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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阅读

作品:迎春花|作者:务必要开心|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14:49:05|下载:迎春花TXT下载
  “真混帐!”江合骂道,“快押他走!”

  “不急。”春梅阻止了民兵,在她再三地劝导下,任保讲真话了。

  昨儿天亮前,老东山在河北靠近他自己地头的堤上加土,不是听到玉米地里一阵籁籁的响声吗?原来这响声和江任保有关系。

  江任保早注意上老东山的这块玉米长得好,棒子大,昨天鸡叫前就带着麻袋来偷,不料他刚进去掰了几个玉米,就听到有人来了,并且从咳嗽声音上辨出正是老东山。这块地伸在堤的拐弯处,北面是河,南面是只能种稻子的水洼地,现在水及稻腰,人进去泥浆达到大腿,这块比堤坝稍矮一点的玉米地,只有东西两条进路,而且这路必经堤上。现在老东山在东面向堤上加土,正好卡住任保东去的路途。任保心里着急,正要从西面的出路逃走,忽然听到老东山和江水山讲话的声音。江任保吓得汗从头冒,江水山最惊醒,若是被民兵队长抓住……总算幸运,一会,任保就听到江水山走了。他就悄悄地躲着老东山,溜上河堤向西走。不料,他走出一箭路,又听到前面有挖土声。任保心里叫苦:“妈呀,江水山没走!奶奶的,今儿倒霉,东有老东山挡道,西有江水山拦路,把我夹在两‘山’中间,出不去了!”他转念一寻思,胆子又大了:“一不做,二不休,老子今天算偷定了!就在你老东山眼皮底下显身手。”于是,江任保又摸回他的隔壁邻居老东山的玉米地里。他一时不慎碰动了玉米叶,老东山发问,他没出声,也没见再问。他心想:“如果是江水山,这下就糟啦!”任保将麻袋铺好,躺在地上,眼观天象,耳听老东山的掘土声,直等到天亮,老东山走了,江任保就一跃而起,这时才发现玉米太嫩不能吃,就拣最大的菜瓜摘了八个。任保钻出庄稼地,观察动静,发现江水山还在西面忙着向堤上加土。他心里笑道:“嘿嘿,民兵队长真辛苦,只顾为大家干活去了!我可要回家吃饱睡大觉啦!”他将菜瓜背到树林里的深草中藏好,等他老婆当夜按着地址、记号,轻快地搬回家……“你怎么不早说!”春玲又兴奋又气恼地说。

  “我知道民兵队长那时没进村,更不会去强奸军属。我想报告——能立功,又怕漏出我偷——受罚。”任保咕噜道,“教导员宽大我吧!”

  “这末说,东山大爷也能替水山做证。”春玲看着春梅说,“姐,打发人去找他吧,他昨儿去走亲戚还没回来。”“对,他的话,更会使人信服。”春梅点头道,她又严厉批评教育了任保一顿,打发他走了。

  江合把烟锅伸进烟口袋里装烟,说:“这家伙真说出了要紧的话,看来他这次还偷对了……哈哈!任保就瞅上老东山,我的东西他可不敢动……咦!”他掏出烟袋一看,锅子里一星烟面子也没有,再一瞧,烟口袋空空的。“怎么,我刚装满的烟口袋就空啦?”

  那位民兵笑道:“大约是叫任保倒空了,我看他出门就从口袋里摸着烟,向烟袋上按。”

  “他多会偷的?”江合好生惊奇,一想,摇摇头道,“对了,方才我正给你们说话,有人拿我的烟口袋,我以为是谁要烟抽……这个江任保,真是胆大,在人眼前都敢偷!唉,他可真能偷!”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这时通知来开会的村干部,都陆续到齐了……

  参加闹事的军属、案属女人们,都挤在后墙角的暗影里。把头使劲低着,喘气都不敢出声。这里面缺少孙俊英和冯寡妇,以及另外三个女人。

  全村烈、军、工、案属大会在学校教室里召开。参加的人特别多,每家不是一个代表,几乎全体出席,另外有各个团体的代表;自动列席的人更多。屋里盛不下,很多人不顾细雨蒙蒙湿衣裳,都堵在门口。

  屋里两盏大豆油灯通亮,空气闷热。幸好烈、军、工、案属大都是妇女,不然加上抽烟,真能令人透不过气来。

  会议还没召开,乱哄哄的人声象是蜜蜂闹窝。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堆闹事的女人身上。

  “你们怎么不上前面去,熊啦?打了指导员不过瘾,教导员今天来了,再动手吧!”

