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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阅读

作品:红牡丹|作者:碧落清光沦|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19:39:41|下载:红牡丹TXT下载
  素馨松了心,叹了口气,两只胳膊儿也松垂下来。

  那天晚上,孟嘉请他们到外面馆子里吃饭。孟嘉夫妇获得了全部想得的消息,向王老师夫妇致诚挚的谢意,说第二天早晨要回扬州,就告辞分手了。

  孟嘉寻找牡丹越找得接近,心情也就越为紧张。在高邮他很平静,但是见了青红帮的首领俞大哥,好像要走一步好运。第一次会面是在扬州城外那个大花园中礼貌的拜访,很少人能有机会见到这位传奇式的大人物。孟嘉发现这个人随便而直爽,六十五岁年纪,穿着小褂儿,正在堆满文件的桌子上做事,嘴里有两个金牙闪耀发光。他很习惯于交际应酬上的礼貌言谈。他的客厅里挂着好多名家的字画,前面花园里立着一块白石板,是他六十一岁生日时为纪念他的德高望重,好多有地位的商界名人和社会士绅敬送的。由此立刻就可以明白,他的名字总是见于呼吁慈善救济等公益事业上的。这些青红帮的人物并不一定合乎《水浒传》梁山泊传下来的那种“忠义”标准,但至少他们并没完全忘记那些道理。在善良无辜的老百姓遭受了不白之冤,这些江湖人物就起而相助。他们那些严格的荣誉法规(如偷富济贫)和有效的传递消息的秘密组织,往往使政府官吏不能不藉重他们。

  俞大哥一向注重礼貌,他去回拜梁翰林。翰林的官级之尊贵,是尽人皆知的,所以孟嘉之前去拜会他,俞大哥是觉得十分光彩。他曾经说几天之后,就可以得到必要的消息。现在他来,不仅是有重要的消息,也有宝贵的意见,对事情自然是大有帮助。

  他走进客栈,在柜台上打听梁翰林,态度是贵族的那种温和高雅。可以说是行礼如仪,鞠躬如也——很难令人相信这个文质彬彬的老翁,就是手握帮会中每个人的生死大权的人,他那个帮会的势力囊括自山东到上海一带,他的话就是法律,言出必行,号令如山。

  孟嘉请他进入私人专用客厅,把门都关上。清茶一杯在手,那江湖前辈以直截了当的声调儿说话,并不拐弯抹角儿。他说:“我已经让弟兄们去调查,我相信我手下没有一个人会与令堂妹的失踪有关系。在另一方面,根据报告,我想是有人要绑架她。去年都察院派人来调查私监案子时,我手下的弟兄在客栈和下处都帮过忙,所以我都知道那件事。我知道令堂妹就是以前费庭炎的太太,并且薛盐务使知道费庭炎死的时候儿,他的日记落在都察院手里。姓薛的把那本日记和别的东西亲自寄给费太太的,所以那结论是不问可知的了。”

  俞大哥把所有被捕的和判了各种轻重刑罚的人的名单儿拿给梁翰林看。梁翰林的眼睛把名单儿上的名字由上往下看,俞大哥的眼光也跟随着走。

  俞大哥问:“这个人名单儿能提醒您想到什么不?”

  梁翰林很谦虚的说:“我还是听听您这内行人的高见吧。”这位老大似乎已经费了老大不小的力量做了一次彻底的调查。

  “我的手下还正在追查。我告诉他们说,这个案子和我的一个好朋友有关系。”

  孟嘉微微欠身离座,对这种亲近态度表示谢意。

  俞大哥继续说:“我不知道令堂妹为什么事要回高邮去。由她到高邮至她失踪,从各方面的报告上看,她根本没跟什么坏人交往过。我刚才说过,弟兄们还正在调查到底是谁做的。我不相信会是盐务使,因为他离出事地点太远。我对这件事特别注意,不单是因为您不耻下问,给我这个脸面,而这也正是按照‘忠义’字,我们弟兄们应当管的,因为这是滥用金钱势力为非做歹。从另一方面说,我必须对您十分坦白,说实话,我是左右为难。事实是,运盐的私枭和我们弟兄们,在彼此的地盘儿上有一种默契。也许您知道,我们的活动是在运粮河和长江上,由汉口往下。他们的活动是在沿海一带。我们双方是互不侵犯,我们也不和他们敌对。我若认为这件事是他们的人做的,那我就不能明着帮助您。我是愿和他们共同遵守一项协议。我知道您可以用别的方法把令妹救出来,我们弟兄有什么消息都可以完全供给您。”

  俞漱泉话说得清楚而恳切,令人觉得别人说的话他也会字字记在心中。大家都知道他对人是一诺千金。情形似乎令人乐观,孟嘉立刻对他的鼎力赐助表示感激。第一步是找到牡丹的下落,然后才知道如何着手进行。

