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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不会,跑,别处,要等,等你,我在,这里,等你……”她的泪水,很快在他胸口衣料上濡出小小一片印子,她断断续续抽噎地说道,太久没于谁开口交谈过的嗓,带着干涩,哭颤使它变得更结结巴巴。
“你在等我?”狍枭对她的答案感到愕然。
她笑的甜似蜜糖,眸儿湿润闪耀。“嗯……等你,回来。”
“我不是跟你说好分开了吗?我那天还跟你挥手道别耶,你等我干什么?我给你那么多金银财宝,不够吗?你全用完了?等我回来再拿一些给你是不是?”狍枭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她仍在等待他,他未曾要求她等他,她干嘛这么多事?干嘛不快快乐乐找其他事做?
“你,生气,了吗?”她面露慌张,仰头觑他。
“不是生气呀,散就散了,拖泥带水最让人觉得麻烦,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没叫你这么做,你这么做我也不会感动,难道我一辈子不回来,你就等我一辈子吗?有没有这么蠢的呀?!”
生气吗?应该是没有,他干嘛生气呢?她爱等是她的事,他完全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嘛,可是她一副比他离开时更瘦更小更苍白的模样是怎么回事?她都不吃不喝不睡觉吗?这一点他就很不满了,口吻不自觉地越来越随便。
“我和你没有承诺,也没有约好要厮守终生吧,有吗?有吗?!大家在一起很愉快,分开也分得和平,多好呀,不是很没有负担吗?你干嘛好像睡过了抱过了就一生都得绑在一块?”干嘛害他有一股该死的内疚感从胸口泛起?!
而为了抵抗那股内疚感,他只能将过错全推到她身上。
对,是她的错!他那天明明白白的说了,他要走了,他也没有亏待她,他变给她无数的金银珠宝,比起他抱过的女妖们不知多出几十倍,足够了吧?!
用它们买她数十日的相伴,可以了吧?!
他不记得自己临走前要求她替他守身、为他等候,没有吧?!他应该没有一时之间脱口说出那种蠢话吧?!
她呆然,黑剪双眸眨也不眨,望进他怒光闪烁的眼。
她必须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消化,才能拼凑其意,将他说的话,细细理解。
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没叫你这么做。
她是心甘情愿等他的……
难道我一辈子不回来,你就等我一辈子吗?
是,我会等。
我和你没有承诺,也没有约好要厮守终生吧?
没有……没有约好,没有承诺,只是她自己心里默默产生这样的贪婪念头。
你干嘛好像睡过了抱过了就一生都得绑在一块?
这句话,她听不懂,反复思索了几回,仍是不懂。
你干嘛好像睡过了抱过了就一生都得绑在一块?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她努力想弄明白,可是……每个字的涵义,她是清楚的,凑成一整句,却变得好艰涩。
然而,就算不明白字意,双眼仍可以清楚看见他脸上并无与她重逢的喜悦,他甚至……是愤怒的。
“所以,你,不是,要……回来?”她呐呐的问,本能地记得要给他的微笑,微微扭曲,变得有些可怜兮兮。
“不是!我是要来告诉你,不要跟着其它的疫鬼去做坏事!乖乖照你以前那样——”哪样?对小动物诚惶诚恐,小心翼翼不去误伤他们,见人就躲,别暴露在众人面前,蜷缩身躯,藏于暗处,自卑自怜地躲着别出来?随便啦,就是不准和其他疫鬼成群结对!
“……所以,我们,真的,分开了?”她恍若未闻,又问。
“对,早就分开了!”
第5章(2)
她反应迟钝,足足在他怀里愣了良久,双臂终于慢慢松开,小小的身躯僵硬地后退一步。
分开了。
这样也好,聚散两爽快,是不?原来,这句话,是分开的意思。
我对陪我玩乐过的女妖都很大方,这些东西,当作是你应得的报酬。原来,这句话,是到此为止的意思。
好了,宝宝,那我走啰。原来,这句话,是他没有要再回来的意思,而非暂时。
原来,没有要永远在一起。
原来,他是真的要走了。
原来,从那一天他离去时,他与她,已经分开了……
那她在等谁呢?
这些日子里,她不敢吃,不敢喝,不敢睡,不敢四处乱跑,等的,是谁?
是一个从头到尾,没有允诺过会回来的人。
是她自己想像中,与她一样对这段感情仍存眷恋的人。
“我真不敢相信,说那种话的畜生竟然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狍枭他娘已经听不下去,旁观如她都能听到满腔怒火,当事人现在一定气到恨不得痛扁那只畜生一顿吧!她可以大义灭亲的!面对人面兽心的家伙,揍给他死,她绝不护短!
