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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牡丹又是旧病不改,梦想到的就要去做,既有愿望,要随之而有断然的决定,就付诸行动。要做点儿什么,而且要立即开始。她上哪儿去呢。上海,那个大都会,使她害怕。她有一种感觉,就是她会越来越往冒险的深处陷。上海,那各种民族的麇集地,那豪富寻欢取乐的猎园,官僚、富商、失去地盘儿的军阀、黑社会的头子、“白鸽子”、“酱猪肉”(亲密女郎和应召女郎的俗称)、情妇、赌徒、娼妓,等等等等的大漩涡。她想往的是甜蜜的爱,安宁、平静。但是她所难免的仍然是超脱不俗,她认为最不关重要的是金钱。去上海?不,那绝不是宜于她去的地方。虽然在别的情形之下,北京是满好,但是现在又不相宜。她对在北京居住的那些日子里愉快心醉的影子,是眷恋难忘。每逢她一想到北京。她就想到宽阔、阳光和蔚蓝的天空,以及那精神奕奕,笑口常开悠闲自在的居民。全城都有那清洁爽快元气淋漓的北方的刚劲味儿,虽然有千百年的文化,却仍然出污泥而不染,历久而弥新。
可是,她要避免去北京。她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就如同我们人人正有敏悟力的心情时会想到一样,就是到高邮去,住在王老师夫妇家。她记得他们夫妇对她非常之好,王师母为人爽快,身体健壮,慷慨大方,完全像母亲一样,又十分可靠,在她丈夫的丧事期间,真想不到会帮那么大忙。又想起他们那又乖、又规矩的孩子。她去了之后,也可以在王老师的学校里帮着教书,至少,也可以在家帮着王师母做家事,不必拘什么名义,她越想这个主意,越觉得这个办法好。当然,她父母会反对她一个人到那么远单独去过活。他们一定不明白为什么她决定那么做,一定心里难过。难道她要完全和家、家里的人,和朋友离开吗?不错,那正是她根本的打算。但是,她坚决认为她自己很明白。她若打算逃避使自己憋得透不过气来的这个环境,那她只有这么一走。
她给白薇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自己的决定。
〖在我人生途程中,今已至一危险关口。与安德年之事已使我看清一切。你知我一生之中,始终追求者为一理想,为一具有意义之事。我已有所改变,但亦可谓并未改变。我今日仍然在寻求之中。素馨即将南来,在我近日生活情况下,颇感不安。若他二人似乎幸福快乐——我想必然如此——我将无法忍受。若反乎是,我当然亦愿避开,因我对自己亦有所恐惧,或因其他——不必明言,谅蒙洞鉴……至于爱情一事,我已稍感厌倦。在金竹及上月之事以后,自信亦不堪多所负荷矣。但我并未弃绝希望。你与若水彼此之相爱,似乎仍为我追求之理想。我亟盼如此幸福。自金竹去世,我似乎已然成熟。你每谓我飘空梦想——然耶?否耶?我今后决不再与已婚之男子相恋。普天之下,即使远在天涯海角,在平实单纯环境之中,岂无单纯淳朴毫无纠纷之爱情?生活中岂无光风霁月之喜悦?而无陷阱无悲剧之灾殃苦难?
白薇,我仍在追寻中。高邮王老师夫妇即此等诚实可靠和蔼可亲之人,其子女亦极可喜。此亦即是爱。白薇,我今日已渐趋平凡实际。家母谓我已改变,话或不虚。
挚友牡丹〗
第二十五章
牡丹表明决定离开杭州,父亲听了,淡然置之;他那平实缺乏理解力的头脑已经被女儿过去一年中的所做所为,惹得烦恼万分,在他心情平静之时,他会自己纳闷儿,为何会生了这么个女儿?在这个女儿引起的那些丑闻闲话的重压之下,像最近的一件,总算悬崖勒马,急流勇退,未酿成更大的风波——这一切都使做父亲的头脑昏晕,莫辨东西。他由过去的经验,已经知道女儿的话比自己的话传得要快得多,劝阻她做什么也只是白费唇舌。而今之后,她似乎头脑清醒过来了。
牡丹自己说:“我是要重新做人。”他听见女儿这样说,觉得浑身打了个冷战,不知道这究竟只是暂时悔悟,还是一时头脑清楚,不过他也愿姑妄听之,容观后果。据牡丹叙述,王老师夫妇真是可敬可爱,女儿前去居住,自是有益无损。
白薇和若水特意前来送行。他们发现牡丹仍然和以前一样活泼漂亮;对和安德年的那段恋爱已经不再念念不忘了。和白薇在一处,牡丹总是轻松愉快,话比白薇说得多。她最后对白薇说的话,其中有:“白薇,你要有一段日子看不见我了。下一次你见我的时候儿,你大概会看见我穿着农妇的布衣裳,太阳晒黑的脸,粗糙的手,头发上有头皮,怀里奶着个婴儿。我为什么不嫁个男人,平平常常的男人,忠厚老实,生儿育女呢?”
