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的,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初雪落下的那天晚上,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里,再次驾着直升机来到研究院的宿舍。这其间我用尽了方法,想要找到友人行踪的蛛丝马迹,但都徒劳无功。
我打开沉重的大门,期待看到那张满是胡渣的脸猝不及防地回头,但迎接我的,还是一片黑暗,还有这些日子来积起的灰尘。我本来还怀着一丝期盼,友人会忽然回心转意,但我现在明白,john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搞什么鬼。〃
我一拳重重 在空荡荡的床上,在那张床上,john曾经无数次哄着我入睡,但如今却冰冷的像不曾睡过人一样。铁架上结的薄霜被我击得落了一地,正常不是都会留封信什么的吗?至少说句道别的话吧!把事情讲清楚再走,难道有那么难吗?
这想法让我起了另一个念头,对了,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或许某个人会知道john的去向,他在地球上还有另一个朋友,而且还是雌性。
我很轻易地在研究院找到了ailsa阿姨,她从研究室长廊那端走来,看见了我,竟然蓦地停住脚步,讶异地张大了口:
〃喔,天呀!〃
我还来不及开口,ailsa手中的资料落了一地,三五并步地朝我冲了过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
〃。还在这里?〃我覆诵她的话。
〃你不是应该和john。难道你们不是一起离开的吗?〃
〃ailsa姐姐,你知道john去了那里吗?〃我嗅到一丝希望的曙光,忙抓紧她的手。我才知道自己内心有多么心急和害怕,害怕这唯一的讯息断了,我便真的再也见不到友人。ailsa低头看着我,表情从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而后又显得有点哀伤。
〃来吧,我们去地下室的咖啡厅坐坐,你把详情说给我听。〃
她催促着我,他背后有个研究员挥舞着手上资料,对她大叫:〃ailsa小姐,要开会了!〃但大姐扭头说道:〃没空!我忙着拯救地球!〃便推着我进了电梯。我们在研究院附设的咖啡馆里对面而坐,ailsa请我喝柳澄汁,自己则点了杯摩卡咖啡。
〃john对你。做了什么吗?〃ailsa试探地问我。
我搅动着杯里的果粒。〃他吻了我。〃我说。
ailsa〃喔〃地一声,我觉得她有一种〃终于做了啊!〃的意思在,现在想想,ailsa和john这么好,应该早就知道友人对我的意图,这想法令我满脸通红,几乎不想直视这位与john同龄的大姐。我和她大略说了那天的情况,然后低下了头:
〃那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就跑了,到现在已经整整三个月了,还不见他人影。〃
〃那你是怎么想?〃ailsa打断我的抱怨。
〃怎么想。?〃
〃他对你说了吧,那你的心意呢?你喜欢john吗?〃她侧着头问我。
〃我。〃我张开口,却欲言又止。老实说,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如果这个问题可以如此轻易回答,我就不用在森林里一想想上三个月了:
〃我不知道,ailsa姐姐。我真的不知道!我想见john,他不能这样不声不响地跑走。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他,像他喜欢的形式那样,因为这对我而言真的很突然,突然到。我以往所认识的世界,好像整个被颠覆了。可是在我能进一步思考前,他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蓦地抬起头,这几个月来的旁徨、恐惧、不甘、气苦、懊悔还有思念,忽然全涌上心头来。我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哭的,但这回眼泪来的突然,我用双手握紧玻璃杯,泪水全落到杯子里,激起小小的涟漪,我觉得心脏像块抹布,被人扭转榨干,又扭回来,疼得难受:
〃他这样。叫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ailsa姐姐,我要怎么做才对?我要怎么做,john才会回到我身边?〃
ailsa一直静静看着我,直到我哭够了,抽咽着停了下来,她才叹了口气。
〃啧,john这家伙。〃她撇了撇嘴,似乎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
〃平常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大堆,什么不能让你在混淆的感情下表白、不能强迫你做出抉择、还有什么会面对现实等等的,结果到头来,这个男人还是跟个初恋的小学生一样,选择了最坏的做法嘛!这个卒仔!阳萎!软虾脚!〃
ailsa肆无忌惮地对着咖啡馆天花板骂着,里头人全往我们这里瞧。我目瞪口呆。
〃这个样做,不是要逼你转变你的感情吗?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做出来效果就是这样。不,他一定不会想那么多,一定只是因为无法面对你的决定,所以就逃走了,但却造成这样的结果,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依旧愣愣地看着她,直到她重新转回头来。她的眼神温柔下来,把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覆盖在我掌上,放轻了声音:
