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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晚饭时,素馨问他:“您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孟嘉说:“是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孟嘉的眼睛显示沉思的神气,对眼前的一切,都似乎能一览无遗,能洞悉一切,一个头脑平庸自信力不强的姑娘是会望而退缩的。素馨看出了他心灵中的痛楚,他那凝神贯注,还有他那凝聚的目光后面那可怕的寂寞之感。
素馨问他:“您不是正想我姐姐吧?”
“没有。我想的是女人的特性,女人的脾气。我这么看你,真对不起,我是要寻找……”
“寻找什么?”
“寻找女性本身欺骗虚伪那种特性的痕迹。”
“找到点儿没有?”她的眼光的一瞥,显得疲倦无神而又厉害,暂时眼光看向别处。接着说:“你可以再仔细看……”
“我真对不起。”
“不过你别拿看我姐姐的眼光来衡量我。”她低下头,把从腋下衣扣处塞着的一块手绢儿拿下来擦擦鼻子。然后以宁静的面容转向堂兄,若无其事似的。
她问堂兄:“您是不是也愿我走?您知道,我是随时可以走的。”
“你要走吗?”
她说:“不要。”随后又以更为温和的语气说:“除非是您要我走,那我才走。您已经看了我姐姐留给我的信,她希望我留下。我非常喜爱北京。我喜爱这栋房子,喜爱您,喜爱我自己住的屋子,还有能向您学习,对我那么大有益处。谁还会再抱更大的希望呢?您若愿意让我住下去,我当然愿意。我要住下去。我姐姐……您看了她的日记没有?……还没有?……我知道她记日记,我不偷看……”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自负的样子。
孟嘉觉得应当自己辩解。他说:“那么,我央求你住下去……千万对我不要误解。我有一种清清楚楚的感觉……那全然不同。”说到这儿,孟嘉竖起耳朵来听。
“听什么?”
“我觉得听见她的声音,你姐姐的。我一定是神经错乱了。”
“那也是自然之事,她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有时候儿我也似乎听到她的声音。昨天晚上,我半夜醒来,正要开口叫她,忽然想起来她已经走了……可是你为什么不看看她的日记呢?”
“我不愿意。不想现在看。我愿意等到我觉得和她很疏远之后再看。”
素馨继续吃饭,忽然发起脾气来。她说:“这厨子简直越来越荒唐!”她按了一下电铃,对打杂的小男孩子说:“把这汤端下去,告诉厨子不要再上这种洗碗水。难道没有好点儿的东西做汤吗?”
片刻之后,厨子来了,几乎不敢抬头望一望这位年轻的女主人。素馨根本不给他辩白的机会,就开口对他说:“有我在这儿,你休想用姜用醋就能把烂鱼的气味遮盖住。你看看吧……”
厨子勉强分辩说:“这是我今天早晨才买的……”
素馨根本就不听他,自己接着说:“今后三四天老爷都要在家吃午饭和晚饭。我看见罐子里的酱茄子都光了。做一点儿,不然就到东安市场买点儿来。记住,老爷爱吃酱茄子。”
厨子走去之后,素馨转身向孟嘉说:“他简直岂有此理。因为咱们不在家,家里就乱翻了天,所有的佣人都懒起来……只有朱妈还是照旧做事。不用吩咐,她自己就把脏东西收拾起来。我很喜欢她。你没看见她把牡丹屋的窗帘儿摘下来洗了,烫了,又挂上了?”
孟嘉的脸在不知不觉中轻松下来。听一听女人这些家常话也满舒服的。
孟嘉说:“咱们到书房喝茶去吧。”
这就是孟嘉和素馨共同度过的第一个黄昏。气氛是如此般的新奇,可是又似乎是那么陈旧。孟嘉觉得过去从来没有真正仔细望过素馨一眼,现在才重新端详她;其实以前他已经把素馨看了千万遍了——她那直率坦白清亮的眼睛,嘴角儿上时而显时而隐的酒涡儿。
孟嘉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酱茄子?”
素馨微笑得很得意。她说:“什么事情也逃不了女人的眼睛。你一个人怎样过日子,我实在没法子想象。你天天吃的是什么东西,你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吧?”
孟嘉在这样女人的关怀体贴之中,真是如沐春风。他这位堂妹,所给他的真纯的满足和心情的宁静,实在是太大了。素馨和他坐在那儿,在椅子上坐得笔挺,两条腿紧紧靠拢,淑静而腼腆,和她姐姐那么懒洋洋的四伸八叉的样子简直有天渊之别。她那样坐着和孟嘉就那么相称。她说话的声音温柔而低,没有牡丹声音像铜铃儿般的清脆。在她斯文的喝了一小口茶之后,常举起手来,用纤纤的玉指细心的整理一下儿头发上的簪子。她的脸盘儿和五官的大小,很像牡丹,但是她姐姐眼睛梦幻般的矇眬的神气,她却没有。素馨和她姐姐比起来,就犹如一部书:她是诲淫诲盗等章节删除之后的洁本。
孟嘉有一天问素馨:“这屋里有点儿变得不一样了。什么地方儿变了呢?”
