党们在海星大鲍翅聚一聚,财政局曹局长做东。陆天翔知道,这一聚会,肯定又少不了打牌。他路过银行时用自己的工资卡取了三千元钱。陆天翔的工资卡原来是交给小荷管的,自从店开起来之后,小荷就把卡还给他,说她有时忙,顾不上取,让陆天翔自己拿上有个事也方便。陆天翔跟小荷开玩笑说:“怎么,一当老板看不上我这点儿钱了?”小荷说:“文明办又是个穷单位,你时常把自己放合适就是了。咱现在这情况怕啥?钱就是为人服务的嘛。烟既然戒不了,就抽好点,不要降低档次。别人叫打牌啊什么的也不要揪揪缩缩的,咱在他谁跟前也不短一分钱精神呢!”
乡党们到了九人。鲍翅这饭虽说贵,可吃起来快,一小时左右就结束了。鲍翅酒楼也带客房,公安局尚局长说,不如就近在楼上开房打牌算了,我去开房。银都的王总说,还是到我那边去吧,虽说条件没这儿好,到底安全方便。尚局长说,关键你那地方有点远,人一吃饱就不想动了,安全能有个啥问题?咱不管在哪儿他谁还敢骚扰不成?
曹局长说:“还是去王总那儿吧。这一向大家都像疯了一样地出来吃饭,机关的熟人太多,谁看见也不好。咱是乡党们在一块儿玩,又不是那种职业赌钱,万一让什么闲皮记者给你捅一下惹出个事就划不来了。”
大家都同意,就驱车往西郊王总的银都大厦去。王总开他的欧宝车拉了几个人前面去收拾地方。曹局长一般还是比较注意,嫌他的车放在饭店门口惹眼,饭前让司机把他送到就把车开走了。陆天翔和曹局长、刘院长、老陈坐尚局长开的警车,这种三菱大越野车里面空间大,曹局长坐前面,陆天翔和刘院长老陈三人坐后面也不觉拥挤。路上老陈问:“这顿饭花多少钱?”刚才结账时他大概是上厕所去了。
“四千多。”曹局长说。
“多少?”老陈以为他听错了。“我的天,一顿饭就四千多!跟吃人一样。”
尚局长说:“老陈,前几年逢年过节你们不是还在各大饭店门口登记车号吗?”
老陈说:“倒也是查了几个乡镇的,街道办事处的。那都是隔墙撂砖头呢,砸上谁谁倒霉。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社会成这样子了,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
“呵呵,老陈现在倒想开了。”曹局长说。
“唉,咱那时候也是胡发争呢。现在想起来有啥意思?”老陈说。
“老陈,这样想就对了。像你我这年龄,现在就是要想开些,多活上几年比啥都强。”刘院长说。
“人一躺在医院里,就把啥都想开了。咱过去那样较真顶啥嘛,那一阵眼看都活不成了,谁管你呢?所以现在也就豁出去了,活一天先高兴一天再说。像我这身体,还能再耍几年嘛。”老陈说。
大家说着话就到了银都大厦。王总已安排在那个套间房的里外间各支了一桌麻将。两摊子一齐哗哗地响起来,同时开战了。
陆天翔这一晚的牌兴得没法说,牌兴了,也便显得人打得好了,想什么牌来什么牌,而且每回坐庄都不空过。从一开始,就没往外拿钱。几圈下来,抽屉里就压了厚厚的一沓。最后一盘点,这一场牌陆天翔竟然赢了近四千元,连他自己都感到不解。
牌打到晚上十二点结束。大家都嚷着让陆天翔第二天请客,陆天翔想这赢了人钱也不好,第二天想不参与都不由自己了,就说那没问题,一定请。大家又说,今年这“非典”闹的,好几个月都没有吃过羊肉泡馍了,就约好早上九点在德发祥会面,大家一块吃羊肉泡馍。陆天翔实在害怕这种没完没了的厮战,但自己是赢家,要是不痛快,就没有面子了。就是没赢钱,请乡党门吃一顿羊肉泡馍又有什么。
《沉浮》二十二(2)
德发祥是长宁的一家老字号的清真羊肉泡馍馆,绿色的圆形屋顶上竖着一个月牙形的###标志。几十年来,长宁的大小饭店今儿开张,明儿关门,走马灯似的,德发祥却一直生意兴隆。
来德发祥吃饭的老百姓居多。这儿的饭可俭可奢,不到十块钱一碗的泡馍是一顿饭;点上这里的风味套菜扒羊肉条、小酥肉、黄焖鸡、牛肉丸子、清蒸鱼等,再加上几个凉菜小拌,几个特色小炒,就是一桌不错的饭菜。陆天翔一早就电话预订了包间,并提前十几分钟到那里去。
陆天翔刚下出租车,碰上了几年前被搞下去的原市政府的黄副市长,已是一头白发,穿了件白短袖衫,脚上是一双黑乎乎的白跑步鞋。陆天翔不知怎么称呼才好,来不及思量,两人已走了个对面。陆天翔急忙打招呼:“你好,黄市长,也来吃泡馍?”