她经常从高邮写信给白薇,给她父母。一天,她父亲接到王老师一封信,吓了一大跳,因为信上说牡丹突然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失踪了,她怕是已遭匪徒绑架。并没有她要走的痕迹,因为她的屋子还像每天她早晨离家时的那个样子。牡丹的家信上也没显出什么,她只说换了环境和工作之后很快乐。王老师以为她也许有仇人。她父母只记得一次她说过,她牵扯在她丈夫在内的那件走私纳贿的案子里,还有高邮薛盐务使在北京正法的事。那是去年九月她离京南返之后不久的事。牡丹并没看到行刑,只是孟嘉曾经告诉过她。她曾经说有好多人牵连在内。可是她并没详细说,也没说出什么人名字,只是偶尔提到这件事,好像是早已经过去的事,已经完了,对她也没有什么重要。
父母二人焦虑万分。两地距离遥远,揣测也终归无用。父亲说他一直就感觉到要出什么事故,他认为牡丹不会照她说的那样安定下来教书的。他女儿若能像别的女孩子过平安正常的日子,她认为那才是奇迹。牡丹自己单独住在一个陌生的城镇,那么年轻貌美,天生的气质像水银一般的活动,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她就是太美了,像个色彩艳丽的蝴蝶,那迷人的颜色就是杀身之媒。一个颜色单调平淡的蝴蝶,遭受敌方杀害的机会自然少。这个道理,对牡丹更是一点儿不错:不管她穿什么衣裳,旧衣裳也好,新衣裳也罢,黑色的、红紫色的、紫罗兰色的,不管她的头发往上梳、往下梳,都掩不住她的国色天香。她懒洋洋的步行之时,胳膊轻松自然的在两边摆动,头挺得笔直,好像和天上神仙交谈一样。她很容易被匪徒的女人贩子一眼看中。她可够值钱的呀!把她幽禁一段日子,可以把她卖做姨太太,决不是普通的价钱。那黑社会的绑匪可以开口要几千块钱,准会到手,毫无困难,因为她是人间尤物,男人为她倾家荡产冒险送命,也在所不惜的。
王老师的信里说警察一直在寻找线索,任何线索,各种线索,曾在湖里、运粮河里打捞尸体,是恐怕她遭人谋害。但是据警方说,那么年轻貌美的女人很可能是被人绑架。王老师信里说,若另有消息,当再奉告。
王老师的第二封信更令人失望。牡丹是完全失踪了,一点儿线索没留下。王老师也有几分相信她是遭人绑架了,因为这种事情不是意料不到的。父母的恐惧是证实了。对亲爱的女儿遭人拐卖为娼妓的这种恐惧,就像个魔鬼使人的头脑陷于迷乱,思想陷于瘫痪。这种命运比死还遭罪。心里是越想越怕,挥之不去。每一点钟都盼望有新消息到来。有时候父亲想到这横祸都是女儿自找,咎由自取,但是自己保密,不说予别人;自己认为总是自己命运不好,垂老之年,还遭此忧伤。他看见老妻终日默默无言,天天等消息。他和苏舅爷商量,苏舅爷立刻想到要写信给孟嘉,告诉他现在的情形,请他返杭途中到高邮去一趟,看能否就地得到什么消息。
父亲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不愿给杭州同乡茶馆酒肆再添笑料。
怪的是,做母亲的则颇为乐观。她告诉丈夫说:“我知道,牡丹会回来的。”在她内心里,她认为这又是牡丹的惊人之笔——又是一次逃亡。知女莫如母;十之八九,她又物色到一个男人一同私奔了。她是会做出那种事来的,她而且说过要逃避身边的一切人等。她不能忘记女儿曾经很勇敢的和安德年计划一次私奔。她的失踪,和安德年不见得没关系。
父亲问:“你怎么想到牡丹会平安归来呢?”
“我到保俶塔去求过签。很吉祥。”
“你不相信她会被黑社会匪徒绑走卖了吗?”