素馨微笑说:“你没看出来吗?今天早晨你不在家的时候儿,朱妈和我把窗帘儿换了。我找到了那蓝缎子床单子。”说着她指放在卧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那蓝色的被褥。“您不觉得那蓝色好看一点儿吗?我一向就喜爱蓝颜色。那旧紫色的洗了。您是不是还要换回来?”
孟嘉想起来牡丹是多么喜爱紫颜色,尤其是睡衣。
孟嘉说:“不用了。铺上这条蓝色的很好,我一看就觉得这个屋子有了改变——看来屋里光亮多了。”
他俩喝茶之后,素馨问他:“你现在要做事吗?你若想一个人儿待着,我就回我屋去。”
“不。我不做事,你若愿走你再走。有你们姐妹在我身边儿惯了,有时候儿我一个儿觉得闷得慌。”
“那么我再添点儿炭,坐在这儿看书吧。今天下午我在我屋里也觉得闷闷的,因为姐姐走了。”
这是差不多一整年以来,孟嘉第一次享受生活上的平安宁静,他仿佛在惊涛骇浪里搏斗一夜之后,现在进入了风平浪静的港口。
牡丹所给与孟嘉个人的羞辱,现在还使他心中隐隐作痛。出乎他自己的预料的是,他发现自己仍然没有停止想这位堂妹,还在计算她哪一天到上海,哪一天到杭州。他永不再相信任何一个女人,而从一副冷眼看人生的态度,认为天下的女人都一样,自己遭遇的本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他从这种想法里获得少许的安慰。纵然如此,可是他在想象中看见了牡丹的笑容,听到了牡丹的声音,他的心还是怦怦的跳,他对牡丹已经不在身边,自己回家时的空虚之感,还是感觉得非常锐敏。
他心里暗想:“这个荡妇离我而去了。我一切都完了。”
素馨看得出他的忐忑不安,内心实在可怜他,但是却半句话也没说。第三天的晚饭之后,孟嘉对素馨说:“我要出去。”
“有事啊?”
“不是,只是去看个朋友。”
他要证实女人爱情确属空虚,他做了个粗野的决定,到前门外八大胡同去寻花问柳,去向女人的怀抱中寻取慰藉,同时把胸中的仇恨向女人发泄。把爱情降到最低的兽欲等级;而使之与感情截然分离,这倒也是一件有趣的事。但是他究竟无法办到。第二天晚上,他又再度前去,因为,出乎他意外,他仍然发现有人性的感应。那与他共度春宵的妓女依然是人,有情的温暖,也能有强烈的爱,不过其中有些确是庸俗愚蠢,居然还请他再去相访。他虽然是尽量想把那种活动当做纯生理的事,但是,爱,甚至用金钱买得的爱,对他而言,仍然不是纯生理上的事。他仍然不能把第一次在运粮河船上遇见牡丹时的印象忘记——那么真诚坦白,对自然之美那么敏感,那么爱好,对生活那么热爱喜悦,那种独特稀有的情趣,大不同于他以前所见的一切女人。
他不再去八大胡同了。不论忙或闲,他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牡丹。他尽量出去会见朋友,想在公事上发生兴趣,但终归无用。一整天的每分钟,牡丹都跟他在一起。他极力要想牡丹的坏处——想她冷酷、残忍——但也是无用。他劳神苦思,想找出理由把她忘记,但是心里却不肯忘。在生理上说,他觉得他的心是在滴滴的流血,这段情爱的生活就像阵阵作痛,不断的感觉到。于是他又想法子自己说服自己,说牡丹真爱过他。而牡丹已经不再爱他了。每一种说法都是真诚可信,但是每一种说法又不是真诚可信。他觉得在人的感情深处,自己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思想——大概非等到有一种危机来临时才能真正了解。不错,牡丹喜爱乱追求青年的男人。那表明什么?情欲和真爱是两种不相同的东西……在心情如此悬疑不决之时,他硬是不能把牡丹从他的头脑中排除,无法摆脱她的影子。他渐渐发展出一种本领,那就是在处理一件重要公事之时,同时还能心里想念牡丹,公事不会弄错。在晚上,素馨回屋去之后,他自己躺在床上,不能入睡。牡丹已经分明是去了。那天长地久悔恨的歌声却仍回到他的耳边来:“你把我高举到九天之上,你又把我抛弃到九渊之下。”他在黑暗中伸出胳膊去抱,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他暗中呼唤她的名字,知道不会有人回答。在他的心灵里,他感到可怕的寂寞凄凉。这种感觉在她走后第一夜出现,随后却每夜出现。休想一夜免除这种煎熬。他知道自己一生是命定要不断受这样折磨了;而心灵上的寂寞也永无消除之日了。他知道给牡丹写信也是白费。那能有什么好处?
