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米决赛一结束,谢豹飞就和教练一起搬出了奥运村。奥运村的生活太不自由,单单进门时的搜身就令他难以忍受。如果不是教练在身边调和,他早就和搜身的警察干上了。不过他也没搬到父亲住的希尔顿饭店。从童年起,父亲就是“父道尊严”的化身。他当然爱自己的儿子,但这种爱常常嵌在“理性”的方形框子里,和他隔着一层距离。刚才他对田歌说“父亲是身在异国的中国人”,实际是带着调侃之意的。
他和教练搬到辛格塔马广场附近的一家普通旅馆,使用化名登记,为的是尽量避免记者的追踪,也为了避开那些狂热的女性们。这会儿黄教练已经上床,盘脚静坐,瞑目沉思。他一直不知道黄伯伯练的是瑜伽还是气功。教练是爸爸从大陆中国聘来的,那时他才7岁,相处了18年,他们已经俨然是一对父子了,甚至在他心里,教练比亲生父亲更亲近一些。小时候,只要看见伯伯盘脚打坐,他就偷偷捅他的耳朵,伯伯从不生气。
这些回忆令他展颜一笑。教练也睁开了眼睛笑问:“谁的电话?是个中国姑娘?”“对,一个女神,一个活的、没有断臂的维纳斯女神。她叫田歌。”黄立均知道,这必然是决赛那天向豹飞献花的中国姑娘,他对那个姑娘印象颇佳,便追问道:“这几天怎么打算?”
“我要陪她痛痛快玩几天。7天以内无论有什么事你一概替我挡驾,别让那些记者烦我。”
“好的,你放心去吧。”
谢豹飞还没有经纪人,一应杂事都是教练代为处理。他交待道:“耐克公司的第一笔款子大概已经到了,我在利物浦船厂定购的游艇也早已峻工。你把手续清一下,让船厂即刻把船送过来,我想送给田歌。”
黄教练注意地看看他,看来他真被丘比特射中心脏了。他欣喜地说:“这些事我会处理的。豹儿,大赛之后是该轻松几天,但凡事不可过度,遇事不要冲动,你要记住我的话。”
“我会记住的。”
两个小时后,一对恋人已经到了著名的雅典卫城。谢豹飞今天穿一身伦敦菲利浦公司的运动休闲装,潇洒飘逸。田歌仍是一身素装,白色运动衫,白色短裤,白色旅游鞋,外加一顶白色遮阳帽,这身行头使她看起来像一个调皮的中学男生。
谢豹飞租了一辆豪华的白色法拉利跑车,为了避开记者,他一直带着一副硕大的墨镜,不过田歌时刻能感受到墨镜后炽热的盯视。身体相接触时,两人都感到强烈的电击感。十分钟后,两人已经像孩提之交那样熟稔了。田歌叹息着,也许这就是老人常说的前世姻缘吧。
参观卫城的第一站是台伯农神庙,这是公元前447年-431年建造的,主祭神就是赫赫有名的智慧之神雅典娜。希腊是举世著名的大理石之乡,各种古典建筑都脱不开大理石的恩泽,台伯农神庙也是如此。这个长方形的白色圣殿,正面是主室, 背面是处女宫,四周立有46根精美的浮雕石柱,檐壁上也有精美的浮雕。这里原来还供奉有雅典娜的塑像,是古希腊著名雕刻家菲迪亚斯用黄金和象牙雕成,她头戴金盔,手执长矛和圆盾,盾上盘着双目耽耽的巨蛇。可惜,这座雕像已经被盗走了。
谢豹飞挽着恋人,低声讲解着檐壁浮雕的内容:这一幅是讲雅典娜的出生,这一幅是朝拜女神的游行场面。
“这一幅是什么?”
田歌仔细辨认着:“是雅典娜和海神波塞冬?”