“我不信。他们是绑孩子,绑年轻的姑娘。一个嫁过丈夫的女人不会上那个套儿,除非自甘情愿。牡丹不会,她能照顾她自己。那绑匪若是男人,那牡丹会指使得他们团团转的。”
“你不懂那青红帮匪徒的情形。他们绑架是为了报仇,为了勒索钱,什么都可以。”
“那么你也不了解你的女儿。她若失踪,那是她自愿失踪的。”
父亲烦恼的叹了口气。“她就老是这个样子,她不想想咱们,反倒让咱们发愁焦虑,猜东猜西的。”父亲一边说一边摇头。又说:“她若一回来,还会说:‘谁让你们着急了?我自己还不能照顾我自己?’”
母亲说:“青红帮,当然我不懂。她也许和一时迷住了她的年轻英俊的男人跑了。我是不断想到安德年,从上元节以后,他们老在旅馆里见……他们也计划过私奔……”
她渐渐吐露些详情细节,丈夫的脸上也就显得越发愁闷。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向太太暴跳如雷大声吼叫:“我想你完全知道这些事,都是你鼓动的她。你向来不为我想一想。你说!你也不想一想咱们家的名声。我是一家之主。谁都把事情瞒着我。你想想,她若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这件丑事还得了!你这个糊涂老东西!”
做母亲的也炸了。她说:“现在你又该怪我了。你为什么不劝她跟你说话?你对她关什么心?你只是愿把她嫁出去,从你手上摆脱掉。你,你的德行!”
父亲沙哑深沉的笑了笑说:“可别提德行这个词儿。我脸上也难看。女人早已不讲究什么是德行了。我实在不太相信她是我的孩子。”
他太太一辈子也没听见这么污辱她的话。她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是精疲力尽了。她哭着说:“我只求我的孩子回来。”父亲迈着大步走出门去。
夫妻间这样拌嘴毫无道理——什么用处也没有,双方谁也烦恼,都没有好气儿。第二天,太太告诉丈夫,去直接或间接打听安德年是否在杭州。但是又冷静的想,不见得是纯出乎拐卖为娼;可能是为了报仇——也许是盐商;也许是费家的人,也许是金家的人——一定是因牡丹的行为使人家丢了脸,这次也是使牡丹丢人现眼。不外乎这几种情形。
孟嘉因公远行归来的前一天,素馨接到父母的信。好在她和孟嘉已经准备南返。自从结婚之后,素馨就一直急着回家看看父母,因为她曾经听到关于姐姐的好多谣传,又不知道家里是怎么个情形。再者,自己已经怀孕。早儿点走,免得在船上不方便。但是孟嘉在五月里因公去了汉口,所以返杭之行自然就耽误了。
她接到了信很着急,因为上一次的信是牡丹和安德年还没分手之前收到的。对于姐姐为什么突然要在高邮出现,她是大惑不解。孟嘉曾经告诉她,他一回到北京,便和她立即南下,并且告诉她,不管买什么礼品带回去送亲友,都要在他返京以前办妥当。这些事素馨办了。素馨这次回去,是完全要以幸福得意的新娘身份回家,爱情十全十美,丈夫是光荣体面,而且自从婚后她对丈夫更加敬爱。做个翰林的夫人的光荣,毕竟是许多女人求之不得的。现在要见到父母的喜悦,却忽然被姐姐的消息破坏了,所以她是加倍的焦躁。
孟嘉一到家,她立刻说:“牡丹失踪了,咱们得立刻动身。爸爸妈妈要咱们在高邮停一下儿,在那儿打听打听。”
孟嘉急问:“是真的吗?”他倒吸了一口气,眼睛惊吓得黯然无光。他追问:“为什么会在高邮呢?”
素馨说:“这是那封信。”把信交给了丈夫。
孟嘉很快的看了那封信,眼睛里严肃凝重,又显出茫然不解的神情。他问:“可是她为什么在高邮呢?”话说得显得非常的关怀。他把那封信在手里掂着,然后以信遮上脸,发出了低沉的烦恼声:“她在那儿干什么呢?”
素馨说:“我不知道,信上也没有说。信上说,跟她在一起的那个老师推断,可能是因仇绑架。”
素馨看见孟嘉很沉重的一下子坐在椅子里,点上一根香烟,很紧张急促的喷着。他的眼向远处凝视,一边用手背慢慢的,稳稳的擦自己的下巴颏儿。他又站起来,在屋里往返的走,又顺手从书桌儿上拿起一个镇尺,在桌子上轻敲,样子是茫然若失。
素馨问:“你心里想什么?”