他原想等心情平静再看牡丹的日记,但是现在他知道此生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那原是素馨出于女人的好奇心而催他去看的。素馨看见那一包根本没打开,只是扔在书桌后面的书架子上,还是用白绳捻儿捆着。
素馨问他。“你是怕看吧?”
孟嘉辩白说:“不是,我只是想把事情放凉一点儿再说。我不愿自寻烦恼。我还没冷静下来。”
“那您为什么不让我打开看看呢?我是她妹妹,我好想看。我看的时候儿会比您冷静,因为我对她了解还深。”
“那么你就替我看吧。”
素馨向堂兄正目而视,她说:“她是打算要您看的。我还是愿意您自己看。你还是要拿出勇气看一看,也许看了之后,您会觉得好受一点儿。”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
“一件神秘的事不解开,您就永远摆脱不了这件神秘的事情的迷惑。我相信我姐姐并不坏。她只是生来就和我不一样罢了。”
素馨从书架子上把那包东西拿下来,放在堂兄面前,她说:“这么着,我走开,留您一个人儿在这儿看。若是您有不明白的,关于我们家或是我姐姐本身的事,您可以问我。”
像素馨这么一个年轻小姐,能这样办事,孟嘉觉得实在异乎寻常,所以在她从书房的门外消失了踪影之后,孟嘉不得不佩服她无上的机智与聪明。
日记里所记各项,大部分没记日期,但是凭所记的事也大致可以推算出日期来。有若干条是记当初相遇的情形,但全部似乎是在北京的最后一年写的。那些条都是把她内心的矛盾纷乱记下来的。有的占了两三页;但似乎有几个月没动这本日记了。其中把“情人”和“他”字用来指金竹或傅南涛或孟嘉自己,次数大概相近。因此,有时一句话完全无用,比如:“噢,他真了不起!”或是:“我相信此一生,除他之外,将不会另爱别人。”她究竟是说谁呢?看那本日记,就犹如在一个有四五个月亮的行星上一样,所以孟嘉不知道,大概牡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月亮的银色光辉从窗外向她送上一吻。有的话说得太露骨、太坦白,简直使人吃惊害怕;有的表示她有自知之明,把自己分析得入木三分。
〖我渐渐长大,关于成年人之秘密,所知渐多,乃决定将人生每一刻,必要充分享受,必至餍足而后已。我承认,我乃一叛徒。我一向犯上任性,反复无常,自儿童时既已如此。我不愿做之事,无人能勉强我做……
我之所求无他,即全部之自由。是我父之过于严厉,权威过大有以致之耶……
星光窥人,辗转不能成眠。我见星光,犹如他眸子闪灼,向我凝视,似乎越来越近……
我不知今年春季为何如此慵倦。春风入户,触我肌肤,如情郎之抚摩。〗
有关于她和孟嘉的事,所述特别清晰,有时十分惊人,但有时亦甚为矛盾,足以表明心灵深处之痛苦冲突。其中一段可为例证:
〖今日与孟嘉赴天桥一游。我想他之前去,皆系为我之故。他实令人失望。诚然,我低级下流,是恰如他所说,但我自喜如此。在天桥所见皆贱民大众,变戏法者,耍狗熊者,流鼻涕之儿童各处乱跑,处处尘土飞扬,喧哗吵闹。有为父者,上身半裸,立于一十二三岁之幼女腹上,幼女之腿向后弯曲,其身体弯折如弓,脸与颈项,紧张伸出,状似甚为痛苦,其母则环绕四周,向观众收取铜钱。我几乎落泪,而他则泰然自若。是因他年岁老大之故耶?所见如此,我甚受感动。人生中此等花花絮絮,所有生命力旺盛之人,我皆喜爱。我亦爱群众中之悲剧与群众充沛之活力。不知他看见与否?然后我二人至一露天茶座。我开始与一年轻之茶房交谈。我想此茶房必疑我为他之情妇,因当时我询问最出名花鼓歌之歌唱者,并与该茶房交谈甚久,所打听之事甚多。青年妇女向男人问话,男人皆极友善。一盲目唱歌者经过时,以沙哑声随琵琶歌唱,群众渐渐围绕观看,此时我随该年轻茶房前去观看。歌唱者立于地上,一腿折断,以木腿撑之。