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公社干部说转到县医院去的,卫生院院长说,病人不能转了,后来打电话到县人民医院,中午十二点,县医院就来了三个医生,带来医疗器材就地治疗了,”志强说。
“县里医生怎么说的?”李大婶又问。
“医生说,好歹就看今天夜里了,今夜如果再不好转,生命难保。我们在医院的时候,公社解书记亲自到了医院,要求医生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不惜一切代价抢救。”
王大妈叹着气说:“就是治疗好了,可能也是一个残废。”
“怎么说呢,人过八十八,不知聋和瞎。”李大婶叹息:“不知他(她)这样的,救三条就行了,还要进去,可怜落到这种地步,真是水火无情呀。”
“……”
“月圆,你听,大概失火,或者是淹水里。”
“你大傻瓜,这肯定是火。”她轻轻的争辨着,“水还把人头发弄没有吗?你大概这会儿没有听,脑子飞到高小东那里去了……”“你唷,”我对她鼻尖戳了一下:“一天到晚跟我过不去,这段时间你看见我哪天和高小东在一起玩的,爱情和茶一样,摆摆就冷了。”
她嘴角一弯,对我嫣然一笑:“走,我们到那边去。”于是,吹灭了灯,我们俩轻轻地往那边走去。
推开虚掩的门,僵死的空气袭击着暗弱的灯光,志强对我们一目了然,隐着他那眉宇间的那股沉郁不乐之色,坐在那不起眼的短凳上,昔日的眉飞色舞此刻放到西伯利亚去了。大
妈背着灯光,坐在草窝里用手顶着沉重的头,我称呼她,她毫无反应。李大审从大桌下面抽出板凳给我们坐。
她说:“你们到现在还没有睡觉吗?冻坏了吧!”
“反正早上不上工,可以懒点起。”我又侧身对大妈说:“你什么亲戚住院,这是怎么回事?”
“是她外甥女儿,救火,被火烧的。”,李大婶原盯在王大妈身上的目光移向我们,微微叹息着说:“还不晓得会不会好呢?”
“是哪个外甥女儿?”月圆像被电击了一下,圆圆的眼睛投向她,诧异地问。
“她只有一个外甥女儿。”大婶低低地回答,目光又投向志强,“就是跟他谈亲那个,靠菩萨保佑了。”
月圆顿时满脸失色,眼巴巴地望着志强,像似在他身上找出异常的表情。而他呢,活像一个木偶似的坐在那安然不动,似乎整个空气把他冻结了,一点生机都没有,双手捂着低俯的头和耳朵,就如小孩怕炸雷。不知怎的,我心却安详平静,没有异常反应,就是她死也不关我的事,死人,死人家的人,又不是死自家的人,死十二个算一打……
“她真勇敢,真正了不起,一个女孩子能有这样的忘我精神太可贵了……”月圆板板地说着。
大家都被寒冷与恐惧的心理堵得默然无话。听了刚才月圆的话,忽然给我当头一震,才明白她出至内心的肺腑之言。使我回忆起,下午在大队社员会上王支书讲的话:大家一定要
做好冬季防火工作,在这一段时间里没有雨,有大风。因此,天将越来越干燥。昨天,我们在公社开会时,解书记对我们讲的,前天五星大队白庄小队由于小孩玩火,烧毁草垛一个,牛屋三间,烧死乳牛一头。火,从下午大约从三点一直蔓延到四点多,一个女孩为了救耕牛被大火烧成重伤,性命难保。当她救出第三头牛时,远处上工的人才发现公场上浓烟翻滚,当人们火速赶来时,火已经封住牛屋门了,但那女孩还像巨人一样又冲了进去。许多人浇水,扑火,上面的屋面塌了半间,把她压在屋里。当人们把她从火海里救出时,浑身衣服烧焦又神智不清了。同志们,她的精神是可贵的,我们一定要向她学习,她不仅仅勇敢的救了三头牛,而且是用生命……
“小强,时间不早了,你还是去看看吧。”大妈萎靡不振地捂着胸口对他说着,“我是不能去了,还有那么远的路,眼睛又不中……”
“大妈,我看小强没精神要瞌睡了,让他明天一大早就去,反正这么大事,他去也不起多大作用。”我说。
她摇着头对我说:“不行,不行,一定要去,今夜还不晓得闯不闯得过来呢?”