  “这些母狼装死啦!你们的威风呢?骚货,死不要脸!”“全村多少军属,大家都过得下去,就你们这些娘养的不跟好人学,走邪路!就没睁开眼睛看看冷元叔,大儿子牺牲了,二儿子去!他为护公粮,也……”

  “和她们说这些,还不是对牛弹琴?要真问良心,振德哥家比谁都进步,为革命出力大!人家又是烈属又是军属又是工属,她们这些臭娘们倒觉得自己吃亏!真他妈的少挨揍!”“不用低着头,脏脸盖不住。你们把裤子脱下包着头吧,那腚比脸还干净些!”

  ……

  愤怒的喊声,骂声,直向闹事的女人耳朵里钻。天是如此的闷热,她们身上流着汗,但是互相还是向一起挤,挤。打了指导员的女人们,并不是担心受惩办。

  当时,指导员满脸流着血,让她们回家干活,命令谁也不准打她们。这曾使女人们不敢相信。她们以为,即使她们打对了,他也要出出气呀!她们想,一定有更大的惩罚在后面,她们准备着和曹振德上政府打官司,有三个胆小的女人,甚至偷偷溜回娘家去了。

  整个下午在等待着灾难降临的女人们,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去敲她们门的不是民兵,而是干部,和那些在她们心目中工作很积极、但还不知道他们就是共产党员的人。春梅在干部会上向大家布置,分头去说服闹事的军属、案属,向她们讲明党的政策,解除受惩办的顾虑,破除谣言,发动她们揭露主谋者。春梅自己也走访了几家军属,并宣布了为期四个月的民工已经回来了的消息。由于当天傍晚老东山赶回了村,做了更加有力的证明,江水山强奸桂花的谣言,也就彻底粉碎了。

  经过发动,闹事女人们都明白过来,承认了错误,一致揭露孙俊英和冯寡妇怎样讲的坏话,煽动她们去找江水山,打曹振德。她们现在是自羞自惭,迫于众人的虎视怒颜,所以才抬不起头。

  春梅和江合挤进屋,人们立时安静下来。

  村长宣布开会以后,区教导员曹春梅用镇静、浑厚的声音说:“今晚开烈、军、工、案属会,是和大家谈谈,也征求大家对政府的意见。”她顿了一下,怀着深沉的感情说道,“乡亲们!这一时期是叫大家受苦了,政府没把你们的困难完全解决好,这是实在的。按理,你们把亲人送给革命,是应该受到很周到的照顾,我们也想这样做。可是大家知道,反动派没等咱们把日本鬼子打出去缓过一口气,就又开了火。咱们为了活命,为了求解放,必须打敌人,解放全中国!青年们一批批上了前线,支前工作越来越重了,劳动力少了,更加上去年春旱夏涝,收成不好,粮食打得少。可是人民军队倒越来越要扩大,需要的供给也就多了。所以公粮不但不能减,照样要纳,甚至有增加。大家想想,自己的亲人在前方饿着肚子,怎么能和敌人拼死拼活啊!”

  听众哑然无声,都满怀激动地望着灯亮处的区委书记。“乡亲们!”春梅继续道,“咱们要受点苦应该呀!值得呀!再说大家扪心想想,如今不论怎么苦,到底比旧社会强吧?往年,每年到青黄不接的时分,要饭的人成群结队,来来往往。赶上坏年头,饿死的人哪村都有。如今你们见到一个要饭的了吗?谁为没饭吃饿死啦?我知道,在场的大多过的是穷日子,大家想想,自己没地种,给地主出力流汗,那时苦楚怎么受的啊,乡亲们!这些还是眼目前的事,难道能忘了吗?”

  很多人难过地垂下头。责骂声又向那些闹事的女人喷去——

  “就是这些臭娘们没脑子,要饭棍不拖了,心就变恶啦!”“摘了奶忘了娘!自己翻过身就只想到守男人抱娃娃,享清福啦!”

  “我提议,写信告诉她们在外面的男人,都离这些恶娘们的婚!”

  “大家不要吵!”春梅摆着手,等人们静下来,又接着说,“在过去,咱们吃苦受罪是反动派和地主压迫、剥削作下的,是他们叫咱们当牛马,当奴隶!如今咱们不受压迫,吃点苦为咱们自己,为革命早成功,穷人永远不受苦。大家说,这苦该不该受呀?”

  “该——”

  “再苦也该!”

  “这算什么苦!”

  “再苦也要为革命!”

  ……人们响应着,连不少闹事的女人也随声附和。“好,现在请大家对政府、干部提意见吧!”春梅诚挚地说道。她坐到桌旁,从口袋里掏出钢笔,翻开笔记本。后面传来几个女人的呜咽声。好几个女人哭叫道:“处罚俺们吧!打死俺们吧!”

