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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沉浮|作者:千夜即墨|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19:44:52|下载:沉浮TXT下载
  再复读了。我父亲那阵子又动员我当兵,我想自己都十九、二十岁的人了,像你们这些都在上大学了,我这时候才去部队从兵娃子当起,我才不去呢!就那么在家待了几个月。年底的一天晚上,老周突然急急忙忙地到家里来,说县上要招一批干部,让我准备复习考试。他来时还带了一沓干部必读、政策法规汇编之类的书,是他从县里找这个那个借的。他一再说,以我的条件,军人子弟,高考又差一点,条件上绝对没问题。他怕我不重视,又说,不过竞争是很激烈的,轻视不得。还说,他有个同学这回就参与这事,只要我考得好,就不会被挤掉。我那几个月在家没事,整天捧着外国小说看,看得都不知身在何处了。《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约翰·克利斯朵夫》等大部头的书都是在那时候一字一句啃完的。见我一副大大咧咧、迷迷瞪瞪不灵醒的样子,他临走时又再三叮咛:那些书以后有的是时间看,先放下它们,好好复习,你一定要考好,你一定能考好!之后,又打过来好几个电话询问我的复习情况。那时候县上新成立物价局,我那次被录用为县物价局的干部,可以说是老周一手帮我办成的。我后来知道,他这个轻易不给人开口的人为我找过好多人,还给人送了礼。

  “我这人好像成熟得比别人慢,老不开窍似的。起初对老周真没有想过要走到一起,一点都没有。只是觉得佩服过他,又同情过他,后来还感激过他。老周家里那事前后闹腾了有七八年吧,对方一直不愿意离婚,又找人开具这病那病的证明,到九○年年底才终于分开。有一次见了,他已经瘦弱、憔悴得不成样子。他那时候已是承天一中的校长,承天一中就是在他当校长那几年质量直线上去的。那时你已在市政府上班了?”

  “嗯。”

  “我跟老周明确这层关系已到了九二年。承天县里一片哗然,许多人说怪不得老周跟老婆离婚呢,原来早就有人了。有的人说得更难听,说早就发现我俩在一块儿怎样怎样。我们家是外地人,在承天又没有什么亲戚,更多的话也听不到。只是我在单位看见好多人在用十分异样的眼光看我。有时候他们几个人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一见我进去,就都不吭气了,气氛尴尬而难受。我姐那时候已在军工厂上班了,她能听到一些话,回去就跟我妈说了。我妈倒是不急不恼。有一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里看书,她进来说是找剪刀还是什么东西,完了却磨磨蹭蹭地不出去,坐在我床边问这问那,我只好合上书跟她说话。她问我是不是跟老周有那层意思了?我点了点头。她说,感情上的事,妈相信你自己的选择,我跟你爸不会更多地去干预。妈只是提醒你,有些事不妨多从几个角度去考虑考虑,老周比你大十五六岁,这个年龄现在看倒没有什么,你往后推上十年,十五年,二十年,这个差距就明显地显出来了。就是说,当你三十五岁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岁了,当你四十几岁的时候,他已经奔六十的人了。人说的少年夫妻老年伴,这后面毕竟要空出十几年的。到那时候我跟你爸都不在了,妈是怕你孤独呢。我那时候哪里听得进去她那些话呢!

  “其实要说起来,我跟老周走到一起,还是我妈在这之前无意中的一句话把我提灵醒了的。那是在这次谈话的一年前,我那时候已经是二十五六的人了。县里好些人给我介绍对象,我没有一个看得上的。其实,准确地说,我根本就没有认真看过人家。后来,我爸部队的同志又给我介绍了几个军队院校毕业的青年军官,我也想都不想就给人家回绝了。我上班以后更加没完没了地看那些外国小说,加上自己有了收入,家里又不要我的,就都拿去买了书。那时候脑子里全都装的是那些外国小说里的人和事,好像自己也掺和到人家的生活里去了,压根儿就没有在这土地上生存一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总觉得我这人成熟得慢,就是直到后来,直到现在,我好像都没有成熟,一直生活在一种幻想之中。不过,话说回来,我要不是这样,生活恐怕早就是另一副模样了,怎么也不会跟老周维持到现在。我妈有一次跟我开玩笑说,介绍这个那个你都看不上,该不是心里有什么人了?你看的那些书妈连听都没听过,那可不能当日子过呀!那些书我爸我妈他们的确是没看过的,我爸幸亏不知道书里的内容,否则,一定又要教训我接受资产阶级的东西了。我妈这么一说不要紧,倒猛地提醒了我,我这么地老天荒地难道真要往三十开外长吗?我在等谁呢?我长那么大,跟我说话最多的男人就是老周了,我上班后还经常到他那里坐坐的。可是,‘丈夫’这个概念却真的没有和他往一块儿联系过,一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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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浮》十九(6)