“他大妈,既然今夜可能闯不过来,就不能让小强去。”李大婶说:“万一不好了,小强在面反而不好,会使小强伤心,再说还要图个吉利。她真的死了就拉倒,你就不承认是你王家曾定过亲的,正好也没有公开定过亲。除了月圆、素兰晓得,其他人都不晓得呢。假设要是被外人晓得了,小强以后‘马马’(老婆)难找,人家会说他命狠,扫帚星下凡呀。”
“嗯——你讲得不错,这种风俗我也懂。”大妈脸上堆满了浓重的悲伤。“她真的死了,我家小强‘马马’真难谈到,成份又大,哪家肯把姑娘嫁给我们这些人家呢。”
大婶说:“你不要烦,凭你家小强还有这样子呢,还怕谈不到人吗?古话,黄毛丫头年年有,只要银钱能应手,到时候找个成份大的人家姑娘,我看是一点不困难的……”
“他大婶,不是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噢,人家成份大的姑娘,如果还是嫁到我们这种人家,世世代代没有抬头的日子,正如小强说过的,臭草还是移到茅缸边……”
“大概就是他家,不是单庄独户吗?”门外陌生的声音送入我们耳膜。
志强开了门,向人家点头致礼。寒流把他们推了进来。我们目光一致接住他们。瘦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一顶褪色的蓝卡几坏棉帽遮着双眉,两边的布耳朵半边翘着半边垂着,那
胖子腰间扎着粗围巾,满脸的寒气,鼻涕像小铃铛似的不偏不斜挂在人中下。
“舅母,不认识我们吧,我们是李明月庄上的。”瘦子自我介绍着。
“哦,你就是上午在医院的吧,难为你们到现在还赶到这里来。”大妈注视着他,脸上露出“来者不善”的惊愕和探索的目光:“现在小明月怎么样了,没有什么吧?”
“她……她已经死了。”他嗫嚅着嘴,讷讷的话音是低沉的、充满了悲哀与同情,“大队干部都在医院,要我们来告诉你们,今晚就不要去了,明天一大早……”
顿时,噩耗凝结了整个室内,一阵毛骨悚然和不寒而栗的气氛揪着了我们的心。
“我的亲女儿呀……”大妈顿时扶着桌边嚎啕大哭,哭声似乎震憾整个夜空,洒进室内的每个角落,“你死得这么惨呀——可怜才十九呀……就走完了人生路——。”
她的泪似乎把灯光打湿得更暗。李大婶和月圆泪光晶莹,那两个男人互相望了望,坐在凳上贴在墙壁上像木偶似的。
王大妈哭了好一会,哭泣逐渐由激烈转为平静,由悲痛的抽噎转为低沉的饮泣,似乎疲倦征服了她。李大婶把她扶上了床。片刻那两个人和大婶要走,王志强把他们送了出去后,回来坐在草窝里。慢慢吞吞地掏出包“飞马”,抽出一支点燃吸着,眼睛被熏得闭闭的,又被烟呛得在干咳,连吸几口,烟雾简直包围了他。他,真的好似进了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我说:“真不简单,听那人说还为她开追悼大会呢……”
“有什么用,人已死了;把死人做给活人看而已。”他把半支烟揉成个团,脸上肌肉抽搐着,不亢不卑地说:“当一个人来到这个地球时,只是个呱呱落地赤裸的婴儿,除了身躯和灵魂,上苍没有让人类带来什么身外之物。等到有一天人去了,去的仍是来的样子,空空如
也;人生苦短。事实上,死去的人在世界上总也留下了一些东西,有形的,无形的,充实着这本来已经拥挤的空间。自从懂事起,经过学习、经过奋斗、经过努力,甚至直到打下了天下,建立了事业,他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剩下的是什么呢?带不走的财产,无尽的牵挂。人生,人生,人生是什么呢,我看恐怕祖先也不知道。嗯,人生就意味着死亡,当皇帝也好,做乞丐也好。然而人生在短短的几十年中,有的人是清清楚楚地度过,也有人糊糊涂涂地生存,人生确实如梦,是好梦还是恶梦都是上帝安排的……”
我打断他的话说:“不过,你那表妹真正勇敢,能四次进烈火救耕牛,又是个女孩子,她那名子将永垂不朽地刻在人们心中”……
“你也不能把她思想境界说得过高,有些事情是环境逼的,如果在战场上,人都打死了了,只剩下他最后一个人了,他肯定勇敢,再看到周围尸山血海仇恨更加,他当然麻木不仁,
就是全身被炸弹烧起来,面对敌人也无所畏惧,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也要和敌人拼到最后一息。就拿我表妹说吧,她家本来就是看管牛的,救牛理所当然是她的职责。要不是她家看管
的牛,她不一定去救火,就是救了也不可能那么勇敢。”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她烧得确实太惨,我一进医院,就知道她无医可救了,脸上烧得不忍目睹,全像癞哈蟆皮,头像斑魔点点的葫芦,可怜被子都不能盖在身上,据医生说,她身上有几十处焦泡。医生主意很好,被子就盖半圆笼子上,竹笼子请几个篾匠赶急做起来的……”
“你明天还要去吊丧。”月圆眼巴巴望着他,喃喃的,“最后一程了,应该表表心意呀!”