  “有话好好说。谁说吧!”江合招呼道。

  孙狗剩媳妇站起来,啼哭着说:“俺犯大罪啦!听了孙俊英的坏话……”

  好多闹事女人都站起来——“我也是……”

  “俺也是……”

  “冯寡妇对俺说……”

  “她还对我说……”

  妇女们带哭夹诉,向外倒孙俊英和冯寡妇如何挑唆她们的事实。偎在墙角落最黑处的王镯子,暗自庆幸没有人揭发她。因为她一开始活动就很注意隐蔽,传播谣言也打着孙俊英的旗号。她抹点口水在眼窝上,故意凑到亮处,大声叫道:“都是她俩使的坏,俺不去硬拖着去。求政府宽大,俺们下次不敢啦!”

  “你这骚女人还有脸说话,和江任保胡来,丢军属的人!”有位军属妇女骂开了。

  王镯子急忙躲进人缝里,佯装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这个下次也不敢啦!”

  “谁管你这种下流事!”有位男人厌恶地戗她道。

  最后,大家一致要求严办孙俊英和冯寡妇,也教训一顿打指导员的女人们。犯了罪的女人们流着泪表示,一定要去给指导员叩头、赔情,给什么处罚都愿挨。

  春梅站起来说:“认识到自己的不是就行啦!这真是个大教训,往后遇上坏人,可不要上当了!对干部有意见要批评,不能动打,咱们对反动派才不讲客气。至于孙俊英和冯桂珍,她们和别人不一样,有意和咱们作对,破坏工作,把她们押起来了,一定要依法惩办!”

  响起热烈掌声。

  “这次对我们干部也是个教育,”区委书记继续说,“指导员也有缺点,叫坏人钻了空子,该受批评。关于民兵队长江水山……”她忽然顿住,向门口看去。

  “让开,让开!”几个人招呼着,要把谁让进门。

  她,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老眼流泪,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她向人们慢慢地望着,咽哑的嗓子唤道:“春梅!你,你在哪呀?”

  “大妈!”春梅抢到这老人——水山母亲跟前,一手搀着她,一手擦她身上的雨水。

  水山母亲握住春梅的手,仔细端详她一会,抽泣着说:“你是干部,你知道你水山哥!孩子,你信他会缺德没人性?……”

  “大妈,东山大爷和任保都证明啦,不是水山哥干的。”春梅忙回答。

  “不,这我知道。”老人倔强地摇摇头,“我是说,没有证人,你就信吗?啊!”

  “我不信,大妈,我们不信!”春梅感情很激动,毫不犹豫地说。

  水山母亲点点头,转向会场。她那颤抖的声音送进人们的耳朵:“好人们,你们都是谁?怨我眼瞎,看不清该叫什么……好人们,俺落后,身子动不得,没出来开会。这次,我要说几句,我为俺的儿子说几句!这里都是大人,上年纪的也不少,你们可记得,我那苦命的男人是怎么死的!他一辈子没伤害过人,没对不起谁。那会子,我不大知道他为么死的,我只明白他不是为自个,头叫官府割下来的……他留下一个孩子——俺的水山!也和他爹一样的体性,当妈的成天整夜把心揪着,替他担忧、受惊……算苍天有眼,共产党来了,水山算没象他爹,为把那杆红旗能在村上插住掉了头!俺水山去当兵,那会咱们这地方还没有几个出去的,当妈的疼是疼,可是放他走了。好,他又回来了。俺水山胳膊叫鬼子打去了,身子也坏了,当妈的疼是疼,也没说什么。他回来两年多,没有一天安稳地在家待过,没有一宿睡好过,当妈的疼是疼,也就依从他啦!俺水山就是这末个人,当妈的心里清楚。说他脾气坏,惹人生气,是该打该骂;可是说他有心去糟蹋张姓李姓,那是万万不能!”

  人们都屏住呼吸静心地听着,感情在激烈地翻腾。

  春梅要拉水山母亲坐下,她摇摇头,撩起衣襟蘸了几下眼睛,声音提高了:“昨儿鸡才叫,俺水山是出去啦,他是去北河看水坝!好人们,你们知道,俺家没有怕水淹的一寸地,他为么去的呀?水山每夜出去几次查粮库的岗,难道说当妈的乐意儿子去受罪吗?可是我心疼是疼,还是为他等门子……”

  “大婶啊!”桂花抱着孩子挤过来,流着眼泪说,“我早不信啦,不是水山哥坏的!你放心吧,放心吧!”“孩子,人不都和你一样,我要大伙明白!”水山母亲向桂花看一眼,又转向人们,变得愤怒地说,“没良心的女人!为这事害得俺水山饭不吃,身子发烧,又把振德兄弟打伤啦……我这口气压不下去!你们谁敢站出来,哪怕上陕甘宁去见毛主席,当着那好人儿的面对证,江石匠的儿子——我的水山!能是那种不是人的东西吗?走,谁跟着我走啊!”