他身子转向书桌前的椅子,把镇尺扔在书桌儿上。他说:“我不相信牡丹会那么蠢,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到高邮去,不管她在那儿干什么。高邮是走私贩子青红帮的老窝,她不应当这么无知。你知道盐务司的薛盐务使,是去年秋天出斩的。你记得吧?好多人牵连进去呢。那些人谁都会记得她,都愿看她掉进他们的圈套儿。她完全是自己找麻烦。”
“你以为是绑架,是吗?那她会遇到什么事呢?”
“天知道。”他停了一下儿。心中若有所思。他点上另一根烟,喷了几口,一边说:“为什么她要这样儿呢?”一边把烟头儿用力弄烂,感情分明在激动。然后又沉思着说:“她总是那么冲动。谁也猜不透她下一步会干什么。”
素馨说:“咱们能不能及早想个办法救她呢?”在孟嘉刚听说这个坏消息一时的惊恐之后,现在脸上显得是难过和关怀,素馨看得出来。
他说:“若仅仅是个绑架案子,那倒可以想办法。我意思指的是绑架女人出卖。这种事总是青红帮干的。他们有严密的组织,你得从上面用压力。若是扬州的盐商干的——那就麻烦多了。我得先弄清楚。我现在出去——午饭没什么关系。”
他立刻站起来往外走。
素馨在后面追问:“你上哪儿去?”
“到都察院去,一个钟头左右以后回来。”
孟嘉回来,早已过了中午。素馨已经吃完午饭,坐在饭桌对面听孟嘉说话。
孟嘉说:“我已经把有关私盐贩子的公文细研究了一遍,把所有牵连在内的人名字都已经查到。高邮盐务司的职员都换了,我想原来薛盐务使的全家一定早已搬开高邮。这件事也许和他们无关,即使有关系,也难不住我。我们要弄清楚。但是扬州有势力的盐商,情形就又不同了。他们有个网状组织,和海上的私盐贩子都有关系,包括各港口和各岛屿……今天下午有个人要来看我。他是那件私盐案子调查期间都察院派驻高邮的。关于高邮的情形,可以从他口中得到点儿消息,他叫李卓。”
大概四点左右,李卓来了。他年纪大约四十岁,沉默寡言,故做沉稳状,永远不提高声音。他这个人,知道很多秘密,自己有决断,多一句话不说。都察院所以派他到高邮办那件案子,并不只因为他过去官绩好,也因为他是扬州人。他态度极其谦虚,说但愿能有所帮助。孟嘉把现在这件事向他叙述大概经过时,他沉静而用心细听。孟嘉说完,问他的看法。
李卓低下头,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摸索下巴颏儿。然后说:“怎么个做法,这很清楚。要怎么办,主要看幕后是什么人。我不以为,”——然后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是青红帮干的。他们的总机关离扬州有三里地。您不要想错。他们不做这类事。他们的首领是个慈善家——青红帮不是个牟利的组织,未尝不可以这么说。他若知道有人受了冤屈,他们才杀人劫狱。当然,他们也和一些贩夫走卒贱民脱不了关系,也有些人专做偷鸡摸狗的偷窃,或是向粗心大意的旅客扒窃财物。他们的头子另有一个说法,他的理由是,他们总得吃饭啊。但是他们组织很严,必须严守帮规,不然会受很严厉的制裁。他们不绑架女人。这是违背帮规的。我可以把他们的头子的姓名住址给您。他叫俞漱泉,大家叫他‘俞大哥’。他住在扬州城外一所很漂亮的花园儿宅子里。您若是不以官员的身份,而以朋友的身份去看他,他会觉得非常体面。这件事要见的就是他。您会觉得他极慷慨,极客气,很讲道义,愿帮助人,或是给人出主意,想办法。”
“若是这和青红帮没有关系,那要怎么办好呢?”
李卓咬了咬嘴唇,微笑着将眼睛很快的扫了一下儿,他说:“您记得杨树理——那个被罚了十五万大洋的百万富翁?他逃脱了罪刑,花钱买了两个替身,我想那两个替身每家得了五千块钱,若是出了差错儿,每个人是一万。”他沙哑的笑了笑又说:“我想是这样儿。您知道,他知道令堂妹手里有那项文件。他是个酒色之徒,常霸占良民的妻女,玩儿腻了就甩,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到他。他可以对自己说:‘我花了十五万块钱,为什么不玩儿玩儿那个小娘儿们?’……我告诉您,他会的,只要他知道令堂妹在他的地盘儿上,并且是孤寡可欺的话。”
“那怎么办呢?”
“容俞漱泉几天的工夫,他会全弄清楚的。令妹是新近才丢的吧?”