  “现在想来,我当时怎么就傻里傻气地顶住了那么多外界的压力。我跟老周结婚就是在九二年的暑假,办完了手续也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就一块儿到大连去旅行了一趟。咱们那些同学也是后来才陆续知道了来坐一坐的。”

  陆天翔说:“我是九月份开学以后才去的。那时你们刚搬到学校那套一室半的住宅楼里。”陆天翔见静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不忍心去打断她。

  “对了,”静仪说,“你看我们那时候家里确实连什么家具都没有吧?”

  “好像就是。”

  静仪静默下来。陆天翔知道,她下面要讲的东西也许更沉重。过了片刻,静仪才又鼓起更大的勇气说:

  “尽管外面那阵子说什么话的都有,但我跟老周结婚前却是一张白纸。长达七八年的折腾,他的身体确实已很虚弱。我们结婚的第一天晚上就没有成功,他沮丧极了,一个劲儿地砸自己的脑袋,说:‘我把你害了,我把你害了。’说完,就抱住我痛哭。那一夜,他给我细细地说他那些年情感上受的折磨。他前妻看到跟他闹,上硬的不行,又想用软的感化他。村里那帮人还把他们硬劝到一起,从外面锁上门,说是睡一晚上就好了。农村的人是不是经常用这种方式劝和夫妻关系?但他那一夜硬是没有去动她。他说,他的心已经伤透了。以后,就是宁肯手淫,他也克制着自己不去动她。慢慢地,他连那种事想都不想了。在大连住了一个星期,我们白天在海边散步,晚上也总是要到海边去逗留到很晚才回到住处,我们似乎在逃避宾馆里的那张床。我们隔壁住了一对也是新婚旅行的年轻人,他们则恰恰和我们相反,白天晚上钻在房子里不出来。那房子隔音不好,常常到后半夜还传来一次又一次的嬉闹声,声音很大。夜晚的海声哗哗地喧响,加上隔壁那一对年轻人无休止的欢声笑语,老周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临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才勉强有了第一次——那也是我们迄今唯一的一次。他用纸擦着我身上流出的血,手都在颤抖。‘傻女子,你还是第一次?我想你看了那么多西方小说呢……你为什么要是第一次呢?’说着又用拳头砸自己的头,呜咽着说:‘我这一生对不住两个女人,一个是我妈,一个就是你。’他妈没等他那场婚姻大战结束就去世了。

  “我们的新婚旅行就这样结束了。这以后,我们把什么办法都想了,看了无数的医生,吃了数不清的这药那药,都没有效果。后来,就又轮到我长年失眠,也成了个药罐子,一年四季吃中药。嗳,时间要说也挺快的,一转眼,就十年过去了。这期间,老周调到市教育局了,我们也从承天县搬到了长宁。到长宁以后,房子大了,老周就主动提出和我分床睡,我知道他是怕我难受。但他晚上常常要悄悄过来看我盖好没有,帮我掖被子,并轻轻地摸我的发梢,我知道他也睡不着。他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根本就没睡着,但我不愿意让他发现我醒着,就一动不动,几乎每次眼泪都要从我紧闭着的眼睛里涌出来。他的确像个兄长更像个父亲,在其他方面千方百计地呵护我……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发现我的失眠症已越来越严重。

  “我前面也说了,老周的确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让我考虑另组一个家庭。说实在的,我的心里也不是没有过波动。但我这人好像害怕人也厌恶人。单位里也有过几个要说不错的小伙子,时常半真半假地套近乎,不知怎么非但不喜欢,反倒很讨厌。你说我这人是不是有病?我似乎已经很惰性地习惯了老周给我的这份生活。工作的调动,还有职称什么的,都是他帮我办好的。嗳,我的这些事要讲给别人,他们一定会认为是天方夜谭吧?”