  闹事的女人们连看也不敢看这位老人一眼。群情异常激动。大家都围着水山母亲,齐声安慰这位先烈的妻子,革命战士的母亲。

  “大妈!”春梅激动地说,“你不要生气,大家都不信,也有证明,不是我水山哥坏的。究竟坏人是谁,我们要调查清楚。”

  水山母亲又哭了,她看看春梅,又望望大家,悲恸地说:“我为孩子护短,好人们别笑话!春梅,你大妈信着共产党,水山要是真有差处,你们打他骂他,当妈的疼是疼,也不护他,也跟着打他骂他!可是这个事,水山他是真受着屈啊……”

  散会后,从区上刚回来不久的副村长告诉春梅和江合,他今天在区上开会时,张区长对他说,有三十多军属、案属把江水山告下了。副村长早上离村时还没发生打曹振德的事,不大了解情况。他说张区长很生气,指示副村长回来告诉村长和指导员,要江水山好好反省,并等曹春梅回去商量,先停江水山的职,如果没有多大的出入,党籍也要开除的……区委书记曹春梅沉思道:“告水山一事,有军属坦白了,也是孙俊英一手发动的。孙俊英仇视革命,要报复干部,是能这样坏的。不过,据我猜测,这很可能是一个有政治阴谋的反革命案件,是想挑拨群众对我党不满,打击政府干部的威信,扰乱解放区的秩序,直接配合前线敌人的进攻。上次和蒋殿人一起去烧公粮害冷元大爷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还没查出来,从血衣上看也是个年轻的,与这次假装水山去糟蹋桂花,有没有关系呢?”

  “那个外村的家伙又来咱村破坏啦?”江合吃了一惊。“这也不一定,那件血衣的案子公安局正在查……”春梅说,“不过,你们村只是王井魁和蒋殿人进行过反革命活动吗?不能过早下结论。孙俊英这次起的作用特别大,特别坏:是她的仇恨情绪和敌人的阴谋刚好巧合,借此报复的呢,还是她一起始就参加了这一阴谋?这很值得咱们留心!”江合说:“孙俊英坏是坏,可不会反革命;再说,她不敢!我看是有坏人想糟蹋桂花,又怕出事,而借水山的名义,不一定和孙俊英有串联。”

  “说不定。咱们要好好审问孙俊英和冯寡妇。”区委书记说,“指导员伤了,大爷你这些天要多加些力,费些神。对敌人要狠着点,留不得情!”

  “这个自然。你爹遭打,对我真是个教训!”村长江合道,“你爹平常日子该硬的时候挺厉害,和你一样。可就这次那末好欺负,叫那伙疯女人打得浑身稀烂,他本当抡起镢头,打散那些东西,不该这末软……”

  “指导员这次软得对!”区委书记分析道,“坏人希望他和闹事的人硬碰,他们好从中取利。指导员偏不硬碰,自始至终坚持说理。他这末做,使坏分子很快就孤立起来,揭露了也打击了敌人的阴谋,教育了落后群众,迅速站到正确方面来,不给敌人留空子钻。自然,这末做,个人得受些苦楚,可是执行了党的政策,使工作少受损失。话说回来,俺爹的工作还有缺点……”

  “春梅,别怕你大爷说你动私情,”江合呵呵笑了,“你这不是闺女夸奖爹,是区委书记表扬俺们党支书!”

  春梅拢着乱发,跟着他笑了。马上,区委书记又想起江水山自己上了区,不由得颦起眉头,有些不安地说:“张区长心直口快,脾气躁一些;才从前方转业不久,对水山不了解。

  他不明内情,和水山谈这事,很可能方式简单……“

  第二十一章

  黄垒河暴怒地咆哮着,翻滚着黄红色的波澜,滔滔地向东奔腾。

  这一带地区的河流有个特点,平时水清流缓的河水,仲夏之后,大雨一下,从山上下来的洪水进入河床,河水就急剧上涨,惊涛骇浪,一时疏忽,就会决堤成灾;可是三天不下雨,水位就骤然下落,恢复常态。

  滚过昆嵛山前平原的黄垒河,每降暴雨,山水就顺着每条小河注入河床。越向下游,参加进来的小河越多,河面越宽,河水越大。位于中下游的山河村一带,水涨上来时,水满河槽,在早年常常泛滥成灾。这几年,人民政府组织群众筑堤防范,基本上消除了大的水患。近几天上游降雨甚大,洪峰在今天傍晚出现了。河水中流有几人深,一般涉水过河的人已经绝迹。各村都组织人在河两岸日夜护堤,察看水情,防止坏人破坏。

