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学英有点受宠若惊。她坚持替老太太买了两块布料,又买了一堆点心和营养品,这才跟曹元明上了车。
曹元明看了一眼她拎的东西,说:“你这些东西,我娘从来不吃的!”
程学英说:“那就留给她送人。反正这是我一番心意,你就不要管了。”
路上,程学英忽然想起来曹家埠是晶富公司扶贫的点,便对曹元明说:“怎么不叫张书记他们一起来?顺便也好检阅一下他们扶贫的成果呀!”
曹元明逗她说:“你嫌我们两个人来不热闹?”
程学英羞涩地低着头说:“当然不是!”
曹元明“哈哈”大笑起来:“那你还想叫他们来?”
程学英以前跟曹元明来过曹家埠。她记得,从县城到乡里的道路都是柏油的,从乡里再到村里,就都是高低不平的土路。进了村也一样,汽车驶过,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半天都落不下来。
这回不同了。村子外面的路当然还是老样子。一到村口,赫然树起了一个石牌坊,上面写着“曹家埠”三个大字。石牌坊下面,是一座宽敞、平整的水泥桥,桥栏杆上还蹲着一排溜的石狮子。跨过大桥,是一条双车道的水泥路,在村口水塘边绕了一个弯以后,笔直通到村里。
程学英惊讶地问:“这些都是什么时候修的?蛮漂亮的嘛!”
“你不都是你的功劳嘛!”
“我?”
“是啊!都是你拨钱过来修的呀!”
“哦!原来这些都是扶贫项目呀!不错,这钱花的值。可惜这两边的树太小了,都是今年才栽的吧?”
“过两年就长起来了!”曹元明指着村子后面高坡下的一幢小房子说,“你看那边,那是自来水厂。以前你来,老嫌村里没有自来水。你看,这回不就有了吗?”
程学英笑了:“这不是为我建的吧?”
“如果你搬过来,当然也可以把管子接到你家院子里。呵呵!”
刘洪来一直把车开到家门口。因为曹元明事先没打电话回来,所以家里只有老太太和她的外重孙女、也就是曹元明姐姐的孙女小玲在家。
“娘!”
老太太正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帮小玲扎辫子,见曹元明突然走进来,高兴地咧着有点干瘪的嘴说:“是明子啊!这阵子公司里头不忙了?这闺女是英子吧!”
一个“英子”,把程学英激动得眼泪都差得掉下来了,她恨不得跟着曹元明一起喊娘,可临到张口,还是说不出来:“是我呀大娘!您记性可真好!大娘,这是元明给您买的布料,让您做两身衣裳。店里现成的衣服,怕您穿着不合身。您看看,喜欢不?”
曹元明愣了一下,朝她看一眼,见她正把她买的布料拿出来,递给老太太。他可不想掠人之美,马上说:“你不要朝我脸上抹粉了。娘还不晓得我是什么人,我哪会买什么布料呀?呵呵!”
老太太本来已经把两块布接过来了,一听儿子说不是他买的,马上又把布料塞回程学英手里:“闺女,你到乡下来看俺,俺就很高兴了,哪能还叫你花钱买东西呢?”
“大娘,您是不是嫌弃我买的东西不好呀?这两块布,一块是亚麻,一块是细罗,都是做夏天衣服的。您要是嫌料子不好,我这就回去给您换!”
“那更使不得了,闺女!”老太太只好把布料接过来,客气地说:“那俺老婆子就生受了!”
“娘,这段时间,老毛病没犯吧?”曹元明从刘洪来搬进院的一堆东西里提出一只塑料袋,放在树荫下的小桌子上,对老太太说:“这是俺请医生开的新药,每天早晚吃一颗就行了。吃药多对身体也不好哩!”
“都这么大年纪了,活一天算一天,还有什么好不好的!明子,你跟俺进屋来,俺跟你说句话!”
程学英听老太太这么说,便把她手里的梳子接过来说:“大娘,我来帮她梳头行吧?”
“那又劳驾你了!”老太太把梳子递给程学英,吩咐重孙女说:“小玲,叫奶奶给你梳个城里新式的辫子,好不好?乖乖听奶奶话啊!”
老太太说第一句“奶奶”的时候,程学英根本没意识到说的是她。等到再第二句时,她反应过来了,脸不觉红了。这是她头一回被人称呼为“奶奶”。她离四十还差好几岁哩!