“大概一个月以前了。”
“那么,俞漱泉会打听得出来的。您要给他几天的工夫。若是杨树理干的,他会告诉您的。不过我不敢相信他会帮助您。这其间的关系太微妙,太复杂,恐怕俞大哥不愿管。”
“要用温和的手段对付杨树理——您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卓慢慢伸手去拿一根烟。他似乎觉得这种情形很有意思。他说:“不是。他是怕硬的。你若动厉害的,会把他的胆子吓破的。您若叫人告诉他都察院要重审他的案子,他会跪在地下求饶。您要这么说就可以了。您听见别人这么说的,您当然不负责任。对付他,你能用多大势力,就用多大势力。要最大的势力。我敢担保,他会把令妹用轿抬着送回家的。”
孟嘉多谢他指教。李卓辞去之前,答应回家找几个有用的住址,以便孟嘉去打听消息。
素馨一直在书房门后听着。等把客人送走之后,孟嘉回来,看见素馨正在满脸焦虑的等着。
她简短的问了一句:“有点儿指望吗?”
孟嘉说:“有。”然后又以烦恼的声音慢吞吞的说:“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牡丹偏要到高邮去。她应当不那么笨才对。”
“她总是顾前不顾后的。”
“我知道,我知道。”
“咱们什么时候儿动身?我得立刻给妈回信,告诉她好放心。”
“还得用一两天再找点儿重要的资料。不管怎么样,明天走不成,最早也得后天。”他想着刚才这位佥都御史的话,一边弹着手指头说:“最大的势力。你给你妈写信,说咱们后天动身,一切事都要安排好。说我们一定尽力做……噢,牡丹!”他几乎要烦恼的喊叫出来。
孟嘉和素馨都把牡丹看做最近的亲戚,孟嘉仍然把她看做是个最为与众不同的小姐。孟嘉知道她热情似火,好恶无常,任性冲动,做事行动都不可以常理预测,在追寻情人时,又混乱失常。孟嘉深知她喜爱年轻漂亮的男人,尤其是健壮的年轻男人。她之抛弃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年岁,这话,牡丹固然是坚不承认。孟嘉从牡丹的想法上看,自己也承认他本人也是愿和少女睡,而不愿和年岁大的女人睡。在这一点上,素馨反驳他说,他和姐姐都把热情和爱情弄混了。素馨对孟嘉了解得很透澈,所以她不屑于忌妒,因而能提到牡丹时说几句玩笑话。到现在她比孟嘉还更替牡丹着急。孟嘉气恼的,是牡丹老不改她那喜恶无常好奇任性的脾气。
素馨说:“不要生她的气。咱们要赶紧,不能耽误时间。”
“我并不生气。当然咱们要拼命想办法,只要她不鲁莽乱来,身体还能保持健康,我有把握能从那个百万富翁手里救出她来。”
“照你这个说法,就好像是那个百万富翁干的了。”
“咱们还不知道。但是李卓却颇有那个想法。他知道那个地方儿,也知道那个姓杨的。我要给总督奕王爷写封信。”
“你说的是杭州的总督奕王爷?”
“就是。我想就照御史李卓的话办。我明天要请中堂张大人给驻在南京的江苏巡抚大人也写一封信。我再给总督奕王爷写信。倘若姓杨的需要用官家的势力压,那就够他受的了,这是最大的势力。”
那天傍晚,孟嘉坐在书桌前面,给奕王爷写信。信里的语气很亲近,算是半官半私。又请王爷鼎力相助,并请给南京的巡抚大人写信。要用最大的势力,他说被绑架的女人是他的亲堂妹,若尚无不当的话,也可以说被绑架的也就是奕王爷的干女儿。这样更有用。
第二天早晨,苏姨丈来了第二封信,信上说的更详细真实。苏姨丈也认为,按照牡丹她父亲的要求,孟嘉要在高邮停一下儿,此外,信上又说安德年还在杭州,对牡丹的失踪大概是毫无关系。信上又说,牡丹曾和那位诗人计划私奔过,但是恋爱已然结束,这也许能表示她突然失踪的动机。牡丹曾经非常不安,也曾告诉父母她要离开杭州,要“重新做人”。他相信这些话可靠。就是她为什么要到高邮去和王老师夫妇住在一起的缘故,在高邮,她就在王老师那个私立学校教书。概括来说,这封信叫别人觉得牡丹的行为确是比以前好了许多,也减少了孟嘉对她的烦恼。
素馨说:“我不懂她既要离开杭州,为什么不到咱们这儿来。”
孟嘉说:“你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
“她的面子。咱们若是碰到了她,她该怎么办?”