“古人说过,‘穿破纺罗才是我的衣,送到坟前才是我的妻’。何况我们父母之命,各自没有从内心里产生感情。”他轻轻地扫了她一眼,“伏笔”性的不以为然,“我不瞒你说,真不想去,怕看她那死样了,你们不懂,死人的脸都变型了……”
“你这忘恩负义的伪君子,薄情郎,难到最后一别之情都没有吗?”月圆显然生气了,狠狠地瞪了一眼,语言也够尖刻了,“我看你表面上通情达理,腹里却摆一颗如冰的心。是个实实在在的冷血动物。”
“既谈不上正人君子,又扯不上如冰的心。你看我们哪天细言密语如胶似膝过吗?我们乡下人不像你们城里人,那么开放浪漫,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感情’二字……”
“月圆走吧,让他好好休息,他刀子嘴豆腐心,去不去他不会向我们真心透露……”
“换句话说又不关我们的事。”月圆拉着我的手出了门。
进了家,我把两道门闩插得牢牢的,还用一把大锹顶着加固,月圆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连点灯都不敢去摸火柴。还真有点怕鬼,她好像就在黑的地方,几次来的身影活活生生的在
我脑海里重演。好漂亮的“六指”少女,瞬间走到阴朝地府去了。早就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送死。
坐进被窝里,她自顾自地说:“人类往往少年老成,青年迷茫,中年喜欢将别人的成就与自己相比较,因而觉得受挫,好不容易活到老年仍是一个没有长大的笨孩子,所以我们粗糙地活着,而人的一生,便也这样过去了……”
“你说什么,快睡觉吧,我真有点害怕,今晚灯就不要熄了。”我惧怕地说。
“你怕什么?你又没有得罪她,她不会来拖你的。”她说过居然爬到我这头来了……
自从那李明月死后,已隔十多天了,王大妈似乎没有忘怀旧情,始终怀念那不实际的远方,脸上整天堆着推不走的郁闷和哀丧,满脸的皱纹把眼睛挤小了,而小得无神的眸子里还充塞着某种寂寞,某种空虚,某种凄凉,对任何人和事都沉郁不乐,就跟我们也没有往日的客套了,除上工之外,在家就和订了“合同”的草窝寸步不离。有时我们主动去玩,她至多与我们一言两句,对我们热心来访置之不顾,就连家务也不做了,始终把自已埋在孤独里,而王志强呢,截然不同,似因祸得福,整天满面春风,嘴角上一直带着微笑,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寻常的“力量”,每一举止与行动都有动人心处。在家里,他忙这忙那,把他妈一贯“承包”的家务都接收归己。每天晚上做完家务后,就到我们这边来,学鸡啼装狗叫,什么都耍得出来,他不想走,你用推土机都推不走他,用大炮都轰不烂他。吴月圆呢,按事态的发展规律,应该正正规规,大大方方的,大胆地追求王志强了,因为这是鼻涕往嘴里淌——顺势。可她确相反得离题,连二岁小孩都看出来,死了李明月,就像死了自己同胞妹一样,没事就提她,为她叹息,甚至有时为她默默掉泪。每当王志强一来,她多在一两句正常话就到房间里去了,不理他,而他呢,有时还厚着脸皮到房间里。但月圆还是不陪她,头蒙被窝里装睡觉。只有我陪他东拉西扯的。他来过后,而她又明知故问的问我们谈些什么?对于这些,我也束手无策,不敢为他们当红娘,因为被头一回弄怕了。所以,只好任其自然吧!就像冬眠的虫一样,别碰它,该醒会醒的。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人常常是无法预测的,有些事只能靠时间来安排。时间是决择一切的。
这一天,我正好吃过晚饭,碗筷还没有收,高小东进来了,红十字药箱背在肩上,分明连家还没有归。
“高大夫,你来是不是跟素兰‘看病’的?”月圆笑意泛在嘴角上,严格审视着不自然的他。
“也是来跟你‘看病’的。”他满脸的心术不正,一屁股坐在她的凳上还挤了挤她,讨她的便宜,“听素兰说,你这十多天来吃饭不香,特地来的,有什么不舒服,快说,害病不能瞒医生……”
“呸——”她双手推高小东,“到你家素兰那边坐去,她才有病呢,你先把她病治治好,我有病没病不关你的事……”
“她有病,我来治。”志强满载着笑容带点嬉皮笑脸的成份忽然闯进来了,对我们溜了一圈后,目光“坚定不移”地落在月圆脸上,“你说是不是?”
