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再次造访睽违已久的动物们,还是令我很高兴。有些动物的生命周期很短,例如兔子或骆马,去年来时还是孩子的动物,今年已经儿孙满堂了,虽然动物园的动物大多记忆衰退,但仍然有些还记得我的,我趴在草食动物区的栏杆上笑个不停。
「john,那只母斑马说他还记得你耶,还问我说去年那个帅哥怎麽没来?你不过来打个招呼啊?」
相对於我的兴奋,我的友人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靠在一棵大榕树下避阳光,远远看著我和动物叙旧。听了我的话,他眯起眼睛:「动物的审美观和人类一样吗?」
「不一样啊。所以她说,如果你脸上有黑白条纹那就更完美了。」
「。。」
我和john沿著夜行动物馆往园里走,这是t市最大的动物园,今天又正好是假日,所以到处挤满了人。友人在流动摊贩买了两支霜淇淋,我们边走边吃,走过草原动物馆、亲子动物园区还有海洋生物馆,在动物园最深处的是喂养肉食动物的猛禽猛兽区,其实所谓猛兽,也只是人类自己的分类罢了。像是狮子或老虎之类的动物,我觉得有时候还不如人类本身可怕。
一到了猛兽区,john就显得特别紧张,明明园方就架了一层半楼高的铁丝网,人和动物间还隔了一道濠沟,每回我到这里,都没办法好好和肉食动物交流。我在非洲狮的栅栏前徘徊,白天他们几乎都躲起来睡觉,所以没人理我。
「没什麽好看的,快走吧。」我的友人说,彷佛急於离开此地。
「再等一下嘛,这里的棕熊会唱很好听的情歌,我去年才听一半呢。」
我不理会我的友人,迳自绕著巨型铁丝网走,把john抛在後头,几只美洲豹抬起头来,又无聊地把头趴回去睡觉。我一路走到尽头,却发现变电器旁竟有个巨大的铁笼,紧连在铁丝网旁,上头盖著好几层帆布,我觉得很好奇,看看左右无人,於是便走了过去,掀起帆布的一角,里头有什麽生物动了一下。
「。咦?」那动物并没有进一步的反应,我猜应该是被打了麻醉药,园方在移动肉食性动物时,通常都会采取一定防护措施。我探头进去,那只动物似乎微抬起头,又无精打采地垂了下去,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请问。」
光徐徐地透入铁笼中。我睁大眼睛,趴在铁架上的,是一只狼,正确而言是灰狼,品种类似墨西哥狼,但毛色偏淡,我是第一次看到体型这麽大的灰狼,虽然看似精神萎靡,但他静静伏在笼子的角落,竟颇有一股王者的威严。那是只很英俊的狼。
「救救我。」我吓了一跳,我本来以为这只狼大概昏迷了。灰狼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黑暗中,那双精亮的眼睛竟然凝视著我,彷佛要猎捕我的灵魂。
「救救我们。」
「天哪!小弟,你在做什麽?」
我还来不及进一步和那只狼攀谈,就被人抓著领子拖出帆布。我一回头,原来是个穿著动物园制服的雌性人类,从她的服装看来,她应该是这里的动物喂食员。
「怎麽可以随便碰运送用的笼子呢?要是被咬到怎麽办?」
「请问。为什麽要把这只灰狼送走?要送去那里?」
那位女性好像很惊讶我会问她,露出奇妙的眼神望著我,她看起来和john差不多年纪,一脸风尘朴朴的模样,不过感觉上年轻时应该还满漂亮的。不过老实说我不太会判断人类这种生物的美丑。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要送到s市的动物收容所。」
「为什麽?」
「为什麽?好像是因为它在这里制造麻烦吧!」
「制造麻烦?他生病了吗?」
「才没有呢,听说他攻击人类。」
「攻击人类?真的吗?为什麽他会攻击人类?你们对他做了什麽吗?他原本被关在那里?被送过去之後,你们要对他做什麽?」
「喂喂喂,我说小弟,你到底是谁啊,怎麽会在这里问东问西的?」
我正想回答她,背後就传来友人呼唤的声音。john的身影在铁丝网转角出现,他远远就开始数落我:「原来你在这里!不是叫你不要乱跑吗?」
「我才没乱跑!john,这里有只狼。」
我打算向友人说明情况,以缓和他对肉食动物一贯的神经质。但我身後却传来「啊」地一声惊呼,我回过头,那个女喂食员手中的东西掉了一地,看著大步靠近的友人,眼睛直直地盯著他,一副要把他盯穿的样子。
我本来以为她该不会又是众多对友人一见锺情的雌性牺牲者,没想到她愣了三秒,忽然喃喃地开口:「john。?」
友人停下脚步,双手插在口袋里,眯著眼看著我身後的动物喂食员。好像有些困惑,好半晌才微微挑起了眉:
「。teresa?」
※※※z※※y※※z※※z※※※
「女朋友?!」