〃小鬼,你听我说。既然他已经主动戳破,那我也不必要再有所顾忌,john他很爱你,非常爱你,爱到超乎你想像的境界,你是他生命里无可取代的人。〃
我微微震了一下,听到john亲口说出喜欢我时,我还没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当时实在是一片混乱。但如今从外人口中对我坦承,我忽然真切地感觉到,john是真的对我抱持着那样的情感。
〃但是就因为太过在乎你,小鬼,你要知道一件事,john他是非常优秀的人,从小到大,从里到外,都是优秀到无法再优秀的人类。〃
〃嗯,我知道。〃
〃就因为他是如此优秀,所以其实他这个人,没有真正尝过失败的滋味。简单来讲就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真正的挫折,那和实验失败、数据搞错的挫折不同,是把他的人整个否定的那种挫折。而你对他的拒绝,就是那一类的挫折,这对他来讲是全新的体验,他感到害怕,也无法承受,所以他就逃走了。〃
我听得似懂非懂,又有好多话想问。但ailsa不让我插口: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他把你当成一种战利品,想征服你获得成就感。而是我想告诉你,就因为太在乎你,他才没办法面对你,他的优秀造成他的脆弱,他对你的爱又加深他的混乱。只有离你远远的,才能稍微阻止他即将崩溃的自信心,这样你懂吗?〃
我想起john那天在我的家里,那副旁惶不知所措的模样,心口的闷疼又一阵阵涌上来,我实在不想见到john那种表情。
〃可是,我想见他,我真的很想见他。〃这回换我不知所措。
〃你想见他,是基于儿子对父亲的孺慕,对挚友的关心,还是对情人的相思?〃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小鬼,你听好,〃ailsa看着我的眼睛,不容我有丝毫逃避:
〃john会离开那么久,虽然害怕的原因是有,但像他这种人,一定同时也在寻找调适的机制,他不会一辈子浑浑噩噩下去。他在试着离开你,看看过了这十八年,有没有可能找出一条没有了你、也能好好活下的人生道路。这段阵痛期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但等他找到了,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吗?真的吗?〃我几乎站起身。
〃我想总会有那么一天,但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当然,我也不排除是一辈子。〃ailsa说。她的话又浇熄了我的兴致,我捏紧吸管不发一语。ailsa又继续说:
〃但你如果下定决心去找他,你就要负起责任。小鬼,我不会帮john说话,他闹消失这一步棋确实是走得很没品,因为他应该想得到,那会使你陷入怎样的一个境地。但我也要说实话,假使你真的被逼着随他起舞,你去见了他,那就是给他希望。如果你给了他希望,却不能对他有所回应的话,他会比永远见不到你,还要更加痛苦百倍。〃她严肃地盯着我:
〃所以你要想清楚,john这个人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假使你只是对亲人的依恋,那么你已经长大了,应该有那分能力忍受孤独,假使只是对朋友的依恋,那么天下本无不散的宴席,你也不必急着去见他,缘份到了自然会重逢。如果你有生活上的困难,我也会协助你,比如想念大学或什么的,〃
她深吸了口气,把手中的咖啡,像啤酒一般一饮而尽:
〃假如你有什么非见john不可的理由,那么唯一的前提就是,你已经做好了最终的抉择。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我听了ailsa的话,一时沉默不语。我从一个不懂世事的高中生,突然有许多人伸出手来挡住我,逼迫我做出一生的诀择,我觉得很气苦,这些人还真是相信我的恋爱慧根哪。ailsa彷佛读出我的心意,她捏紧了我的手:
〃不要怕,不要觉得有压力。这是你的人生,不要因为那个人对你的恩情,让你做出违逆心愿的决定,问问你的心,他会告诉你答案。〃
ailsa送我到研究院的门口,临走前,她又叫住我。
〃如果你做了决定,欢迎随时来找我,我告诉你john的去处。你放心,你可以慢慢考虑,就像我说的,他这个人很坚强,放久了也不会烂的。〃
我回到了家里,整个人沉入沙发中。
雪在森林里静静地下着,门外一片死寂。我脑海里还回荡着ailsa的话,照她的说法,john并没有失踪,只是像johnny一样躲着我而已,只要我愿意,就可以见到那个人,如果是几天前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飞过去见他。
但是ailsa的说法,却像铁链一样紧箍着我。和john变成恋人,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我无法想像和他手牵手,说着甜言蜜语,然后白头偕老的样子,我也无法想像,这个男人以对情人的姿态,对我做出任何亲密的举止,就连上回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也让我觉得别扭。
一想到我如果去见john,就意味这些事情的实现,我就感到踌躇。这个意思是说,我终究还是无法对john产生爱情吗?