“对。两个神祗争夺雅典城的命名权,波塞冬向城市赠送一匹天马(象征征服),雅典娜向城市赠送一株橄榄树(象征和平)。爱好和平的雅典人判雅典娜获胜,于是该城就以她的名字命名。”他笑道,“市内有一座著名的阿雷奥伯格法院,据说就是雅典娜亲手创建的。在希腊,神话和现实常常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了。”
田歌羡慕地望着他:“雅典你来过吧。”
“嗯,来过两次。我在田坛上还未出名时,父亲常常自掏路费让我去各个大赛现场观摩。像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97年雅典世界田径锦标赛,2001年温哥华世锦赛,我都去了。”他补充道,“我父亲在商业上比较成功,他的名下有两个中型的生物产业公司。”
台伯农神庙北面是埃雷赫修神庙,一幢造型别致的建筑,6根巨大的大理石柱托着整体的大理石屋盖。田歌正在啧啧惊叹时,豹飞泼了一盆冷水:“这不是真品。由于城市废气的严重腐蚀,真品只好取下来了。雅典的污染极为严重,比你们中国更历害。”
这句话听起来不大顺耳,田歌不由皱起眉头,不过细想起来却无从反驳。中国的工业污染是不争之事实,谢豹飞是美国人,他也当然不会说“咱们中国”。但田歌仍觉得这句话相当剌耳。谢豹飞对她的芥蒂毫无觉察,仍兴致勃勃地讲解着,不久田歌也就释然了。
接下来他们参观了无翼女神庙,著名的古剧场和卫城博物馆。豹飞虽然只比田歌大3岁,但已经是个见多识广的成熟男人了。他娓娓讲述各个景点的历史,穿插着奇异多彩的希腊神话,还要加上一些个人的独特观点:
“希腊神话和东方神话不同,在古希腊人的神界里,同样有阴谋、通奸、乱伦、血腥的复仇、不计生死的爱情……一句话,希腊神话中还保留着原始民族的野性。对比起来,汉族神话未免太‘少年老成’。”他沉思着补充,“也许希腊人的野性还不太足,也许雅典建城时该选取天马而不是橄榄枝,那样希腊就不会有上千年的衰落,雅典娜的塑像也不会被人偷走放在大英博物馆里。”
如果说刚才谢豹飞的话曾使田歌心存芥蒂,这番话又把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两人吃了午饭,漫步到城脚下,那里是著名的阿蒂卡斯露天英雄剧场,每年8月有演出盛会。这会儿剧场里万头攒动,舞台上正上演着希腊现代文豪尼科斯·卡赞扎基所写的古典悲剧《奥德赛》。骄阳如火,剧场的气氛也如气温一样高涨。谢豹飞忽然瞥见一行人从剧场出来,个个衣冠楚楚,走在前边的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穿着按古典风格设计的时装。他认出这是希腊申奥主席、船王妻子吉亚纳·安格洛普洛斯,在她身后是希腊体育部长福拉斯。
不用说,这是东道主领贵宾参观古迹,她身后的游客肯定是奥委会委员之类的人物。
走过两人身旁时,吉亚纳忽然停住脚步,锐利的目光向他们扫视一下,便含笑伸出手:“鲍菲·谢先生?”
谢豹飞仍带着那个硕大的墨镜,没想到安格洛普洛斯夫人会认出他。他忙取下墨镜,尴尬地说:
“你好,安格洛普洛斯夫人。我是想躲避记者。”他好奇地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吉亚纳笑了:“我认出了这个漂亮惊人的中国姑娘,她是决赛那天向你献花的人吧,然后我认出了你的身材和脸型。”她转向田歌,亲切地问,“请问小姐芳名?”田歌没想到她在三天前的一瞥之后竟然认得自己,亲切感油然而生,她高兴地回答:“田歌。”吉亚纳执住姑娘双手,含笑打量着,看得田歌脸庞发烧。人与人的缘分很奇怪,在这几秒钟里,她已经喜欢上这个姑娘了。姑娘美貌天成,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落落大方,清澈的目光透出天真和善良。吉亚纳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你们准备在雅典逗留几天?走前一定到我家作客,再见。”她与两人握别,又加了一句,“祝你们幸福。”然后匆匆追赶那队游客。田歌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问:
“我们真的去她家作客吗?我觉得同她特别投缘。”
“当然去啦,夫人已经邀请,不去就太失礼了。”
两人走下台阶,听见有人用汉语高声喊:“田歌姐姐!”三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仍背着各自的马桶包,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不甚整洁。田歌很高兴在异国能碰到熟人,迎过去笑道:
“是你们三位呵,看你们的样子,这几天真的露宿街头?”王刚兴致勃勃地说:“嗯,比希尔顿还舒服呢。这两夜很有心得,我们经过研究发现,希腊的星图和中国的基本一样,希腊的月亮也和中国的一样大。”他笑着问,“费先生和田先生呢?”