由於自助caf牸皇﨟实在太多,我们选了t市动物园里附设的速食店,我叫了两个起司汉堡,但john和那个动物喂食员都只叫了可乐。我们在靠街道的落地窗前坐下,那个叫teresa的女性从刚才就一直兴奋异常,和那时候凶巴巴的样子判若两人。
「哎哟,是前啦,前女友而已,我们很早就分手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或许john到这把年纪还没结婚的缘故,所以我才会有错觉以为他没交过女朋友。仔细想起来,以我这位朋友的学历资质长相,就算有一打以上的前女友也不奇怪,不过总觉得,会和john交往的女性人类,至少也该像ailsa阿姨那样的档次,虽然这样说对眼前这位女性有点失礼,不过她看起来确实很平凡。
「什麽时候交往的?」我试探著问。
「我想想。那时候是十五。。。十六岁吧?就是高一的时候。」
「高一!?」我大惊,没想到john如此深藏不露。
「可是也没交往多久了,两个月我们就分手了。」
我偷眼看身旁的友人,他连抬头都没抬,正沉默地把吸管戳进免洗杯里,还戳得特别用力。teresa和故人重逢,似乎特别高兴,扯著吸管说个不停:
「啊。那时候大家都很年轻,真是蛮荒初辟的年纪啊。」
「。情窦初开?」
「喔,对,不好意思,我语文能力不太好。啊对了,你是john的儿子吗?」teresa以一副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和友人。john竟然点头说了声「对」,我赶忙打断他的话:
「不,他只是自愿做我的监护人而已。他还没有结婚,也还没有女朋友。」
john瞪了我一眼,好像在怪我为何要多管閒事。我假装没看见。
「咦?只是监护人哪,这麽说是亲戚的小孩吗?也对,我就在想你年纪也太大了。嘿。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john还是个像王子一样的少年,现在竟然变得这麽粗犷的男人啊。」
我又看了眼友人,他托著下巴看著窗外,好像没有要加入话题的意思。我凑向前:「john以前在学校里,是个什麽样的人啊?是不是很受欢迎?」
「嗯──与其说受欢迎,不如说很受注目吧?他高中的时候,是资优生那一型的人,所有的老师都认得他,不过大家都不太敢接近他,怎麽说──有点高岭之花的感觉吧!常常戴著一副眼镜,一个人坐在教室角落看书,而且都是没人懂的怪书。而且他其实不太来上课,每次都只在考试时出席,但成绩还是很好,很讨人厌吧?」
我想跟她说「高岭之花」用来形容男性有点不恰当,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挺符合john给人的感觉。友人平常几乎不和我提他的过去,现在抓到机会,我当然要问个够本。
「但还是很多女生喜欢他就是了,经常都会听到有人和他告白的传闻,还有学长跟他告白过,不过当然都失败了就是,真是壮士断腕啊!」
「。真是『令人扼腕』?」
「喔喔没错!小弟你真厉害!所以老实说,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john为什麽会和我交往说,我是在高一那年耶诞节前夕跟他告白的,本来以为不会成功,没想到他一下就答应了,吓了我一大跳呢!」teresa笑著说。
我又偷看了一下john,他的可乐已经喝完了,无意识地吸著杯底,发出噪音。
「那为什麽又分手了?」
「这个嘛,其实也不太算是分手吧。因为他高二那年就出国了,出国前他写了封信给我,上面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不能和你继续在一起,请多保重。』然後什麽也没说就撒手人寰了。」
我已经放弃纠正她的成语了,反正听得懂就好。不过这的确很像是john会做的事情。
「出国?他高二就出国了吗?是去那里,做研究吗?」我又问。
teresa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咦?john没跟你说吗?那时候在学生间还挺有名的说,john就是和那个很有名的教授夫妇。」
「已经聊够了吧?」
teresa才讲到一半,john却忽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你明天还要上课不是吗?不好意思,teresa小姐,我们要走了,很高兴再见到你。」john用学术领域的公式语气说道。
「咦?等一下啦,john,我还没问完耶!」
「你们要走了喔?怎麽这麽急功好义啊?」teresa似乎也对john的反应感到吃惊,出口拦阻。我忽然想起动物园里的事,於是便问道:
「对了,teresa阿姨,刚刚那只灰狼是怎麽回事啊?」
「啊哈哈,要叫姊姊喔。灰狼?啊,你是说要运走的那只墨西哥狼吗?」
「嗯。」
「其实这事情有点复杂。原先他是和另外一只灰狼住在一块儿,那两只灰狼很传奇喔,他们是同一胎出生的小狼。而且听说出生的时候,身体有一部分是连在一起的,是後来请兽医动手术之後才分开的,那时候是动物园的大事呢!」
「连在一起?像连体婴一样吗?」我问,转头看了一眼john。话题不再牵扯到他,他好像就不再坚持离开了,又重新坐了下来,虽然表情还是很不耐烦:
「嗯,只要是以胚胎分裂生殖的生物,都有可能产生这种现象。灰狼一胎可以产下六到十二只不等的小狼,连体的情况比人类婴孩还更常见,不过一般而言自然界很少为动物作这种手术,通常如果连体部分过多的话,只好任其自然死亡。」
「对啊,所以说它们是很罕见的例子。总之,那只狼有个同胞兄弟,手术之後,那只灰狼的情况良好,但是他的兄弟却一直身体虚弱,常常生病,去年冬天开始,好像是胃出了毛病,只能吃流质的食物,但还是经世济民。园方认为让那只狼老弟慢慢饿死,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就想要替他安乐死。」
「怎麽会。没有请兽医看看吗?」
「就是兽医下的决定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自从园方做了那样的决定,那只健康的狼就变得光怪陆离,开始拒绝让工作人员踏进铁丝网里。听说很可怕呢!一看到人就长啸,只要有人胆敢踏进另一只狼附近,他就会马上发动攻击,我们同事的手指就是这样被他咬断的。」
「所以你们要把他打昏运走?」我涩涩地开口。
「是啊,先把他运到别的地方。因为就算要帮那只狼老弟安乐死,也是要经过很多手续的,包括向市政府报备和尸体的处理,需要一段时间,难保它不会再闹事伤人,等一切晨昏定省後再让他回到t市来。」teresa点点头,又笑著说道,
「不过奇怪,原来狼也有兄弟之情吗?那只狼,长得是还挺漂亮的,一副想维护同胞兄弟的样子,真是令人无法理解。」
「有什麽好无法理解的?」
我说,发觉自己的语气变得很冲,甚至有点冰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想起那只狼在笼子前对我说的话──『救救我们。』。我现在终於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要杀了他兄弟,为什麽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就算不能获得谅解,至少也要让他在场不是吗?」
「咦?同意?在场?哎,你这孩子在说什麽啊?我怎麽都一池春水?」
teresa好像想笑著圆场,但看到我的表情,又笑不出来了。我感觉到有双大掌拍在我的肩头,把我按了下来,那是john。
「好了,我想我们也聊够了。」他第二次这麽说,然後在我面前站了起来,
「很抱歉打扰你工作这麽久,时间不早了,我们真的得告辞了。」
※※※z※※y※※z※※z※※※
我坐在友人那台lexus的助手席上。自从离开动物园後,一路上我们都没交谈,直到john的车开过位於t市西郊的停机坪,一般而言,我和john如果约在t市某个地方的话,都是在这里会合。因为车子开到我家耗油又耗时间,他也会嫌污染空气。
「啊,在这里放我下来就可以了,john。」我靠在窗口上说道。
「不用,我载你回家。」
「咦?等一下,不行啦,我的直升机还在这里耶!」我惊讶地说。
友人沉默地握紧方向盘,一直到开过停机坪才开口。
「你想回去。」
「嗯?」
「你想回去找那只狼,别以为我不知道。」john淡淡地说。
「。。」
我从小就很少对john说谎,倒不是因为我是什麽诚实的乖宝宝,而是因为友人实在有够难骗。有的时候我都会怀疑,他是不是在我身上那里装了避录摄影机,为什麽我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
「我又没有要做什麽,只是想和他说说话嘛!他就要被送走了耶!」
「不管你说什麽,这次我都不会让你去。」
「为什麽?」我大为不满。
「你没听到吗?平常你和狗啊猫啊兔子啊之类的动物玩玩就算了,这次可是连专业人员的手指,都可以随随便便咬断的猛兽,说什麽我都不会让你冒这种险。」
「他才不是随随便便咬人!你也听到了,是因为他们想杀死他的兄弟啊!john,如果我生了重病,有人想杀了我,你也会这麽做吧?」