  “很经典的天方夜谭。”陆天翔笑笑,故作轻松地说。

  “我原来以为自己早已超越了许多世俗人的眼光来看问题了,后来却发现远不是这样。五一放假期间那事儿谢敏跟你说了,我那天确实失态了,好在还不是当着老周的面,要不他会怎么想呢?他这一辈子也够苦了,多不容易啊!老周抱着孙子的那份亲昵和他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幸福感,让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算个什么呢?我的确一无所有。原来想着自己拥有跟老周这份独特的二人世界,可突然看到人家老周其实更有自己血脉相传的东西。原来想到自己还有父母,可父母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了,他们要不在了,我会更加孤独的。”

  《沉浮》十九(7)

  陆天翔发现静仪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所以,世界上没有我这么幼稚的人吧,成天摆出一副超凡脱俗的样子,实际上是在逃避最基本的现实。”

  静仪的声音哽咽了。看得出来,她在努力使自己回到平静。

  “当然,”静仪说,“我说这些不是说我嫁给老周后悔了,我到现在也不后悔。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的命恐怕就是这样,早就注定了的。想想那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后面的时间也不会太慢吧,这不很快就该到了‘老来伴’的年龄了嘛。”

  “你才多大,就说什么‘老来伴’啊?”陆天翔说。

  “呵呵,没想到,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跟谢敏也没有说过这么细的。我是怕你上次听了谢敏那些话,把我的情况想严重了。这不还跟以前一样,好好的嘛!在中国,毕竟是生存问题大于其他问题啊!有多少人连生存都没保障,不是比我还苦吗?什么激情啊,幸福啊,就让我永远从书中去体会、去理解吧,呵呵。”

  陆天翔看见静仪又像从前见惯了的那么淡淡一笑,觉得心里更不是滋味,差点不能自持,他把手按住静仪放在桌面的手上,紧紧地攥住,半天才说出一句:

  “我真的不知道你内心里这样苦。你呀,太亏待你自己了!”

  静仪突然伏在陆天翔的手上,嘤嘤地哭了起来。陆天翔看着她起伏的肩膀,僵了一般地坐在那里。

  “好了,你先走吧。我也马上回去。”静仪抬起头看看表说,用纸巾搌着眼睛。

  陆天翔几次想说点什么,但真的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她用两手把静仪的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依然呆呆地坐着。因为周老师的关系,他这些年在长宁不说主动去了解静仪,关心静仪,反而是在有意无意地躲着她。

  “那你也早点回去,吃完饭好好休息一会儿。噢?”他搓着她的手说。

  “嗯。你先走吧。一会儿下班街上熟人就多了。”

  陆天翔坐上出租车,又回到了长宁的现实当中。现实就是一切,单调,乏味,枯燥。现实就是你甚至不敢和静仪坐同一辆出租车回去。

  陆天翔拿出手机,上面又收到了悠地解释说:“本来不想催你,让你再歇上几天,把一些事情也安排一下。在办公室多年,成天起早贪黑的,这回也是个空儿。可文明办那边催几次了,昨天组织部也打电话催呢。”

  陆天翔心里清楚自己其实没那么重要,他这回的职务变动谁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罢了。更何况中国到处缺这缺那,唯独不缺人,人他妈的比驴还多。文明办也并非就缺了你陆天翔不行,只不过你不上班,组织的决定就还没有落到实处。

  大秘书长递给陆天翔一支烟说:“这段一直想和你谈谈,怕你思想上有什么负担。要说好着呢,任何事都要辩证地看。你还年轻,又有文化,还是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问题。”陆天翔跟大秘书长处的时间长了,他说话总是能把握住既不耍官腔,有一定的亲切感,又不涉及是非,放到桌面上也让谁抓不住把柄。老头子当市政府这一摊的总管,市长又换来换去的,也真不容易。

  “没啥,已经想通了。”陆天翔说,“我在办公室这么多年,是秘书长一手帮助和培养起来的。在老领导身上,我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呵呵,年轻人进步主要还是自身努力的结果嘛。”

  “以后离开办公室了,还要老领导、老前辈经常给予指点。”陆天翔继续客套道。

  “哪里,哪里,互相帮助吧,像我这把年龄,脑力、精力都不行了,也就是再混几年就该休息了,以后世事还不是你们年轻人的?”