3
曹元明跟在老太太后面进了屋。
老太太一直走进里屋,利索地上了她自己的炕,然后招呼儿子坐到她旁边来。
“明子,俺听人家说,你想把厂子买下来呀?”
这话问的突兀,曹元明差点没拐过弯来。原先他以为老太太是想叫他娶程学英,怕当着她的面不好说,才把他叫进来的。没想到老太太竟会问他这个。
“这么说是真的了?”老太太见他不吱声,就猜到大概了,惊讶地问:“那得要多少钱啊?”
“要很多钱。”
“要几百万吧?”
“还要多得多。”
“乖乖!咱家哪有那么多钱呀?明子,钱这东西,再多也有不够用的时候,再少也有花不完的。你看,俺家祖祖辈辈,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好过。吃也不用愁了,穿也不用愁了,楼也住上了。现在自来水也有了,一开龙头,水就‘哗哗’往外淌。俺还要什么呢?你在城里开销大些,你当那个官,一年也拿不少钱了,总够用的了吧!你买那厂子干什么呢?电视上常有那些当官的挨抓起来坐牢,还不都是因为太贪了?咱千万不要跟那些贪官学啊!”
“娘你放心,俺不会的!”
“你在外当官不容易,娘也常替你担心哩!人要常满意!事事都感觉不如意,就会起贪心。俺跟从前比比,现在有啥不如意的?干嘛非要买那厂子呢?你一旦起了这个心,肯定要想法子弄钱。俺上哪去弄那么多钱?靠一手一脚攒,那要攒到猴年马月!不攒,钱又哪来呢?电视里那些贪官,不都歪门邪道弄钱,才弄到牢里去的吗?明子,你在外头当官,俺脸上也有光,在曹家埠人人都高看俺家一眼,连乡长、县长都来看俺老婆子。你要是当了贪官,俺就没脸见人了!俺曹家祖辈都清清白白,你千万不能糊涂呀!”
“娘!俺这公司,是按国家政策改制的。现在,国家要把像俺公司这样的厂子,都改成私营企业,就是都要卖给个人。这是国家让俺买的,不是俺想买就能买的。俺是公司董事长,又是公司总裁,在公司里头拿钱是最多的。俺不带头响应国家号召,把公司买下来,其他人就更买不了了。娘,现在公司都是股份制,就是把公司分成好多股,然后通过股票市场来卖。俺不是把公司所有的股票全买下来,只是买下一部份。要是全买下来,那得好几十亿哩!俺买的股票,只要够控股的就行了。钱都是按照国家政策允许的办法筹集的,不够还可以向银行借,以后慢慢再还他们。你放心好了,俺不会犯错误的!”
“你跟俺说什么股票呀什么的,俺也听不懂。反正你只要不贪污,不搞歪门邪道,俺就放心了!俺给你看个东西。”老太太说着,从炕头的小箱子里拿出一个褪色的红头巾包袱,慢慢打开来,露出一件破棉袄。
这件破棉袄曹元明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已经看过好多遍。这是老太太从前穿过的一件土布大襟棉袄,里里外外一层摞一层打了几十块补丁,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
老太太捧着旧棉袄说:“这件棉袄,你都看过不少遍了,肯定不会忘记。俺拿给你看,是想让你时常念着它,特别是在花钱的时候,先在头脑里想想它!你看看,从前日子多艰难啊!这件棉袄我都穿了几十年了。现在那些小青年,头年穿的褂子,第二年不时兴就不穿了。我倒不是就说他们这样不好。只要有钱,天天穿新的也不碍俺事!不过这钱要来的正,来的有骨气!明子,娘现在不缺钱,娘要的是心里踏实。你懂吗?”
“娘,俺懂!俺不会挣那些来历不明的钱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哎!你这么说,俺就放心了!自从听说你要买这个厂子,这些天,俺连觉都睡不安稳,天天替你担心呀!你爹从前在大队当干部那会,多不容易!今天学大寨,挖干渠,明天又学小靳庄,修水库,大伙都跟着干!他叫干什么,大伙就干什么。官不大,人人都服他。为什么?就是因为他做事公道,做人厚道。现在你比他官大,都有人替你开小车子了!官大当然是好事,说明你本事比你爹强!不过官再大,要想当好,也还离不开这两句话。娘跟你唠叨这些,不是想要管你!你懂的肯定比娘多,还用娘来教你吗?娘是怕你事情多,就把这些忘记了。在厂子里头,你官最大,就算你有点什么不是,人家也不敢说你。你媳妇又不在了,娘再不说,还有哪个说你?”