  俞漱泉向梁翰林凝神注视说:“您得帮我个忙。”

  梁翰林感到意外,大笑说:“这话是怎么说的?您现在是正大力帮助我呢。”

  俞漱泉说:“我知道我能够对您推心置腹。我若能和您共机密,您一个字也不泄露给别人,我再跟您说。”

  “您相信我吧。”孟嘉话说得很简单,态度郑重。

  俞漱泉向屋子四周打量了一下儿,把自己的椅子又拉近了点儿,用越来越低的声音说:“我要让您做一件事。您对当地的道台要做一次礼貌上的拜访,顺便扬风儿说都察院要重新审问去年扬州的私盐案子。”

  姚翰林想起来李卓也告诉他同样这个步骤。他问:“为什么要这样儿呢?”

  “没什么,要叫他听懂您有权要使这个案子重新再审。当然您不要显得是公然威胁。只说是风闻——并且,你认为是非常可能。您刚从北京来,听来自然像真有其事,自然您只是当内幕新闻来说。”

  “为什么一定去看那个道台呢?”

  “他是百万富翁那个姓杨的盐商的朋友。您记得杨树理受了一笔重罚,找他那盐行里几个小职员儿替他顶的罪。毫无疑问,一年之后,他要再去贿赂,好把那俩可怜的家伙释放出来,或是减刑。我知道这个姓杨的并不是不喜欢玩女人这个乐子。他弄去了女人,藏在他那三个别墅里。我们并不干涉这些事,因为我们这个组织并不和他作对。可是,我跟您说过,这种事可不是我们这个帮会赞成的。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很有理由相信,他在这件事情里头有一腿。”

  孟嘉还是有点儿茫然,他又问:“告诉那道台有什么用啊?”

  “我是要使这种谣传进入姓杨的耳朵里。姓杨的和地方官很亲近,他不这样儿不行。也许道台会把他找去,以一个朋友的关系告诉他这个消息。您就要和尊夫人回杭州,是不是?”

  梁翰林说:“是啊。”对他这秘密消息的精确颇为吃惊。

  俞漱泉又说:“要叫对方觉得您的话是无心说的才好。因为你经过扬州,顺便礼貌上拜会一下儿。偶尔提说您正在寻找您那失踪的堂妹,求他指教。因为高邮在他的治下,所以您求他帮助,自然十分感激。我想您在这儿要待几天吧?”

  “那要看情形需要而定了。”

  俞漱泉又说:“您若不经意的提到去年的案子,说您闻听都察院要这么做。道台若不自己把话传过去,他的师爷也会把话传给姓杨的。”

  “那然后呢?”

  “这也是我要问您的。你知道姓杨的胆小如鼠,有钱的人都是那样儿。您要逗弄他,激动他,然后看他怎么动。令堂妹如果在他那儿,他一定有所行动。然后咱们就知道了。在夏天,他住在靠近屏山的花园里。过了二十四桥,有一片大花园子。里头还有一个内花园儿,他就住在那里头,四周围有高墙,没人进得去。这就是为什么我让您吓吓他。”

  “现在我懂了。”

  “您还得听我的消息。不要去看我,有什么消息,我会叫人送来。第一件事是要弄清楚令堂妹现在何处。”

  在俞漱泉的脸上,孟嘉看得出他是个有勇气有决断而精力充沛的人。对于这个斯文儒雅的人,孟嘉心中感觉到万分钦佩。

  孟嘉把俞大哥送到门口,作揖道别之后,回到屋里。素馨正在等着他。

  素馨很焦急的问:“有什么消息没有?”

  孟嘉的脸上兴奋而紧张。

  他说:“姓俞的说是那个盐商干的。派人到北京和咱们说话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吧?”

  “我记得。牡丹在哪儿呢?”

  孟嘉几乎没有听见素馨的问话。

  素馨又重复了一句:“牡丹在哪儿呢?”

  “现在还不知道,正等姓俞的消息。这个人了不起。”孟嘉想到牡丹被扣在那个流氓家里,不觉面带愁容。他只希望牡丹平安,不要受害。他觉察到有事情就要发生。俩人是断断续续的问答之下,孟嘉告诉了素馨俞漱泉的行动计划,还有他必须去拜访那位道台。

  他说:“我想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的,因为一旦知道了牡丹的下落,也是要请地方当局帮助。我恐怕还要去拜访驻南京的那巡抚,此外只有静静的等了。”