月圆给他个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说:“你皮最厚,我们说话要你插嘴,你妈这几天天天骂你,你当耳边风,没教养,下次请你晚上不要到这里来玩了,免得你妈说我们留你的……”
“你们不留我们就呆住了吗?”高小东向志强挤着眼睛。“不喊我们就来了吗,队里其他人又没有来,就是你们俩约我们的是不是……”
“其他人没有来人家有教养。”月圆接口说,“人家有妈妈老子,不象你们缺老子无妈妈……”
“没有老子你们好。”志强坐在她凳上,头接近她头,“不要婆不要公进了门来好威风,不要爹不要娘敢把丈夫打下床
“滚你的——”月圆把他一推。志强往旁边让着:“应上我的话了,打我了。”高小东摇头摆尾笑着:“素兰没有打我。”
我们都在笑,兴奋的空气顿时四周弥漫。我说:“你们三人不知什么时候说出一句正经话,全是没心少肺缺肠少肝的话,不是明讽暗刺,就是夹枪带棒……”
“年轻人就是开开玩笑,寻找欢乐,才能慢慢地度着美好的青春,才能扣得住青春。”志强说着,还有意挤月圆,月圆无奈只得让一让,藐视了他一眼。他对她全然不顾,跃跃欲试,
“如果人人天天时时正正经经地说话,还没有那么多话料呢,非把人逼死不可,那真依照红头文件做报告了。我有种不成熟的感觉,当你们以后在日常生活中细心观察就知道了,无论什么人讲话十句话有九句话是空的,只有一句话顶用就不错了……
“我不赞成。”月圆一手托着腮巴,一手用筷子在桌面上画着,似乎在写打倒王志强这王八蛋。“你是片面的看问题,自己的错觉,不要强加在别人的头上……”
“我不是片面的看问题。”他肯定地说着,骄傲得像块大石头,“你听见的,我们刚才几个人讲了二十句话都不止,你说那句话是顶用的,都是空话。你再问问高小东,今晚来干什么的,为什么进来不直接说明来意。”
“你草包,人家来处感情不能告诉你王志强,大概还要请你开‘恋爱票’是不是?”
我忍不住地笑着,目光迅速移向他们说:“你们两人辩归辩,不要带动我们。”
“我赞成王志强的观点,他真正在日常生活中得下的结 论。”高小东先是一个劲地笑,现在又做志强的奴才在附和,“比如我吧,来不是想和素兰谈心说话的,是来清她装被子的,
不装晚上没有被子盖……”
“这一下你听见了吧,小东从开始到现在讲了不低于十句话,只有一句:装被子’的话顶用。”志强洋洋得意地对她说:“怎么样,吴同志,活生生地再现了我的话是真理。”
她既是摇头又是笑,脸上红扑扑的,不由自主地说:“不过,我相信你这一张嘴,先放圈子给人钻,三两句就被你绕去了,到了后四五句就上你的圈套了……”
“他不是绕人的,说的确实有道理,假设,这时我在家睡觉,马上来一个人喊我出诊,只要这个人一到我家,就很自然地问我:你这么早就睡觉啦,你灯不亮我还以为你不在家的
呢;今年天太冷,走在路上风直往身上灌;你们庄上那条狗才凶呢,差一点把我腿咬了……我再问他,这么晚才来的。他甚至还说:麻烦你了,影响睡觉了,我家老婆肚子痛。等我把衣服穿好时。他又说,真对不起了,把你冻坏了,今晚就不要回来了,就跟我老婆睡吧,不不,说错了,就在我家睡,就是虱子被,像狗窝……”
“又是活生生的再现。”他沾沾自喜,目光又弹向月圆说:“不过,有些话,是庙里小财神陪衬的,起辅助作用的。”
“人要是句句是实话,一天讲十句就够了。但是在爱情的世界里,正如素兰说的,话越多越好,才能……啊呀,”他突然望着我,“你掐我干什么,不是你说的吗?”