  夜色浓重,乌云在低空运行,浑浊的河水闪着苍土色的暗光。巡坝人们的灯笼,在河两岸闪烁。

  江水山用尽最后一把力气,艰难地爬上南岸,淌着水的身体,沉重地倒在堤坝的青草上。

  从早晨起来,江水山和民工转运大半天公粮,已经精疲力竭了。他打发春玲领民工先回村,自己奔走二十多里路赶到区上,意外地受到了区长的斥责。从那里向家走,又是十几里山路,他简直象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奔波。他全身发着高烧,伤口在剧痛,嘴唇裂开了口子。刚才在水里,若不是他生在河边长在河边,从小就有很好的凫水本领,处在这种境地,又是一只手臂,他怎么也过不了半里宽的水急浪高的河面。下水前他全身象着了火,过河经水的浸泡,现在又象被冰雪包裹着了。江水山极力忍受着这种痛苦,牙齿在打颤,手在狠命地撕揪透湿的衣襟。他在前方和敌人作战负过几次伤,直到把胳膊锯掉,都没感到如此痛苦、难熬过,可是现在——

  “妈的!和反动派作战就是刀穿心,我也不叫痛!可是这……”水山心里叫道,哽咽住了。

  江水山受不了这种侮辱和打击,他的心压抑不住恼怒、痛苦。如果桂花是不正经的女人,江水山会把她打扁,逼她招出真情。然而,桂花是个老实人,又是冷元的儿媳妇。这怎能不引起群众的关注?江水山比谁都心疼她。是的,桂花没有错,一定是真有人去糟害过她。这人是谁?胆敢装着少只胳膊,偷去他的衣衫!江水山要能找到他,真会撕烂这个孽障!可是上哪里去找呢?人家都怒视他,嘲骂他!啊,真没有法子,多末大的冤枉和不幸啊!江水山带着一肚子委屈,奔向区委会,他相信那里会给他办法,解脱他的痛苦。然而,事与愿违。在区上,区委书记曹春梅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张区长不愿听江水山的分辩。他不能相信有三十一名军属、案属妇女按指印的控告书是无中生有。他严厉又痛心地指责复员军人江水山经不起和平环境的考验,指责他居功骄傲、蜕化变质。鉴于在群众中已经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在调查处理过程中,区长要江水山停职反省。当江水山对张区长的这个决定表示不能接受,并向上级发了火的时候,张区长就没收了江水山的枪,并警告这个残废军人,再坚持错误,拒绝坦白,就要开除他出党……开除出党?江水山,他离开打反动派,离开党,离开革命,还有什么别的事好做呢?他不知道生活中还有其他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他的心,他的思想,他的行动,全为着无产阶级革命的目标,没有了这些就没有了他的一切,江水山就会成个空空的架子!

  江水山想着这些,感到气忿和伤心。接着他就怨恨他不该复员回后方来了。这后方的工作真难办,有时候要硬,更多的时候要软,或者硬中有软,软中有硬;有时动手,有时动嘴,更多的时候又动手又动嘴。为了革命的事业,他江水山是不怕困难的,要硬就硬,要软就软,要手有手,要嘴有嘴,可他往往掌握不好火候、时机、分寸,常常出差错。被顽固的富裕中农气破了肚皮,也不能动硬的;他一时来硬的了,就使革命工作受了挫折,不是党支书及时纠正,会造成很大的损失。事实证明,他江水山做不了后方工作,他只能拿枪杆子,上前方;在战火中,有他革命的位置。“对!这后方工作我干不了,到前方去!”江水山大吼一声,翻身跳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河北岸,自语道,“停职?反动派杀人刀一时也不停,革命战士倒停下来?笑话!张区长,你说我居功骄傲,笑话!我有什么功?你看着吧,江水山再把胳膊腿都打掉了,只要能爬得动,也要叫反动派的脑瓜子滚下几颗来!”他刚要下水,游过河北,踏上去前方的征途,却又站住了。他耳边响起了离开部队时团政委的声音:“……如果没有解放区的巩固,我们就失去后盾,失去支援,也就很难消灭敌人。”紧接着,曹振德那风尘仆仆,胡髭芜杂的面孔也出现了,他好象又在说:“革命需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是对党的态度……”

  江水山狠狠地骂自己道:“我算个什么共产党员!支部书记要我受住考验,事情会查清楚。可我,受不住,自己要往前方跑,违反党的组织纪律!唉,快回村去吧!”