  “那么我们就等好了。”素馨看着丈夫坐在那儿,满腹心事。她走过去站在丈夫后面,两手放在他的肩膀儿上。孟嘉的手抓住妻子的手,用力攥紧。妻子安慰他说:“我跟你是一样发愁,我想事情等不久就会明白的。现在其实该轮到姓杨的发愁了,我相信巡抚也会帮忙的。”

  孟嘉说:“也许你说的对。”说着把妻子拉过去坐在他的怀里。然后接着说:“在咱们一边儿等候消息,不妨去逛二十四桥。二十四桥,都说是壮丽可观——一里远近的地带,全是一大片富丽堂皇的别墅花园儿,在那蜿蜒如带的河岸上。听说真是神仙世界一般。”

  素馨嫣然一笑说:“你今天下午去看那位道台,咱们明天去逛二十四桥。”

  孟嘉说:“素馨,你真是我的宝贝。”热情的吻了她一下儿,说:“现在起来,我有事情要做。”

  第二十七章

  “大人,我们看见您的堂妹了。”门一关上,那个男人才低声说。他拿着俞漱泉的名片到客栈来见梁翰林。此人细高身材儿,左腮颊上有个疤痕,辫子盘在头顶,头上缠着个黑头巾。

  孟嘉拉过一把椅子来让他坐下。立刻急问他:“人在哪儿?”

  那个人向四周围看了看,他话回答得很慢。他说:“大哥叫我来送个信儿,她现在是在长江口上一个小岛上。我们的人刚追踪她回来,我们派了三个人,去监视姓杨的住所。昨天早晨,我们的一个弟兄看见他家门口儿摆着一顶遮蔽很严的轿子,就在他那屏山别墅的大门前。我们弟兄们看见架出一个女人来,推到轿子里,那一定令堂妹。”

  “她挣扎了没有?”

  “没有,她一直低着头进了轿子。轿子的帘子都放下来,我们弟兄们在后头跟着。一定有人对她说了什么话,也许说把她给您送回来呢。我们弟兄们看见她被带到船上。在沙滩上,她挣扎要逃,立刻有人堵住她的嘴,推到船上去。”

  孟嘉很焦虑的瞅着那个人,问:“那几个人要干什么呢?”

  “那很清楚:姓杨的一听到您来到扬州找令堂妹,一定害怕了,他知道您有势力。将来等查出令堂妹的踪迹,他好有的推脱,好不吃亏。”

  “那个岛在哪儿?”

  “在青江下面,是那些渔人打鱼的好多小岛里的一个。我们弟兄们坐着小船在后面盯着,有四个粗壮汉子把她弄到岸上去的。”

  “你等一下儿好吗?我要内子也来听一下儿,她是那个女人的妹妹。”

  素馨进来之后,孟嘉向那来人引见,然后素馨在一旁屏息静听。

  她问:“俞大哥以为怎么样?”

  “大哥说,那是私盐枭那一帮干的,他们和海贼有勾结。咱们就让她待在那儿,别把他们惊动跑了。顺潮而下要走半天,往上要一整天。那是一个荒凉无人的原始小岛。一片平沙,是由江口那个小洲生出来的。或不把他们吓跑逃到海上,用不了三四十人就可出其不意围住那个小岛。大哥说您会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那个人传递完了消息,立起身要走。临走又说:“事情若还有什么变化,我会再来告诉您。”

  孟嘉说:“你相信咱们一定找得着她吗?”

  “我们留有三个弟兄一直在那儿看着呢。情形一有变化,我们立刻会知道。”

  “告诉贵上司我是万分感激。他的费心帮助,我是永远难忘的。”孟嘉说完把那个人送到门口儿。

  孟嘉深深喘了口气说:“终于有了头绪!”

  素馨赶紧跟着问:“那么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孟嘉拿了一根烟,点着,深深往里吸。他听到说牡丹在绑匪手里挣扎和目下的受罪情形,脸上都失去了血色。他慢慢的踱向窗子,停了一下儿,然后慢慢把烟弄灭。转过身来情绪很紧张的说:“咱们要立刻到南京见巡抚大人,时机不可失。绑匪若再把她转运到别的地方儿,那要一个整个儿的舰队顺着全长的中国海岸去找了。”

  孟嘉坐下,给俞漱泉写了一封信,谢他热心帮助,又请他派一个人来同他一齐去看江苏巡抚。他需要一个人把事情的实情和那个小岛精确的地位向巡抚当面陈明。他派人送信去,那个人立刻回来了。

  素馨很焦虑的望着孟嘉。孟嘉告诉她:“你也要去,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我不放心。”

  “当然我要去,这是我姐姐的事。”

  “巡抚大人大概会留咱们住在他府上。我一接到俞漱泉的消息,咱们就动身。”

  东西装放完毕,素馨在梳妆台前待了好久,把头发往上梳。这样好和戴的首饰配得好看。因她的手发颤,把头发一直梳了好几次。她穿上一件灰蓝的衣裳,上面精绣着细美的素馨花儿,自己立在镜子前仔细端详。

  孟嘉说:“穿上这身衣裳,看来真是出色。”

  素馨说:“我很喜欢这件衣裳。我是戴珠子呢?还是戴那套珊瑚?”