“小疫鬼,需不需要我们帮你架住他,让你揍扁他?”瑶貅以有这种小弟为耻!
她静静望着狍枭,面容好淡好淡,唇边的笑还没消失,周身几位她不认识的绝世美人,一个一个皆好恼怒,比她更激愤。她们在生气,气什么呢?气狍枭说的那些话吗?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呀……
只是,难过。
只是,心里好酸。
只是,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掉的声音……
她一时词穷,笨拙得找不到话能说,唇儿抿了又抿,蠕了又蠕。能说什么?该说什么?要说什么?她不知道……只能定定凝望他,脑子里闪过的,全是与他一同编织的美丽回忆。
那些,真的太过美好,温热的拥抱,狂烈的缠吻,冷凉泉里的嬉戏,樱花大树下的纷纷粉雨……
“……分开了,所以,不能,等你了,对不对?”
“不是不能,是不用了,不用等我,你大可以去做你喜欢做的事!”
喜欢做的事?
她喜欢在睁开双眼醒来时,能看见他难得稚气无害的睡颜。
她喜欢他哄人一样,说话的声音。
她喜欢他喊她的名字。
她喜欢跟随他的脚步,踩过每一块石,踏过每一寸草。
她喜欢,用手拨弄他的头发看着星光激生,将黑夜点缀灿亮。
她喜欢他笑。
她喜欢看他。
她喜欢他也看她。
不能了。
不用了。
没有他,那些喜欢的事,都没有了。
原来,分开,是这样的意思。
不单单是他往东、她往西,各走其途,还有,两个人共同有过的美好及快乐,都必须撕扯中断……
“宝宝,你住嘴!不要再说了!”没看见那只小疫鬼已经……
相同的名字,她以为是在斥责她,不由得胸口一窒。
对,住嘴,不要再说了,方才心底浮现出“求他留下来”的 奢求,不要再说出口了……
他对她太好了,连要与她分开,都不曾拿石块丢她,每个要她滚的人,总是如此,打她赶她唾骂她,他没有,没有呐……
他是她所遇见过,最好的。
分开了,很难过,但曾经相遇,真是太好了。
若没遇见他,她不会知道那么多新奇快乐的事,她不会知道被拥抱的温柔,不会知道,开怀畅笑是那么棒的事。
他让只生存于黑暗中的她,看到不同的光景,又给了她满载的回忆,那时的她,着实好幸福……
幸福到怀疑自己何德何能获取那么多。
他现在,不过是收回她原本就不该拥有的幸福,何错之有?
他想分开,那就分开吧,她答应了,不纠缠,不哭闹,不教他为难……
“我,知道了……我们,分开吧,不等了,再也……”她小小声说道,螓首不住颔动着,这一回,她真的听懂了,明白了,结束了。“谢谢,你,给我,快乐,回忆,谢谢,你,曾经,给我,一个,名字……”
曾经。
那个名字,不再有机会被谁喊出来,呢喃在嘴里,说着它是宝贝的宝,百宝的宝,宝贝的宝————
没有他,她不需要有名字。
狍枭头一次尝到被人再三感谢,却谢得他如遭连拳重击的滋味。她每一句话所伴随的强颜欢笑,比她指着他的鼻大骂,更让人觉得咬牙切齿,难以忍受。
“我只是来警告你,别做蠢事!听清楚没?不许同意任何一只疫鬼的鼓吹,不许学他们闹事,别逼我不得已要动手伤你!”他一刻也在她面前待不下去!她的眼神,她的表情,没有半丝对他的责备或恨意,面对他的风流不负责任,她默默接受,他就是见她好欺负,以为送她几块宝矿,再拍拍屁股走人,双方就能断得毫无瓜葛。
她确实太好欺负了,不争不吵不耍泼不胡闹,就连该生气都不知道,而且她还等他等了那么久——当他舒舒服服的窝在家中软软大床上,睡得沉香,她孤单一个人,待在原地,以为他会回去。以她那种老鼠个性,就算肚子饿,也绝对想东想西,怕去找寻食物的空档,将错失与他见面的机会,然后,她会隐忍下来,非到万不得已,饿得几乎快昏厥过去,她才会快去快回,一回洞里,没看见他的身影,又自责着为何要离开洞里————她一定会这样胡思乱想,依他对她的认识,一定会!