  秘书科的同志进来,先跟陆天翔握手打了招呼,然后对大秘书长说大家都到齐了。陆天翔就跟大秘书长一起来到会议室。

  和以往的欢迎欢送会一样,会议桌上摆满了橘子、苹果、香蕉、瓜子和糖、烟之类的东西。办公室的十几个县级领导和三十多个科长已坐在会议室里抽着烟、吃着瓜子说说笑笑。陆天翔没有直接坐到给他留的位子上去,而是转了一圈挨个儿和大家握手打招呼。有几个平常关系不错的,握住他的手不放开,依依不舍的样子。到了冯明,淡淡地触了一下他的手就松开,又冲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笑。陆天翔心里猛地凉了一下,但还是继续笑着,不漏一人地和大家一一握手打过招呼才坐下。

  陆天翔在政府办公室待了十多年,这儿的一切他太熟悉了。光是这个小会议室,就迎来送往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个夜晚在这里讨论修改过材料。一坐在这个会议室,他才发现他对这里的一切还是有感情的。以往从这里送走的人大都是提拔了或调整到其他实质性岗位上去的,而自己算什么呢?他又想到冯明刚才阴阳怪气的样子,不禁心里一酸。但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能这样,不能激动,不能发什么牢骚,不能有任何失态!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满不在乎地笑着从这里走出去,失态只能意味着加倍的失败。不能让冯明这样的人看笑话,绝不能。过去被欢送的人中的确不乏激动甚至感激涕零的,那是因为人家得到了满意的位置内心高兴啊。自己这种情况要是激动了,那就只能被人看成是伤心,不落下笑柄才怪呢。陆天翔记得过去看过一部苏联电影叫《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其实这个世界上不相信眼泪的不光是叫做莫斯科的地方,又有哪里相信什么眼泪呢——除了小时候在母亲跟前。生活就是这么残酷。这个社会不平添更多的欢乐,只是更多地转移被人们叫做欢乐的东西。就像麻将场上本来就不生产财富而只是转移财富一样,输家的痛苦有多少,赢家的欢乐就有多少。同样的道理,美国人的胜利有多么巨大,伊拉克人的创伤就有多么巨大,你陆天翔的失意有多少,人家冯明的得意就有多少,永远不可能有什么“环球同此凉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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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浮》二十(2)

  陆天翔在激烈而又短暂地调整着自己,内心里和会议室里一样吵嚷。他很快回过神来,听到大家都在嗡嗡地说话。接着是大秘书长主持会议的声音。大秘书长说完,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边嗑瓜子边发言,都是说些好听的话。在中国,至少有两种场合是人给人说好话的,一是开欢送会的时候,一是开追悼会的时候,这两种场合的好话往往慷慨而又廉价。

  轮到冯明发言,他从邓小平讲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说起,然后不无暗讥地说精神文明建设多么多么重要,那口气就像领导在台子上作报告的架势。陆天翔一字一句地听着,像一根又一根针往心上扎,只觉得胳肢窝里的冷汗滴答滴答地往下掉。

  十几个县级干部发言完,三十多个科级干部也都挨个儿发言。陆天翔能感觉出来,除了冯明的例外,大家的发言中都还程度不同地包含着一些真诚的东西,有的还不无鸣不平的意味。

  陆天翔过后想起来,那天要不是冯明那副欺人的神气,他还真可能就会顺着大家的那些话往杆子上爬,变得激动起来。多亏冯明,让他直到欢送会结束都还冷静。他最后表态时只淡淡地说了几句话:

  “在办公室工作了十几年,十分感谢各位领导和各位同志多年来对我工作的帮助和支持,也十分珍惜和大家在工作中形成的友谊。作为我本人,无条件服从组织安排,将在新的岗位上努力工作,也希望今后与各位加强联系。谢谢大家。”