  “哪样儿都可以。”

  她打开珠宝首饰匣子,挑出一条珊瑚项链儿,一对有珊瑚坠头儿的耳环,半转过头来往镜子里看。

  “告诉我,这一件怎么样?”

  “你本人太漂亮,装饰品自然就不太重要了。好了,快点儿,俞漱泉的弟兄随时会来的。”

  “因为你说巡抚大人大概会请咱们住在他的公馆里。”

  素馨永远是那样儿。每逢宫廷中有集会,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叫人一看就显眼出众才行——自己要觉得如此,也要让别人觉得如此,叫人知道赢得一位名作家兼光身汉的情爱的,就是她这位小姐。

  巡抚大人的公馆在南京城的北部,离满有名气的鸡鸣寺不远。巡抚大人陈道南约摸五十来岁的年纪,孟嘉没看见他已有数年,因为陈道南总是在南方和西南做官。但是他们是同年科举中的进士,在文官之间年兄年弟的关系是很重要的;这种友情是一生不变的,犹如曾经共同患难又共同克难致胜的伴侣一样。他们的名片递进去之后,巡抚立刻获知梁翰林偕同夫人来访,立刻吩咐请进内院客厅坐。

  寒暄既毕,孟嘉取出中堂张大人的信。巡抚大人毕恭毕敬看那封信。接到那么高官大人物的信,总是一件光荣体面的事。

  他说:“中堂大人还记得在下,真是既感且愧。但是孟嘉兄,这根本不必麻烦中堂大人。您知道,您有什么需要小弟效劳之处,只要您一句话,小弟无不尽力。信里所说的是什么事啊?”

  孟嘉说:“是我大姨子的事。”孟嘉就简单叙述情形的经过,并请巡抚大人传跟随孟嘉前来的那位姓顾的进来。姓顾的进来之后,跪地叩头,大人叫他起来才立起身来。大人问了些必要的问题,对一个秘书说:“请这位义士住在衙门里,我还有事求他帮助呢。”

  姓顾的告退之后,巡抚大人说:“你去找俞大哥,这一手儿非常高明。现在事情简单了,我要命海军方面按需要的人数派人来,五六十人坐两只船去就可以了。一定不能让罪犯逃脱。”他把秘书找来,吩咐他把南京的海军负责人传来,然后转过身去对素馨说:

  “夫人务必赏光来舍下住,我好有机会和孟嘉兄盘桓几天。”话说得很真诚,并且很巧妙的恭维她说:“请夫人接受我一点微薄的婚礼。我听见我这位名翰林孟嘉兄终于成家的时候儿,我打算送去的。现在见到夫人,那就无怪乎孟嘉兄断然结束他那独身的日子了。今天晚上我要补行庆贺一番。”

  素馨态度很从容的说:“您太客气。我还怕给您添麻烦呢,我们的事情全要仰仗您费心。”

  “孟嘉兄已经找到令姐的下落。麻烦的是他做的这一步,我们要做的并不太费事。等海军军官来了,我要吩咐他严密防守长江的上面和出口一带,就是青江和江阴。您不必焦虑,歹人从水路跑是办不到的。”

  素馨面带忧容望着孟嘉说:“你想不会有枪战吧?”

  巡抚大人说:“不用愁,不用愁,我们会小心照顾令姐的。根据姓顾的说,那个小岛上只有六家渔户。如果没有必要,是不会开枪的。”

  那天晚上的宴席上,巡抚夫人和两个姨太太都出现了。在大家互相敬酒谈笑风生之时,孟嘉和素馨算暂时把牡丹忘记。海军军官已经找来,接受了巡抚大人的指示。所有必要的措施都已完成,并已传出命令要严密注意青江和江阴之间的交通,位于高桥的海军哨站要随时和南京联系。

  孟嘉和素馨坐的是主席。这样,使素馨觉得地位非常之重要。巡抚夫人不断和素馨说话,她说话之时,所有几位贵妇都倾耳细听。素馨以前还不知道丈夫的名气多么大,等听到巡抚夫人恭维丈夫的著作才知道。不知为什么缘故,翰林这个名词在中国人听起来,特别有让人尊敬的魔力。由于这个名称暗示高度的文学成就,是一切学者梦寐以求而极少数人才能获得的,所以翰林一词听起来,比尚书、大臣、巡抚、总督等大员都好听。

  正在大家谈笑甚欢之时,府中的总管传进紧急的消息,说杭州两江总督府派人来到,来人正在前面客厅等候接见。巡抚看了名片,就递给孟嘉看。

  孟嘉舐了舐嘴唇,抬头看看素馨说:“来的人是两江总督衙门的秘书安德年。”

  素馨勉强咽下去要喘的一口气,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到脸上。

  她问:“他来这儿干什么?”