狍枭朝她撂下狠话威胁,不等她做出柔顺的应允,便迳自腾空闪人,逃得恁快,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正张牙舞爪要吃他。
“养出这种儿子,我觉得……好丢脸。”狍枭他娘捂着脸,颜面无光。
“抱歉。”狍枭他爹为自己儿子所做的可耻事,向小疫鬼表达歉意。
她摇摇头,回以微笑,眼泪却掉下来,布满雪白双腮,努力想替狍枭说好话,脑里能挖掘的字眼,仍只是简单不过的贫乏词汇:“他,很好,真的,很好……他是,我遇过,最好的……”
他那只家伙有资格称之为“最好”?
小疫鬼,你这辈子到底都是遇见多糟糕的牛鬼神蛇呀?!
貔貅一家五口,同时浮现此一疑问,并对她表达默哀同情。
“请你们,善待,他,他……本性,不坏,现在,对于,恶兽,和神兽,的并存,感到,矛盾,但我知……知道,他 是,很喜欢,你们,他好、好几次,都提,提到,你们,脸上,带笑,请你们,疼爱他……”她真笨,连想清楚表达意思也做不好。
她想告诉狍枭的家人,请不要因为他曾是恶兽便不爱他,她看得出来,狍枭喜欢他的家人,从他的言谈之中,她感觉得到,提及他口中的蠢娘和怪爹,他眉眼弯弯的,手舞足蹈告诉她,关于他们那一段爱情故事;说道三名姐姐,他虽咬牙,可满嘴全是如何如何拉拔她们长大,如何如何从野兽口中拼死抢救她们的小命,如何如何当双亲不负责任又溜出去恩爱相随时,独留他一个孩子,照顾三只猫儿大小的姐姐,又是喂奶又是洗澡——
他嘴上嫌弃,实则对于家人的共处,充满了喜悦和骄傲。
“他都那样对你了,你管他死活干嘛?!”瑶貅替她打抱不平,虽然早就知道貔貅翻脸无情的性子,可对照此时小疫鬼泪中有笑的宽宥,她真觉得身为貔貅是件可耻的事。
“请,不要,怪他……是我,以为,可以……在一块,我太,贪心,太不,知足了,追逐着,光,我……”她垂下头,沉默。连想责备自己,都找不出适合的用词,然而,那不重要了,即便她反省了,愿意改变了,也不能重新回到往昔时光,将狍枭带回她身边。
她没有多言,敛下面容,驼弯背脊,屈曲的瘦小身体,奔入野林深处,暗色衣裳与树荫相融,失去踪影。
“我们貔貅……实在是很坏的东西。”玲貅忽而吁叹,有感而发:“对感情轻慢看待,认为它可有可无,想在一起时热呼呼,不想在一起时冷冰冰……勾陈哥哥说过,我们貔貅一旦爱上,就是全心全意、掏心挖肺,要一块金,给一座金山,而爱上一只不爱自己的貔貅,是自找苦吃……”
勾陈虽是她们娘亲的同辈,但他千叮咛万交代,叫声“哥哥”就好,叔叔伯伯舅舅这类敬称,他可不要。
“我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训宝宝那只没心肝的臭家伙,始终乱弃这种缺德事,他做起来也太顺手了吧——”为人娘亲,养儿失败,简直是奇耻大辱!
“娘,记得脸要留给我!”瑶貅绝对要替小疫鬼多耙他个七、八下,捉花那张顶着俊美无俦就去拐骗无知少女的可恶嘴脸!
“……若真没心肝,何必特地到此一趟,警告疫鬼远离危险,不要随其他同伴起舞?”他的爹亲,意有所指,道出儿子反常之处。
要是真的冷血无情,管她小疫鬼要生要死。
“只是……举手之劳?”