但如此强烈地、几乎要啃蚀我灵魂的,那种想要见到john的心情,又是怎么回事?
我一开始说服自己,我就知道我输了。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收拾着行李,今天收一件上衣,明天又收一根牙刷,直觉告诉我,友人去了很远的地方 。
日历一页页撕去,直到耶诞节前夕,我终于收拾完所有的行李,站在积得厚厚的雪堆上,握着手中微凉的手机伫立着。那一天,友人就是从这里离去,从此一去不返。
我朝小路踏出了一步,背后便传来草丛的声响。我蓦然回过头,就看那个久违的灰影,高大英挺的身躯、亮丽而微刺的狼毛,我不晓得有多久没有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霎那间孤独感几乎被一扫而空。我的行李落到地上,冲过去想抱住他:
〃johnny。!〃
〃久违了,在下。很想念你。〃johnny平静地说。
灰狼的身上盖满了雪,彷佛在森林里奔跑了一阵子,胸口微微起伏,吐出淡淡的白烟。我用裹紧大衣的身子紧抱着他,声音几乎哽咽:〃你去了那里了?你为什么要躲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找我了!我。我也很想你。〃
johnny摩擦着我的脸颊,感受到他的体温,我觉得安心至极,我摸着他的身体,数月不见,我的狼削瘦许多,但英俊依旧。我的手臂颤抖着,深怕他再一次从我面前消失。〃我真的很想你。〃
〃。阁下要去见那个人类吗?〃
然而灰狼的话,却蓦地把我拉回现实。他的语气始终很平静,但我却不知如何回应他的温柔:〃我。〃
〃阁下已经做了诀择,对吗?〃我的狼轻轻说。
〃没有,我还不知道。不,我是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先见到他。〃
〃如果那个人类见了你,要求你做他的伴侣,你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我。可能。会吧。〃我确实是有点心里准备。
灰狼好像深深叹了口气,他挣开我的怀抱,凝视着我。
〃就如在下先前所言,希望阁下能做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如今阁下心意已定,在下衷心祝福。〃他在我茫然地视线下退后两步,然后转过身去:
〃愿阁下幸福,在下。就此告辞了。〃
〃等一下!〃我看着他几下踪跃,就要消失在树林里。这举动令我心惊胆颤,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上去,把他抱倒在雪地里:
〃告辞是什么意思?你要去那里?你。还会回来看我吧?〃
〃阁下已经选择了伴侣,那么就如在下说过的,我愿意放弃,接下来将往何方,在下也不知道,不过吾辈本性习于流浪,倒也没有什么就是了。〃
〃不!我不是问这个!你要离开我?你永远不再见我的面了吗?〃我嘶喊着。
〃就形式的意义上,的确是的。但阁下将永存在下心中。〃
〃为什么?!〃我大叫出声,声音一片沙哑,雪在我周身落下,满布我的头脸,我却毫无知觉:
〃我们难道。不能像以前一样,只做朋友么?不用天天腻在一起没关系,但是我想和你谈天、想和你一起听音乐、想和你聊森林里的八卦,觉得冷的时候,想抱着你入睡,我们以前不都这样吗?为什么要永不见面?我不要这样!〃
〃阁下是要在下窝在你身边,像城市那些猫狗宠物一样,看着你和另一位人类伴侣亲热、谈笑,甚至交配,然后带着另一种生物的气味,抱着我入眠吗?〃
灰狼的话像一击晨钟,〃咚〃地一声击中我的脑子。我呆呆地望着他,johnny望着雪地的投影,声音充满苦涩:
〃在下认识阁下差不多一年,这是在下第一次没在阁下身上,闻到那个人类的味道。在下曾经说过,吾辈热爱自由,所以也不会束缚伴侣的自由,但在下。还没有高尚到,能和另一位伴侣分享阁下的一切。对不起。〃
我依旧愣的像尊泥塑木偶,灰狼说完话,掉过头又要走。我从雪地里站直身,握紧双拳喊着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可是我不能。我喜欢你!johnny,求求你,我受不了再也见不到你,我。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灰狼顿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睛温柔地凝视着我。