他向众人曰:“诸位弟兄,叔叔伯伯,婶母伯母,请听在下给您唱一段儿小曲儿。”他身体高大,像关外大汉,留有两撇胡子,脸盘亮如红铜,看来坚强有力。虽然大睁双目,盲不能视,其状颇为英武。他鼓起歌喉,腹部胀落可见。他之面貌、声音、盲目,望之颇觉凄惨而动人。但他却平静自然!据说,人既盲目,便善于歌唱演奏。不无道理。但此人双目失明,何以致之?或为色情凶险所害?我当时听之神往,恐有二十分钟,竟将孟嘉完全忘记。我又返回茶馆,与年轻茶房闲谈。孟嘉恐心怀嫉妒,亦未可知。但他竟毫不介意。他竟而如此了不起!——我指大哥,非关外盲目歌唱大汉也。
我愿以全力爱孟嘉,他亦以全力相爱。但他或正欲与我保持纯洁精神之爱,心灵相交,智性往还。自与他同住,我与素馨不同。我故不与之探讨书籍学问思想。因深惧我二人将成为师生,而不复为情人关系矣。我愿与他以平等之地位相处:彼为一成年之男人,我为一成年之女人,如此而已。至于思想学问,与他相比,终生无望……〗
再往下看,是一段启人深思的文字:
〖我与他相处,但对他甚为怀疑。他能否将精神方面一笔勾销,全然将肉体情欲发挥至痛快淋漓地步?在桐庐我与他初次度夜之时,必使他大为吃惊。当时由其面貌,即可推知无误。我之所望者,即与之尽情放荡,恣意寻欢,一如娼妓。我之深望于他者,即对我摧残凌虐,深入,贯穿,毁灭。而他之对我如何?过于斯文高雅。雷声大,雨点儿小。冒烟不起火。甜言蜜语,而所行不力。只是调情温存,而无风狂雨暴之爱,我之所需,不在温存调情。不知天下何等女人需要如此软弱无能之情郎?他最大之乐事在于满足美感。他曾说爱情并非只如杵臼关系。或许,但是……
对爱情之真谛我并不了解。我只知男女之爱为宇宙中最深奥之秘密,集崇高与滑稽为一体,化兽性与心灵为一身。此种情形是否存在?爱情而无肉欲,天地间是否果有此事?何种女人不需要被心爱的男人破坏,深入,弄得天翻地覆,蹂躏摧残?难道我是一荡女?但我是。……
我二人高度永远不能齐一。我之错误我已发现。我并非说他不热情,他确属热情。但女人欲情似火之际,而情郎却裸体而卧,吸烟闲话,你将何堪,你将如何爱他?……〗
关于傅南涛是这样写的:
〖爱情乃肉体之行动。犹记他从道旁水沟之中上来,脸上衣上溅有泥污点点,我感到其青春之情感与身体之强健。我不禁大笑,因我一言,他竟而跌入沟中。我至今不能忘记者,即我二人行往东四牌楼时他矫健有力之青春步履。他之步态轻灵迅速,两肩宽挺,两臂肌腱结实,抓住我时,我竟感疼痛。当日倘有妻子不突然出现,我必然应允顺从矣。我并非出诸本意,口头上亦表示拒绝,但他之前进,实由我导引之。我以此事询诸孟嘉,有一要点,彼亦表同意。他曾谓,在男人心目中,女人之性感,全在肉体上。自反面言之,在女人心目中,男人之性感,亦在肉体上。我二人又情形如何?……
我以为,爱情,爱情之美丽,相思炽热之出现,只有在二人分离之时,或遭遇挫折困难时,或理性想象与感性矛盾冲突而引起心魂荡漾六神无主之际。有爱情而无悲伤,有爱情而无相思之苦,天下宁有此事?由我对金竹之情爱,我即体验到,相思即是爱情。倘若他日日与我相处如夫妇,我尚能如此相爱,如此梦绕魂牵耶?牡丹,吐露肺腑,诚实坦白,切勿欺心。……
爱情为悲剧之母。否则岂不同于浅薄的闹剧或家常便饭?但是何缘故,非我所知。一日得便,当向孟嘉请教。待我与他分手之后,或已将他失去之后,容我再度爱他。〗
还有:
〖世界之上,谁爱读以合法结婚夫妇为主题之爱情小说?所有历史上伟大之爱情小说,皆写偷情故事。新娘一进入花轿,抬向新郎家,小说即戛然而止,此时结束,恰当其时,因读者已无兴趣再读下文。渔人所关怀不忘者,非网中已获之鱼,乃脱网逸去之大鱼也。〗
另外有一旁边划线之标题,为“不平衡之宇宙”,下有疏解,颇饶有哲学意味:
〖不平衡之宇宙:诚然,宇宙系来自阴阳之平衡与交互作用。但若谓宇宙永远处于一不平衡之状态,亦可谓真实不虚。或阴盛于阳,或阳盛于阴。失去平衡,而后有行动,实由于一方面之吸引也。因此爱情之义为悲伤,因爱乃一人对另一异性之吸引。我深知孟嘉以其全部情感爱我,正如我以同等热情感情之爱金竹。因此悲剧乃不免于发生矣。不论于家,于国,完美理想之平衡,少之又少。故争吵,不忠不义,仇恨、战争、叛逆,乃不免于发生矣。在自然界,季节之变换,云、雨、风暴、冰雪,皆由甲力欲克服乙力所引起之不平衡而出现。甲物随时皆谋推翻乙物,故无一物,无一状态能持久而不变。人之爱情,亦正如此。悲夫!悲夫!……〗
在最后数项中,有一项又接续表示上述大意:
〖我深为南涛之遭受而苦恼。此事发生之残忍,皆我之过。我必须坦白承认,南涛之痛苦,实由我一人引起。我实无意使之杀其妻,而今他则坐监服刑。但又有何用?但他也引起我之烦恼。与他肌肤之摩触,他之力挽我臂,遂使我对孟嘉全然失去情爱。此种反复作用,将进展不已,永无止息。如今,我所深感悲伤者,我竟毁坏孟嘉生活中之幸福,正如已毁坏金竹之生活,孟嘉实有深恩于我。但事何以竟致如此之复杂?事事皆失去其平衡矣。
倘若相思之情能相向飘浮而相遇;
倘若梦想能有朝一日化幻而成真;
倘若天地万物只单独呈现于你我之前;
倘若黑夜来临与天光破晓时,我手与君手常相挽握;
倘若你我在雨中共同跌倒,共同滚至衣裳湿透;
倘若月光之下你我同在一处美满团聚不分离;
倘若你我眼睛不空望,你望我来我望你——
两人若如此相爱,人间之甜蜜幸福,尚有过于此者乎?〗
像以上表示感情奔迸之语句,在那日记之中并不少见。然而究竟是写给何人?给金竹?给南涛?还是给孟嘉?当然不是给孟嘉,因为他俩已然住在一处了。但下面在日记开始处,似乎是表示在得到孟嘉之后,她甚感幸福快乐:
〖与你相识之后,你教我如何欣赏万物之美;教我微察低柔甜蜜之声,微飔轻抚万物之声。
在我忧伤之时,你教我笑;我孤独郁闷之时,你与我以慰藉,将我之孤独郁闷一扫而光。
你之温柔,你之安慰,你之深爱。灌我之心灵,一如倾盆之大雨,无深而不入……
我相信你我之心灵早已结合而为一,空间不能隔,时间不能变。我相信我等之感情与冲动皆感于一种力量而发,此一力量既传递爱情,并将二人间之爱情巩固而维系之。此一力量纵然与我等不相识,亦不知我等之存在,然我不能逃避其支配。
我深知,在时光如逝水奔流之际,每一时一刻,一分一秒,皆无力量能将你我之灵魂分离而为二。你我二人结合为一体之爱情,生死不渝。孟嘉为牡丹之孟嘉,牡丹为孟嘉之牡丹。万事万物尽可改变,心灵至坚至强,永不改变。〗
另一条是关于她的朋友,其中一处提到素馨,颇使孟嘉吃惊,大感意外。这真是一项重要的透露。孟嘉从来没有想到素馨会对他暗中怀有爱意,素馨竟那样细心把感情掩饰得滴水不漏。
那段文字是:
〖天下芸芸众生中,我之所最心爱者,并非别人,而是白薇。因我二人皆为女人,所以达到之全然了解,决非一男一女之间所能达到者。我爱其智慧,我爱其敏感,我爱其人生态度,与我之态度不谋而合。毫无格格不入之处,正如碧空无云,一月当天。我深知她为我无事不可为,正如我之与她,亦事事皆可做。她与若水相恋之时,我并未曾以我亦爱若水之私心相告。设若我曾以心事相告,必致伊无限悲伤,我幸未透露,实为幸事。白薇!白薇!我之爱你,胜似胞妹。犹记当年一阴雨之日,我二人并坐,春雨滴自玻璃窗上急速流下。我二人快乐至极,伊谓我曰:“这个雨滴是你,那一滴是我。试看哪一点赢得赛跑。”但二水滴未及流至窗底,竟中途汇而合流,我二人乃哑然失笑,不能自已。当时若有人见,对我二人必定不能了解。诚然,我二人恰如水珠雨滴。至于素馨,我爱之,亦复恨之。我二人之气质迥不相似。我之所不能忍爱者,为伊心中对我所行所为之非难态度。但愿伊能明言相告,岂不痛快!而伊绝不肯明言。我二人虽然意见相左,虽悬殊相异,我仍爱伊甚深。一日,我谓伊曰:“不用否认,我知你爱大哥。”伊回答曰:“爱又如何?大哥是你的情人。”伊之密不相告,与我之爱若水而对白薇密不相告,同耶?否耶?