老头子眼睛眯着迟疑了一下才反应上来,立刻亲热地说:“噢……是小陆。”
陆天翔看见他手里提一个塑料袋,里面是掰好的馍,馍掰得很细,一粒一粒的全都黄豆大小,馍上面还放着一个鸡蛋,一个西红柿。黄老头说:
“我这都坚持好多年了,天天来吃。‘非典’这段,人家都命贵,没人出来吃饭,我也没间断过。”
“噢。”
“你好像不大来这里吃,没见过啊!”
“我不大来这里。”
“羊肉泡馍对肠胃还是好,我这几年每天早上坚持吃下来,原先的肠胃病竟然好了,比吃药还强呢。”
“这馍都提前掰好了?”
“我是每天吃完回去时就把馍捎上,在家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就掰好了。第二天早上跑完步,从家里提上馍就来了。”老头子说话时身子直往陆天翔跟前贴,并把一只手搭在陆天翔肩上,显得很亲热地不想让他走开。陆天翔记得老头子过去在政府当副市长时很严肃的样子,陆天翔那时候还是个小科长,跟领导之间是没有机会多接近的。
两人说着话进了泡馍馆,大厅里已坐得满是人。看样子,老百姓在熬过“非典”之后也都出来犒劳一下自己。老头子见就近有两个空位子,就拉陆天翔一起坐下。
服务员看来都认识老头子。一个姑娘送过来一个大陶瓷老碗,并跟他打招呼。他对陆天翔说:“给你也拿一个碗,在这儿一块儿吃?”
“不用了,我们人多,来了几个客人,我在里面要地方了。”
“那好那好。”他说着解开塑料袋,先拿出鸡蛋和西红柿放在桌子上,然后小心地用手掬着塑料袋口,把掰好的馍倒进碗里,再把鸡蛋和西红柿放在馍上面。他从衬衫的上口袋里掏出一沓票,撕下一张放在碗里,又把剩下的装回口袋。他给陆天翔解释说:“我买的月票。平常身上又不用带钱。”
等服务员把碗端进去了,陆天翔递给他一根烟,并给他点上。黄老头问陆天翔:“听说你跟萧市长当过一段秘书?”
“嗯。”
“现在弄到文明办去了?”他的消息看来很灵通。
“刚去。”
“文明办也是人待的地方。你还年轻,不要怕。我原先一度也咽不下这口气,后来想,人家整咱,咱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呀!咱得先好好活着再说。你说是不是?”
陆天翔点了点头,没敢吭气。他用眼睛的余光在注意左右有没有熟人。
“老萧在长宁还是干了些事的,大家自有公论。”
陆天翔仍然没有接话,他担心有机关的熟人听见这些话就不好了。老头子猛吸了一口烟,烟头上的一截火信子有一厘米长。陆天翔觉得这老头的心性并没有凉下来。只见他越说越激动:
“连个雕塑也不放过,非要搬掉不可。狗日的啥都容不下,心也太狠了。我就不信他在长宁能一手遮天一辈子,完了也在塬上埋帝王陵墓那么大个坟!”
陆天翔见周围几个不认识的人不时往这里看,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这时候服务员把煮好的泡馍端上来了,陆天翔赶紧说:“黄市长,你慢慢吃吧,我进去招呼人了。”说完,急忙抽身离开。
《沉浮》二十二(3)
陆天翔独自在包间里抽烟。九点钟过了,乡党们才陆陆续续地来。最先到的是老陈,他一进门就气呼呼地说:“他妈的,今儿一来就着了一肚子气。”
“咋了?”陆天翔问。
老陈说:“黄老头在门口那儿坐,你进来没看见?”