  巡抚夫人问:“您认得他吗?”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这个人。”

  巡抚吩咐总管去说,如有急事,他等一下儿就出去见他。总管回答说:“他说事情很紧急,他带了总督大人的一封信来。”

  巡抚说:“那一定很重要,把他请到里面客厅坐。”

  巡抚离席去见来使,过了一会儿返回,说安德年带来了奕王爷的一封信。

  巡抚大人对翰林夫人说:“是关于令姐的事,我不知道令姐是总督大人的干女儿。”

  孟嘉微笑回答说:“她是。有一次在杭州,敝同宗请我吃饭,在席上,奕王爷很喜欢她,说认她做义女。”

  素馨自然吃惊,但是仍然保持镇定,一点儿不显露出来,丈夫以前并没告诉过她这件事。这是孟嘉在给王爷的信上偶尔提起的,藉以希求能使当局施以“最大的压力”。奕王爷把他的话竟当做真的,他非常感激。

  素馨好想看看差一点成了她姐夫的那个男人,因而说:“干嘛不请他过来呢?”

  “他说他已经吃过饭,他愿在那儿等一等。我相信他是愿私下讨论这件事。”

  这顿丰富的筵席一道一道的菜往上上,后来孟嘉请主人吩咐不要再接着上菜,要点儿粥喝,这才结束。

  饭后,素馨和孟嘉跟巡抚大人到客厅去见安德年。安德年衣冠整齐,穿的是米黄色的绸子大衫儿,黑罗的马褂儿,比孟嘉稍高。巡抚大人向他介绍孟嘉时,安德年端肃作揖行礼,同时向素馨的方向快速的瞥了一眼。素馨应当能看得出他那脸上的焦虑。

  孟嘉对他说:“这是贱内。”

  素馨走上前来,彼此鞠躬为礼。素馨立刻觉得安德年人确是可喜。虽然他奉命来办的这件事非常严重,他还是精神奕奕,在巡抚大人之前,仍是十分从容自然。

  安德年没料到在巡抚公馆遇到素馨,所以见到长得这么秀美而那么酷似牡丹的一位少妇,自然眉目间难以掩饰其惊异的神态。

  大家在铺有朱红垫子的豪华红木椅子上落座之后,安德年以沉着严肃但是带有感伤的语气向巡抚大人说:“总督大人认为这件事甚为重要,所以差在下亲自前来,敬求大人鼎力赐助,密切配合。”

  这位江苏巡抚大人回答说:“梁翰林已经比我们先走了一步,我们已经有了总督大人的干女儿的下落。”

  安德年虽然是极力想保持镇静,但是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说:“她现在何处?”他从巡抚看到孟嘉,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子上。素馨抑制住一个微笑。

  巡抚大人略叙了一下现在正在进行中的情形,他说:“海军部门正在负责办这件事。你若是先到巡抚衙门去,他们一定会告诉你的。”

  安德年聚精会神听完巡抚大人的叙述,才放了心。他把交插的双膝抱在两只手内,以平常自然的语气说:“在下原来不知道这种情形。鄙上吩咐在下的是先求大人指教协助,再商议如何进行。若是海军方面已然负责办理,在下直接去和他们接头就行了。当然还要来求大人协助。”

  “当然,鄙处一切力量完全可由贵方差遣。你现在住在何处?”

  “还没有决定。是一直来府上叩见的,没料到打扰大人用膳。”

  安德年几乎觉得有点儿开罪于人的感觉。他曾经劝动总督大人派他以总督的代表来办此事,以十万火急的心情他请求来追查牡丹的下落,但愿能立刻找到她和她再度相见。自从那天早晨儿子死亡,牡丹又要求他让她离去,他就一直心情在折磨煎熬之中。他也克制自己,不和牡丹相见,不给牡丹写信。他的头脑之中装满了牡丹的容貌,牡丹的姿态,牡丹的话,还有牡丹的热情拥抱。牡丹的形象不分昼夜的折磨他。他傍晚在家静坐,一言不发,太太以为他完全为丧子忧伤。而今上司给他这个机会,得以奉命办事,事实上正合私意。他担当这项使命,对他实在算是一件私事,所以遇见素馨和孟嘉,让他俩看见,心中觉得怪不好意思。他的眼睛不断在孟嘉和素馨之间来回转动。三个人都暗有所思,但既不能也不愿表露出来。有一两次,他发现素馨正在望着他,以疑问的神情望着他,似乎是已经识破他的本意。他心里纳闷儿,不知道他们对他和牡丹的事了解多少。自己若力求不露个人的感情而和他们讨论搭救牡丹的事,到底他能说什么话,到什么深度?他的一个愿望是找到并且能看到牡丹,而且要自己一个人。