「别把我和野兽相提并论!」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喂!john,原来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把动物看成是低等的、随时可以牺牲的东西吗?」
现在想起来,我和友人很少在这方面有所争执,主要是过去他很纵容我,很少插手我和动物间的问题。john听了我的话,竟然抿紧了嘴唇,一句话都不说地继续开车,不管我跟他讲什麽,他都不理我。
「拜托啦,一下子就好,我不会让他碰到我半根寒毛的啦。」
「我肚子痛,想上厕所,你停一下车好不好?」
「啊,前面山崩了!快点停车!」
「。john,你最善良、最可爱,人最好了,让我下车好不好?」
车子开进highway的最後一个收费站,出了这个站,就离开t市,准备上山路了。我心里焦急,照刚才的情况看来,园方应该在今天之内就会把那只狼送到s市的收容所,一但进了动物收容所,要再见到他恐怕很困难了。
我看著友人绷著脸摇下车窗,准备拿零钱缴费。我知道这样做,john事後肯定会杀了我,至少也是三个月的禁足,但不晓得为什麽,我觉得我非这麽做不可。我一定要再见一次那只狼,我心里有个声音这麽告诉我。
於是我猛地拔开门锁,打开车门冲到车道上。
「喂!那位小弟。」
因为收票员面对著我,所以反而先发现我的危险行为。我不敢回头看john的反应,只知道拚命地跑,我闪过一台差点撞到我的雪芙兰,在大骂声中翻过中央安全岛,有辆卡车正停在那缴费,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敲起车窗。
「对不起!可以让我上车吗?拜托!」
大概是我的表情够诚恳,开卡车的是位大叔,他一脸疑惑地摇下车窗,我马上伸手进去打开车门,什麽都没说就跳进助手席。
「小鬼,你要干什麽啊?」大叔瞪著我,不过表情是惊讶多於责骂。我一手抓著他肩膀,一手往口袋里掏,把我仅存的积蓄拿出来,塞到他手里:「这些当作车资,拜托你快点开车,只要在t市里,到那里都行,拜托!」
由於後面的车按喇叭在催,司机大叔只好先催动油门,我用眼角馀光瞥到友人的车子,好像还卡在车阵里出不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大叔问我:「小鬼你是怎样,被坏人追喔?」我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点点头说:
「对,我说什麽都不能被那个人追上,否则我就死定了!」
没想到那位大叔听了我的话,竟然把钱塞回我手里。我看见他眼睛发亮,然後油门直接踩到底,卡车整个向前爆冲:
「哇哈哈,那太好啦!替可爱的小弟摆脱黑道追杀,这是我当卡车司机以来的梦想啊!你要去那里?世界尽头好吗?」
「。不,方便的话,t市动物园就可以了。」
※※※f※※r※※e※※e※※※
那位司机大叔真的很尽职,他不但一路超速兼违反t市所有的交通规则,还一路兴奋地「呀─哈!」狂叫,如果这部车上有枪的话,我想他大概还会开车窗往後射击吧?总之他完全沉浸在某种我难以理解的情境中。但也亏得如此,我们抵达动物园门口时,john已经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
「啊,谢谢你,我在这里下车就。」我想我还是尽早离开这位司机身边比较好,但我才扭开车锁,就看到动物园的铁栅车也停在门口,工作人员正从里头抬出我熟悉的那个笼子,往货车里送,然後指挥司机掀下铁门,发动引擎。我大惊失色,连忙一扯司机大叔的衣袖:
「帮我追前面那台车,可以吗?」
我看见大叔得眼睛整个亮起来。「追车吗?」
「对。」
「喔喔!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小女朋友被坏人绑架了吧?所以现在要把她追回来!我完全明白!我知道了,交给我吧,小弟!替可爱的小弟追回心爱的女朋友,这是我当卡车司机以来的梦想啊!呀──哈!!」
这司机真是个有梦想的人。
还好载著灰狼的货车车速不快,以司机大叔的飙车水准,很快就在出市区前追上他们。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行径真是疯狂,以往为动物解决恋爱问题,也不曾做到这个地步,但既然都已经这样了,我觉得就应该做到底才对。
「大叔,想办法和那辆卡车并行好吗?」
「喔喔喔喔!你是要爬到那台车的车顶吗!我一直梦想这样的画面啊!太棒了,太完美了!啊,我有钢索可以借你,你要吗?对了,到了车顶之後要钻洞吧,我还有电动钻子,还有古代忍者用的骨爪勾,都可以借你没关系!加油!我支持你!」
他还真的从座位底下掏出一束钢索来,这个人真的是卡车司机吗?