“我进来得早。”陆天翔不想说到他跟黄老头见过面。
“狗日的给我鼓什么闲劲嘛。”
陆天翔没有接话,等着老陈说下文。
“我一进门就看见他在那儿坐着吃饭,他刚好也看见我了。我还想着跟他打招呼呢,人家却狠狠地挖了我一眼,又埋头吃他的饭。这还不说,我前脚走过去,人家跟脚就呸地吐了一口。我回头看了看,硬是忍了。你说他狗日的……”老陈说着仍很气愤。
正说着刘院长进来了,老陈就气呼呼地把这话又学了一遍。
刘院长说:“我进来还没注意。唉,也能理解。当初给人家老黄定罪确实太勉强,人为的因素太多。人家到北京出差因为时间紧才在开发商那里拿了三万块钱,回来之后在政府报销了,报销的钱就放在办公室柜子里,没有说不还嘛,怎么能算是受贿?”
老陈说:“你冤枉归冤枉,咱那时候在调查组只是个具体跑腿的,人家前面有大个子哩。而且案子不久就移交到了省里,是人家定的嘛。在我跟前发哪门子气?”
刘院长说:“当时定这案子,检察院、法院的同志也有不同看法。法院的许多同志还说到我跟前。咱那时候已经退下来了,也就是听听而已,长宁又是这样一种局势,说人家那话干啥?谁都清楚问题出在哪里,还不是因为一句莫须有的话?那时候前任书记刚走,刘崇庐刚由市长接任书记,有人给刘反映说黄在某个场合说过‘长宁把一个能行人放走了’这样的话,言下之意就是刘不行。黄后来还找刘崇庐分辩说他从来没有说过这话,你想,这样的话咋能解释清楚?后来就发展到人家给他找事。人要给人寻事了还不好办,大小当个官,谁屁股底下没有一点屎渣?贪没贪?嫖没嫖?不贪不嫖吃了喝了没有?吃喝上再找不来事的话,决策上就能每样都科学合理?刚好老黄那时候管城建,让人家就找了个那样的把柄。”
老陈说:“老刘你说这话也对着呢。长宁人谁都知道他姓黄的冤,但不是我姓陈的跟他过不去呀。咱算个啥嘛,不过是个跑腿的罢了。”
刘院长说:“从你们开始办这案子,到后来移交省里,再到检察院法院,老黄确实也把罪受了。从老黄这里攻不下来,就从开发商那里攻,非要让你说是行贿受贿不可。不过,这案子最后办下来,证据上还是立不住的,经不住时间的检验。折腾两年,给人弄个判二缓三。老黄在向最高人民法院上诉着呢。”
老陈说:“人家当时办这案子的主要有功人员后来都被提拔重用了,咱又没提。他老黄冤,咱也冤着呢!”
尚局长、王总、卢局长也相继来了,老陈和刘院长就不再说那个话题。曹局长最后一个到,于是大家开席。吃完饭又到银都,昨晚弄得一片狼藉的套房已打扫一新,麻将在牌桌上摞成金字塔形,两个色子并排放在塔顶,茶几上放着几样水果。王总这里是专门有服务员收拾卫生的。
战斗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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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二十三(1)
《长宁日报》在第二版头条用多半版的版面发表了萧汛的文章:《关于加快神城建设的几点思考》,文章前面一大半篇幅用来阐述市委确定的神城发展战略的正确和及时,认为这个战略指明了长宁走向振兴的必由之路。后面又一二三四五地全面论述了从哪几个方面去建设神城。文章完全是《长宁日报》式的大而无当的风格,与其说是表现了长宁人渴望发展的强烈愿望,不如说表现了作者渴望自我发展的急切心情。而且,前者不无虚妄,后者倒似乎伸手可触。陆天翔在办公室拜读萧汛的大作,虽然一目十行,然而,却似乎比作者自己更清楚她的文章的用心所在。他不禁哑然失笑。
陆天翔又翻其他几种大报。报纸上近期有一个热点,就是在讨论谁是“非典”病毒传染的罪魁祸首,倾向性的意见已经越来越集中地指向果子狸,看来动物亦不可貌相。现在兴问责制,凡事问个清楚总比糊里糊涂强。“文革”十年,经济建设滑到崩溃边缘,根本原因是林彪、“四人帮”的破坏,他们罪责难逃。“非典”闹了半天,弄来弄去,竟是那模样并不可恶的小小果子狸在作怪,岂可轻饶!