”是我说的吗?”我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这小东西一两句话都存不住,毫无保留地露绐他们了,还大惊小怪的,我只不过是轻轻地捏丁他一下。此刻,月圆脸都笑红了,目光还有意在我火辣辣的脸上扫来扫去。跟前的高小东更别提了,像宣告人类第一次登上了月球一样,兴奋得手舞足蹈,不但如此,还像王志强挤着眼,显露自己有本事,敢和“老婆”开玩笑。我竭力地忍住笑,狠狠地跺他的脚,眼睛还瞪着他说:”你不能说说其它,为什么拿这个打比方……”
“好好,我在重打个比方,假设有个病人,我告诉他荤要少吃,最好不吃。他准能问我:‘鸡于能吃吗?公鸡能吃吗,鱼能吃吗?鸭能吃吗?”
志强笑着说:“干脆告诉他,有血的东西都不能吃?”
“是的,有时弄烦了,就这样说。有一次还闹过一件可笑的事情,李庄方老四嘴唇上起了一个坏东西,我告诉他,荤最好不吃。他转脸就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吃?我告诉他:等我通
知。结果把他事已忘了,半年之后他来问我:高医师,我到今天都没有吃荤,因为没有接到你的通知,你看我瘦得像咸菜干了,你对我太残酷了准备哪天发通知给我?当时我肚子笑疼了说:通知要你们生产队里人带的,没有带到吗?现在我不管什么事,都跟病人说绝了,不然我说一句他答一句,永远说不完的话,但不能像回答方老四那样的话……”你不给人家解释清楚,人家会说你没有医德,态度不好,看你怎么办?”,月曰盯住他说。
“唉——,关键就怕这个。态度不好,一说你没有本事,二说是你不该干这一行。甚至还说是扫帚把戴草帽,混个人头儿。如果这病没有治好,他能追查你的责任,找你麻烦。如果态度好,把话说得婉转一些,把人治死,人家都不会怪你。所以人常说:“问题不在于大小,关健在于态度……”
“高小东这话说得有血有肉,说明一些东西了。”
“你们当然了,男帮男孩吹,你吹他超凡,他吹你脱俗。”月圆用冷冷的目光对着他们那自以为是的样子,“又没有够格的人来鉴别你们的话正确与否。”
“你跟我学,不理他们,看他们自吹自擂到何时,他们男人一贯以来就是用这种本事,来显露自己的‘才华’,骗取我们的信任……’
“李素兰最后这句说得对极了,能打一百二十分。”志强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我们讲了那么多的废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你们相信我们的口才,博得你们的芳心。”
月圆给他个白眼,故作轻松地说:“还口才呢,大草包,二五郎当的;谁看得起你们,根本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你讲了那么多的话,我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这句话是矛盾,你既然没有听见,怎么知道我们讲那么多话的。”他脸皮老厚的.似乎她越藐视他,越是对他某种难以表达的爱,肆无忌惮,笑呵呵的,“你这话真的走火违背现实了,你要否认你投有听见的话,你应该这样说,我只看见你们嘴角动,不知你们在讲些什么……”
“你不要故意骂人。”月圆斜睨着他,扯着簿簿的嘴唇,“如果只看你嘴动,不知你讲些什么,这分明我是聋子。”
“你们慢慢谈谈吧,不能吵嘴。”高小东坐得不耐烦了,手绕到后面拽了我一把.说:“我请素兰装一下被子。”
“你们走,我也睡觉了,谁跟这‘十三点’谈。”月圆环顾了我们,又斜睨着他,“谈饿了还设有地方吃饭呢,你们该听见的,从他一来到现在讲了那么多的空话,连一句正题都没有,证实他说的十句中有九句空话。”
“苍天在上,她能证实我的话千真万确,我真有办法了,能得到一个人的佩服,我真热血沸腾。”他嬉皮笑脸地说。那些“正经”气没有了,得意忘形得像小丑。
我起身笑着说:”月圆我走了,你把锅碗洗洗。”