  接下来是按照惯例,大家合影留念。

  照完相,一起到秦皇大酒店去吃饭。

  陆天翔事后想来,冯明那天也确实不识趣,似乎非要把欺负人的架势做到底。

  大秘书长有接待没有一块儿去吃饭。陆天翔原想冯明大概会找借口不吃这顿饭,可是,冯明不但去了,而且见大秘书长不在,他就不顾排在他前面的几个副秘书长的存在,自己充起当家的。一坐在桌子上,就吆三喝四的,一会儿要酸奶,一会儿要果汁,一会儿要烟,显得很嚣张。陆天翔现在已成政府办的局外人了,按说也没有他说的什么,好赖就这一次最后的午餐,以后分开了,说不到一块儿不见也就是了。饭局是在一个中型餐厅里,五张大圆桌摆成麻将里的“五饼”形,中间是一张特大的桌子,可坐得下二十人,县级领导们正好坐下。周围摆着四张可坐十人的桌子,也都坐满。大家以桌为单位说着不同的话题,餐厅里吵嚷成一片。“非典”以来,大家都很少这样集体群吃了。现在“非典”的威胁慢慢淡去,聚在一起,真像是开斋一般的热闹。陆天翔见这架势,知道今天的喝酒不会轻松,他在心里叮嘱自己得控制住才行,但慢慢地还是招架不住了。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地非要跟他碰酒,多少天塞在心里的块垒也需要用酒来化开似的,他就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陆天翔平常能喝些酒,但也架不住这么喝法,尤其是这坤州醇酒,跟山里人一样有后劲儿,不多一会儿,他就有一些飘忽感了。冯明这会儿倒好,自顾吃菜,只见他每上一道菜总是第一个把筷子伸上去,旁若无人大嚼大咽,又间隔频频地喝着果汁饮料。陆天翔看着他那副吃相,不禁想笑。要有市里领导在场,他可绝不是这样,虚伪得成心要把自己饿死,眼睛滴溜溜转,一会儿给领导递上纸巾,一会儿给领导打火点烟。平常开会干什么的跟同事喝酒从来都不好好喝,不是找这借口,就是那不舒服,勉强端个杯子吧,也是这儿洒点,那儿掖点。但遇到领导在场,却总是扑着代酒,把自己往死里喝。冯明今儿老实,免得恶心也好,陆天翔在心里想。

  但冯明毕竟是冯明,不然的话也便没那场事了。陆天翔过后还在反复想,难道那场事真的就是没法避免吗?不管怎样说,还是证明自己的修炼没有到家。

  冯明显然是吃得差不多了。他站起来,大声吆喝服务员:“服务员呢?人跑哪儿去了?来,快来倒酒!”

  服务员过来了。他又嚷嚷让拿两个玻璃杯。服务员拿来杯子放在他面前。伸手要拿酒瓶倒酒,他挥挥手说:“好了,好了,这下没你的事了,走吧。”说着,就用粗短的两个手指头插进两个杯口,并排捏着杯子来到陆天翔跟前。

  《沉浮》二十(3)

  “陆主任,咱俩可还没有喝酒呢。”

  第一次被人称作“陆主任”,陆天翔的耳朵像被人强奸了一般不舒服。还是冯明这个小人精反应快啊。陆天翔站起来,看着冯明放在他面前的两个杯子,玻璃杯内壁的手印正在渐渐退去,他心里不禁一阵厌恶。他对冯明说:

  “咱们用小杯喝吧,我今儿喝得不少了。”

  “那不行吧?”冯明在用目光挑衅。

  “好了,好了,咱们下回有机会再好好喝吧。”

  “你这下到党委部门了,党可不能瞧不起政啊!这点面子都不给,赶明儿弟兄们要有事儿找你还不白搭?”

  陆天翔只觉着自己的血在往脸上涌。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有什么退路。他耐着性子说:“好吧,那你说怎么喝吧?”

  “这一瓶酒咱们平分了?”冯明的目光带着揶揄与嘲弄,他大概等陆天翔进一步求饶。

  陆天翔却说了一句:“行啊!”

  其他几个桌子上坐的科长们也都围拢过来,看热闹,起哄。

  冯明自己也没有退路了。他拿着酒瓶做出欲倒酒却还停的样子,似乎又在给陆天翔机会,等他拉钩。“那我可就倒了?”

  “倒吧!”

  冯明只好倾起酒瓶,哗哗地把酒倒进两个玻璃杯。一瓶酒倒下来,刚好是满满当当的两杯。

  “你挑吧!”冯明说。

  “你先挑!”

  冯明端起了一杯酒,陆天翔端起了另一杯酒。

  冯明伸过杯子来碰杯:“陆主任,来,干了!”

  “干!”

  两人同时举起了杯子。

  陆天翔咕嘟咕嘟一气喝完了一杯酒。周围的人哗哗地鼓起掌来。他从嘴边拿开杯子,却发现冯明的酒仍在手里端着,差不多还是那么多,他是把杯子在嘴边挨了一下又落下来了。

  “我喝完了。你来呀!”陆天翔横着杯子说。

  “陆主任厉害,厉害!”