陆天翔把报纸折起来扔到墙角的一摞旧报堆上。他顺手打开身后的电脑,有了宽带还是好,很快就上了网。世界要说是够大的,只是每个人只能待在一隅,或者热闹,或者寂寞。网上的“陕西挖坑”最近正火,这是一种三人(亦可四人)游戏,跟过去的“争上游”是一个道理,以先出完牌者为胜。不过,“挖坑”比“争上游”有了不少改进,规则上更简洁更严谨更科学,而且更富刺激。去掉两张王牌,剩下的五十二张牌大家揭牌后留下四张底牌,由各人根据手牌选择挖还是不挖,挖底牌的得分又分三档(或四档),以报档高者拿走底牌即为庄家,要对付另外的人,输赢后利益和风险相对等。这种游戏之所以在网上很快火起来,还是在于它内在的魅力。这是西部人的一个发明,它比原先的“升级”、“双扣”以及上海一带的“斗地主”要有意思得多。陆天翔输了一局牌,他的牌今天很一般,能挖的可能性不大。几局下来,他发现两个对手的水平并不怎么样,对付庄家时,不是出错牌,就是不懂得配合和铺垫,总想独自往前冲,有时甚至自相残杀,屡屡让庄家赢了本不该赢的牌。于是,他后面便大胆乱挖一气,每回自己抢着当庄家,底牌也总是不错,结果连连得胜。这样轻而易举地赢牌,也让人觉着耍得没劲儿,他就退出牌局,关了电脑。觉得柏杨先生说的中国人不善合作,窝里斗果然不谬。要说祖先发明的麻将还的确是最具中国特色的,各人打各人的,认赌服输,谁也怨不得谁。赢了算你运气好甚至可以认为自己本事大,输了也便自认倒霉好了。
陆天翔分管的宣传科的赵科长过来。赵科长四十五六岁了,头上的头发已经覆盖不住裸露的头顶,看样子是个谨小慎微的老实人。陆天翔在这里就只分管一个宣传科,他觉得就管事多少这个实质性问题来讲,自己和赵科长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称呼不同。因这称呼不同,他便比人家多拿一点职务工资,又不用几个人挤一间办公室罢了。
陆天翔给赵科长递烟,赵科长忙从沙发上欠起身说:“陆主任,不会不会。”陆天翔就又起身拿了纸杯给他泡茶。赵科长又躬起腰说:“不用不用,陆主任。”陆天翔边往纸杯里倒茶叶边说:“这是今年的新茶,喝点吧。”赵科长忙提起热水瓶说:“那好那好。陆主任,我自己来,自己来吧。”
赵科长打开他的大厚笔记本说:“陆主任,我把今年以来宣传科的工作大致归拢了一下,给你汇报汇报。”他抬头看了一眼陆天翔,又赶紧看他的本子。
“那就简单说说吧。”陆天翔说。
赵科长就低头看着本子一二三四五地说起来。
陆天翔听了一遍,好像没记住个啥,就说:“好着呢。喝水吧。”
赵科长浅浅地喝了一口水说:“下半年的工作主要是围绕市委确定的神城发展战略抓好宣传。孙主任上一次在会上强调,神城发展战略的确立,不仅为长宁找到了经济发展的重要途径,也为加快长宁的精神文明建设提供了重要契机。我们的想法是按这一思路抓好几项工作。”赵科长接着又一二三四地说了几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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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二十三(2)
陆天翔用手支着下巴,显得很认真地在听的样子。听完了说:“好着呢。就照年初的安排和孙主任的要求继续抓下去,有什么情况咱们再具体商量。重大事情给孙主任汇报,由他定。”说完了,又突然想到父亲过去讲过的一个笑话,“文革”期间工作队长跟群众讲话时说:“按毛主席指示办嘛,错了我负责嘛!”觉得自己这话也跟那工作队长一样,等于啥都没说。顿了一下,他又找个很亲切的角度说:“宣传工作可是个苦差事,成天要跟材料打交道的。”
赵科长说:“你一来我们都很高兴。你原来在政府一直给市长搞大材料,比我们高,看问题也有高度。”
陆天翔忙笑着说:“过奖了过奖了,高度谈不上。只不过写材料出身知道干这事的苦衷。”
赵科长说:“宣传科现在人手也少,总共只有三个人,一个科长,一个副科长,一个干事。”
陆天翔说:“慢慢再改善吧。我新来乍到,过去对这项工作也不熟,就靠你们了。”
赵科长说:“这几年,我们在宣传上虽然也做了不少工作,但总体上还比较平。跟兄弟地市比,有不少差距。”
陆天翔问:“具体指哪些方面?”