不过我并没有像他所想像的那麽神勇,等到卡车和运灰狼的车平行,刚好红灯也亮了起来,那是干道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因此时间很长。我连忙打开车门跳下卡车,司机大叔还对我比了个大姆指,我听到他对我说:「下次再一起航向银河吧,舰长!」
我飞快地绕到动物园的货车後,呼吸因为紧张而加快。我本来想要是铁门锁上那就糟了,好在只是用铁棒卡在两侧而已,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扳,但门还是纹风不动,我咬紧牙关,提起膝盖用力一顶,铁门传来天籁般的「卡锵」一声,终於往上掀了开来。
「太好了。」我赶紧用两手把自己撑上车底,笨拙地滚进车里去,还来不及把铁门拉拢,车子就开动了。临走前还看到司机大叔把半个身子伸出车窗,向我挥手道别。
「。来者何人?」
我心脏一停,在动物园里听到的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又传入耳中。大笼子被放在货车角落,四周都是纸箱之类的东西,我赶忙把遮著铁笼的帆布掀开一半,那只英俊、高傲的狼就蜷伏在铁条上,眼睛静静地凝视著我。
「啊,我。」我不太知道跟狼聊天要用什麽开场白。
「阁下是方纔那位人类?」
「咦?喔,是的。」
不晓得为什麽,再次见到这只灰狼,我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好像john在我身边时那样,虽然才见第二次面,感觉却好像认识很久的老友一般。
那头狼看著我,忽然从笼子里直起四肢,但铁笼太矮了,他只能勉强低下头:
「在下适才神志昏乱,对阁下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原谅。」
「啊。失礼?喔,不会啊,怎麽会失礼?」
看来是这是只很有古典素养的狼,我暗自想著。接近观看这只狼,才发觉他体型真的很大,而且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威严,这点跟我的友人很像。我发现他的腹部有块很大的疤,大概是当年手术的痕迹吧。
「我听别人说,你的同胞兄弟生病了。」
「生病?阁下自何出此言?」
「难道不是因为你弟弟身体虚弱,所以他们才想把他杀掉吗?」
「舍弟平日虽有微恙,尚不至於死。自是有小人趁隙。」
「你是说你弟弟是被人害成这样的?!」
「此为在下揣度之辞,但虽不中亦不远矣。舍弟与在下虽先天略有体残之憾,然自手术之後,本来渐入佳境,然自去岁初秋开始,忽蒙不白之灾,食则下痢,口舌生疮,常竟日不能进滴食。在下以为此必非自然所致,而似有心人故意为之。」
「。。那个,可以讲白话吗?」
「何谓白话?」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和动物沟通有困难。总之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弄清楚灰狼想表达的意思,似乎灰狼认为,他兄弟之所以会病倒,是因为有人类想害他。但又有什麽人会想害一只动物园里的狼呢?