“娘说的一点都不错。在公司里头,还真没有人敢在俺面前说三道四的。其实,有些事情俺做的也并不全对。神仙还有打盹的时候哩!何况俺凡人一个?俺知道,俺爹那时候,就是靠娘经常提醒,才不会犯错,才会在大队里有那么高的威望!所以俺也喜欢跟娘多唠唠,好让娘常拎拎俺耳朵,让俺也少犯错。”
“呵呵!娘哪有那么大本事?还不是都靠你们自己?娘只要看着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就高兴了。我也没几年活头了,这件棉袄就留给你,做个念想!”老太太说着把棉袄重新包好,递给曹元明。
曹元明接过包袱,捧在手里好半天没有说话。
这时候,小玲笑着跑进来了:“老太,我要照镜子,看看阿姨帮我梳的辫子好不好看!”
小玲头上扎了许多小辫子,小辫子又辫在一起,辫成了两只丫髻,高高地耸立着,像两只花蓝的提把。老太太一看就乐了,也忘了辈份,连说好看:“城里阿姨手巧吧?你看,多好看!”
小玲照着镜子,左看右看,半天都没舍得撒手。
老太太拉着曹元明的手,仔细抚摩着,小声问:“你怎么还不娶她?”
曹元明笑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太太问:“你是不是又想着电视里那个人了?”
“哪个?”曹元明没听明白。
“就是你上次带来家的那个呀!”
曹元明这才想到她说的是左羽:“你说那个人啊?人家早不在电视台了。”
“那在哪里?”
“在一家公司当总经理哩!”
“哦!怪能干的嘛!不过你不要跟她好,听见没?这事我该管还要管管!英子对你那么好,你千万不能对不起人家。如菊走了好几年了,你也该续弦了。”
“娘,这事有点麻烦!她还没离婚哩!”
“还没离?唉!这闺女到底怎回事啊!”老太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4
不一会,下湖干活的大嫂先回来了,一见曹元明在家,立刻张罗着做饭。
快到晌午,家里人都陆续回来了。老太太高兴,叫小玲回家把爷爷、奶奶也叫来了。一大家十来口人,加上程学英和刘洪来,都围着一张大桌子吃饭。快到三伏天了,尽管头上一台吊扇“呼呼”转着,由于人多,加上又喝了白酒,一个个还是吃得汗流浃背。
吃过饭,曹元明躺在炕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老娘坐在旁边守着他,感觉就好像回到从前十几岁的时候。
“你醒了?”
“嗯!他们呢?”
“英子陪你大嫂在院子里拉呱哩!”
曹元明伸了个懒腰:“真舒服!这觉睡的真好啊!都不想起来了。”
“那不行哦!厂子里还有几百口人等你哩!人家也都有老有小的。你在这里图舒服,人家就不舒服了!
“娘,你怎老拿鞭子撵俺啊?”
“当干部的,光想自己舒服怎行呢?”
“那俺不当干部不行吗?”
“行啊!你要不当干部了,就天天睡在这炕上,俺也不管你!”
“那俺回去就把职务辞了!”
“就怕你舍不得!俺还不知道你吗?跟你爹一样,心比天高!好了,快起来吧!”
曹元明不情愿地从炕上爬起来。临走的时候,他没忘记带上娘送给他的小包袱。
程学英见他拎着一个红包袱上车,奇怪地问:“这是什么啊?”
曹元明神秘地说:“这是娘给俺的传家宝!”
“传家宝?是什么东西啊?古董?宝贝?我能看看吗?”
“这是件很值钱的宝贝,你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看坏了,怕你赔不起哩!”
“看看就能坏了?是纸糊的,还是灯草灰做的?你不要吓唬我,拿过来吧!”程学英要过包袱,打开一看,不禁敛容说:“呀!这是你家祖上留下来的?好像是女的穿的嘛!是烈士?”
“这是我娘的!你猜猜这上头一共有多少块补丁?”
程学英把衣服拎起来粗粗数了一下:“恐怕要有三四十块吧?”
“告诉你吧!一共是八十八块!”