她收着筷子对志强说:“你看他们走了,你也该走了关门了,你妈要是在家非骂死你不可。”
“不会骂的。我来帮你忙。”志强说。
走了好远,转身看了我们家里,灯光还在映着他们。
“哎,素兰,这一下我们可以大胆地公开的那个那个了,因为他和月圆恋爱了。”
“你知道他们相爱了吗,看了他们有所表示吗?”我叹息着。
“月圆真是,嗯——志强表妹活着时,唉声叹气的总觉得有绊脚石,现实对她来说又是不可能的。现在她死了。她又假装正经起来,好像自己了不起。你听她刚才最后几句话是
对志强说的,要是一般人真受不了。”
“你们男孩子皮厚,为了追求女孩子像可怜虫,像面糊,像癞狗,像……”
“你们女孩子不是的吗?为了追求男孩子能得神经病,只差自杀,月圆就是例子。但是,我们男孩子还比你们好一些,心里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内心的自我与表面上的自我都是
统一的。而你们就不同了,两个自我不能统一,嘴上不敢讲,总是心里想,不当机立断,错过机会那真是骑自行车追汽车,望尘莫及,可怜,可怜,可怜……”
“你才可怜呢,小五保。”我笑着激怒他。
他哈哈大笑,毫无忌讳,笑声激荡着沉寂的夜空,还骄傲
得不可一世地:“我绝对不可怜,你就是我的世界,我向全世界上人宣布,我永远幸福美满,不是五保,面是被你承包。”
“……”
说着笑着,甜甜蜜蜜的气氛把我送入了他家。
“装好被子在这里玩一会。”他像小孩似的趴在被子上,用他那一副朦胧的目光瞅着我,“实际上我会装被子呢,有意找你玩玩的,天天想你,时时盼你,假设一天没有看到你,心里就不太踏实,做任何事都不安心,脑子里总是轰轰的,你注意了吗?你们在田里上工时,我有意绕道去看你,就那么一眼都是好的,我天天晚上来家,最起码出去看你们五次灯光……”
“不要花言巧语的,有什么看头,看来看去还是爷爷鞋,奶奶袜,老样子。你如果把心放在事业上就好了,还能研究一点东西来……”
”爱情与事业相结合,抓革命,促生产。”他说着笑着,还像我挤鼻弄眼的,“你没有注意,我已经听你的话了,看了好几本书了。”
“看有什么用?只有理论井无实践,那是空的,一个求知者,不但要多看书,而且要有实践,更重要的是要有所研究。”
他用头顶了我一下头,我瞪了他一眼,差点儿针戳手上。他笑得上下嘴唇像似短了似的,遮不住几颗大门牙,不假思索地说:“我已经有所研究了,我的兰,今年基本上没有治错过
病,大小病我能诊断出来。病重,我就建议人家到医院看去,因为我这里没有设备和良药。谈研究也有所研究,十天前我发现李老二家小二于屙屎有毛病,说到县城医院都去过几次
了,都没有查出来……”
“拉屎有什么毛病?被你查出来了,是吗?”
“嗯——你详细听着。”他一本正经地坐在被子上,“小四拉屎发现屎不圆,有一条小小的凹槽,此病他们家从来没有对我讲过,我晓得他们看不起我高小东。结果到医院四次都投有治好,透视都透过了。李老二最后一次来家看见我.才对我说的。于是,当天晚上,我独自在家捉摸研究,根据他家反映,小四子没发过高烧,饮食正常,食道没有问题。头不晕眼不花,心脏没有问题。除此而外,就要在肠道上找问题,但肠道上又不可能有问题,因为肚不痛,不拉肚。最后,我忽然想起来下,可能肛门处有问题,肯定长了个小疙瘩,就像脱模似的留下一条小槽子。刚分析完,李老二来了,递给我一支‘飞马’。我吸了口,就详细分析解释给他听,他连连点头。第二天,李老二一大早就带小四子去医院。当天下午就回来了,高兴地告诉我,说我分析得千真万确。并且当时就在医院动了小手术,把那小肉疙瘩割掉了。”
“难怪李老二在田里讲的呢,高小东现在是一个不简单的赤脚医生。”我欣喜地视了他一下。
“这一下,你不要小看我了吧,不过,这全归功于你,要不是和你恋爱,真得不到启发,我永远是个学浅才疏的人……”
“好了,好了,要再接再励,把毕生的精力都放上去。”我直起腰又说,“你能减轻病人的疾苦,在医术上研究一番,总比说一万声爱我要强得多。把被子搬走,把门上起来吧。”
他把被子送上床.又到堂屋对我说:“你猜我买了十几本书钱是哪里来的?”