  第二十八章

  夜里,万籁俱寂,两岸的灯光全已熄灭。半月如规,高悬在天空,时时被片片洁白的浮云所掩蔽。块块移动的黑影在岛上匍匐爬进,把白色的沿岸一时遮蔽住,然后又露了出来。孟嘉和德年站在两千五百吨的一艘驱逐舰的船头上,往远处窥探,这时,半夜的强风横扫过长江的水面。龙华号是当时中国幼年的海军里小型的驱逐舰,驻防在南京和江阴之间。那天下午由南京下驶,停泊在高桥以上,离玉春岛有一里半远。那天下午,他们俩用沙舰长的望远镜曾观察那个小岛,把渔夫的几家房子和长长的一带树木,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沙舰长认为滔滔的江水和昏暗的月色,特别有利于夜晚行动。他认为当夜的任务只是很小的军事行动。一下午不断以饮料供给客人,并时时谈笑风生。岛上的灯光两个钟头以前即已熄灭,他要他的水兵四十五个人在半夜之后才开始行动,那时候儿,潮水高涨,登陆和撤离都容易。

  行动的时间终于到了。孟嘉和德年倚在栏杆上,很紧张的站着,有时说一两句话。船上穿便装的只有他俩人,长衫的下摆在风里飘动,发出了声响。安德年原打算随着小舟下去,极盼望在找到牡丹之时,他是在那儿的第一个人。

  孟嘉说:“我也下去吧。”

  德年说:“你真要去吗?其实你不必。你可以等我们把她带到船上来,不更舒服吗?”他的语气显然是不愿孟嘉去。

  孟嘉坚持说:“我一定要去。她看见人群里有我,她还安心。”

  “我想,若是有枪战发生,咱们会妨碍他们行动。我们文人去一个就行了。”

  孟嘉很轻松的一笑说:“我是经过激烈战争的。”

  安德年说:“那当然。”

  “我想是完全用不着开枪的。”

  “也许放一两枪把他们惊醒,我刚才和沙舰长谈了一会儿。主要是防止海贼再把她掳走。”

  孟嘉认为是不会有流血抵抗的危险。他说:“全岛上的壮丁也不过十来个人。他们在睡眠当中我们就进去了,而且我们人多。可是,你认得出她来吗?”

  “我相信能够认得出。”

  俩人僵着静默了一会儿。

  孟嘉说:“噢,是了。我记得几个月以前,她在府上做过一段事。”

  “是啊。”

  俩人又僵着耗了一会儿,安德年但愿孟嘉不再多问。

  “在黑暗里你能听得出她的声音吗?”

  “噢,能,很容易。”

  孟嘉又说:“当然。我只是要弄清楚你别在黑暗里错把海贼的女儿抢回来。”

  “噢,不会。你放心。那么你也来吧。咱们要派几个人把守着村子的出口儿和那几只小船,提防他们逃走。我劝你还是站远一点儿,等我把她平平安安的带到你身边儿。”安德年说完,看了看表说:“咱们去吧。”在黑暗的夜里,海军张上尉下令从这艘驱逐舰上放下三只小船。水兵提着灯笼,带着刺刀、手枪。大家鸦雀无声的在小船上坐好,孟嘉和安德年和张上尉一起坐。在朦胧的光亮中小船往前进。江浪滔滔,夏夜漆黑,在近处才能看清楚彼此的脸。

  在上岸的地方儿,带手枪的人看守船只。其余的人静静的往沙滩上走。所有的灯笼已经熄灭。一部分人去找私枭的船,另外一批主要的人,偷偷儿在田地里横过,向前面半里之外的村子走去。已经有命令下达,不在村子周围站好位置,不许开枪,而且看见开枪的暗号儿才许射击。在半夜的空气中,江里浮标发出的低低的响声,高出于不停的波涛冲击声,微微可闻。

  张上尉领着弟兄们绕着村子,走到南面,停住观察地形。海贼的房子聚集在一处,相离甚近,并无围墙院落,外表看来,完全像鱼村一般光景。一条白沙的宽路通到码头,后面江水白茫茫衬托之下,几个桅樯隐约可见。最好的机会就是派人围绕着入口,静悄悄的等着听上尉发出暗号儿,这样埋伏突袭最为理想。另有几个人派到东面,那儿地势略高,有两三家房子。

  指挥官命令是:“不得乱开枪。我们的目的是寻找被绑架的女人,她叫梁牡丹。各就各位不下令,不许动。在门口儿的要随时准备,以防他们冲出来。把年轻的姑娘聚在一处,现在开始行动!”