“那么多?”程学英吃惊地叫起来。
开车的刘洪来也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程学英摸着棉袄上的补丁说:“我知道了。老太太肯定是想教育你,不要忘本,不要忘记从前的苦日子!”
曹元明小心地把包袱皮抓在手里,对程学英说:“赶紧把它包好了。”
“喏,原璧奉还!你放心了吧?”程学英把棉袄包好,交还给曹元明,感叹地说:“老太太还真不简单哩!”
“那当然!她老人家要不是生的太早,要不是生在农村,现在起码也是###那样级别的人物哩!”
“这还是‘骑马’的呀?要是‘骑驴’,那不就更不得了了?哈哈!”
“你不要笑!这样有心的老太太,你见过吗?”
“那倒没有!”程学英对老太太不由得肃然起敬。“俗话说,慈母多败儿,寒门出孝子。怪不得你在事业上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原来背后有这样一个伟大的母亲!”
曹元明沉默了。程学英的话,无意中触动了曹元###里最敏感的地方,让他对母亲的厚望感到深深的愧疚!
程学英见曹元明不说话,以为他累了,就不再打扰他,让他安安静静地休息。
这些年来,曹元明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靠在汽车后座上思考问题。平时在办公室里,不是人来人往,就是电话铃声不断,几乎没有可以安心想事的时候。坐在车上,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刘洪来是个训练有素的老司机,开车时候从不主动跟曹元明说话——所以曹元明朝后座上一靠,就完全进入一个封闭、安静的时空。这个时候,他的大脑特别兴奋。晶富公司的许多工作思路,都是曹元明这样在车上想出来的。这成了他和别人显著不同的特点。
他不说话,当然不是累了,而是他陷入了思考。这段时间,他之所以这么累,这么烦恼,都是因为有人在扯他后腿,在给他制造麻烦,让他无法心安。除掉一个陈定兴,这些烦恼并没有全部消失。看来,对吴安生的容忍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了。
解决吴安生,当然不能采用解决陈定兴的老办法。陈定兴是他聘请的,只要按照法律程序去办,是不会有问题的。吴安生却是有来头的,他的后台老板是秦文俊。所以,既要让吴安生离开晶富公司,又要给他安排好合适的去路,这样才不至于伤了和气,打草惊蛇。当然,曹元明现在是私营企业的总裁,按照公司法的程序任免副总裁也是可以的。但是得罪省里的领导,是任何精明的工商企业家都不会干的蠢事,何况曹元明呢?
可是,安排什么样的位置,才能让吴安生接受呢?曹元明想到了市委组织部的老朋友,于是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许部长,最近有没有空啊?从前你对我们公司的发展,一直都很关心的。现在有些官僚了,很少下基层来看我们了!是不是看我们现在变成民营企业,就不管我们了?民营企业同样需要党的关怀。十六大还专门修改党章,要接纳私营企业家入党哩!你不能把党的阳光不洒在我们身上哦!最近安排个时间来调研吧!我们有些想法,也要跟你汇报汇报哩!”
5
许部长应邀到晶富公司进行了一次民营企业如何建立基层党组织的调研。通过调研,许部长欣喜地看到,晶富公司虽然通过市场化完成了国有向民营的转变,但是由于领导重视,群众拥护,基层党组织不仅没有受到削弱,反而得到了加强。党委班子团结,对“###”的学习也没有放松,职工的入党积极性仍然很高,一大批年轻职工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这次调研让许部长收获颇丰。他再三叮嘱跟他一起来调研的组织部相关处室人员,一定要好好收集晶富公司的资料,认真分析整理,总结典型经验,写成一份有份量的调研报告,由他向市委主要领导作一次汇报。
在许部长的这次调研活动中,曹元明汇报了党建工作以后,又向许部长汇报了公司部分原来具有国家干部身份的领导同志的工作安排情况。这部分干部在企业改制过程有顾虑,担心在企业改成民营以后市里不再承认他们的干部身份,想回到机关继续当公务员。对此,许部长表示理解,也表示要给予支持。这让曹元###中有了底。
时隔不久,许部长就打来电话告诉曹元明,说可以安排吴安生到市经贸委任副主任。吴安生来的时候是正科,在晶富干了这几年,回去升成副处,应该说结果很不错了。在东州这样的地级市,不到四十岁的年轻干部就当到副处级,那相当不容易了!曹元明估计吴安生能够接受,便请张世平代表组织去和吴安生谈话。
不料张世平的话,就像火柴点燃了导火索,立即把吴安生引爆了。当着张世平的面,他就拉下脸大骂曹元明:
“妈的,曹侉子这是想把我扫地出门了!他不掂量掂量,想拿我跟陈定兴一样对待,那他就打错算盘了。老子可不是好惹的!张书记,你是个老实人,我不为难你。请你回去跟曹侉子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当初,他要开拓市场,树立品牌,花言巧语把我骗来,叫我帮他打天下。现在,天下打下来了,兔死狗烹,想把我一脚踢开,有这么容易的事吗?瞎了他的狗眼!”