“你在大队工分钱,又卖鸡蛋,夏天又卖过猪。”
他上着门说:“你错了,工分钱、卖猪钱全都收起来了,准备结婚用呢,到那天不搞像样,真对不起你一家子。买书钱全是人家的,因为今年看好许多病,人家都送我鸡蛋,李老二家就送我三十只,今年已经收入八百只了,包括你们吃的鸡蛋,都是人家送的,出名了,你懂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下次不能收人家的,啊——”
“明年就拒绝了,因为我的书够了。”他不以为然地又说:“实际上大家为我,我为大家。不过,我现在对病人极端负责,随喊随到,假设马上有人来喊我,我都不会陪你……”
“我不要你陪,马上就走。”我借他话在脱身。
他顿时憨皮笑腔,脸上布满了心术不正与祈求,“求求你在这里多玩一会,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讲呢,有很多很多……”
“你有话快说,我马上就走了。”我不敢与他对视。
他摸了摸头,像小孩子似的望着我:“我又说不上来了,在你未来之前,准备好多好多的 ,现在不晓得跑哪里去了。”他又苦了脸.颊上露出恋恋不舍的神色。稍顷,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要你不走,你偏偏要走,过两年结过婚,我看你还……”
“到那时说那时话,我再不走,月圆在家害怕。”
“真要走,我送你到家,你再把我送回头,来个张郎送李郎一直送到麦子黄。”
“送我就走,说真的,我还真有点害怕,就怕志强那表妹。”
我们走出了门外,皓月当空昔照大地,天际的四周挂着璀璨星斗,整个村庄无烦无恼在明月的怀抱中静静地甜睡着。
到了门口,只听月圆说:“我看你到什么时间才走。”
“你什么时候答应,我什么时候走。”志强在说。
“你听,志强要她答应什么?”高小东贴在我耳朵旁,又飞快地吻了我的嘴巴,小声点“我们慢慢进去,不能打草惊蛇。”
我戳了他一下鼻粱说:“你特别放轻点,平时走路和驴子
一样。”
他做个小偷绝对够格,轻轻悄悄,小心翼翼的推开虚掩的门,我随着他身后也是蹑手蹑脚的,摸到大桌后,两步就到门帘。他把一只眼睛轻轻地贴在门帘小圆洞上,不知他看见了
什么,拖着我返身往外面……。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可能要谈话,你干脆再到我那里玩一会,不能打搅他们,给他们创造机会与环境。”
“我不去,你走吧,再过一会儿如果他们再不讲话,我就要进去了。”
“你不去就拉倒,不过我想亲你一下,行吗?”
“不行,不行,难为情死了。”我全身摇动,双手在他那铁钳似的手里挣脱着。
“你不行,我更不行。”他突然松开我的手,把我的头掌握在两手心里,使我动弹不得。他立即歪着头,那热乎乎的嘴就像饿猫咬耗子似的那样猛烈而缠绵。
此时些刻,我心颤抖得厉害,不知是什么力量在冲动,兴奋得天昏地转。接着我张开了口,闭上了眼睛,真心实地接受了他。顿时,他那浓浓的,热乎乎的,甜蜜蜜的口液往我嘴里丝丝漫延……
他预支得过意不去了松开了我,在低语:“我太幸福了,很早就想这么一回事了。”
“这一下你满意了吧,天天像狗样的,跟人叫,跟人闹。”
“还不十分满意,还有……”,他说着双手揽我。
“滚滚”,我双手把他一推,又往后退了两步。
“好好,不碰你,再碰你就要生气了。”他又说:“我嘴里很甜吧。”
“嗯——”我点头。
“告诉你哟,我吃过晚饭就开始准备了,涮了两次牙,又吃了几颗糖果,怎能不甜呢?”