  江水山踏着通向村子去的泥泞的道路,蹒跚地走了没有几步,心又沉重起来,脑子里出现很多女人的恶凶凶的脸面,那辱骂他的声音又把耳朵充塞满了。残废军人停住了:“回村,去挨冤屈?让人指指点点地骂江水山强奸了军属,而且被上级停了职,没收了枪……啊,不行!我不能这样过下去!后方工作,得振德叔那样有本事有办法的人才能做,我天生是上前方的材料。对,还是到前方去!去了之后再向党做检讨,请求处分好啦!”

  江水山折转回身,急速地重新登上河堤。

  河水越来越大,巨浪一个接着一个,前拉后搡,愤怒地嚎叫、呼啸,猛烈地向岸边冲击、扑打,想冲垮堤坝的束缚,淹没庄稼和村落。

  看着惊涛骇浪的河水,江水山心里油然想起,昨天早上他去被称为“猴嘴”的河堤上检查时,发现那里加高的堤层容易出毛病,现在水势这末大,万一巡堤的人疏忽了怎么办?江水山这末想着,摇晃着身子,顺着堤坝,艰难地向下游走去。

  两岸护堤的灯光时暗时明。江水山走了一段路,却没碰上人。他有些着急了,歪歪斜斜地大步迈起来,脚下发滑,一连摔了三次跤。他忽然听到前方有铁锨铲土声,心想一定是有人在加堤;但又一想,为什么没有灯笼?水山骤然警惕起来,急步赶上前,大声喝问:“哪一个?”

  锨声停了。水山一边跑上去一边问:“干什么的?”

  黑暗里一个人影向后闪动。江水山不知哪来的力量,猛地抢上去,将那人的衣服揪住:“兔崽子!你跑不掉!”那人回身,照水山腰间狠踢一脚。

  水山闪了一个踉跄,几乎跌进河里。他回了对方一脚。那人摔倒在堤上。

  水山扑上去,跪着腿压住对方,挥拳就打。

  那人挣扎着抓住水山的手,用牙狠咬。

  水山痛得猛地抽回手,身子一松,被对手掀倒。江水山奋力爬起来。突然,脊背挨了重重一击,又倒下了。那人提着铁锨,跃身窜下堤,钻进庄稼地里。

  水山跳起来,愤怒地喝道:“反动派!你跑不了!”他习惯地迅速向腰间摸去——抓了一把空皮带。他这才想起枪没有了。他懊恼地捶了一下胸。

  水山立即要向那人逃窜时带起的庄稼响声处追赶,但他感觉到脚下有水。他吃惊,急忙弯下身——啊!堤坝已被这坏蛋挖开一个小豁口,那河水正湍急地向这里冲来。“妈的!叫你小子逃了……”水山狠骂一声,急忙向水口添土。然而,他就一只手,又没工具,堤又是硬的,费好大劲搬一点土添上去,立刻就被水冲走了。

  豁口在逐渐扩大,河水急冲直撞地流过堤坝。江水山心焦急得如火烧一般。他张口呼喊来人,但嗓子干哑,声音是那样微弱。他心里猛一亮,跳进水流,用他那一只手的高大身体,紧紧地堵塞住豁口。

  江水山和水在进行殊死搏斗。河水冲扑着他的躯体,稀泥打滑,使水山难以堵住水口,几次滚进堤下的泥水沟。他又爬上来,横身躺在豁口里。他躬起两腿,拼命地顶着豁口的一端,头和膀子挡住另一端,终于堵住了口子。适才他被破坏者的铁锨打伤的背部,被水一泡,疼痛难熬。那凶猛无情的河水,时时盖过他的头脸。他努力屏住呼吸,不让水冲进嘴和鼻,不使自己昏迷。

  约莫过了吃顿饭的时间,夜盲眼的新子和玉珊打着灯笼走近来。他们一看,啊!是谁象个盛着泥的布袋子一样堵塞在堤上,头和脚都扎进两端的稀泥里。那凶似猛兽的河水,在他身后狂嚎。

  “天哪!”玉珊放下铁锨,抢上去拖人。

  只听那人呻吟着说:“快,添泥!”

  “啊!队长……”新子拦腰去抱他。

  江水山挣扎着抬起头,喝道:“先堵口!”

  玉珊和新子急忙在水山身边堵坝。

  封住决口后,他们把水山抱到草地上躺着。水山吐出一滩浑浊的泥水,呼吸才正常起来。玉珊和新子把水山耳朵、鼻孔里的泥沙擦洗干净。

  “没有事,好啦!”水山奋力地站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哦,脊梁被反动派打伤啦!”