打发走张世平,吴安生开始打电话给他那班哥儿们,打听经贸委副主任的含金量。在市政府的组成部门里,经贸委是个比较特殊的单位。以前计划经济时代,市里有八个主要的工业主管部门,号称“八大局”,即化工局、轻工局、商业局等,分别按行业管理全市所有的企业。建立市场经济体系以后,工业主管部门全部取消了,原先八大局的领导失去了原来的位置,便各显神通到处钻营出路,最后实在没有去处的,便统统到经贸委当副主任。目前东州市经贸委除去主任以外,还有正处级副主任四位,副处级的副主任三位、委员二位,此外还有未担任实职的调研员五位、助理调研员一位,共有处级以上领导十六人。从现有人员安排情况来看,如果吴安生调到经贸委,充其量是任第八副主任。
帮他打探消息的王维平在电话里取笑他说:“不错哦老弟,开饭时候你还可以坐在第一桌!”
“坐他奶个蛋!老子才不去捧那班老头子臭脚咧!曹元明不是想撵我走吗?老子偏不走,就在晶富跟他干到底!谁胜谁负,还没见分晓哩!”听说经贸委是这样一个局面,吴安生心里顿时凉了一大截,没好气骂道。
“对了!”王维平给他打气说,“这才是我真正的安生老弟!一次短兵相接吃点小亏就缩回来,那不是咱这种人的作风!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才是硬汉子!上次在潮州海鲜楼聚会,兄弟们说的那些话全忘记了?大家对你寄予那么多的厚望,你可不能辜负了!”
王维平的话,更加鼓起了吴安生的斗志。对!决不能在这个时候认输!如果就这样从晶富公司退出来,那以后就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他给老首长秦文俊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张寒。张寒告诉他,秦书记正在开会。他便请张寒在秦书记有空的时候发短信告诉他。真巧,过了不长时间,张寒的短信就来了。他赶紧把电话打过去。
在电话里,他把公司近况简略向秦书记作了汇报。对于福元投资收购晶富电子以后的种种奇怪现象,他作了大胆的推测,认为曹元明其实就是福元投资的幕后操作者。
这么推测以后,吴安生的思路更加明晰了。他忽然悟到,曹元明正是通过国债炒作,把晶富的资金转移到广通证券,然后又通过广通证券,把资金转移到福元投资,再通过福元投资收购晶富电子国有股,从而完成了他精心策划的mbo!这样一想,福元投资收购国有股以后不换董事长的疑问也就解开了,因为福元投资是曹元明的。
“你有证据吗?”秦文俊问。
“没有,这些都是我猜测的。”吴安生无奈地说。
“那不跟没说一样!”秦文俊不满地说。“揭发犯罪行为,必须要有充分的证据。这样,有关部门才可以立案查处,将犯罪分子绳之于法。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
“可以成立专案组来查呀!只要犯罪事实是客观存在的,就不怕找不到证据。”
“你不能低估了对手。犯罪分子为了逃避惩罚,通常都会采用非常隐蔽的作案手法,侦查起来会很困难。而且如果检察部门在不掌握证据的情况下贸然去查,很容易打草惊蛇,使他们有机会毁掉证据。”
“我的推测和基本判断还是准确的吧?”吴安生不甘心地说。
“那要靠证据来证实。不过,如果你的判断是对的,曹元明的问题就很严重了。我问你,这仅仅是你个人的判断,还是有好多人都这样认为?”
“以前可能很少有人这样想。自从陈定兴被罢免以后,怀疑的人就多起来了。你可以让张寒问问左羽。她以前跟曹元明关系很密切,可能会掌握一些情况。但是我的能量太小,她不肯跟我说。”
“哦!”秦文俊说,“过两天,我要到柳河去打球,你跟左羽一起过来,我们再好好聊聊!对了,还有武瑛,你也一起带过来吧!”