「你。很喜欢你弟弟吗?」我忽然问道。
灰狼沉默地看著我,那一瞬间,我在他眼里看见浓厚的忧郁。
「如吾弟不幸身死,在下亦不能独活。」我又对上他那对闪闪发亮的眼睛,这只狼是非常认真的,我读得出来:
「虽然羞於启齿,但在下对舍弟之情,实已超越兄弟之谊。」
过去我听过很多动物的表白。但如此含蓄、蕴藏的力量却又如此之大的表白,我却是第一次感受到。
「我能为你做什麽吗?」既然是这样,虽然我觉得我对某种型号的恋爱特别有缘,但这件事我绝不能撒手不管。我感觉到车速慢了下来,大概是快抵达目的地了,我把脸贴在铁笼上,认真地问著。
「在下仅有一事相求。」
「嗯,不管什麽我都会挺你的!」
「挺?在下可以自己站好。」
「。反正就是会帮你的意思啦!你有什麽心愿?」
「请放在下出来。」
「咦。?」
我一呆,之前我完全没想到灰狼会做这种要求。本来我的想法是,在灰狼被抓进动物收容所前,问清楚他的心意,再替他办事,就算他要我去阻止安乐死,我也会帮他。
但是放一只灰狼出来,就算我一直以来和人类不熟,也知道这样子做,对於住在t市的人类而言,会造成多麽大的恐慌。一但动物园走丢一只狼的消息曝光,整个城市戒严都是有可能的。而且就像人类中有许多抢匪,动物也并非全都是良善之辈。
「这个。你非出来不可吗?如果你想做什麽事,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啊!」
「不,此事非在下亲自为之不可。」
「可是。」
「阁下无法信任在下吗?」
「我。」我忽然惊醒过来,我现在的犹豫,和john他们有什麽差别呢?眼前这只灰狼,他本来什麽也没有做,像抢匪的是人类,他们不由分说地剥夺他的家人和所爱,却把他像犯人一样关在这里。而我竟然怀疑这样一位受害者。
等我发觉时,我的手已经放在铁笼的鍊子上,用尽力气地扯著。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在黑暗的货车里找到一根铁棍,想起john教过我的技巧,我把铁棍一端抵住车底,然後用力往後撬:
「请不要伤害我的同类,好吗?」
「只怕到时并非在下伤害他人,而是阁下的同类不放过我。」
这只灰狼很明智,这也是我担心的。
「不过我答应你。」灰狼说,我惊讶地抬起头,
「把你的爪子伸过来,人类。」
我放下手上的铁棍,迟疑地将手掌贴上铁笼。灰狼抬起前肢,巨大的前掌无法伸出细缝,只隔著铁条和我虚抵者,但我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和心跳。
「以狼族的尊严,在下於此承诺,」他的脸也挪过来,我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
「无论发生何事,即使危及性命,也不伤害阁下的同类。仅以此誓。」
灰狼把爪子移开,然後用嘴叨起铁鍊。我才醒觉过来。
「咦?我并没有说连保命都不可以啊!如果真的有人要害你的话。」
「请阁下固定鍊子的另一端,可以吗?」
那只狼没有回答我,只是放低声音。我茫然地点了点头,用铁棍穿过铁鍊,把铁鍊整个钉在车底,我正疑惑灰狼要做什麽,忽然一阵大力传来,整个笼子喀啦喀啦地响,我忙努力地钉紧铁鍊。
我抬头一看,那只体型庞大的狼,竟然在狭小的空间里四肢伏地,咬住铁鍊往後猛拖,我们之间展开了拉锯,狼的力气大得令人害怕,就这样拉扯了十多次,铁鍊发出脆弱的悲鸣,终於硬生生地被拉断了。
「阁下之德,在下铭感五内。」
我用人类灵活的十指将缠绕的鍊子解开,灰狼很快地钻出铁笼。巨大的身型站在我面前,只要他愿意,大概可以把我一口吞乾净吧?但他却向我低头鞠躬。
「待此间事了,在下一定亲向阁下致谢,告辞。」
我小心地避开工作人员,躲到车底再悄悄离开。然後目送灰狼的影子钻入黑暗中。
※※※z※※y※※z※※z※※※
我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从动物园坐电车到停机坪。时间已经是深夜了,送走了灰狼,我才意识到我必须面对的现实,还有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友人。
我从地铁走上街道,徒步走进停机坪,然後我就发现,我的阳春直升机旁竟然停著john的蓝色lexus。而我的友人正抱臂站在车门旁,透过夜色静静望著我。
「我回来了。john。」
友人一句话也没说,我觉得有点害怕,但仍强迫自己挺直背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样跳车的。但是john,你看,我也好好的什麽事也没有啊!那些动物并不像你所想像的那麽危险,动不动就会伤害人。」
「那关我什麽事?」john忽然开口,声音冰冷。
「嗯?」
「你平安不平安,关我什麽事?就算你被狼攻击,你不是对动物很有一套吗?猛兽大概也能被你治得服服贴贴吧?动物专家。」
john冷笑道。我从来没听过友人用这种语气说话,至少是对我,我觉得很不安,右手不自觉地缩放著拳头。