“你哪一次见过你宝贝儿子凭‘举手之劳’在做事?”他反问爱妻。他们的儿子可是个大懒人,人生中没有“举手之劳”这四字存在。
“嗯……‘举手之劳’从妖鸟蛊雕口中救出他姐姐们。”例子一。
“那是特地,他为此摔断两根肋骨,被妖鸟爪子抓的满身是伤。”当时情况危急,蛊雕曾是天人武罗斩杀的十大神兽之一,危险程度不在话下,凭稚儿模样的狍枭一人独自对抗,哪可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况且蛊雕数量还非单一。
狍枭他娘大吃一惊,掩嘴低呼:“他有受伤?我记得他当时邀功还洋洋得意说他的术力有多强大——”
“他在逞强,我发现他的伤势时,他要我再三保证不准说出去,‘举手之劳’毋须做到这种程度,他是嘴硬不承认自己用性命保护瑛瑛她们,想掩盖他的‘特地’。”
狍枭死爱面子的个性,确实会人前嚣张狂妄,人后自个儿舔舐伤口。
“同理,他来这里找小疫鬼,也是——”
五人异口同声:
“特地。”
第6章(1)
疫鬼成群,聚集作乱,源起于长期受尽排挤、歧视、伤害而爆发的反扑报复。
天地混沌初开,神未是神,魔未成魔,累世宿怨般的双方,为争地盘,为夺水源,镇日激战不休。当时,情势是魔胜于神,尚未能称之为“魔”的那方,骁勇善战,好斗逞凶,每回争战便是豁命相搏,无惧之力最是惊猛,他们不怕死、不畏伤,缺手断脚仍是能咧嘴大笑,拿另一边完好的手脚继续挥舞攻势;反观尚无人敬为“神”之方,心思缜密,策多识广,不似“魔”方冲动嗜战,却因诸多顾忌及怜悯之心,使他们与“魔”方之战,并未占得便宜。
长达数百年的水火搦战,两方各有胜负输赢,死伤之数难以估算,直至疫鬼之族的加入,改变“神”、“魔”之争的结果。
“神”方得到疫鬼助力,一日无月深夜,数百只疫鬼聚伫水泉之中,个个闭目凝神,释放身上疫毒,顺流而下,泉势湍急奔放,将融入水里无色无味之毒携往下游,“魔”方兀自狂饮纵乐,在泉水汇聚的湖畔嬉戏打闹,彻夜未眠地庆祝白日击窥“神”方人马,活得胜绩一次。
他们跃进湖里泅泳,舀水互相泼洒,玩累了,豪迈地埋首于湖中,大口大口啜饮冰冷水液……
一夜过去,曙光普照,金芒由远方墨绿山峦透射,驱尽残夜的黑暗,前一个时辰还热闹嚣舞之地,只剩尸横狼藉。一具具面目痛苦扭曲、双眼暴突圆瞠,死况甚惨的尸体,暴毙于疫毒之下;染毒较轻者,聋哑瘫痪、七孔流血、貌毁伤残,早已不知流窜到何处去苟延残喘。
“魔”方近乎全军覆没,成不了气候。
疫鬼立下大功,却未得奖赏,“神”将“魔”方死绝殆尽的不人道惨死罪责归咎在疫鬼身上,指控他们行事毒辣,不存半丝悲悯,悖逆“神”方向来希冀以最少伤亡借宿结束双方战事的宗旨。
功臣瞬间沦为祸首,有功未赏不说,欲加之罪重重一扣,疫鬼有口难言,辩无可辨。论口才,他们不及“神”方,论武斗,他们亦非善战之流,只能咽下万般无奈,颓丧离去。
然而,“神”方并未轻易放过他们,前有“魔”方之鉴,教训历历在目,“神”方自然有所忌惮疫鬼,担心疫鬼拿对付“魔”方那一套来对付他们,“神”方开始迫使疫鬼往暗处躲匿,打散其群聚,不杀绝,只赶尽,逼他们畏惧光明,成为见不得辉亮的卑弱妖物。
“他们非但没有兑现应允我们贡献力量后给予的承诺,还驱逐我们,不容我们聚集,要我们一只一只孤单逃窜,寂寞老死,他们欠了我们千百世的债,我们替吃下闷亏的祖先索讨,错了吗?!”
被数十条身影包围在正中央的男人慷慨激昂,说到义愤填膺之处,举拳向天空,吼出震天巨咆。
疫鬼特有的黑发白肤、削瘦蜷驼在男人身上同样可见,将他圈围在其中的几十条人影亦然。
他们都是疫鬼,近来成群结队除魔,寻找更多同伴。为首男人陈述远古时期的种种恩怨,那一段疫鬼后代早已忘却的故事,他们不知道,原来现在自己面临的孤独寂苦,以及受尽排挤屈辱嫌恶,全拜不守信用的“神”方所赐,不满之心,被撩拨的膨胀巨大,一时间,个个愤火难消,嚷嚷着要讨回公道。
“没有错!没有错!”其余疫鬼大声附和。
“他们到底答应给咱们祖先什么?”其中又有人小声问。
“当然是我们祖先并列为‘神’!”为首男人响亮喝道,好似他曾亲眼目睹、亲耳听闻当时祖先与“神”方的交易内容,食指指天。
“他们应允了祖先,却食言反悔,如今竟有脸稳坐天庭,居高临下,若无我们疫鬼相助,今日坐在上头嚣张的,说不定早就换人了!”
“对!是他们忘恩负义!”
“我们要争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名声!权利!地位!受人膜拜敬畏的高贵!