“好啊!”吴安生高兴地说,“我等你电话。”
盛宴陷阱 (34)
第二十五章证据
1
和秦文俊通过电话以后,吴安生心里踏实了许多。他兴奋地把秦文俊约他们到柳河打球的消息告诉了左羽。
听到这个消息,左羽也很高兴。能受到如此德高望重的领导邀请,当然是一件荣耀的事。于是在心理上,她不觉向吴安生靠拢了许多。
为了有所表示,左羽主动向他提供了一条线索:“程学英手里可能有你需要的东西。”
“真的吗?”吴安生喜出望外。“嗯,其实我早该想到。怎么会把她忘了呢?”
“不过你未必能弄到手。”左羽提醒他。
“我会想办法的!”吴安生踌躇满志。
就在吴安生煞费苦心的时候,曹元明接到张世平打来的电话,说朱福生死了。
今年夏天的天气实在太炎热了,六月底就开始持续高温,连着好几天都在三十八度。有人说,实际气温还要高,只是气象台不敢往上报了。老百姓都说,天这么热,是阎王爷要来带人了。果然,年纪大的、体弱多病的死亡率明显增加,殡仪馆成了热闹地方,成天人来车往,络绎不绝。朱福生也终于没能熬过一关。
曹元明听说以后,脑子里马上想到朱福生的女儿朱小梅卖淫被抓的事,他总觉得亏欠了他们什么,于是跟张世平说,他要亲自到朱家去吊唁,送送这位晶富公司###级的职工。
张世平打听明白朱家的住址,便带着曹元明和工会的人一起前往。
如果不是亲自到朱家来,曹元明根本想不到东州还有如此贫穷的人家。
朱福生一家祖孙三代五口人,挤在两间只有二十几平方米的低矮小房子里。说是房子,其实只是搭在人家屋山头的两间小披厦,空心砖垒的墙上,用油毛毡和波形瓦苫的房顶,上面还乱七八糟压着好多砖头。
屋里跟外边一样寒酸,又小又暗。当间有一张少了一条腿、用一根木棍支着的八仙桌,旁边有两条长板凳,一个五斗橱,一个纱橱,靠山墙旁边铺着一张床,床头有一块板插在墙缝里,大概就算床头柜了。里屋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朱福生的灵堂就设在这个狭小的外间。八仙桌上陈列着朱福生一张放大的照片,上面搭着一块黑纱;前面放着一个陶制的香炉,里面焚了三柱香;香炉前边放着两只白瓷盘子,里面堆着几样粗糙的点心。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几幅白布挽联,当中一副写的是“鹤驾已随云影杳,鹃声犹带月光寒”,旁边一副写的是“一生俭朴留典范,半世勤劳传嘉风”,白布都很陈旧,一看就知道是丧事服务社挂的。桌子下边放着一个烧纸的瓦盆,里面盛着半盆纸灰。旁边地上撂着几张旧枕席,充当行礼用的垫子。五斗橱上有一台录音机,正在播放低沉的哀乐。
曹元明看见他家竟然还不如三十年前的农村,原来就沉痛的心,又增添了一份心酸,非常沉痛。他走到朱福生的遗像前,在垫子上跪了下来,端端正正磕了四个头。朱福生没有儿子,披麻戴孝的朱小梅跪在旁边答礼,答过礼后,又在瓦盆里烧了一叠火纸。曹元明从垫子上爬起来,顺便看了朱小梅一眼。见她面容虽然悲戚,却的确有一股掩不住的俏丽,倒也不是想象中烟花女子那样的轻浮。
跟在曹元明后面来的人,见曹元明磕头了,也都纷纷挤上来磕头。朱家的亲戚在一边挨个替他们胳膊上扎孝布。一时间,屋里乱哄哄的。
屋子本来就不大,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中间还烧着一盆火,温度立刻就上来了。曹元明呆了一会,感觉酷热难当,汗也顺着脖子淌下来了。他朝里屋看一眼,没发现朱福生的老伴,便问她在哪儿,说要看看她。
朱福生虽然久病在床,但毕竟是个退休工人,还是朱家唯一拿工资的。朱福生一死,家里顿时断了经济来源,对他老伴来说,不啻是灭顶之灾,她哪里还能撑得住?朱福生一咽气,老伴跟着就躺下了。不过一来屋里太热,二来不断有亲戚朋友上门吊唁,她实在没法躺在屋里。张传富便把门板卸了下来,在屋外的老槐树下,给丈母娘搭了一张小床,让她躺着。