素馨说:“那就来和咱们一块儿住啊。”
孟嘉撅着嘴。向太太瞟了一眼,佩服她对人的信而不疑和思想的单纯。素馨看出来丈夫脸上的迟疑的样子。
素馨以逗他的笑容问他:“你不怕她吧?”
“不怕。不过她不来,总还单纯省事,是不是?她这个人太不可测。”
素馨没再说话,不愿意再刺激他。
孟嘉又说:“素馨,你不用发愁。我以前一度很爱你姐姐——爱得要命,不久发现她头脑并不清楚。现在我那个爱劲儿当然早过去了,以前我不了解她,现在了解了。你提到把她带到北京来。你知道我和你的爱情是与一般不同的,什么也不会使咱们疏远,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第二件是,倘若咱们要为她负责任,就要尽早给她找个男人,好使她别再闹事。苏姨丈的话若是实话,她的恋爱也满够了。她若以为还不够,她在这儿也会像在杭州一样闹出那么多的丑事来的。”
素馨发觉孟嘉的声调儿里还有些恨意。那他当初一定好爱她,也因她而受不了少痛苦!
“我姐姐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坏。你不了解她。”
孟嘉又说:“不了解?我告诉你咱们怎么样才算帮她的大忙。物色一个英俊细白铜筋铁骨的年轻男人。把牡丹的眼睛箍起来,送她上轿嫁过去。当然要年轻英俊的男人,第二年好准会有一个小宝宝,一切麻烦自然没有了。”
“你简直乱说!”
“你不相信这就是她的愿望?”
“你说的话当然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话何必这么说?你若不愿带她来和咱们一起住,就不带她来,好不好?”
孟嘉这才缓和下来。素馨一句含有爱情的话总会有这种效力的。孟嘉让素馨坐在他的书桌子上,吻了她一下儿。
素馨问他:“你对她很不耐烦,是不是?”
“当然,你若想带她来,那就带来。我只是说咱们有责任帮着她物色个年轻的男人。”
素馨低下头向孟嘉好甜蜜的吻了一下儿。她说:“这还好。我知道你总会尽力帮助她的。”
孟嘉说:“你知道,我应当很感谢你姐姐。”说着一边细看,边慢慢摸索素馨的手。
素馨低声笑问他:“为什么?”
“没有她,咱们俩怎么能相见呢?”
素馨又吻他,总是那么甜蜜,但是并不像牡丹吻他时那么狂热。她从桌子上跳下来,她说:“该睡觉了,明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办。”
可以说,他俩的婚姻是够理想的,就好像白薇和若水一样。当然这婚姻之中是离不开性爱的。不过像他俩的性爱是极其自然的。那种爱表现在彼此向对方说的一句话上,在彼此手的摩触上,在语言的腔调儿上,在思想观念的讨论上,甚至于在彼此的各方面的歧异上。牡丹所交臂失之的,太多太多了。
第二十六章
高邮的天气热得要命。他们刚才把行李留在扬州的骑鹤宾馆,那是在一片大花园里的一个豪华旅馆。实在是没法儿睡,一则因为天热,二则因为夜里大半的时间都有丝竹管弦的音乐声由花园里传来。孟嘉夫妇并没惊动亲友,俩人是坐船南来的,因为孟嘉曾经和妻子商量好,坐船比坐轿或坐车还舒服。素馨要来是想要和王老师夫妇谈一下儿,并且亲自看一看牡丹住的地方。她以前再没有像现在这么体会到如此爱自己的姐姐!她一方面想到极其可怕的情况,一方面又希望他们到达时能看见牡丹已经平安归来,心情就在这两种感觉中间摇来摆去。他有好几次问孟嘉:“我们若发现牡丹今天在王老师家,该怎么办?”
“我也但愿如此,可是不敢那么想。”
“若是找到她,咱们说什么话呢?她真可能是自动失踪的而又已经回来了。”
“有可能,但是不太会。等一下儿就知道了。”
他们坐的是快船,一点钟走三里多,船轻而浅,由四个健壮的汉子划。孟嘉曾经告诉他们,日落以前若能到,会多加赏钱。快船果然走得快,把别的船逐一甩过去。快速前进之时,在拥挤的水道上,好像要随时撞上别的船。每逢船桨哗啦一声打起水来,船夫的脚一踏船,船就震动一下子。船夫只穿着一条短裤,精光着身子,在太阳里闪亮。每逢素馨看见前面有船一直向他们冲来时,就心跳得厉害,但是每次船夫都使船仅仅磨擦而过,平安无事。
在刚巧躲过了一条舢板之时,素馨就嚷声:“小心点儿!”