「对不起啦,john,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我也知道。」
「关心你?真抱歉,我这根本不是在关心你,不是吗?我只是基於人类自私又自大的心理,以为肉食动物都会卑劣地危害人类。我的担心和坚持全是愚昧的表现,我根本不懂你和动物的深厚感情,对吧?」
「john,我。」
「那好极了,反正我永远也无法了解你,就像你永远不知道我在想什麽。你去拯救你的动物,我去研究我的生态,以後我也不用再禁止你什麽、唠叨你什麽,你高兴怎麽样都随便你吧!我已经累了。」
友人一说完话,竟然迳自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席,又碰地一声关上车门。车子呼啸地驶过我身边,直接开离停机坪,连等一下都没有。我追出两步,lexus的车尾灯在黑夜里拖曳出光芒。我茫然地看著友人绝尘而去。
我感觉到,这次john是真的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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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星期日,我像游魂一样地渡过。我曾试过打john的手机,但他果然没有开机,我本来想跑到研究院找他,但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笼罩著我,我什麽都不想做,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我以为灰狼失踪的事情,很快就会造成骚动。但是一日来平静无波,看来灰狼真的很厉害,没有让人类瞧见他的踪迹,动物园方面,大概是害怕造成恐慌,好像也没有泄漏讯息。星期日动物园闭馆,因此我也无法前去探望灰狼的兄弟。
星期一的早上,我去上学了。这对出席日数向来是全年级最少的我而言,是很难得的事,或许我脑袋里有个愚蠢的想法,想至少做点让john高兴的事吧!
「各位同学,我现在发给各位下次模拟科考的范围,请大家。」
再过一个春天,我似乎就要升上高中三年级。t市的义务教育是九年,而我完全不想再升学,但显然班上的其他人类并不这样想,睽违已久的学校笼罩著截然不同的气氛,据说即将到来的是一个叫鉴定考的东西,将决定未来三年级的分班方式。
我走进教室时,似乎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可以说不友善的视线。但我满脑子都被john和灰狼占满了,根本无心注意。
中午时,我在学校後栋的垃圾场旁发现了一只流浪狗。学校里的流浪狗都和我满熟的,但这只我没有看过,我一面吃著三明治,一面和他聊天,才知道他是新来的狗,从s市一路流浪到这里。那是只全黑的年轻小狗,我跟他说,欢迎他随时来找我聊天。
这天下午是体育课。我再也熬不住,趁著大家到更衣室换衣服,我匆匆抓了我的书包,逃离这个满是同类的牢笼。
※※※z※※y※※z※※z※※※
学校位在市中心,和市郊的动物园有些距离。我花了大约半小时的车程,才抵达目的地,一进门我就直冲猛兽猛禽区,我觉得有必要和灰狼的双胞弟弟见个面。
我依著园区地图,找到专门关狼的区域。t市动物园的狼有好几种:数量最多的墨西哥狼、北极狼和美州狼,稀有的红狼,还有白狼。我在栅栏前走来走去,但就是没看到和灰狼相似的狼,也没看到那只特别虚弱。
「咦。你不是john身边的那个小弟吗?」
我回过头,就看到teresa抬著大塑胶盒走了过来,我向她问好,她抹掉额头上的汗,在我身边停下。我看著她手上的东西,问道:「这是要喂狼的食物吗?」
「是啊。不过今天已经喂完了。」
「灰狼平常都吃些什麽啊?」我又问。
「以前动物园还没被裁截经费时,都会喂活体的山羊或野兔,为了让狼不失去本性,所以让它们至少保持捕捉猎物的感觉。不过现在城市里的动物园几乎都没这麽做了,都是喂已经处理好的肉块,最多就是隔日喂食,以适当的饥饿维持一点野性而已。」
「teresa小姐。喜欢动物吗?」
「嗯,喜欢啊,所以才会来考动物喂食员。」teresa笑著说。
我忽然有些感慨,虽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把人和动物放在同一个天枰上。但也有很多人以自己的方式爱护著动物,好像保护濒临绝种动物的john,还有teresa。
「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陪teresa走回员工休息室,她实在是个亲切的人,虽然讲话常让人听不太懂。
「有关john吗?」
「啊。对。」我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忆里的john,也和现在分道扬镳了。那时候的他其实我也不太了解啦,他有点神秘,而且老实说有时候有点可怕。」