〃但你还是选择了那个人类,对吗?〃
〃是没错,但那不一样,我对john。可我对你。我。〃
我不知该如何诉说,我真的慌了,整个人跪倒在雪地里,心痛的像刀割般,手脚一片冰凉,几乎像要死了一样,即使发现john远走高飞,我也不曾这么惊慌。
我浑身都在发抖,对空间和时间失去了感觉,直到温热的舌接触我的颈子,johnny踱回我身边,轻轻舔着我的面颊:
〃不要这样,分离是常有的事。人类的寿命如此漫长,你们一生都在邂逅分离,说来惭愧,在下早有预感,也乐见这样的选择,阁下是人类,理应回归同一个族群,这样对阁下而言,才是最幸福的事。无论你如何亲近狼群,狼群也不能给你一个稳妥的家,就像人类排挤吾辈一样。在下是确信你能幸福,才下定决心放手的。〃
我无法说话,泪水模糊了我的视觉,我只能尽其所能地抱紧我的灰狼。我不知道和他在雪地里相拥了多久,我疯狂地拥着他,甚至亲吻他的额角,试图记住他每一根骨头的形状,直到我四肢冻得僵硬,他才轻轻退开:
〃johnny。〃我呜咽着。
〃这是个好名字。在下会永远带着这个名字。谢谢你。〃
〃johnny!〃我再次叫住他,但这回没有扑上去。他依恋地回过头来,我粗鲁地抹掉泪水,知道自己再也挽留不住他,也没有资格挽留他:
〃你会幸福的。对不对?你还很年轻,你说你成全我的幸福,但你也会寻找你的幸福,对吗?〃
灰狼低首蹭了一下雪地,然后抬头看着我,眼神仍然满溢他独有的沉稳。就像我们第一次在动物园里见面,他对我求救,而我伸出援手一样,我们的生命,曾经如此紧紧相系,分享彼此的温柔:
〃在下说过了,狼的一生很短暂,一但做了决定,便终生至死不渝。〃他的话让我眼泪又失了控,我几乎无法站稳:
〃但阁下请放心,我永远不会孤独,和阁下相处的时光,会陪着我一辈子,我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成就我个人的幸福。永别了。〃
我伸手扶住那株橡木,不久前,johnny还在满丛白花间,对我表达心意。而今他的脚印渐行渐远,我一个人站在雪地中心,周围一样是无边的白,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一路颠颠倒倒的尾随,直到再也不能往前,我的两脚也冻僵了。我看着灰狼越过一道溪沟,背影越来越小,终于放声大叫:
〃johnny。!〃
我声嘶力竭地叫着,他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我最后一次对他大喊。
〃我下辈子。下辈子一定会投胎成母狼!然后。然后永远和你在一起,听见没有,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风雪疾卷而来,淹没了灰狼的背影。蒙胧间,我看见他回过头来,温暖的语调随风送进我耳畔,那是我记忆里最后的johnny:
〃不用母狼,公的。就可以了。〃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眼泪可流,好像把我过去十八年的泪水,在一夕间用尽似的。灰狼离开后,我痛苦的无法移动脚步,几乎要昏倒在雪地里,强撑着返回我的小窝,连行李也没捡,窝在沙发上哭个不停。
我不断地落泪,哭累了睡着,醒来又继续哭,几乎不觉得饿,只觉得好无力好无力。我终于明白何谓痛不欲生,我的心痛到难以想像,好像有什么人拿了把刀,硬生生把我的灵魂刨去一块,伤口空荡荡的,不停渗出血水。用再多的泪水,也无法补满。
我在夜里沉沉地睡去,那天北方捎来了大雪,我眼角挂着泪痕,在雪地里待得太久,我发了高烧,却无心吃药退烧,因为心要比身体难受多了。
在痛得难以忍受的时候,我甚至开始恨起我的友人,为什么要爱上我?为什么不保持原来的关系就好?虽然我知道,这种恨终究是无理取闹,任何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就像我不能割舍我的狼,john也无法欺骗自己,做我一辈子的父亲。
而后我终于在晨曦中醒来,屋外的雪依旧下个不停,我发觉我眼角的泪,竟然有舔过的痕迹,我立时惊的直起身来,紧张的东张西望,发觉屋外有一行足迹,沉重地点在初雪上。我才知道我的狼去而复返,在大雪夜里为我舐去眼泪,又默默地独自离去。
于是我最后一次痛哭失声,抱紧我身上的毡毯,上头还留有灰狼的味道,是他衔来为我盖上的。我知道,我将永远忘不了他,我这一辈子,我不管选择何人,都将欠他一颗真心、一份憾恨,这是我的报应。