曹元明他们来了就直奔屋里,哪里想到这么热的天外面还会躺着人?经朱小梅指点,这才知道朱婶躺到外面来了。曹元明以前见过朱婶,印象中是个白净净、胖乎乎的女人。谁知走到跟前一看,床上躺着的却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太婆。
“老嫂子,你比从前瘦狠了!朱师傅病这么些年,把你们都拖累不轻哦!”曹元明叹息地说。
2
朱婶见曹元明来看她,便放下手里的芭蕉扇子,挣扎着爬了起来,还没开口说话,倒先掉了两串眼泪。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起来:
“曹厂长,我家老朱死的冤哪!他病其实不算重,都怪家里没钱替他看,这才死的啊!他住院那阵子,来了一个姓董的老头子,是人大什么干部,比我家老朱病重多了,一来医生就叫他家准备后事。架不住人家有钱,什么药都用最好的,硬撑过来了,现在都能起床上茅房了。我家老朱,连针都打不起,硬叫人家撵出来了!到家这才几天啊?这么热天,好人都受不了,何况他这病秧子?那还不是死货吗?呜呜!死老头子哎!你两腿一蹬就走了,留下我们一家老老小小怎活啊?呜呜呜!”
张世平见她哭个没完,担心她纠缠不清,赶紧把准备好的慰问金递给曹元明,向他使个眼色,叫他抓紧说几句就走。
曹元明接着钱来捏了捏,塞在朱婶手里,从张世平后面拉过一个三十多年岁的汉子,对朱婶说:“老嫂子,我和老张,都跟朱师傅认识头二十年了。这些年,朱师傅在厂里从来没跟人红过脸,哪个不知道他是个好人?哪知道好人没好命呢?现在他走了,咱们再伤心、再哭,也不能把他哭回来,对吧?所以你要节哀顺变,好好保重身体才对!这是工会的王干事,这几天就留在这块,帮你家处理朱师傅的后事。不管要用人还是要用车子,你都跟他说,叫他来安排。这是公司给朱师傅的慰问金,你收好了。”
不料朱婶没伸手来接他的钱,倒又抹起了眼泪:“曹厂长,我家什么样子,你现在全看见了。可怜老朱在厂里干这些年,一分钱没攒下来,临走反倒欠了人家万把钱的债。我家闺女、女婿都下岗,好几年也没个正经工作,全指望打点零工挣俩油盐钱,你说这日子怎法过哦!呜呜!曹厂长,这回你无论如何看在死鬼老朱面子上,好歹替我闺女或者女婿在厂里安排个工作,我就替你磕头了!”
说着她就要从床上滚下来。
曹元明赶紧把她按住了:“动也动不得哦老嫂子!这个事情好办,你放心。其实去年公司就替你家闺女安排好工作了,是她自己干没两天就不干的。这样吧!这回安排你女婿去上班,你看行吗?”
朱婶一听立即不哭了,坐在床上向曹元明打拱感谢:“那就太谢谢你了曹厂长!你就是我家救命恩人!传富!传富!快过来!”
张传富听见丈母娘叫他,马上从屋里跑出来。
朱婶说:“传富呀!快给曹厂长磕头!他答应安排你到厂里上班了!”
其实张传富刚才在屋里就看见曹元明来了,不过想起去年曾经骂过他,所以一直躲在屋里没敢出来见他。听说他竟然答应把自己安排到晶富公司上班,张传富愣住了。
“发什么愣呀?传富,快磕头啊!”朱婶床边一个女人催促他。
张传富赶紧朝地上趴。
曹元明一把拽着他说:“男子汉可不能轻易给人磕头!你想折我寿啊?我问你,你以前干过什么?”
“我在机床厂干钳工。”
“上过什么学吗?”
“职高,学机械的。”
“哦!那还不错。等你把老丈人送下地,稍歇两天,就到公司人力资源部去报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有什么合适你的岗位,由他们帮你安排吧!”
“谢谢曹总!谢谢!我以前骂过你,你都不记仇,真是大人有大量!”