  “你得把酒喝了再说!”

  “我分几次喝吧,一定喝完的。”

  冯明说着就要端着杯子回他座位上去,手里的杯子故意晃来晃去,酒液沥沥啦啦地往下洒。陆天翔身子往前一闪挡住他,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那不行,你得把酒喝了!”

  “哎呀,陆主任,我喝,我一定喝。”冯明说着又要挣脱,一晃动,酒已经洒得只剩下半杯了。

  “就在这儿喝!”陆天翔把他的手腕攥得更紧。

  “哎呀,哎呀,陆主任。”冯明叫道,“手下留情……要不,叫你六主任了……”

  “爱叫什么,把酒喝了!”

  “那就叫六主任了,陆就是六,六六大顺嘛。”冯明挤眼做着嘲弄的神情。

  “你喝不喝?”

  “我喝我喝。”冯明仍想挣脱。

  “那就快喝!”

  “我坐下喝,坐下喝。”

  陆天翔前后下来大概已有一斤多酒灌下去了,他俯视着在他面前耍花招的冯明,突然脑子一转,文明办前面已有五个主任,他这一去,不正好是第六个吗?这狗日的原来在侮辱他。他几乎是大喊了一声:

  “你喝不喝?”

  “坐下喝,一定喝。”冯明缠来缠去,看样子就是没有一点喝酒的诚意。

  那种屈辱感一下子冲上心头。陆天翔一把揪住冯明的领口,另一只攥着他胳膊的手就势把玻璃杯夺过来,一用劲就把冯明摔了个趔趄,把那半杯酒兜头浇了上去。“别人都站着喝了,你就要坐下喝?驴日的,你就比谁多长个槌子?六六大顺啥意思?欺负人也不是这样欺负法。”他过后都想不起来他怎么一开口就骂了这么一串脏话。

  冯明用手拨拉着顺头发淌得满脸都是的酒,脸色蜡黄:“怎么,你还想打人?还想打人?”

  周围的人愣住了。有的人哈哈地笑起来,笑了几声觉得不对,又赶紧收住。过了片刻,有人才回过神来一般,拉了冯明出去。冯明边往出走边说:“醉了,醉了。他妈的发什么酒疯……”

  《沉浮》二十(4)

  第二天一早,文明办过来两个副主任,开车把陆天翔接过去。又跟过去几个副秘书长,几个科长,算是送行。照例又开了欢迎会,中午一起吃了顿饭。大家彼此不太熟,都彬彬有礼,不硬劝酒。陆天翔先一天的酒还在脑子里转腾,只象征性地抿了几口,其他的都客客气气地搪塞过去了。

  陆天翔开始在文明办上班了。他被分工管精神文明建设的宣传工作,具体也就只是一个宣传科,那里又有科长负责,大事还有单位一把手撑着,的确清静悠闲,没什么事情打扰,看报纸,上网。他还从家里把那本《一九八四》拿到办公室去,准备没事了再好好看一遍。

  自从和冯明发生那场冲突之后,陆天翔反倒轻松了,半年来堵在心里的块垒反而好像消失了。那个冤家,送上门来供他消气。在那之后,他还担心因为此事有人会找他谈话,结果一直没有。

  陆天翔觉得自己已经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这一次变化。太阳照常升起,也照常落下。想通了以后你就会明白,世界上的什么地方其实都是人去的,谁规定了你就非得在哪里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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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浮》二十一(1)

  星夜美容美发厅按合同六月一日如期接手过来。

  陆天翔在店名上真是苦费了一番心思,最后还是受了叶青名字的启发,才想出了“青果”两个字,说给小荷和小韵,她们一致说好。认为这名字别致新颖,青春鲜活,又不艳炸,还容易记住,在长宁目前也没有一家相同相似的店名。小荷说:“我看咱就用这名字,就是要跟长宁那些什么‘中华’呀、‘世纪’呀、‘华夏’呀、‘帝都’呀之类的名字不一样。”小韵说:“这个名字挺个性的。这回到坤州招的那帮姑娘满意得很,一律十七八岁,清纯、精干,有几个还很漂亮,到时候肯定面目一新,跟咱这店名也般配。”