「没错没错!john他常会坚持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又不好好说明。」
「不过他是个好人喔。」
teresa打断我的话,我看著她,露出不解的表情。
「老实说我是个很笨的人,一直到高中为止,都处於语言障碍的状态,你知道什麽是语言障碍吗,小弟?」
我摇摇头。teresa又继续说:「听说语言障碍是一种先天疾病,不过那个和眼睛瞎掉啦、脑性麻痹或是肢体残障之类的不同,那些恶名昭彰的毛病,别人就会觉得 『啊,你是残障人士,我要体谅你一点』至少还会表现出一点同情。但是语言障碍不一样,虽然是一种病,却不明显,常常会被认为是不专心或不认真的小孩。」
teresa坐在栅栏旁的树荫下,用手指在地上写了她的名字,然後指著问我:
「这怎麽念?」
「嗯?不是『teresa』吗?」
「是啊,你是直接看著字念出来的吧?这对大部分的小孩而言,都是很简单的事,可是我却不行,我看到一个字,没有办法把他变成语言输出来。所以小时候老师叫我站起来念课文,我都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麽办才好,看书和写字对我来讲都很困难,像是解微几分方程式一样地难。但我是一直到高中毕业,才检查出是脑子某个地方有问题。」
「那john他。」
「他当时就有劝我去医院看看,又说我的情况不严重,只要用特殊的方法,慢慢地读,慢慢地学,就会病入膏肓。他出国之前,还介绍我转到特殊教育的学校去。」
我看著teresa的脸,她微显疲态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红晕。
「teresa小姐,你对john。」
「哈哈哈,你是要问我是不是还喜欢他吗?这麽说吧!与其说是喜欢他,不如说是感激他。john这个人,其实是很善良的,对於弱小的东西,可以毫不吝啬地伸出援手。比如以前晚上要是下雨,john看到路旁有小狗小猫,都会捡回家养上一夜。」
「弱小的东西吗。」
这麽说来,john会捡我回家养,会这麽关心我,也是出於他对弱小的同情心吧!并不是因为我有那个地方特别,我就像路边的小狗小猫一样,等我可以照顾自己之後,他就会把我放生了,应该是这样才对。
「而且说真的,我已经结婚了啦,连孩子都有了。」teresa又说。
「结婚了?!」我呆了一呆。
「嗯,只不过前几年离婚了就是,孩子也不在了。」
「咦?不在了?为什麽会。」
「因为一点意外,不过这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提了。」teresa很快地说。她好像有点後悔讲到这些事,从树荫下站起来,重新扛起塑胶盒,对我微微一笑,
「好了,我要回去去工作了,希望你和john都能百年好合!」
她向我挥手道别。我心想:她的原意,应该是祝我和友人长命百岁吧?
「啊,对了!teresa小姐,我想请问一下,那只体质虚弱的灰狼在那里?」
「咦?你说那只狼吗?」teresa侧对著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大概在园内的动物医院吧,我不清楚!」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目送著她离去,然後便动身前往医院,因为今天是上班上学的日子,所以游客很少,我顺著指标找到动物医院,但是这个地方并不开放一般游客进入。我只好翻过草丛绕到後门,还好医院的窗没有关,我安静地爬上窗子溜进去。
大概是也是因为经费不足的关系,这间动物医院规模不大。窗下有几张大型动物专用的病床,墙上的笼子里关著几只鹦鹉,还有一只迷你猪在地上晃来晃去,有个看起来像兽医的人在另一个隔间打盹。我四处张望,在角落看见一个大型的铁笼。
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才一走近,笼子里的动物马上抬起头来:
「老哥?」
「啊,我是。」
「喔,是你啊,人类小弟。」令我惊讶的是,那只狼很快就认出了我。我仔细看去,笼子里的狼毛几乎都掉光了,体型也比之前那只小上很多,看起来精神很不好,尾巴和耳朵都垂垂的。但是那一双酷似兄长的眼睛,却仍炯炯有神地盯著我。
「你知道我?」
「是啊,你不知道双胞胎都有心电感应吗?」
「啊,原来是这样。」原来这个传说是真的。
「骗你的。」
「咦?」
「我哥来找过我了,他和我说了你的事,是你放他出来的吧?」
看来这只狼老弟的性格,和他哥完全是两样子。
「我老哥很严肃吧?」狼老弟仍是没有抬起头,只是微带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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