众疫鬼吆喝地高举右臂,似在挑衅上天,沉色夜幕,不见明月星子,乌云浓密遮蔽,投不进半丝光线,助长暗夜疫鬼的嚣狂情绪。
一开始,确实是如此,直至一颗碎金,宛似飞雪,从天而降,缓缓慢慢飘舞飞旋,先是金色,而后银白炫亮的辉尘加入、蓝似湛澄天空的光点、粉似花瓣嫩色的浅红光点,将一片暗夜渲染得点点闪亮。
疫鬼抬头望去,惊呼声随即惨烈破喉——
“是神神神神、神兽貔貅!”
失措尖叫伴随混乱推挤逃窜,底下疫鬼乱成一团,鸟兽散地往各个能躲能缩的角落去藏匿,天际六只貔貅——正确来说,是五只巨兽模样的貔貅,加上一个长臂环胸的男人,俯瞰着他们的惊慌胆颤。
“他就是带头的,处置他便好?”唯一没变回兽形的狍枭,与底下那只没尖叫逃跑的男人互视,他慵懒无趣,那男人警戒惶恐,两方情绪迥然不同。
铃貅的原形是只粉樱色的小兽——比起爹娘和姐姐,她小上许多。“其他疫鬼太胆小,好像差点被我们吓破胆。”尖叫声还在树林里回荡缭绕呢。
“逃了也好,反正目的就是打散他们聚集嘛。”瑛貅抱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宝宝,逮住他。”狍枭他娘——此时是只银辉熠熠的美丽巨兽——指使儿子动手抓人,别拖拖拉拉。
“你叫瑶貅一爪子拍过去,不是更快。”狍枭懒得自个儿动手。
“功劳让给你,不都是为了保住你这条小命,啰嗦啥?!快去!”瑶貅确实伸出爪子,不过目标并非疫鬼,而是朝狍枭拍下去,把他挥向疫鬼头子正面对上!
呿,欺负他不会变回兽形貔貅,沦为全家里体型最弱小的一只就是了。
狍枭籍瑶貅掌力帮助,凭力使力,右掌蓄满劲道,直袭疫鬼头子胸口,疫鬼连忙出手迎击,枯瘦如柴的五爪溢出疫毒黑雾,想一招教狍枭毙命,但——
他是貔貅,驱邪化煞的瑞兽!
两掌相击,金光黑雾霎时逬散四碎,疫鬼跌飞出去,狼狈地摔落草丛,满嘴腥血来不及吐出,狍枭一脚踩住他的背脊,轻易制服。
“这么弱还敢作怪?浪费我的时间。”狍枭皱眉,看男人一头泼墨散乱的长发,疫鬼的发色,浓的不带一点杂质,衬托他们极白皮肤,黑与白,无法忽视的强烈,此时脚下践踏的身体,泰半面容被乱发掩覆,模样窘迫,教他联想到另一只同样发黑肌白,却更为纤韧,青丝更显滑腻,肌肤更加柔嫩无暇,有樱花花瓣点缀巴掌大脸蛋上的小东西……
怎么,老是,梦见你?以前,不曾,这样过,好几天,都是,你,出现……软绵绵又憨呼呼的笑音,蓦地响起。
太、太夸张了吧?!看着一只和她长相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男疫鬼,竟会浮现小疫鬼的音容?!
他是哪里不对劲?!生病了吗?
该不会是……亲她抱她时,中了她的疫毒吧?
狍枭猛甩头,恶狠狠甩去微微露笑的她。
你让我,看到,仙境……我脸上,红斑,好丑,我讨厌,它,甚至,恨它……可你,却说,它像,美丽,樱花……
哭着的她,同一时间窜起。
又来?!
这回换成在樱树下,小疫鬼哭得他手忙脚乱,安抚恫吓了好久,都阻止不了她丰沛泪水,迫使他干脆直接拎起娇小玲珑的她,吻住她的唇,要她沉醉在火热缠绵中,忘掉哭泣的那一景。
该死!他真的中毒了!毒到脑袋不清楚,全塞满她——
狍枭……
每次听到他说故事,双眼总是闪动薄薄水光的小疫鬼,仿似多么怜惜他遭遇过的一切。
每次他一吻她,她就比他所希望攫取得给予更多,怯生生又主动将冰凉小手扶上他的肩头,只消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便会乖巧巧为他宽衣解带的小疫鬼。
每次叫他名字都叫得特别悦耳可爱的小疫鬼……
狍枭连连几记猛甩。
大眼晶亮的小疫鬼,甩掉!
双腮因欢爱羞怯而镶上红彩的小疫鬼,甩掉!
说话笨拙,语意不清,可是喊出“狍枭”却无比标准甜美的小疫鬼,甩掉!