“那算什么!你那次朝我发脾气,其实也是为你老丈人的。你怕他让车碰着,一时着急,这才发火的。这说明你孝顺。只要孝顺,人就不会坏。其实,人有没有多大能耐倒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人品要好!你这样孝顺,那就不错。到公司以后,要好好干!懂吗?不过我得跟你说清楚,现在公司都实行聘用制。如果你不好好干,下次没人聘你,再来找我就没用了,知道吗?”
“知道。曹总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曹元明一番话,把张传富说得眼泪都出来了。
从朱福生家回来以后,曹元明一直心事重重。
他感慨地对张世平说:“真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么穷的人家!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怪不得去年你们替朱小梅安排的工作她不肯干。她家太需要钱了!”
张世平担心地说:“这个张传富,就怕不是个善主。”
曹元明说:“我看不碍事。以前他也是挨逼急了!狗急了都要跳墙,何况人呢?我觉得,换个环境他会改变的。人家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能拉就拉一把吧!”
3
张世平走了以后,曹元明感觉今天心情非常轻松。人大概都是这样:做了一件好事,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愉快!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接到了一个令他高兴的电话。中国上市公司企业家论坛组委会打来电话,说在今年的评比中,晶富电子连续第五次进入了全国上市公司五十强。组委会邀请他参加在深圳举行的高级论坛,并请他准备在大会上发言,发言稿要求在五千字以内。
这个电话让曹元明兴奋不已。他已经参加过四次上市公司的高级论坛了。在以往的论坛上,都是那些大型企业的老总在大会上发言,他们这些中小企业,虽然业绩并不差,却只有在分组讨论时才有发言的机会。这回组委会请他在大会上发言,说明有关部门对他的业绩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审计组回京以后,证监会一直没有任何官方消息,曹元明虽然嘴上不说,心底里始终有些惴惴不安。现在,晶富电子被评为上市公司五十强,他又被安排大会发言,至少从侧面透露出某种信息。这当然让他高兴了。
兴奋之余,他打电话给左羽,说想见她。不料左羽告诉他说,她正在外地出差。
这个时候的左羽,正和武瑛一起,在柳河陪秦文俊他们打高尔夫哩!
左羽和吴安生一组,武瑛和秦文俊一组,正好应了那句俗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大家玩得都很开心。由于天热,傍晚时候场上也没有别人,除了他们四个人以外,只有球僮推着车子跟在他们身后。
曹元明电话打来的时候,离她很近的吴安生听了几句,就猜到是谁了。等左羽把电话还给球僮,吴安生问:“是他打的吧?”
左羽一笑:“他要请我吃饭哩!”
吴安生不屑地说:“哼!除了喝酒,他还能会什么!”
左羽见他这么评价曹元明,却也不太高兴,嘲讽地说:“他当然没有你潇洒了!”
吴安生没理会她的嘲讽,问她:“他是不是说晶富又进五十强了?”
“你耳朵还真长!”
“是你说话声音大嘛!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哦!”
“偷听也不怕你!我现在跟他也没有什么秘密了。”
吴安生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去年我们其实亏损呀!这个证监会也真好糊弄,一张假年报就把他们唬住了,明明亏损的企业,竟然也进了五十强!看来审计组也没审出什么名堂。这个王家惠,看上去倒煞有介事,怎么也是个绣花枕头呢?”
“不会吧?我感觉这个人很厉害。他们在东州一个多月时间,连晶富一顿饭都没吃过。如果没有点实力,不会这样廉洁的。说不定他们审计没结束的时候,评比结果就出来了。”
“这倒也有可能。他们回去才没几天吧?这样一来,曹元明的资本又增加了。”
“那有什么用?不过是虚名罢了!现在关键是看你能不能找到证据。如果有了铁证,这种帽子再多也救不了他。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呀?”
“按照你说的,先从程学英那里下手。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就放心吧!”
“人千万要靠得住才行!”
“那是。左羽,到时候真把曹元明弄倒了,你会不会心软呀?你看,他心里到现在还想着你哩!”
“拉倒罢!我跟他早结束了。”
秦文俊和武瑛已经上了果岭,见他们光顾在那里说话,便大声叫他们赶紧开球。
左羽便催促吴安生:“不要胡思乱想了,专心打球吧!秦书记在上面催了!”
吴安生抬头看看秦文俊和武瑛,见他们开出的球都落在离旗杆不远的地方,便从车里抽出一根木杆,挥杆把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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