一个年轻船夫说:“别怕!您不是要日落以前赶到吗?”那几个年轻小伙子,又笑又叫,满嘴乱说脏话,简直是彼此争强赌胜赛力气。
孟嘉显得郁郁不乐,深有所思。一路航程之中没说什么话。想到又要见牡丹,自然唤醒他俩当初的离别。他的心思又回念到他和牡丹在太湖船上初次相遇的那几天,那时候儿,他所见到的一切忽然都情景不同,但是在和牡丹这场交战之中,他是败下了阵来。那次恋爱的失败,留下了永不会消失的回音,在他的脑际继续震动。生活再无法像以前一样。现在,他一看见那赤背的船夫,他就想到傅南涛那个打拳的,他该是多么打动牡丹的心呢。素馨看见了他两只眼里那茫然的神情。每逢他那个样子,素馨总是不去干扰他。
他们坐的船真是一去如飞,在平静的水流上撞起了箭头似的波浪。桨每溅一次水,他们的身子就向后猛然一仰。转眼就把扬州抛在大后面,到了枫桥,运粮河在此与一条巨大的水流相遇。两岸的风景一掠而过,青翠的山峦,树木丛生的岛屿,把不同的水流汇集起来,错杂变化,清新爽目,与以前大不相同。溪流之上,木桥横波,岸上的高杆顶端,黑旗飘扬,正是远村之中酒楼旅馆的市招。这一带富庶而地形诸多变化的乡野,正给私枭提供了美好的藏身巢穴,和逃避水上捕快绝好的道路。
闪亮的白色天空,高悬如盖,把一带湖水变成一片厚实的强烈闪光。孟嘉为素馨打着一把旱伞。有时山风吹来,一阵清凉,驱走白昼的炎热。船规律的摇动使素馨打盹睡去。前天夜里他们没睡好,今天早晨又起得早。素馨坐得笔直,两手放在怀里,下巴颏儿放在胸膛上,恰像个小孩子一样。孟嘉看见妻子即便在睡觉时,还是那么宁静安详,规规矩矩,实觉有趣。
有旁边那一片光亮的水衬托着,妻子脸面的侧影,看来明显清楚,满像姐姐的脸盘儿,他不由感到惊奇——都是同样的鹅蛋脸儿,尖尖的鼻子,同样端正秀气的嘴唇和下巴,头同样向前如弓状,即便脖子的后面也是一样的丰满。他忽然觉得素馨是比牡丹更年轻,更甜蜜的构型,是把刚猛的性格,任性冲动的气质,肃静之后的牡丹。多么相像!又多么不同!现在在睡眠时,她仍然把两手放在怀里,她那乳白杏黄的上衣,规规矩矩的扣着,一直往上到脖子,坐下时,裙子都细心整理好。素馨把自己看做是“翰林夫人”,也希望让人看来正是恰如其分;她绝不愿累及丈夫的体面荣誉。在家时,孟嘉也从未看见她懈怠松软的跪在床上,她从来不把两条腿大叉开像牡丹那种挑逗人的样子。在多闻多见之后,她比牡丹头脑更为清楚,而且脾气永远温柔。她说话总是圆通机智,不会措词不当。在结婚典礼时,人人说她沉稳端庄,心想这位坚持独身不娶的光身汉,无怪乎对她那么倾心了。现在,虽然她在小睡,她还是浑身上下无一分不像翰林夫人。她生活上似乎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使丈夫快乐,并以有如此一个丈夫为荣耀。
素馨和牡丹脸部的侧影之相似,确不寻常。素馨今日之能嫁与孟嘉,本是牡丹原来也可办到,其实现在素馨也满像牡丹,只是加上了忠实贞节。素馨是否真的睡着,孟嘉也不知道。他用手轻摩了她的背部一下儿,她微笑着睁开了眼睛,发现孟嘉正向她凝神注视。
素馨问:“你心里想什么呢?”
孟嘉回答说:“只是看你,我心想从侧面儿看,你好像你姐姐。”
“噢,牡丹!你想她现在在哪儿?”