  新子用灯笼照着,玉珊看时,水山背上的伤口被水浸泡得翻着白肉。她急忙用手巾给他包扎。

  “你们干什么去啦?”民兵队长生气地叱责道,“随便离开战斗岗位,叫反动派钻了空子!”

  新子又难受又气恨地说:“我和江任保巡查这一地段,让他先回去吃了饭回来看着,我才回去吃饭,谁知这小子跑哪去啦?”

  江水山严正地教训道:“这是革命斗争,怎么能依靠那样的家伙!”

  “是我不对。”

  “走,抓坏蛋去!”玉珊叫道。

  江水山摇摇头:“他不会站着不动,等着咱们去,抓不到了!”

  “查出来,非零刀割烂这坏蛋不可!他这末歹毒,想害掉咱们河南这一片庄稼和村子!”玉珊愤恨地说。“不歹毒就不是反动派了!回去整一下江任保,混蛋的懒汉子!”水山说着向上走,玉珊要扶他,他挥了一下手,“我能走。好好守堤,敌人不会睡觉!”

  江水山大步顺着堤坝向上游走着。也奇怪,经过这一场激烈的搏斗,他虽然又负了伤,呛过泥水,可是反倒不象刚才那样全身无力,到处疼痛难熬了。他挺胸昂首,阔步向前,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望着澎湃的河面,自语道:“江水山哪!你没有骨气,丢共产党员的人!反动派正向人民进攻,要把人民杀死;可是你,为个人的事同党赌气!支部书记常说,前后方一样要紧,松劲不得……对,我要向振德叔看齐,学他的对革命对党的态度!”

  孙承祖把脑瓜子伸进大瓢里,咕咚咕咚喝下半瓢凉水,将空瓢一丢,倒上炕,大口小口地喘息着。

  王镯子把大门插上后,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快步走进房,焦急地问:“怎么样,扒开啦?”

  他只是喘息,满脸滚汗珠。

  她甩给他一条毛巾,担心地问:“不顺手?”

  孙承祖长喘一声,说:“妈的,冤家路窄!”

  “碰上谁啦?”

  “江水山!”

  “啊!那你——”

  “幸亏那小子一只手,我打倒他就跑。不知为什么,他没开枪!”孙承祖余惊未消。

  “这个江任保,难道说瞎话?”王镯子气恨地骂起来,“这个死东西……”

  今晚上,王镯子从军属会场上出来走到家门口,遇到等在那里的江任保,她吃惊地问:“你来干什么?”任保喜笑说:“小娘子!人家都知道咱俩相好,可我连你的边也没沾上,真冤枉。今夜我老婆走娘家,和我睡一宿吧!”王镯子躲开他的手,说:“不行,我的军鞋没做好,妇救会明天一定要,我得带灯做。再说吧!”

  “嗳呀呀,我老婆明天要回来啦!”

  “日子长哪,你这末不听话,我变脸啦!”王镯子威胁道。任保心想:“这娘们又有新人啦,妈的!”他又央求道:“今夜轮我守坝,趁瞎新子那小子回家吃饭,我偷着溜来找你要点酒喝,给我吧!”

  王镯子想早点支开他,就说:“好,你在这等着,我拿给你。”她打开门锁,任保想进,她很快把他推出来,插上了门。

  王镯子进屋后小声把任保的话告诉孙承祖。他想了想,说:“多给他点酒,再给几个鸡蛋,问明他守的地段。哼,曹振德!我叫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河一决堤……”

  江任保兴冲冲地回了家,炒了鸡蛋,大开嘴福,一会就醉倒在炕上,鼾声如雷了。

  “我去时倒没有人,”孙承祖接上刚才的话,“江水山这小子不知从哪钻出来的!”

  “坝没扒开?”

  “扒是扒开了,不大。”

  “你怎么不扒大点?”王镯子惋惜地说,“北河要是开了口,不消半个时辰,几十里的庄稼全完啦!这对共产党比什么都厉害!”

  “扒大点?命没丧掉就好,你还不知道江水山这个人?”王镯子咬牙发狠道:“这个东西,背着黑锅也为共产党卖命!唉,怕只怕孙俊英坏了咱们。”

  孙承祖和孙俊英苦心设计的陷害民兵队长江水山的事件引起的这场激烈的风波,很快就平息了。事情没有按阴谋者的算盘发展。

  开初,激起军属的愤恨,把事态扩大,打了江水山,再打曹振德,接着抢公粮,把村子搞得乌烟瘴气,天昏地暗……群众很快明白过来,确信江水山不会干强奸人这种事;老东山和江任保的证词更洗清了水山的冤枉。谣言破灭了,出去四个多月的民工,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并且有两家挂上了“军属光荣”牌。江水山没有为这场打击倒下去,还是一样地干工作;张区长还亲自到村里来给他重新佩上手枪。曹振德也没卧床不起,第五天就吊着胳膊出现在街上、村公所里。