赵科长说:“在精神文明建设方面,这几年,从中央到地方都宣传和树立了一批英雄模范人物。咱们省的一些地市也树立了自己的先进典型,有的还在全国产生了影响。孙主任多次传达市委刘书记的指示,要求我们注意挖掘长宁自己的先进典型。能有一个这样的典型,全市的精神文明建设就会有起色,我们的宣传工作也就主动多了。不过,找个典型太难了。”
陆天翔说:“这事儿也不能急,慢慢来吧。”
谈了一阵工作,陆天翔又主动跟赵科长拉起了家常。开始的时候,赵科长仍然有些拘谨,两人聊到后来,他才慢慢放松起来。赵科长是教师出身,爱人原来在农村,家里孩子多,经济看样子也不宽余。陆天翔发现赵科长属于机关里的那种好人。越是好人,你得越是对他好才是。陆天翔又想起上次和冯明的较量,他承认自己是有些冲动,但如果那次低头了,像冯明那样的人,会不会给二两颜色接着就要开染坊呢?机关里像冯明那样欺软怕硬,“歪人的菜,好人的害”那种人多得是,陆天翔看不起那种人,他们也能叫男人吗?
陆天翔给周子展老师打电话,周老师说他下午没有多少事,陆天翔就到教育局去了。
教育局是一座单独的办公大楼。两边的自动不锈钢栅栏门中间夹了一面两三丈长的矮墙,墙面稍带斜坡,贴了红色的花岗岩,上面是毛泽东体的几个金色大字:“忠诚党的教育事业”。陆天翔知道,这座大楼是周老师当了教育局长之后建起来的。
陆天翔一去,周老师合上文件夹,关了门。陆天翔记得他每次来,周老师都是这样,要排除干扰好好谈一谈的架势。
“怎么样,习惯了吧?”周老师笑眯眯地问,一边给陆天翔泡茶。
“还可以。这单位没有多少事。”
陆天翔接过周老师泡好的茶。周老师也在沙发拐角那儿挨着陆天翔坐下,两人正好形成促膝相谈的架势。周老师说:“这样好着呢。现在这事,能干了干些,干不成了就看。看,其实也是一种大乐趣。看各色人等表演,看有的人爬高了如何像猴子一样露出红腚儿,呵呵,这是钱钟书先生说的吧?”
“不过,以前忙惯了,现在一清闲下来没个捉拿似的,还真得有个适应过程。”
“等你这样清闲一段,你会觉得忙反而不适应了。”
“那倒很可能。”
“你再反过来想想,”周老师说,“过去忙的时候干过的事情,哪些是有用的,哪些并没有用。应该说,咱们这些人现在做的许多事情并没有用。而且不光是咱们,这个社会有多少人在做无用功?有多少堂而皇之的事过后不是反而让人感到荒唐吗?就拿城南那座雕塑来讲,这回拆它不是也找出了很充分的理由吗?就跟“文革”那年月动辄抓人一样,抓得没错,放得正确,你跟谁讲理去?呵呵,这样一想,你清闲下来就没有什么不心安理得的了。是不是?”
《沉浮》二十三(3)
“就是。”陆天翔说,“现在的人越来越灵醒了。你看新来的解市长,弄法就跟萧市长大不一样。这个人还是会来事儿,来长宁这半年,什么点子也不出,什么新摊子也不铺。解放大街东半头萧市长原来打算年后就拓宽,现在还在那么摆着。这回刘崇庐提出什么建设神城,政府也跟着吆喝。”
周老师说:“解这人看来是个官场油子。萧那人要说还是太老实了。不过,现在就兴人家解这号人,你国家的油瓮倒了也不慌不忙的,心理素质好得很。人不干事了,反而显得从容冷静,也没有缺点。社会把人就教成这样了。到时候该上还不是照上不误?”