  店名定下来了,招牌也得做得有点专业水平才行。陆天翔又想起省美术学院的同学郑一川,就给他打电话。一开始先是寒暄,他们之间狗皮袜子没反正,打起电话每次都是这样。郑一川一拿起电话就又提起雕塑的事:“美院人现在一提起你们长宁心里就犯怵。雕塑系主任前几天还在我跟前抱怨呢,怪我给他介绍了你们长宁的人。老头子让审查来审查去不说,最后在报纸上又把人家臭了一顿,雕塑也拆了。老头子虽不敢说是不是大师,可绝对是西北的雕塑权威啊!过去为全国多个城市搞过雕塑,作品获过不少奖呢。没想到在你们小小的长宁碰了壁,直想不通呢!”陆天翔连说都怪自己,以后不会再管这类闲事了。郑一川又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用‘文革’那一套,发动工农兵齐上阵,彻底否定专家权威。艺术上的事从来都是见仁见智,可以正常讨论嘛。你既然手中有权,想拆尽管拆好了,干吗要寻找那种没有道理的理由?不过,要说人家设计者也没吃亏,拿了自己该拿的设计费,浪费掉的可是你们长宁人民的血汗钱啊!一折腾,上千万不就没有了?”陆天翔说咱不管他那事了,爱拆尽管拆去。又说到自己工作上的变化情况,现在可是清闲多了。郑一川说:“这样才好呢!不是你不想干,是干事的人老倒霉啊。”郑一川还是执拗地不放开雕塑,又拐回到那个话题上:“《晨光报》那帮小记者其实也可怜可悲。他们永远都看不到这个社会的本质问题是什么,却动不动以人民的代言人自居,成天追逐什么谁公款吃喝了,谁公车娶亲了,应该不应该,应该。但是,深层次的问题和巨大的浪费他们却视而不见。我们到哪儿都能看见在搞投资,搞建设,中国这么多年一直就是一个大工地,但像你们长宁这样花钱建起来再花钱拆掉的有多少?你们那雕塑才一千多万,武汉去年炸掉的外滩花园恐怕就远远不止这个数字了。谁想过既然不合理的东西当初又为什么要建?谁算过全国这样的浪费有多少?谁问过这糟蹋掉的又是哪个鳖大头的钱?”陆天翔被老同学这一连串疑问句说得反倒哈哈地笑起来:“还说我呢,你对这个社会的忠诚和责任感比我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这种东西可是最容易遭受打击的,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啊!相反,倒是那些既得利益者最心平气和,他们一方面攫取丰厚的利益,一方面发出虚伪的赞词,不,应该是真诚的赞词。呵呵,不是吗?”郑一川说:“所以,社会老是进步不了啊。”陆天翔说,社会总还是在进步的,天不转地转,这个趋势谁也阻滞不了。就像那漠谷河,你站在跟前看它,就那么一小股黄泥水,可怜兮兮的,蠕动,徘徊,真担心它流着流着就会被沙土汲干,消失了。但它最终还不是汇入黄河,流到大海?郑一川也哈哈大笑:“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革命乐观主义者啊。不过,你这革命乐观主义可比乌托邦还乌托邦,比所有的虚无更虚无啊。好了,我们也不想什么了,到了我们儿子这茬,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伙计,最近心情如何?”陆天翔说,还可以。人其实是能够让自己高兴起来的,不高兴也是一天,那为何不天天高兴?他说到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一个英国人在替别人痛苦,替未来痛苦,而现在的人却拿自己的痛苦也不当痛苦了。人如果拿自己的痛苦都不当痛苦了,还有什么走不出来的?他接着说了小荷要办店的事。郑一川高兴地说:“你才灵醒了?很好很好,早都该真正给自己干点事了。现在看来,还是人家小荷思想走到前头了。我还说不跟长宁人打交道了,不过,这回的忙非帮不可,以实际行动支持你们创业。你放心,一定找人给你们把招牌设计好,做好,而且只收取成本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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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浮》二十一(2)

  招牌是赶在六月一日之前就制作好了。招牌的确别具一格。一只很大的青苹果,把儿上带着两片青叶,苹果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电脑喷画的效果像照片一样逼真,又朦朦胧胧的,有一种油画的味道。“青果”两个黑色大字用的是电脑中的尖笔画体,活像人的头发一样飘逸。后面的“美容美发”几个字则用楷体,橘红的暖色调,给人以清爽、舒适和充满生机的感觉。