  枪声一响,牡丹突然醒来。她呆了一下儿,才想清楚外面出了事情。她偷偷儿下了床,到窗棂儿前往外看。不甚清楚的喊叫声自村子中部传来。他看见几个黑影子在各处跑,枪声越来越多。

  过了几分钟,她听见隔壁屋子开了门,随后是沉重的跌落声,似乎有人摔倒,随后又是沉重的脚步声。

  她听见隔壁屋里一个粗暴的声音说:“别动!我们是找小姐梁牡丹。你们绑架的女人藏在什么地方儿?”

  牡丹冲出去,看见一个穿制服的水兵。在他手持的灯笼光亮之中,他的脸色赤红。他过来就把牡丹抓住。“跟我走,别怕。你是梁牡丹吧?”牡丹任由他抓住拉出去。

  牡丹没有时间想,也想不通出了什么事。由于过去几天的情形,她已经吓怕了,所以她浑身颤抖的哭起来。她模模糊糊听见水兵说,他们是海军,前来救她。

  下面一声口哨儿,好多人由黑暗中露出来。

  拉着她的那个水手说:“在这儿,在这儿!我们找到她了。”他用胳膊搀住了牡丹。

  月亮穿云而出,牡丹看见好多男人在各方面乱跑。

  水手问她:“你能走吗?”

  “我能走。”

  她听见下面一个干涩的叫声:“牡丹!”那声音听来怪耳熟。一个人向她飞快跑过来。

  那声音又传过来:“牡丹!”

  她回答一声:“我在这儿。”

  刹那间,来的那个人正是她再也想不到的。

  “德年!是你?”

  她的腿软了,全身无力,跌倒在德年的怀里,觉得热泪由脸上流下来。竟会是安德年!

  德年说:“你现在平安无事了。你堂兄梁翰林也在这儿。”

  “会是你?真会是你吗?”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竟让安德年那粗壮的胳膊把她抱着往前走。

  他们到了村子中间,搭救她的行动几乎就要结束了。在院子里灯笼的光线横七竖八的交叉着。两个人受了伤倒在地上,有三四个人手上扣着手铐。一群女人小孩儿在远处站着,吓得颤抖不已。水兵们完成了任务,都慢慢走回来。

  牡丹现在知道已经遇救,而今是在朋友之中了。她脸转向安德年,过去数月的相思在心中潮水般一涌而起,紧紧的揪住他的胳膊,贴近他的怀里,在他脸上乱吻。她没看见孟嘉,其实孟嘉站得离她很近,静悄悄没说一句话。安德年看见了孟嘉,他说:“你看,你堂兄梁翰林在这儿呢。”

  牡丹转过身去。孟嘉正在默默的看着她,一直在看着她。

  牡丹喊了声:“噢,大哥!”她松开德年,出乎孟嘉意外,她竟一下子扑到孟嘉的怀里,不由得抽抽噎噎的哭泣起来。孟嘉内部五脏六腑都震动了,但是胳膊却只松松的搂着她。孟嘉不但是当时极为尴尬,同时也提醒自己说牡丹已经不再爱他了,现在虽然是已经找到了她,其实是早已失去了她。为什么在众人注视之前投到自己怀里来呢?她缓缓抬起头来向他注视。当时朦胧的光亮仅足以让他看见牡丹雪白的鹅蛋脸儿,在她那两眼深处,孟嘉相信他看见了一股悔恨的神情。她又低下头,哭得好可怜。他觉得牡丹的热泪流湿了他的绸子大衫儿。他只觉得一阵纷乱矛盾的心思,起伏不已。他把牡丹的头很温柔的扶起来,以颤动的声音对她说:“牡丹,别哭了。我们一直在找你,素馨在南京等着你呢。”

  她抬起头问:“我们现在是在哪儿?”

  “离南京不远。”

  孟嘉转过身子去说:“这位是张上尉,你应当向他道谢。”

  牡丹看见那位高大英俊的军官,他的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亮。

  那位军官说:“能找到小姐真高兴,全国的海军都为您效劳呢。”他的声音粗壮,两眼以爱的神情望着她。

  牡丹说谢谢他们搭救。

  张上尉喊一声:“大家都好了吧?”他吩咐一个人鸣哨儿一声,在码头上聚齐,准备回航。他转身看了看牡丹穿着白睡衣的女性的身段儿,笑着说:“你能走吗?你知道,我们弟兄们都愿背着你走的。我们忘记带一顶轿子来。”

  “我能走,谢谢。”