只有一次,我与伊论我与孟嘉相爱一事。素馨谓我曰:“我有言相告,幸勿误会,我非道学家,至少,我不承认。对一少女而言,人生第一大事为嫁一丈夫而有家庭归宿。你如今在荒唐鬼混。只是自己浪费光阴。你只要与他如此相处,必无结婚之日,难道你不自知?”我深以为然。〗
牡丹是富于想象,敏感而热情,但是在她的迷梦荒唐之下,她所追寻的,大概也是同于所有女人追寻的,也可以说是自从人类开始存在起所有的女人一直不断追寻的——那就是一个理想的丈夫。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是急于要建筑一个她自己的巢。没有结婚之望的热情,她已然厌倦了。所有她过去追求男人,都是正像:
〖狂风暴雨猖狂甚
一鸟急忙自筑窠
免得邻居齐笑语
无家无室尔如何〗
牡丹又写的是:
〖我之愿望乃是做一母亲,有众多子女。若与他结婚而生子女,必致两人齐为人所非议。
但我极愿生一小孟嘉,我将亲以自己之两乳哺育之。〗
她身上潜藏着的种子正在呼号,要求急予施肥。正如初绽的蓓蕾,她正放出阵阵富有陶醉性的芳香,吸引蜂蝶,免得花粉空落,花株无从繁殖。那株牡丹的鲜艳娇美,正是自怜的呼喊之声:
〖梨枝生出累累果
牡丹看罢自叹息
纵然娇笑难比美
花落无果剩空枝〗
也许牡丹尚无立即出嫁生子之心,甚至永远无此准备。因为她酷爱自由;也许这就使她向锁着的大门,一个一个的疯狂般撞过去——那些门却是从里面锁牢的。金竹、孟嘉、傅南涛,三个人都是她永远不能嫁与的男人。可是她的日记里却有这样痛苦煎熬的话:
〖即使十个男儿似南涛
我亲生一个男儿天下宝
生也好,死也好
快乐知足活到老〗
牡丹有一次对素馨说:“做个女人太复杂了。”
第十六章
花香会使蜜蜂陶醉,同样,孟嘉看完牡丹的日记之后,牡丹情感的热烈也把孟嘉陶醉了。不管嘲世派把爱情说成什么样子,孟嘉对世界的看法已然有了改变;因为他曾一度体验到女人的爱,在他看来,这个世界的色彩已经有了不同。牡丹离开他才那么短短的几天,他在行动上所表现的,我们予以解释与判断,皆不相宜,我们只能去发掘原因。牡丹热情的音乐已然停止,但是回音仍然荡漾未已。他的全身就犹如一个未曾封闭的伤口,对最轻微的触动,也会感到疼痛,他正在寻求一切办法来压制住阵阵的痛楚。牡丹那样薄情之下把他抛弃,他那销魂蚀骨的热情,虽已消失,对牡丹的柔情却还依然存在,他的思想,他的情感,还在牡丹柔情色调的映照之中。在他俩最后一夜相处之时,孟嘉还期待牡丹像在桐庐时在狂热的情欲之下,会旧情复燃,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但是牡丹的情爱已然成为槁木死灰。二人分手之时,没有眼泪,只有朋友的微笑而已。热情的火焰已然完全燃烧净尽。不过,孟嘉深信,倘若牡丹在那天晚上决定回头,还和他同居一处,所有他的心弦会立刻响起梦想不到的响亮的答复,就犹如暂时停下一刹那的交响乐,随后又接着响起来一样。那时,他浑身所有的汗毛眼儿会一齐张开,会与牡丹的声音笑貌手脚四肢的振动,调协合拍,会再度与之感应连结,强烈如电,神秘而不可以言喻。
看了牡丹的日记,一件事可以确定无疑,那就是他们的爱情到了尽头之时,牡丹感到的忧伤确是发乎内心的,不过她还似乎是淡漠无情,绝不像一个活生生的热情的女人,而是像一株发出香味含毒的花朵,只要她要孟嘉毁灭,或另外任何男人毁灭,她都能做到的。