“还在赛场观阵。今天可能是羽毛球决赛吧,中国男队对丹麦,女队对马来西亚。”三个人偷眼盯着田歌的同伴,那个戴着硕大墨镜的男人。王刚悄声问:“这是谁?”田歌犹豫片刻,用英语问鲍菲:“这三位是我同机到雅典的中国伙伴,你是否愿意我向他们介绍你?”
鲍菲一直站在圈外打量着三人,这时也用英语问:“中国嬉皮士?”田歌笑了:“不,他们这几天露宿街头,所以外貌比较狼狈。”谢豹飞点点头,取下墨镜,向三位伸出手,不等他自我介绍,三个人几乎同时喊出来:“谢豹飞!”
三个人几乎乐疯了。6只手同时伸出来,七嘴八舌地嚷道:“谢先生,知道吗?我们都是冲着你来雅典的!你真伟大,你懂中国话吗?你为咱中国人争了光!”
田歌不由蹙起眉头,这几位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不过不怪他们,都是国内那些程式化的爱国主义作品给害的。在那些作品中,凡是外国的华人都有浓烈的中国情结,比中国人还中国人。但半天来的接触之后她已经发现,尽管谢豹飞身上并不缺少中国人情结,但他首先是一个美国人,他在内心中对这些“过于自己人”的赞扬不见得有认同感。不过,不管谢豹飞心中是如何想的,表面上他仍是彬彬有礼。同三个人用汉语交谈几句后,他回过头用英语问田歌:“需要我帮助他们吗?我可以资助他们几天的住宿费。”
田歌急急喊道:“千万别!”她的脸庞发烧,匆忙扫视三人,担心他们听懂了豹飞的意思。
好在三个人的英语水平都不行,他们正仰着脸,热切地等着田歌姐姐的翻译。田歌松了口气,急中生智,笑道:
“豹飞在问,你们是否要他为你们签名。”
三人大喜过望,取下马桶包急急翻检着。田歌回过头笑着用英语说:“豹飞,千万不要提什么资助的事。他们并不是没钱住旅馆,只是想为自己的父母省几个钱。如果你能为他们签名留念,就是对他们的最好礼物了。”
三个人已把自己的笔记本和签字笔递过来,虔诚地看着他们的偶像。谢豹飞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中文和英文名字,三人把笔记本珍惜地装好,再次握手致谢。临别时王刚俯在田歌耳边轻声说:
“谢谢田歌姐姐,干得好,这样的英雄不能让外国女人抢走!”他们乐哈哈地走了。田歌双颊晕红,心中却是甜滋滋的。谢豹飞目送着三人的背影,评论道:“快乐的年轻人,是吗?”田歌高兴地挽住他的手臂。
坐上法拉利跑车后,田歌问:“下一站到哪儿?”
“到比雷埃夫斯海港,我要送你一件小礼物。”谢豹飞轻描淡写地说。
“小礼物?为什么要到比雷埃夫斯港?”