  大家开始登船回去。几个俘虏之中有一个伤了腿,很痛苦的瘸着走。他们的妻子都号啕大哭,看着丈夫被海军带走。灯笼红黄的光处处闪亮,小路上移动的人影横斜错乱。张上尉走在前头,时时把他的灯笼摆动过来给牡丹照路。

  安德年在牡丹右边儿走,梁孟嘉在她左边儿走。她一时无法镇定下来,所以既不知想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她觉得靠近堂兄多问问家里的情形,还比较相宜;可是孟嘉分明是不言不语,而搀扶着她胳膊的却是安德年。难道孟嘉知道她和安德年之间的恋爱吗?知道多少呢?她也不太介意。她就越来越倚向安德年。德年告诉她他们正在坐的是一艘驱逐舰,正在开往南京。

  她问德年:“你太太怎么样?”

  “她在家呢,伤心流泪,想孩子。也够她受的。我只有尽力而为。你发生了事之后,我不得不离开家。她听说你失踪了,吓得不得了。”

  牡丹心中觉得歉歉然,尽量和堂兄去说话。她把胳膊离开安德年,问孟嘉说:“素馨好吗?”

  “很好。她现在住在南京巡抚公馆。”孟嘉发觉自己又和牡丹说话,自己都有点儿害怕。

  “我听说妹妹要和你回南方来。你见了我爸爸妈妈没有?”

  “还没有。现在我们就和你回杭州。”现在由于孟嘉见到她时显得懒得说话,缺乏亲热,这使牡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现在乘此小船去上那艘驱逐舰,牡丹坐在孟嘉身旁。德年则坐得远一点儿,正和一位军官说话。牡丹的手轻轻的,而又有几分胆怯之下,这样接触到孟嘉的背部。孟嘉不动,也不用眼看她一眼,但是牡丹碰到孟嘉,则觉到一点儿微微的颤动。孟嘉并没有看她,并且牙关紧紧的咬着。他把两条腿伸伸蹬蹬,颇不安定。

  被俘获的海贼一个一个的被猛推上梯子,走上那艘驱逐舰去。张上尉和安德年在前面走,孟嘉用手搀着牡丹上去。舰长是福州人,请他们在军官室里吃茶点。

  “我等会儿再陪诸位。我要去看看犯人的名字就回来。”

  张上尉把他们领到军官餐厅,把帽扔下,他说:“请坐。要茶还是咖啡?我们都有。”

  孟嘉说:“当然是咖啡。”到了明亮的屋里,孟嘉才觉得轻松下来。他说:“我有一次乘英国的炮艇,他们给我倒茶。我说我愿喝咖啡,他们不懂。他们忘记我们是在家天天喝茶的。再说,咖啡也还洋气。”

  牡丹又听到孟嘉以前的声音,看见他说话的神气,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不错,他就是她的堂兄,梁翰林,他说的话都启人深思。当年北京的日子又出现于脑际。现在孟嘉对她正目而视,眼睛里头显露着寻求探询的神气。她不由得忸怩不安,转过头去。孟嘉看出她眼睛里有烦恼的神情。她脸上显得血色不好,眼下也有黑斑。过去几个月给她多少煎熬折磨呀!他安慰她说:“但愿今天晚上你没有太受惊啊!”

  “最初我很怕,那时候儿睡梦中听到一声枪响。当时不知道随后会又出什么事。”

  在船舱中强烈的光亮里,牡丹的眼睛闭得很狭窄,她有一种模糊疲倦的感觉,好像自己还在做梦。一个钟头以前,她还置身荒岛,在海贼手中,睡在一片薄席子上。忽而发现自己又置身于一个现代文明中的大船上,和两个情郎在一处。

  舰长进来说:“罪犯们已经问过话,他们的名字也登记下来,姓杨的已经死了。我们要开回南京。”他说起话来,有达成任务之后的快乐。然后转向那位漂亮的俘虏说:“但愿您不要太烦恼,我听说您是奕王爷的干女儿。”

  牡丹呆板的点了点头。既然在梦里,有什么情形发生,就任其发生,逆来顺受吧。她那满腹狐疑的眼光正遇到安德年的眼光。

  孟嘉心想为了对牡丹有益处,就立刻代为回答说:“她是奕王爷的干女儿。”

  牡丹深觉自己蓬头垢面,衣着不整,就向沙舰长说:“我可以洗洗脸吗?”

  “当然可以。请随我来。”沙舰长领着牡丹到自己屋里,指给她毛巾等物。

  牡丹问:“您有梳子吗?”

  “噢,有。”他给了牡丹一个海军的军服上衣,他说:“小姐若觉得冷,就披上这一件衣裳。”然后自己走出来,将门关上。

  牡丹在过去四五天里,始终没见过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