我又在小屋里过了几天,天气逐渐放晴。哭过疼过之后,我的心竟奇妙地渐渐平复下来,对于去见john这件事,终于真正下定了决心。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事情和他说清楚,虽然不见得全像ailsa建议的那样,但现在我不仅止是一个人,我身上背负着一只狼的善意,决不能因为我的犹豫,令他付之东流。我有义务要幸福。
我选择在cristmaseve前一天去找ailsa。当我提着大包小包,走到研究院门口时,却意外地看见她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
我有点惊讶,她对我灿然一笑,手上拿着不知什么一叠东西,快步朝我走来:
〃好啦,你真的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她把那叠东西塞到我手里,我愣愣地瞧着她:〃呃。ailsa大姐,你一直在这种地方等我吗?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哎哟,也没有啦,我只是偶尔会出来探个头,望一望,最多一天四五次而已,今天刚好就碰上啦!好了好了,别废话了,我东西都帮你准备好了,你马上就可以去找他。〃
〃呃。这些是。〃
〃你的护照和机票,你还没成年,又没出过国,办护照本来要监护人代理,不过这种事情对我爸来说是小case啦!要伪造的也行喔!啊,知道t市的机场在那吧!要我开车送你去吗?〃
我满怀复杂的心情收下那些东西,把他收到我的随身包里,然后抬起头。
〃对了。ailsa大姐,john现在到底在那里?〃我瞄了眼机票的目的地。
〃喔,其实你应该也猜得到啦,那是他失去一切,又得到一切的地方。〃ailsa望着我,好像想透过我,看见彼方另一位友人的身影:
〃西伯利亚的里斯特温卡,科学中心附属观测站,也是你父母曾经待过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愚蠢又迟钝的人。听了这么多关于john的故事,竟然还猜不出他的想法,或许我真的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他,我所知道的,只是他是个全能学者外加严肃监护人的部分。而john身为人类的情感和想法,我却丝毫不曾去碰触。
我是第一次出国,ailsa送我到t市国际机场。帮我办了登机手续,寄了行李,从这里坐飞机到伊尔库茨克要二十多个小时,我的直觉果然没错,john真的躲我躲到地球另一端去。她一直送我到候机室,然后因为工作被call了回去:
〃保重啊,路上有怪叔叔跟你搭讪的话,要叫救命喔!〃她大力挥着手。也不管候机室的人都在看她。这个女子,总是活着如此我行我素,却又莫名令人钦佩:
〃还有,帮我痛揍一顿那个混蛋,要不然把他拎回来让我自己扁也行,知道了吗?一路顺风!〃
我怀着忐忒不安的心上了飞机,因为是非假日,机上几乎都是要到国外出差的公司职员。到处都是西装笔挺的男人,而且我上了飞机才惊骇地发现, ailsa这位大小姐竟然帮我订了头等舱,我不安地坐在宽大到夸张的西班牙小牛皮座椅里,看着眼前的高档视听仪器。空服员大姐迟疑地把我领到座位上,毕竟坐头等舱的高中生并不多见。
旅途一路很平顺,除了菜单让我看不懂之外。我的斜对角包厢里坐着一位中年大叔,看起来某个企业的大老板,从起飞就频频往我这看。
〃小弟,你要去西伯利亚吗嘎喔?〃晚餐过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跑过来跟我搭讪。
〃嗯,啊,是啊。〃他讲话有奇怪的尾音,看来不是t市的人。
〃一个人嘎喔?〃
〃对。〃
〃是要去找女朋友吗嘎喔?还是未婚妻嘎喔?〃他可能以为我是那个企业的小开。
他的问题让我略呆了一下,脑海里浮现那张令人怀念的、布满胡子的脸。想到就要能够见到他,我觉得既害怕,又有点紧张,脸色微微一红。
〃不,是比那些还要重要的人。〃我悠悠地回答。
大概是因为坐头等舱的关系,旅途虽然长得夸张,但大体上还算愉快。那位中年大叔对我充满兴趣,不停跑来跟我串门子,还一直点红酒请我喝。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我会这么有大叔缘,但是女性或与我年龄相近的少年,我就完全相处不来。