听了他一番解释,我差点儿笑出声来……
他走后,我进屋里像捉迷藏似的靠近了门帘,眼睛透过小圆洞,看到志强趴在箱上看书,月圆坐在床沿上,双手插在口袋里,脸皮绷得紧紧的,目光盯在地上发愣。我大气不敢出,
细细观察,耐心等待他们的对话。
“你究竟走不走,要是你妈在家可能要骂过你好几次了。”月圆一动不动地说。
他真像聋哑人,似乎一丝声音都投入耳,还在安安静静地看书,仿佛看的是“黄继光献身堵枪眼”,既是那样的勇敢,又是那样的危险。
“你不走,就站在这里,我要睡觉了。”她满脸惴惴不安地说,慢慢站起转身放着被子,“真急人,素兰马上回来,看见成何体统。”
“你放心,她这时是不会回来的,她和我们一样,也在谈恋爱。”他不慌不忙的,一字一句的,目光仍然盯着书,要是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在读书上那些句子呢。
“你废话,谁和你谈恋爱的。”她侧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发现你今天反常,好像不是吴月圆了。”他领略了她那不悦目光后,起身正色地,“出言不但没有丝毫的和谐,而且还硬梆梆的,拒人千里之外,我真不知道你是人是鬼。”
“我不和你谈这些,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她用小拳头轻轻的敲着脑门,“我头痛,你走,你快走,我求求你了。”
“你答应我,我就走,这话已经向你:播送’第五遍了。”他脸皮老厚也歪坐地床沿上。
“你‘播送’一百遍,一千遍都没有用。”她无奈,出于洁身,让他坐,自己倚在箱旁,低着头,悻悻然地说:“我的态度就这样。”
“你不答应我,要把理由讲出来,使我心服口服。”他那灼热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那低俯着的头,“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要口是心非。”
她投了他一瞥,又垂下眉头,语气没有丝毫柔和,又说:“谈理由:第一,我已经下定决心永远不嫁人,独身主义一辈子,素兰可以做证;第二,我永远不会呆在乡下一辈子,我爸爸现在身体很不好,等他去世之后,我就可以回城里照顾妈妈;第三,你家成份大,我家又是走资派,将来永远没有翻身抬头的日子;第四,凭你不但配不上我,而且你是克星下凡,你的表妹就是例子……”
“堂堂的街上姑娘,将军的女儿,受过那么好的教育,还相信这样的迷信,这样的唯心,这是我反驳你的第四。”他的面颊深沉,目光炽烈,不疾不徐,不亢不卑地说:“第一第二第三,这全是你随口而出,绝不是你的肺腑之言,不跟你夸海口,凭我的肉眼能透视你的一切。”
“你不相信,我不会逼你相信,随你怎么想,说出两车皮的话,磨到天亮,我还是这些理由。”她的语气稳稳重重的,始终眼睛不动,嘴在动。
她的这种表情和态度,我是从未见过,没想到她这么固执,这么冷淡,这么神圣不可侵犯。验证志强的话了“她似乎不是吴月圆了。”此刻,我心里矛盾极了,要我怎么做人呢?要是进去,志强会怀恨我,要是不进去,他们没完没了的,不知什么时候有个结局。
“看来,我非跪下求情不可,你如果需要的话尽管吩咐。”他的声音清晰而又柔和,他那热烈的目光里含着祈求和希望,
紧紧地盯着她,仿佛要在她的脸上找到美好的答案,取得满足的慰藉。又仿佛像个一年级的小学生,求老师打一个漂漂亮亮的一百分似的。
“我担当不起。”她幽幽的,冷冰冰的,“请你快走。”
“我假如不走呢,看你用什么办法来治我。”
“我郑重地对你讲,要我答应你绝对不可能,你如果真的不走,我会翻脸不认人,说你夜里进来耍流氓,正好你又是地主儿子,我照样可以告你。”她的语气生硬而又坚决,她的眼光冷得像两支冷箭似的射向他,要是在河堤上非把他逼掉河里去不可。“再说,人大脸长的,人不理你要感到羞耻。”
“我有什么羞耻的,当我追求的人能和我讲话,我就感到无比荣幸和骄傲了,证明她爱我了,罗马的作家西拉斯曾说过,‘恋人之间的愤懑会有更新爱的力量……”“不跟你废话,
快滚,快滚,把点脸给你呢。”
“我看你脸色不佳,你真能这样对待我吗?”他缓缓站起身,脸皮抽搐着,说话语气变硬也认真了,没有丝毫的玩笑成份,不像一上来了,眼睛怒视着她:“真是这样,你再说一遍。”
“我说十遍、二十遍,还是这句话,坐不改名,立不改姓。”她那斩钉截铁的语气,给人以火星迸溅的感觉。她又侧身拽着被头补充了一句。“又不想想,自己不但是穷山村的,而且又是一个小地主,癞哈蟆怎能吃……”
“好好,好样的,说得够爽快。”刹时间,他眼睛气得似乎在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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