  被打倒的是孙承祖他们自己的党羽。孙俊英和冯寡妇经过政府的审判,以仇视人民政府、伤害干部、破坏社会秩序的罪名,判处孙俊英徒刑五年,冯寡妇徒刑四年。自然,孙俊英的烈属待遇也随之取消了。

  在孙俊英和冯寡妇被捕之后,孙承祖逃到东泊村“刮地皮”家里藏匿起来。听到了判刑的消息,他很高兴,知道孙俊英没有供出他来,就又潜回山河村家里。冯寡妇是根本不知道孙承祖回家的事,她是一尊任人摆布的毒炮,装上炮弹就放出去。孙俊英所以没暴露孙承祖,也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一口咬定是借桂花事件发泄对江水山和曹振德的私仇,报复他们把她丈夫动员参军的怨恨。因为她知道,如果承认和暗藏的敌人有勾结,那末罪恶性质就加重了。其次,她希望孙承祖的话能实现,中央军会打过来,她要等到这一天,跟孙承祖到大城市享福,何况她对共产党有刻骨仇恨呢。而政府由于战争紧张,任务繁重,对这一案件一时查不出明确的反革命政治阴谋的证据,所以就暂作这样的判决。同时责成公安机关和山河村政府,继续加紧进行血衣案和这次事件的侦察工作。

  孙承祖没有怜悯这两位亲信女将去劳动改造的情绪,只是感到失去了公开活动的工具,很是烦恼。但是这几天报上登的,国民党军队大举进攻胶东的消息——虽然离这里还有几百里路,然而是向前推进的——给孙承祖以很大鼓舞。由于现在山河村只有他夫妻二人,活动不易,他决定暂不冒险,只是严密隐蔽,以后再伺机进攻。

  他在东泊村的党徒“刮地皮”他们,自从大秃子来山河村参加过烧公粮杀害曹冷元以后,一直没再敢进行活动。孙承祖最近去躲藏时又指示他们,找好时机,进行破坏……曹振德用一只左手,动作拙笨地向锅里打点着食物。他身上被闹事女人打的伤,在逐渐地好起来,有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新肉,结下了疤痕。但是,他的右胳膊还不得不用白包袱皮吊在脖子上。

  随着国民党反动派向胶东解放区的进攻,支前工作更加紧张,繁重。本来时常率领民工出发执行紧急和重要任务的指导员,这些天由于伤势重一直留在家里。振德躺着的时候,就前后不停地思索着村里发生的事情。他深切地感到了阶级斗争的错综复杂。他深切地感到了区委书记提出的怀疑——山河村还可能隐藏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反革命分子的估计,值得他深思。关于杀害曹冷元事件后发现的那件血衣,昨天区治安干事来说,经过多日的侦查,已有了初步线索,怀疑点是东泊村的地主“刮地皮”和他的儿子,这,公安局正在进一步调查中。对企图强奸桂花嫁祸江水山引起的落后军属、案属闹事和有关破坏河堤的事件,党支部开了几次会,决定进一步追查,一定要将敌人抓到手。

  究竟是谁企图以强奸桂花来嫁祸江水山?谁去破的堤?曹振德同意区委的分析,这是有政治背景的,一定有主谋人。曹振德这次不光是从各户的社会情况来着眼,而且同时注意发动落后的角落。

  这几天,指导员的精力集中在江任保身上。这是因为,去破坏河坝的人,正瞅着江任保擅离职守的空隙,这是偶然的巧合吗?曹振德亲自找任保谈了两次,耐心地进行启发教育,要他说出那天晚上离开河堤的情况。江任保终于在指导员的多方劝导下,如实招出他怎样去找王镯子,对方怎样不许他进门,怎样给了他酒和鸡蛋……看起来,这是合理的,与破坏活动联系不上;但曹振德联想到,王镯子是上次闹事中的活跃分子,在一些关键地方起的作用很坏,虽然不明显,却有点象是故意给闹事女人添油加火;而破坏河堤的事,又恰巧发生在她送任保酒菜的时候。想到这一些,指导员很快就注意到王镯子的活动上来。

  前些日子,有了王镯子和江任保勾搭的流传时,青妇队长曹春玲气愤地去质问女方。王镯子很难为情地认了错。一部分军属妇女不能容忍,说王镯子丢了军属的人,要求处分她。春玲请示村政府,要开会斗争王镯子和江任保。指导员没有批准,说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