下机之前,他还抽出名片递给我,上面除了电话外,都是我看不懂的文字,可能是俄罗斯文吧!他好像在当地有事务所之类的。我索性拿出ailsa写给我的指南问他,里面详细记载了到了伊尔库茨克机场后,如何去观测站的方法。
〃喔,这个地方很偏僻呢嘎喔,我请人送你过去好了嘎喔。〃
那位大叔一出机场,就有两辆蓝宝坚尼和一辆劳斯莱斯在lobby外等他,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排黑衣人从车上下来,用红地毯把那位大叔请上车。然后他手一挥,和某位一样西装笔挺的人交代了几句,那个人就朝我走过来,把我半强迫地拉上其中一台车。
〃请上车,老板交代我,务必把少爷送到贝加尔森林的生态保育观测站,嘎喔。〃
看来尾音是会传染的。
北地的冬季风光很美,但也冷得要命。要不是这车子的内装奇佳,暖气也很强,我大概会冷到变冰棒。陌生的街道在窗外掠过,橘红尖顶的房屋罗列在城市里,车子不断往北开,覆盖满白雪的山头从窗口掠过,最后经过一片小树林,钻进宁静的湖边公路。
我看见几辆大卡车轰隆隆地经过,送我来的黑衣男子跟我解释,那是铲雪车,在里斯特温卡,冬季每天都要铲掉几吨的雪,马路才能正常行走。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同时也真正感受到,我真的追john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离开湖滨公路后,路便渐渐狭窄。司机替车轮缠上雪链,又继续往北开,天色越来越暗,黑压压的森林扑天盖地而来,我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怀着恐惧又好奇的心情,瞻仰着片我从未见过的世界。路边的雪堆忽然翻起,一抹黑影掠过,我警醒地抬起头:
〃那是狼吗?〃
黑衣男子看了一眼。〃不,只是只獾。狼不会在这时候出现,嘎喔。〃我松了口气,不知怎地又有点失望,森林里随处可见小动物的踪迹,还有只松鼠滚到马路上来,慢慢的,连马路也不见了,百里之内一无灯光,车子也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再过去路太小,车子进不去。你顺着小路过去,就可以看到那个观测站,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嘎喔。〃
我下了车,踩在坚硬的雪地上,雪的反光让我睁不开眼,我把帽沿拉低,再把准备好的雪镜戴上。车上的人和我鞠躬后,就掉头走了,我看着我在车上的倒影,简直像团毛球,不禁笑出声来,john如果见到我,说不定还认不出我。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延伸到无边无际的那头,根本分辨不出来是白天或晚上。我驻立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这是我头一回脚踏西伯利亚的土地,放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雪,只有几只乌鸦嘎喳地振翅朝空飞去。我忽然觉得心痛,却不知是为什么。
观测站发出微弱的灯光,我摸索着靠近,建筑物上压满了厚厚的雪,外观和t市的研究院有些像,像个冰冷的巨人般矗立在那。我沿着墙绕了一圈,很快便感受到无边的寒冷,但又不知该怎么进去、进去后又该怎么办。
我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建筑物的后头有个小门,好像是让里头的人方便进出。小门连着厚厚一层挡雪墙。开门的是群研究员模样的人,我趁着他们在门口讨论着事情,像老鼠一样悄悄溜了进去,还在积雪上滑了一跤,才艰难地抓着墙垣爬起来。
因为怕被风雪吹破,里斯特温卡的建筑物几乎不设玻璃窗,我找不到可以窥视的地方,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小小的窗子,是用来透气的气窗。我像只溺水的鸟般拚命垫高脚尖,想要看得清楚一点,但我才把脸凑上去,就听见了那个声音:
〃喂,把那边那叠照片拿过来一下!〃
我一瞬间冻结在那里。仅止是一句话,就能让人如此感动,我不知有多久没听见这个嗓音,熟悉的令人心暖,又陌生的令人心酸。