“咱们现在没法儿知道,见了俞大哥之后就知道了。她失踪之后,恐怕已经三十几天。今天若发现她已经回来,那才怪呢。她若还没回来,那她一定真遇到了麻烦。所以时间对这件事特别重要。”
真是出乎意料,下午刚过了一半儿,他们就到了高邮。他们告诉船夫要等着,因为明天还要回扬州。孟嘉夫妇立即去找王老师家。
王老师家是一栋石灰泥砌抹的很结实的老房子,王家这所房子已经传了好几代。后面是矮丛树篱笆,围绕着一片地形不整齐的园子,王氏夫妇就在那儿种菜。最上一层楼的小窗子,正面临一片麦田,麦子正在成熟中。王师母刚做完家事,正在扇扇子,多肉的身体坐在一把椅子上,背着厨房门,若有点儿风动,好能在此凉快凉快。她的夏布上衣只是半扣着,心里正在想好热的天,她偶尔擦一下儿脑门子上的汗。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她自己管家。还有两个小点儿的孩子,一男一女,都在上学,最小的八岁,正在家陪着母亲。阿宝忽然跑进去,扯着嗓子喊:“牡丹姐姐回来了!”
王师母一下子跳起来,摇摇摆摆的走到门口儿,发现一对穿着高雅的男女在门外站着。小男孩儿咧着大嘴露齿而笑,叫“牡丹姐姐”,就要过去拉那位少妇的手。
素馨说:“我不是牡丹,我是她妹妹。”
那个男孩子慢慢把手放下来。他说:“可是你看来好像她,我以为你结了婚回来了呢。”
孟嘉打量了一下儿这位中年妇人,立刻说明自己的身份。
王师母不胜惊异,立刻说衣着不整,非常失礼。她说:“请进,今天好热。”转身对孩子说:“快跑到学校去,告诉你父亲回家来,说牡丹姐姐的妹妹和翰林从北京来了。”
王师母端来了脸盆和毛巾给客人洗脸。他们刚刚寒暄已毕,王老师已经迈着迅速而不稳定的脚步从院里走进屋来,走得有点儿喘。他向客人问好,有几分急促不安。客人站起来,宾主鞠躬为礼。
孟嘉说:“这么打扰您,实在不安,都是为了鄙亲。谢谢您费心照顾她!”
王老师说:“真是做梦也不敢想您的大驾光临,”似乎还有点儿没平静下来,“我听牡丹常常提到您,您的大作我也拜读过几本。”
大家坐定,孟嘉说明此来是打听事情发生的情形。
王老师话说得很慢,是有意语气严肃,好适于这件事情的严重。他说:“事情发生在五月二十八,她没在经常回家的时候儿到家,我们等了整个儿傍晚。由学校走回来只要一刻钟的工夫。她屋里还像平常一样,她并没说要到什么地方儿去。第二天,我们听说有人看见她在运粮河边儿。她是从城镇的近郊来的,街道在那儿就到了尽头,只有几只零零落落的小铺子坐落在距离河岸不远的地方。后来我们听说街上出了事,一群人围着看,两个男人因为看拉洋片打起架来。有人看见她被一个挑水的撞倒,衣裳弄湿了,躺在地上。一个年轻人迈步过去,把她扶起来。别人看见她被那个男人扶着走了。由我们看来,整个儿事情好像是由那个年轻男人事前安排的,此后就没人看见她。我们向地方治安当局报了案,但是他们找不到什么线索。已经一个多月了,我已经给杭州写了几封信。”
这件事很让王师母伤心。她很难过的样子说:“她是那么个乖乖的好姑娘,就和我的亲女儿一样。她总是准时回家来,从来没跟年轻男人出去过。她和我们住在一起,和在家一个样,居然竟发生了这种事。我觉得很对不起她父母。”
素馨很体贴的说:“您千万不要这样。家严家慈写信告诉我,说您对家姐太好了,我要替父母向你道谢。我们一听到这消息,尽快赶来的。”
孟嘉说:“你知道去年贩卖私盐的案子吧。以前那个监务司的薛监务使的家,还在高邮吗?”
“不在了。监务司的职员全都换了,事后他的家人都回安徽去了。”
“您以为牡丹在这儿有仇人吗?”
“她怎么会有仇人呢?由学校回来之后她几乎一直不出去,也不认识什么人。”
“您听说有什么人当时牵连在那个案子里吗?”
“监务司的职员里有些人是被逮捕审问过,另外还有几个妓女。牡丹她丈夫当然是牵连在内的,我听说。我想她和这件事是没有关系的,她的遭遇真是令人百思莫解。”
“最近发生过很多绑架的案子吗?”
“没有,近几年来一直没发生过。”
素馨追问她最怕的一个问题:“我意思是说绑架良家妇女卖入娼寮的事。”
“没有,人家干这个做什么?在荒年有好多父母卖自己的女儿做娼妓。还要把她们养大,还要教给她们那些弹唱等等的本领呢,在扬州单有这种市场。”
素馨松了心,叹了口气,两只胳膊儿也松垂下来。
那天晚上,孟嘉请他们到外面馆子里吃饭。孟嘉夫妇获得了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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