陆天翔说:“周老师,最近大家都在议论这个那个要上呢,你也争取一下嘛。你的群众基础又在这儿放着呢。”
周老师呵呵一笑:“唉,群众基础是个啥?那是空的,说有就有,说没有也就没有。咱这人没啥背景,也从来不跟人,人家不会用的。你没听说,年后那一阵,有人放出话说我跟老萧是同学,是萧的人,言下之意连这个局长位置好像也保不住了。”
“你前几次推荐都在前面嘛。”
“在前面顶啥?再混几年就该退了,咱也不想那事。”周老师说,“呵呵,前几年都没想过,现在快退二线的人了,就更不去想它了。你没看这回都快挤破头的样子。上周省里来搞民主推荐,先一天晚上一两点了还不断有人打电话。一共两个位子,有几十个人在争。有些人你甚至连想都想不到,做人做事没眉没眼的,也竟然有想法。”
陆天翔说:“大家最近说得多的好像是两个人,一个是财政局曹局长,一个就是我们那孙晋廷。”
“现在这事一般说谁谁最后还真就弄成了。老曹好像有个表弟在国家哪个要害部门。”周老师说。
“感觉曹局长这段情绪还可以。”
“那估计就差不多。”
“孙晋廷这段活动力度据说也很大。”陆天翔说。
周老师说:“那人本事大着呢!他是在前任书记手里从县上回来的,当时放在文明办也表示是一种就绪性安排。但在刘崇庐当了书记以后,他就千方百计地拉上了关系,而且越套越近乎。那人在县上把事弄了,经济上有实力。加上刘当市长时和前任书记有矛盾,当了书记以后就排挤过去受到重用的,却从过去没有被重用的人中培植亲信。孙这种人就有了用武之地。”
“不过,像孙晋廷那样的公众形象,提上去怎能服众?”陆天翔问。
周老师淡淡一笑:“能提上去就能服众嘛,那有啥问题。”顿了一下,周老师又说:“知道了这些情况,在孙晋廷跟前说话可得留心点,别让人家当成立功机会了。孙那人我也打搅不多,不过能从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套得那么近,没有一手能行?刘崇庐那人可最信小报告了。原来政府的那位黄市长不就是因为一句不知说没说过的话而招祸的?据说打报告的还是他的一个所谓哥儿们。”
陆天翔说:“前几天去德发祥吃饭还见到他了。”
周老师说:“我早上锻炼也见过几回。听说这几年一直往北京跑,想翻案呢。不过,要是刘崇庐不走,恐怕也难。当初的那个专案组还被上面记了集体一等功呢。而且办案子的人大都提拔重用了。”
陆天翔听得沉默了。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让人觉着乏味,让人头大而又无奈。他拿过周老师桌角上把封面扣在底下放着的一本书,是叶利钦的《午夜日记》,就顺手打开翻看书前的照片。
周老师问:“看过没有?”
“没有。”
“还有点意思。”周老师说,“我也是闲了没事看着消遣。现在看不成书了,视力越来越差。叶利钦前面还出过两本书,《我的自白》和《总统日记》。这个人看着像个武夫,其实比戈尔巴乔夫厉害。戈尔巴乔夫那年出过一本什么‘新思维’来着?”
“好像叫《改革与新思维》?”陆天翔记得自己也看过那本书。
《沉浮》二十三(4)
“对,大概就是这个名字。那书当时出来轰动很大。”
“戈尔巴乔夫还是有理论家风采的。”陆天翔说。
周老师说:“戈氏确实有理论水平,但他忘记了这个世界是一个操作的时代。最后还是让历史造就了叶利钦,使他成为划时代的人物。”
周老师又讲起,一九九三年暑天他参加省里教育系统组织的考察团过境到了俄罗斯那边。原来从普希金、托尔斯泰、契诃夫的作品中形成的那个美丽的俄罗斯印象已经找不到了。他说,他们那个年龄的人对俄罗斯文学还是感情深,俄罗斯的风土人情,包括情感方式毕竟和我们离得近。没想到这个美丽的国家已被折腾得不成样子。经济萧条,吃穿用什么都没有,物质相当匮乏。大家都奇怪,不是一直都号称两个“超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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