我在,这里,等你……大眼晶亮的小疫鬼,消失一下下,重新浮上时变得更加清晰,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的、一心一意的、满心欢喜的,落在他身上,仿佛等待他以同样欣喜若狂之态,飞扑过去,将她抱紧。
分开了,所以,不能,等你了,对不对?神情迷惑的小疫鬼,满脸不解,模样像是对于骤变完全措手不及,蠢昧的、憨憨的、呆滞的,想要确定她听见的狠话,是否属实。
不等了,再也……敛眉抿唇的小疫鬼,鼻头红红,眼眶亦然,那几个字,犹若耗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硬挤出来,遮掩于黑色长发下的眼眸,他没有看见是否正在掉泪。
谢谢,你,曾经,给我,一个,名字……
她为何不骂他呢?是啦,要吵架她又吵不过他,她断断续续的迟钝说话方式,就算再有气势的狠话,吐出来也是软的,她骂了亦不过是自取其辱,换来一顿耻笑,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话憋在心里多呕呀!至少骂出来她才爽快呀!而不是向他说啥谢谢,说啥曾经,哪有人这样?是存心要他歉疚吗?那真是对不住,他狍枭什么都有,就是独缺内疚这类善良情绪存在。
他用出最大力道,无情地甩去脑海中躬着身,长发如软幔垂落雪白双腮,向他躬身致谢的小疫鬼身影,以为这样便能连带甩走她留在她身上的“疫毒”——
狍枭脚下的疫鬼头子敏锐察觉背上踏踩的力量变的薄弱,似乎心有旁骛,他抓住得来不易的时机,猛然挺身,逃出狍枭足箝,一溜烟滚落谷壑,随即不见踪影。
狍枭他爹本欲出手阻拦,他娘却说儿子情况不对,相较于追捕疫鬼,当然是儿子重要,于是任由疫鬼逃去,反正疫鬼的威胁性不足一提,这次能不费吹灰之力,下次自然相同。
几只辉亮巨兽落地同时,褪去兽形。
“宝宝,你怎么了?”狍枭他娘轻拍儿子的脸。
“……我中毒了。”狍枭僵而不动,完全没打算去追疫鬼头子,整个人处在震惊中。
没有用,甩到头快断了,小疫鬼还是一只一只浮上来,在他脑海里笑着、哭着、说着,就连安安静静枕卧在他身旁的酣睡模样都有!
这是什么鬼毒呀?!
“怎么可能?貔貅不会中那种小疫毒!”貔貅虽不至于百毒不侵,但瘟毒疫病是决计不可能有机会沾染到貔貅身上来。狍枭他娘慌忙拉过儿子的手细瞧,“是不是刚刚那家伙在掌心里藏了毒针什么的——”
狍枭的手,一二三四五,五根手指没多也没少,掌心干干净净,连块淤泥都没沾到,当然,更无中毒迹象。
“我来。”狍枭他爹策动术法,以掌心贴其背,为狍枭驱毒,然而无论如何驱,狍枭仍是相同愕然神色,喃着“我中毒了”。
狍枭他娘投给他爹询问眼神,后者淡淡拢眉,摇摇头。
“暂且先回家去,再来仔细替你检查。”狍枭他爹如此说道。
一家子浩浩荡荡,返回貔貅窝,狍枭他娘扶着儿子,要他在床上躺好。
照理来说,就算狍枭当真中毒,身旁有这么五只貔貅一靠近,疫毒也会自动消散,即便三只姐姐血统不纯,驱疫能力没多强大,狍枭他娘可是道道地地的公貔母貅所产后代,能力毋庸置疑,她光是摸摸狍枭,就能赶走他身上任何疫毒,可狍枭一副难以置信,三不五时又使劲甩头的蠢样,真是很少见,难怪身为娘亲的她要紧张担心。
“一定是玩出病了,连疫鬼都敢抱敢啾啾的交换口水,现在疫毒发作……”瑶貅不是说风凉话,而是陈述众人心中同样的想法。
第6章(2)
“会不会因为宝宝的身体是人貅混种,才对抗不了疫毒?还是因为他的魂魄是恶兽,所以……”不纯的貔貅有可能在某些本能上产生缺憾,像狍枭不会变回兽便是一例。
“冷静点。他身上……没有疫毒。”狍枭他爹检查了一遍,怕自己有疏忽还“复诊”两次,很笃定儿子整株好好。
“难道是人类最常有的花、花草病?!”狍枭他娘惊呼。
“……花柳病。”请容他更正爱妻的错误用词,他仍是摇头。
“那他到底怎么了?!”一窝四只母貅,由大到小都在问。
“你怎么了?”狍枭他爹不能代替他回答,只能将问题抛给平躺在床上,双眼瞪大、目光飘远的狍枭。
“……”他也想知道他是自己怎么了。
没有五脏六腑翻绞的痛,没有皮肤奇痒溃烂的不舒服,没有反胃欲吐的作呕感,没有头晕眼花的昏眩——好吧,是有一点啦,罪魁祸首应该是摇头晃脑的自己所导致。
不对劲的地方,只有一个。
看见疫鬼头子,想起她。
看见他爹的黑色长发,想起她。
看见玲貅那较为白皙的肤色,想起她。
看见山中冰冰凉凉的飞瀑流泉,想起她。
看见一只肥嫩嫩的小兔,想起她。
啐!什么都不用看见也想起她呀!