  小荷和小韵招呼人紧锣密鼓地吊装招牌,整理店容,并马不停蹄地加紧办理各种手续。经过两个星期的紧张忙碌,开业的各项事宜已万事俱备了。陆天翔白天不去那里,因为长宁这么个小地方,大家动不动就认识。他先几天去时,店里还是别人撤退后一片空荡荡的感觉,原先的招牌一落下,就像军人退伍被摘了肩章领花一样。也像一个汽车没有上牌照,在前后该有牌子的地方却裸露着几个空洞的螺丝眼,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让陆天翔突然想起年前帮萧市长收拾完办公室时的那幅情景。等弄好了再去,已经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安装上去的招牌在解放路大街上远远地就能看得见,上面打着灯光,醒目,别致。进到店里,门窗已擦洗一新,一楼发廊新铺上淡米黄色地砖,光可鉴人。二楼作美容按摩的地方,新换上了红色的地毯,分隔成一格一格的,里面摆放了一张张护理用床,一律是白色的床单和枕巾,给人以十分干净和舒心的感觉。店里还有几个工人出出进进在干一些零碎活儿。陆天翔不禁佩服了小荷和小韵这两个女人的能耐。

  “你俩确实行啊。”

  小荷穿着一件蓝色的工作服,笑着说:“领导再检查检查,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很好很好,大大超出我的想象。”陆天翔四处看着说。

  小韵也穿了一件同样的工作衣来到跟前,也不知道她们是从哪儿弄的这种衣服。小韵说:“翔子哥,怎么样?到时候咱们的阵容一出场,你再看有多闪亮吧。硬件软件可都没人比得过呢!”

  “现在是只欠东风,就等定日子开业了。”小荷说着从工作衣里拿出她那个塑料皮儿的小本子,指给陆天翔看。那里面写的密密麻麻的事项前面都一一打上了钩。

  “人员呢?”陆天翔问。

  “都好了。”小韵说,“长宁美容美发行当的五个台柱子都让咱给挖来了。咱的店一则是位置好,在市中心,周围又有几栋高档次的住宅楼,里面住的大都是有钱人。你要在工厂区附近开店,大家伙儿连饭都吃不饱,挣谁的钱去?顾客多了技师们当然就挣得多了。二则咱给技师的条件优惠,他们当然愿意来,谁不愿多挣钱啊。”

  “招的那些年轻女娃呢?”陆天翔问。

  小韵说:“再过几天就培训完了。这些娃只要先掌握一些基本技能,来了先洗头,帮着做一些辅助性工作就行了,然后再根据各人素质和潜力培养就是了。”

  陆天翔打量着店里窗明几净的样子,又看看两个穿工作服的女劳动者,用惊讶而又感激的口吻说:“这么大的地方,卫生是你俩打扫的?”

  小荷拍着小韵哈哈大笑,小韵也跟着笑。小荷说:“看看,你哥在家里不劳动,这下露馅儿了吧。我们俩打扫?把我们累死也打扫不完的。你不知道这劳动的门道吧?附近农村里出来的妇女、工厂里的下岗女工满街转着找活儿干呢,一搭声就来一大群,最后挑了十几个年轻精干的,没挑上的还有了意见嫌不要她们。一人二十块钱,差不多干了一天呢。”

  陆天翔也打趣说:“看来还是要给自己干事,效率就是不一样噢。”

  “那当然,”小荷说,“你看长宁那些国有企业,没有一家门口不写标语的。全是什么‘团结、拼搏、效能’之类的,尽挑话王往上写,但都是给上级看的,给路人看的。真正有几个团结的、拼搏的、不亏损的?”

  小韵接着小荷的话说:“倒没见哪个个体户给自家门上贴标语,说要挣多少多少钱,但相当一部分人还不是发大财了?”

  《沉浮》二十一(3)

  陆天翔说:“一会儿忙完我请两位功臣吃夜宵,然后去浴足。你们这些天不停地跑,也该解解乏了。”

  小荷搂着小韵的肩膀说:“这还差不多。”

  小韵说:“翔子哥早该请请我们了。反正你又是公请,有人报销。”

  陆天翔说:“不报销。私请私请。”

  小韵说:“私请我们也花不了你几个钱呀。小荷姐你说呢?翔子哥打一场牌输赢多少钱啊?”

  小荷说:“小韵你一说公请私请这话我就想起机关一些恶心事。你不知道,机关里有些当官的,成天倒也有权吃个公饭什么的,但搡眼吧唧的能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