谢豹飞已打开了停车制动器,取下墨镜扔在驾驶室的杂物台上:“到那儿你就知道了。”汽车一出停车场就飞快地加速,很快就达到180公里的时速。田歌看着车内豪华的装潢,抚摸着用澳大利亚小牛皮精工制作的座垫,在心中暗想,豹飞确实是典型的“扬基”性格。中国司机开车讲究平稳起动,减速停车,尤其是对这辆昂贵的法拉利,不知道要宠到什么样呢。但谢豹飞却从不讲这些规矩,即使是仅仅20米的挪车,他也是急加速后再急刹车,弄得田歌头晕目眩的。和中国人比起来,他显然有更强的野性,他的生命力要更加强悍,不过,这正是田歌所看重的。
汽车开上了滨海大道,她发现豹飞一直皱着眉头,频频地看反光镜。她担心地问:“怎么了?”
豹飞简捷地说:“似乎有人跟踪。就是后边那辆红色的菲亚特,从停车场出来时它似乎就跟上我们了。”他加快车速,后边的菲亚特也加速追上来。他减慢车速,菲亚特加快车速超过他们,但在越出半个车头后,菲亚特也减慢车速,与法拉利保持并行。一个穿大方格衬衣的中年男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对准法拉利的前挡风玻璃频频拍照。这是那些被称为狗仔队的讨厌记者,他们是寄生在名人身上的跳蚤,死皮赖脸地纠缠着电影明星、体育明星、政界要人……拿他们的隐私去卖大价钱。至于这些隐私被爆光后是否会造成别人的痛苦,他们是从不往心里去的。上个世纪末,威尔士王妃黛安娜——这原是一个希腊女神的名字——在狗仔队的追逼下车毁人亡,一时惹起公愤,那些爱搞花边新闻的报纸才不得不有所收敛。但仅仅一年后,他们(报纸和狗仔队)又故态复萌了。
谢豹飞愤怒地落下车窗,作手势让他们滚蛋。那个家伙不但毫不收敛,反倒趁着车窗落下的机会拍摄得更起劲了。谢豹飞勃然大怒,立即踩下刹车,田歌的身体骤然前冲,幸亏安全带拉住了她。静下神看看,菲亚特已经超到前边,豹飞驾着法拉利从内侧超过去,猛打方向盘,狠狠撞击菲亚特的内侧。菲亚特车内的人惊恐万状,田歌也急急喊:
“不要这样,豹飞,不要这样!”
谢豹飞两眼喷着怒火,毫不理会她的劝阻,仍是一下接一下地猛撞。那辆车最终躲闪不及,从路堤上翻下去,打个滚,四轮朝天地扎在河滩上。谢豹飞大笑着开车走了,田歌从后视镜里向后张望着,担心地说:
“他们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停车看看吧。”谢豹飞笑道:“这些狗仔们的命长着哪,不管他!”
比雷埃夫斯港桅樯如林,有各国的客轮和货船,也有不少私人帆船或快艇,它们麇集在一起,远远看去像是挨肩擦背的天鹅。谢豹飞停下车,先用车内通话器打了个电话:“我已经到了,开过来吧。”两人走下车,绕到车前看看座车的车况。一个车灯被撞碎了,保险杠也被撞瘪,这辆昂贵的法拉利这会儿像是一个可怜的瞎眼塌鼻的乞丐。谢豹飞用英语骂了一句粗话,便掉头不顾。
他拉着田歌来到岸边,走上栈桥,一艘游艇从船堆里开出来,缓缓靠上码头。田歌的眼前突然一亮。这是艘极其豪华的新船,形状奇特,浑身亮光闪闪,两座高大的金属圆筒立在船体中央,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田歌的目光很快被吸引到船首,那儿有三个新漆的中国字:田歌号。制服笔挺的船长在驾驶室里向他们行着注目礼。田歌看看谢豹飞,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谢豹飞很高兴自己的礼品所造成的效果,微笑着侧身说:
“请吧,田歌号的主人,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小礼物。”