这不用问一定是中毒了嘛!
狍枭把此事自己察觉到的不对劲和不舒坦全盘托出,说的一字不漏。
“好严重的疫毒!”瑛貅有点想后退,离小弟远一点,生怕自个儿也沾上。此时啥姐弟情深先摆一边去。
“要赶快带小弟去天庭找老仙翁解毒吧?事不宜迟,快!爹、娘——”瑶貅反应激烈,口头上充满亲情之爱,只不过早已掩口捂鼻,逃到洞的另一端。
“小弟会不会死?!会不会死——”
“宝宝会不会死?!会不会死——”
玲貅和四姐弟的娘亲反应如出一辙,他们的娘亲抱紧狍枭,急得快哭了,最可怕的是,狍枭被她深深揽进怀里却乖巧的不挣扎,他真的病重了——
“……”在场仅存孩子们的爹不发一语,从听完狍枭陈述“病状”后,便是这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宝宝——娘不会让你死!不会不会——”呜哇……
“听说中了疫毒之后,必须要找到下毒的那只疫鬼,除掉他才能解毒,这传言是不是真的?”
“管它真的假的,先抓回来再说!”
“你抓她干什么?!你抓到她想干什么?!”这是狍枭的声音。
“叫她替你解毒呀!不然你病症这么严重,再下去会死你知不知道?”
“瑶瑶说的对!你快去!把那只疫鬼咬回来!瑛瑛来帮我,我们带宝宝去找老仙翁,两方同时进行比较节省时间——”
“那我跟二姐一起去抓那只疫鬼!”
“你们那副凶狠嘴脸会吓到她!她很胆小——”有事狍枭的吼声。
一屋子嘈杂混乱,此起彼落的七嘴八舌,始终只有孩子们的爹置身事外,在他的爱妻爱女准备分头行事,扛人的扛人,抓人的抓人之际,他伫立洞中,挡住去路,换来妻子和女儿们的不谅解瞪视。
“我现在相信,勾陈说貔貅全是感情迟钝的小动物这句话,千真万确。”真庆幸他当过人类长达二十八年,读过几年圣贤书,粗略知晓七情六欲爱恨嗔痴的息息相关。
孩子的爹吁叹一笑,望向满屋子“貔貅”——他的爱妻不用多谈,纯种貔貅一只,貔貅的劣性,在她身上最是明显。其余几只孩子,虽然每年有几日会随他回到方家小住,目的在于使他们学习人类某些值得仿效的事物,以及让孩子们的亲奶奶享受含饴弄孙之乐,偏偏孩子们的亲奶奶对这些孩子除了溺爱之外,也不逼他们上进学习,才导致他们面临目前情况,会同他们的娘亲一般慌乱无措……
“你们都不知道,世上有一种无药绝症,名叫‘相思病’?”
后脑好痛……
是从谷壑滚下来时,撞破了头吧……
动动十指,双臂仍有知觉,膀上背上腿上传来磨破皮的刺痛感,除此之外,神智清楚,看来,他逃过了一劫。
想起身,肩膀被谁给轻轻压住。
“请,不要,乱动,你,受伤了……”
有谁在他身后,、为他捣敷药草,是个年轻女人……
他趴伏在地的姿势,视线范围太小,只能勉强看见一泓黑泉长发,随着女人的跪坐而涟成一圈漂亮弧形。
“你是疫鬼……”与他有相同的气味。
“是的。我只是,想救你,没有,恶意,请,不要,担心或,拒绝。”她边说,指腹间推涂湿粘药草的动作没有停下。
光听这种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便能知道,身后这只疫鬼鲜少与人交谈,言语才会变得生疏。
“疫鬼太好心,也不会得到感激。”他想嗤笑她的愚善,但脑袋的伤口传来波波疼痛,使他无法如愿。
“我没有,想要,被感激。”
“那就随便你吧,反正遇上同类,总比遇上貔貅来的好。”他自嘲,感觉在他背上的柔夷明显一僵,他侧目望去。“怎么?听到‘貔貅’两字,就把胆子给吓破了?”