〃极地的冻土层因为气温逐年升高,以致产生过速的融化,冻土层的土壤多为碳所组成,因而释放出大量的二氧化碳,如果西伯利亚的冻土层全数融化,则目前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可能会是过去的一倍有余,我认为这是主要原因之一。〃
我努力地扶着窗沿,那个令我想念近半年的男人背对着我,双手支在房间的长桌上,一脸专注地用笔在大叠资料上比划。我很少见到john工作的样子,他的态度坚决、眼神严肃,随时充满信心,一如他做任何事情一样。我看得百感交集,看来他在这个地方也过得很好,是认真在寻找他的生存知道,认真地往梦想迈进。
快半年不见,john的脸还是一样满布着胡渣,还结着淡淡的霜,人好像瘦了一圈,西伯利亚的气候让他更像一只苍劲的老狼,浑身充满孤独的力量。这让我又想起那个永远离开我的朋友,心头像针扎一样地痛起来,我忙咬紧下唇瞥开头。
我不禁犹豫起来。这样的john,真的还会需要我吗?说不定他早已想开了,把我抛到一边,决心把全副精神放在他心爱的地球生态系上,看到我来,他说不定还会觉得困扰,认为我打扰到他全新的生活。
我缓下垫高的脚尖,静立在挡土墙间,握拳暖了暖十指,或许我应该立刻掉头。现在回里斯特温卡机场的话,还有回t市的班机,我应该像从没来过一样,悄悄地回到属于我的森林。而或许johnny还没有走远,我可以找他回来,我们仍可像过去一样。
〃john先生,我明白了,您的见解很有参考价值。不过您也真厉害,才刚被调驻来这个鬼地方,就马上适应这里的气候,您不累吗?要不要去起居厅喝一杯?里斯特温卡的volka可是很有名的喔。〃
我几乎就要付诸于实行,但我才动了一下,房里的人好像也告一段落,纷纷站起身来。我看见john起身,沉默而缓慢地伸了个懒腰:
〃不,我不累,待会我还想看一会儿早上拍的幻灯片。〃
〃这么认真?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睡吧,小心累坏身体啊,年轻人。〃
房内大多是年长的研究员,有个满头白发的人拍了john一掌,爽朗地大笑起来。会被派驻到观测站的人,好像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家伙,友人是里头最年轻的,我看见john微侧过头,对着长者挤出一丝客套的笑,随即恢复那副令人心痛的冰冷。
〃无所谓,让自己忙一点,才不会胡思乱想。〃他毫无音调起伏地说道。
我心脏重重一跳,john深邃的褐眼微现在灯光下,竟布满了血丝,眼眶也有明显的黑眼圈。john难道是在说我的事吗?他为了我的事,在胡思乱想吗?那么我还是应该去见他,让他安心一下,这样比较好吧?我一时心中紊乱,没注意到房内的人开始移动,john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他身边的研究员叫住他:
〃喂,john,你去那里?快吃晚饭了耶。〃
〃去外头走一走,散散心。〃他简短地答。
〃又去散心?夜晚的西伯利亚有这么好看吗?〃
〃嗯。〃
我心中一惊,门在毫无预警下被推开了,我才发觉那里竟然还有个密不通风的门,可能怕风从缝细中吹进去,那扇门整个内嵌,我才会没有看到。等我察觉时,友人已经低垂着头,穿上大衣快步走了出来。
我吓得整个人跳起来,本能地想从挡土墙外的小门再溜出去。但一急又被同样的地方滑倒,整个人碰地一声倒在坚硬的冰雪上,john立时敏锐地抬起头来:
〃什么东西?〃
他会说〃什么东西〃,大概是这附近常有獾或狐狸之类的生物跑来吧!我捏着鼻子狼狈地爬起来,霎那间与他四目交投。john完全僵住了。
〃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好像闯空门偷鸡被抓包的黄鼠狼,john的眼睛越张越大,因为我浑身裹紧,还戴着雪镜,他果然一时认我不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总之等我查觉时,我已经转过身,一拐一拐地往雪地外狂奔。
〃等一下。等一下!〃
我踏着观测站外的小路拚命往前跑,离开散发热气的屋子,小路的积雪便越来越松软,结冰的地方也变少了。我感觉到john在后面追我,一面追一面喊着我,我也不明白为何要跑得这么拚命,其实我一直想停下来,但生物本能趋使着我,让我像只被狼追赶的猎物,结果一脚踩到松开的深雪里,跌了一个筋斗。
〃哇。呀!〃