十天之后,一天他正和素馨吃早饭,他原告诉素馨他要出去。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决定要回去躺着。素馨没理会,等朱妈去告诉她说:“老爷在屋里呢,门关着。”这时素馨才知道。立刻到他屋里去,果然发现他的屋门关着。她轻轻叩门,听见低声回答,门慢慢打开。里面很黑,因为他把南面的窗子关着,只有后面微弱的光亮射进来。过了几秒钟素馨的眼睛才适应了屋里的灰暗,她看见孟嘉合衣倒在床上。
她问:“您病了吗?”声音显示深切的关心。
“没有。我只是心里想躺一下儿,歇一会儿就好了。”
素馨过去用手轻轻按了按孟嘉的前额。前额发着高烧。素馨拉过他的手,摸一摸他的脉。脉强而稳定,但是跳动得太厉害。
“得请个大夫来。”
“不必。”
“您发烧很高。”
“哪儿会?我一辈子没病过。我躺一下儿,再过两个钟头就好了。”
素馨声音沙哑着说:“您要躺,也得把外衣、鞋、裤子脱了,盖上被子。我给您去沏一壶山楂水。”
“好吧。”
他猛然坐起来,但是动作上显得有点儿紧张不安。在有点儿幽暗的光亮中,素馨能够听到堂兄快速沉重的呼吸声。孟嘉开始自己脱下外面的衣裳,最后,不能再自己动手脱,才答应素馨替他解开箍在身上的那件衣裳的扣子。然后,素馨帮他脱下鞋袜。给他盖好才出去,临走还在孟嘉的前额上摩了一下儿。她出去之后,把自己前额上的汗珠子擦了擦,能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的跳。
素馨停了片刻,等恢复了平静,才到西边厨房找到朱妈。
她说:“老爷不舒服。虽然现在已然是秋天,但是正是秋老虎。你回家去把铺盖带来。你恐怕要在这儿住几夜,好伺候老爷。”
不到一个钟头,大夫来了,是坐梁家的马车来的。因为素馨吩咐车夫跟医生说是急病,并且一直在医生家等着的。那位儒医程大夫,为人极其庄重,在路上已经听见车夫把这家的情形说了一点儿,已经有几分料到是堂妹走后,主人因烦恼而引起的。
大夫进屋之后,素馨遵照老规矩,是隐身在蚊帐之后,并没有出来露面儿。她第一件看到大夫做的,是撩开病人的眼皮,把病人的眼珠儿看了看。然后让病人伸出右胳膊,把病人的手腕子放在枕头上,把脉按了很久。孟嘉以沙哑疲倦的声音回答了几个问题。然后,程大夫以同样端庄的态度,立起来,告诉梁翰林,说他不久就会痊愈的,但是需要轻松歇息,心里不要装事。
程大夫告辞出来,被领进书房,给了他纸笔。
素馨跟在朱妈之后,赶紧随着大夫来到书房。
她只简简单单向大夫说:“我是他的堂妹。这种事情我不能交给仆人们。程大夫,请您告诉我病人是怎么不好。”
在听这位少女以十分关怀的低声说话时,大夫一直很有礼貌的低着头看桌子。然后,向素馨很快的扫了一眼,用医生十分本行的腔调回答说:“小姐,您不必担心,我跟您说,这病是因内心不安而起,是神不守舍,魂散魄存。病人一定是受了情感上的挫折。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脉很强,但是跳动不规则,是阳火太强,阴火不足。元气倒充足,这还好,我看得出来,您给他山楂水喝了。还接着给他喝。我给他开一服清内的药,把滞塞在内的肝火发出来,因为肝火,脉才不稳。病人所需要的是养阴水以济阳火。而且,病人需要镇定精神,稳定神经,补足元气。”
大夫于是开了一服十二三味药的方子,那些味药,大部分素馨都知道。然后又嘱咐该注意的事。开完药方子,大夫以探究的眼光看了看这位少女。由于素馨的两只眼睛流露着智慧,举止沉稳,大夫心里才觉得放了心。他认为病人以后是需要人照顾的。
素馨又问:“病人有什么要忌的没有?”