不是吓破胆,而是,心,揪痛了一下下。
“貔貅是疫鬼的天敌,会怕是理所当然,别说是你,就连我,被一群貔貅围住,也不由自主打起颤来。”这又不是可耻之事。
她没多说,静静地,将他背部最后一道血口敷上。
“好了。”
她拭净双手,便要离去,从头到尾都只想救他,本打算趁男人昏迷时,默默为他上妥药,再默默走开,如今他醒了,伤口亦处理好,她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慢。”男人叫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无法回答。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她自己都不知道。疫鬼餐风露宿,居无定所,打从她离开放满金银财宝的曲洞后,她便四处游移,恢复最原先便该属于她的生活方式——独自一人,生活的方式。
他不用听她答复,也很清楚,身为疫鬼,人见人嫌恶,他们被逼迫必须躲躲藏藏,过着见不得光的苦日子。
“想不想,拥有自己的家?一个不再被谁驱赶,一个有同族朋友为邻,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男人问,问出每只疫鬼的渴望。
她微愕抬头,与坐直身的男人相视。
“你也孤独了很久吧?”
“没有……我,有过,一段,有人,相伴,的日子,就在,没多久,之前……”她笨拙地说着,想笑着说,唇角的扬弧却撑不起来,那是很快乐的回忆,真的真的很快乐,应该要以笑容缅怀,然而,正是因为太快乐,现在失去了它,变得更加疼痛。
被拥抱的身体,失去了熟悉的温度,才感到百倍冰冷。
原先就无法获得的,与得到后又被人收回的,必须适应的心境全然不同。
寂寞,与生俱来的;寂寞,分离后强烈感受到的。前者,早已习惯,后者,仍不时啃食她,她在等候“习惯”,习惯那样的寂寞。
“疫鬼也会有人相伴?另一只疫鬼吗?”男人打量她,她比他猜想的更年轻,瘦瘦小小几乎是疫鬼的特征,长发半掩住雪白小脸,加上她低垂头颈,并不是很能看清她的容貌。
她又安静了,没否认没承认,不修正他的误解。
男人没再追问下去,之前有人陪,现在独自一人,何须追问?不时伴侣死去便是一拍两散各分飞,全不是太好的经历。
“你有没有听过许久许久之前,关于疫鬼的故事?”男人问。
她摇头。
“想听吗?”那遥远混沌的年代,祖先们吃过的闷亏。
她迟疑了一下下,点头。
她此时,确实好想听听谁说话,说些什么都好,让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反覆咀嚼狍枭留给她的每字每句,曾经好甜蜜的话儿,而今再品尝,增添一丝苦涩,残忍地提醒她,她再也无法听见狍枭那般对着她笑闹轻哄。
“想听就坐下来,我慢慢讲给你,听完,你再决定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提议,为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而努力。”
她缓慢靠近,席地而坐。
男人告诉她,远古那段神与魔与疫鬼的故事……
第7章(1)
“相思相思,想死想死,相思佳人,想死佳人,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醇如酒的嗓音,悦耳好听的笑,衬托火红长发男人出尘艳容,眸儿笑得弯眯,藏在长睫底下的浓红色瞳仁,灿若红宝,修长指腹划过眼角一颗小巧红痣,状似爱扶,薄唇飞扬的弧度,煞是美丽好看。
“勾陈哥哥,吃药可以治好吗?”铃貅最是钦佩这位风趣可爱的漂亮长辈,每每他大驾光临,她总是第一个缠上去,在他周围打转,眼睛舍不得从他含笑俊颜间挪开一下下。
“不治之症,无药可治。”不治不治,不用治,不能治。勾陈从铃貅口中听完狍枭与小疫鬼的详细故事,该了解的,他都了解大半,遂能做下结论。
“我小弟会死吗?”瑶貅双手托腮,也听得好认真。
“病情太严重的话,茶饭不吃,金银不食,思念成疾,会死。”当然是指没有改善。
“好怪的病哦,如何传染呀?”瑛貅俏颜困惑,不懂此病何来。貔貅该都是疾病自动远离闪躲之兽,漫长一生中,根本没有生病机会,当然觉得陌生。
正巧闲来无事,晃到貔貅窝来喝茶磕牙的狐狸勾陈,被一窝小母貅给拉着不放,追问“相思之病”是为何物。
“传染倒是不会,不用担心。”勾陈给她一抹尽管安心的笑靥。
“那就好。”瑛貅松了口气。
“我说我没有生那种怪病啦!我是中毒了!”狍枭听都没听过“想死病”是啥鬼,少在那边胡说八道,渲染病情,想吓唬他?!他狍枭可不是被吓大的!
他只知道他曾经指着很多弱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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