我听那位黑衣人大叔说,西伯利亚草原上到处都有这种雪洞,有的深达数十公尺,掉下去就和掉进流沙一样,必死无疑。我挣扎着攀爬出来,还想继续往前跑,但john猛地向前一扑,像猛兽一样把我扑倒在小路上,双手钳住我的臂膀,让我动弹不得。
〃放开。放开我,john,放开我!〃我无意识地大叫着。
我们在雪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周围的积雪被弄得一团乱。但john死都不肯放开我,我们滚到一座像汲水管的机器旁,我的毛帽掉了,雪镜也被扫到一旁,围巾在搏斗时缠到枯枝不翼而飞。最后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冻土上,john仍然紧抓着我不放。
〃是你。真的是你。〃
john自己也喘着不停,浓稠的白雾飘散到冷空气里。我的脸冻得通红,几乎没有知觉,他把我的脸捧正,跨在我身上凝视我的眼睛,好像要确认我是本尊一样。我忙挥开他的手,从他身下钻出来,随即又滑倒在路面上,我双手着地退了两下。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john的语气仍旧很激动,大衣也乱成一团,他缓缓站起身来,我们隔着两公尺对望,我喘息着,觉得双腿发软,几乎没力气站起来:
〃。你还敢说!〃
我的声音沙哑,赶忙咳了两下,让它恢复正常。我狠狠瞪视着许久不见的友人,坐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看起来更加高大:
〃是谁这么突然地在我家吻了我、对我说了一堆没头没脑,听起来像是表白的话,而后又一声不响的远走高飞,连点信息也不留下?!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你知道我有多紧张吗?姑且不论我的心情如何,我们十八年的交情,你这样说斩断就斩断,能叫我不担心吗?你知道我看到空荡荡的宿舍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吗?〃
雪镜不知滚到那去了,雪的反光刺的我眼睛好痛,我的眼眶一片红,眼泪也渗了出来。john看起来也很难受,眨巴着眼呆望着我。
〃为什么要这样逼我?john,为什么?你明知道我很在乎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放着你不管,你明明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你还这样自跟我赌气,我才几岁,你不是说要照顾我到成年吗?你老是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现在却。〃
我说不出话来,在这种寒冬中,口舌笨拙的我更加迟钝。我抿着唇瞥过头,john满脸痛苦地看着我,他的手在发抖:
〃可是你并不爱我。对吗?〃
〃我当然爱你!〃
〃不,你对我的感情并不是爱情,你只是把我当父亲。〃
〃对!我就是来跟你说清楚这件事!〃
我挣扎着站起身来,少了围巾和帽子的庇护,我的头发上结满了霜,脸也冻僵了,但我满腔火焰都燃了起来,根本管不了这么多:
〃你们这些人发什么神经?你也是,ailsa大姐也是!我被你一手养大,和你相处了十八年,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心里也一直把你视为亲人,对你充满感情,这些感情是用各种记忆、各种点点滴滴累积起来的,全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但现在你们却跟我说,因为你爱上了我,所以我必须马上把我这分感情切割,分出那些是亲情、那些是友情、那些是爱情。然后把亲情和友情的部分通通忘掉,只抽取爱情的部分,这样我才有资格追你回来!〃
我可能是喊得太大声了,有只小白兔从雪洞里钻出来,朝我们瞥了一眼,又迅速钻回大自然的庇护中:
〃搞什么鬼啊,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又不是镁锌铜片!我那知道我对你的感情,那一块是友情、那一块是亲情、而那一块又是爱情?!我只知道john这个人对我很重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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