“噢,对了,病人不要吃炸的东西,那会滞塞在内部。我现在是先清清他的内火。吃了药,要出汗,要用毛巾擦干,盖好。明天我再来。他要睡够。病好以前,也许还会有时显得重一点儿,但是不要怕。”
大夫这样嘱咐之时,察觉到素馨这位少女的脸上微微有点儿羞惭发红。最后,大夫说:“您记住,调养、心情,胜过仙丹妙药。”大夫以具有无限信心和内行的腔调儿,向素馨说了声再见。素馨把大夫送到里院的台阶上。
素馨定了一套固定的程序。她命仆人搬来一个小泥火炉,放在里院的台阶上,马车夫一定随时听候差遣。朱妈把铺盖带来了,在中间客厅里卧室外面的墙下,放了一个轻便的木床。素馨告诉她,家里的事她都不要管,她的时间都要用来伺候老爷。素馨自己注意熬药,她在孟嘉的卧室门外放了一把舒服的椅子,卧室的门一直半开半掩。坐在那儿,屋里堂兄叫她随时都可以听见,同时家里的事也可以清清楚楚的一目了然。
第二天,大夫发现病人的脉比头一天稳定,觉得诊断的还满意。他低着头,走到书房去,脸上端庄凝重。他很快又写了一个药方子,眼睛望着素馨说:“小姐,请您帮忙。把这个方子去抓药熬好。您不要惊慌。这次我给了病人一副猛一点儿的药。不要给他别的吃,他若要,就给他点儿稀粥喝。”他要把药方子递给了素馨,又说:“晚饭后,再给他吃这剂药。他会说梦话,在床上乱翻乱滚,会痛得乱叫,也许还会粗暴发脾气。不要管他。大概半个钟头以后,疼痛会减轻,他也会安安静静的睡一觉。您只要细心照顾他就好。他睡醒之后,给他另一剂药吃,他就好了。”
素馨,咬着牙说:“大夫,您放心。”
素馨遵照大夫的吩咐办。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儿,她告诉朱妈到外面去,把门关上。她端着药,轻轻把堂兄叫醒。孟嘉醒来,看见她手端着药碗,紧靠近他嘴边儿。在素馨那少女的脸上,流露着使人愉快的笑容。
她说:“大哥,吃药。大夫说这剂药吃下去,会有疼痛发作,不过一会儿就过去,您可以睡得很好。”
孟嘉看见她眼一直凝视着药碗,药碗离他的嘴很近。孟嘉尝了那汤药,脸上立刻扭歪。他想把药推开,但是素馨却不肯退让。
素馨说:“你害怕?”
孟嘉:“不是。是药的味道好可怕。”
孟嘉乖乖的用手接了药碗,但是素馨不肯松开,一直到孟嘉一口气把药喝下去。
孟嘉的眼睛紧闭起来,显得药的味道好难喝的样子。孟嘉的嘴边儿漏出来一点药,素馨给擦了去。这时,孟嘉忽然以痛苦可怕的叫声发作起来。他喊说:“简直要我命!会要我命!”他尖声喊叫,两个眼珠子在恐惧痛苦下左右乱转,一阵烧断肝肠般的剧痛之下,两手用力抓住了被子,和发疯一样。孟嘉弯曲着身子,伸着胳膊,疼得抽搐着在床上左右两边儿乱滚。他的两只手又去抓床柱,猛然用力,翻了个身,嘴里喊叫:“要我的命了!”这时素馨只好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但是他用力过猛,素馨站在一旁,被碰得倒在地上,手按在由桌子上摔下茶碗的碎片儿上。朱妈在外面听见屋里的喊叫声,在外面乒乓乱在门上敲,但是素馨还在地上坐着。看着孟嘉疼得翻腾打滚儿,眼睛一直瞅着不动。孟嘉的喊叫之声,听来十分可怕,好像他全身正在火里烧一样。
素馨由地上站起来,站得远一点儿,好安全无事,不致于被碰到。大概十分钟过后,孟嘉的两只胳膊乱摔乱舞的力量,渐渐小了。喊叫之声渐低,抽搐也不那么频繁了。疯狂般的眼睛开始因精疲力竭而低下去,疼痛的喊声渐渐变小,接着而来的是低弱的呻吟,胸膛不断起伏。
素馨走近问道:“大哥,怎么样了?现在好点儿吗?”但是孟嘉听不到。素馨看出来病人的痛苦渐减,呼吸渐渐平静规律。脸上刚才一摸还烫手,现在变凉了。浑身上的血和生命力似乎已轻衰退下去。
素馨开了门。
她在朱妈耳边小声说:“他睡着了。”
朱妈说:“您的手流血呢。看看您的脸和头发。出了什么事情啊?”
朱妈把素馨脖子和下巴上抹的血痕,指给她看。这时素馨才发现自己的一个手掌上还流血未停,是刚才被地上的破瓷片儿扎破的。
素馨说:“这没关系。我去洗一下儿。你在这儿看着。别吵,要静静的。”
几分钟之后,素馨回来,已经随便吃了点儿晚饭,她说没有胃口。大厅和卧室里一直掌着灯,书房里的大黄铜炭火盆已经搬到卧室来,好使屋里温暖。素馨告诉朱妈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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