田歌踏上甲板,双脚轻飘飘的,就象踏在梦幻中。一个面目俊秀的年轻姑娘迎候在舱门处,微笑着向他们行礼。谢豹飞介绍道:
“她叫玛鲁娅·卡斯塔,希腊人,是船上的女仆。”
玛鲁娅恭谨地侧身让开,谢豹飞领她来到驾驶室:“这是船长彼得·米诺斯,也是你的雇员。以后两人的工资就由你开了。”他开玩笑地说。船长正扶着舵轮,把船驶离码头,他取下嘴边的烟斗,向两人点头致意,又专心于驾驶。
谢豹飞领她走遍全船,详细解说着。他说这艘船是最新式的太阳能帆船,主要是以太阳能为动力,船舱上铺的黑色平板就是最新型的太阳能集光板。船中央那两个直立的异形圆柱是新式船帆,调节两个圆筒的相对位置就能适应不同的风向。这艘船仅使用太阳能和风能就可以达到30海里的时速,如果启动备用的柴油动力系统则可达到50海里。
田歌痴迷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抚摸着亮灿灿的铜栏干、一尘不染的墙壁、卧室中豪华的双人床,觉得心头过多的幸福直向外漫溢。她脱下高跟鞋,走在精细的波斯地毯上。两人走进起居室,谢豹飞打开保险箱,取出一叠文件递给她:
“这是田歌号的产权证书,从现在起,这艘船已经属于你了。”
她茫然看着用优质道林纸打印的证书,还有一把有船锚雕饰的金钥匙,不知为什么,觉得心头十分沉重。“豹飞,我不能接受这个礼物,它太贵重了。”她苦恼地说。
她没料到这句话竟使豹飞勃然变色,他瞪着田歌,怒喝道:“不要说这些扫兴的话!”他又看看田歌,勉强压住火气,把她拥入怀中,“原谅我的粗鲁。我是真心诚意送给你的,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收下。”
田歌感激他的情意,伏在他的胸膛上低声说:“豹飞,我是一个天性节俭的中国女人。只要能得到你的爱情我就满足了,我不需要这样昂贵的礼物。难道你要为我破产吗?”
谢豹飞笑起来:“不必为我担心,耐克公司已经把第一笔3000万美元的款子转到我的户头上了,我想为你把它花光。听着,把你所谓的节俭天性扔到一边去吧,我要让你过上公主般的生活。”两人紧紧拥在一起,炽热的情欲在两个身体间共鸣着。田歌从他的怀里挣出来,笑着问:“启航吧,今天到哪儿?”
“我已经安排了7天的游程,将遍访地中海各个美丽的岛域。还有,我已对船长下了无线电静默令,7天内不会同外界有任何联系,让那些讨厌的记者在雅典到处寻找我吧。”田歌着急地说:“我总得对豹哥和费先生交待一声吧,要不他们会急坏的。”
“可以的,你就用船上的电话。”田歌要通了卡赞旅馆的电话,录音机中的合成语音说:“客人外出,请留言。”田歌只好录下留言:
“费先生,豹哥,豹飞送我一艘太阳能游艇,我们准备在地中海好好玩几天。为了避开记者,这几天船上将实行无线电静默。你们如果要回国的话请走吧,不必等我。请转告我的父母,我会照顾好自己,并……守身如玉。”
她挂上电话,兴高采烈地说:“启航吧,第一站到哪儿?”
“去米洛斯岛吧,断臂维纳斯雕像就是在那儿出土的,我今天要给那儿送去一个活的维纳斯。”
《田歌号》拉响汽笛,穿过拥挤的船只,向外海开去。这会儿游艇没有使用柴油动力,速度不是太快,但异常平稳安静。船头犁开蔚蓝色的海水,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白浪。天朗气清,十几只白色的海鸥在船后追飞。女仆玛鲁娅走进来柔声说:“请小姐沐浴更衣,谢先生已经为你准备了各种服装。”
衣柜里摆满了各种夏装、休闲服和晚礼服,看看商标,有法国圣洛朗公司、纪梵希公司,意大利古姿公司,美国盖普公司的,鞋柜里有精美的摩洛哥小羊皮鞋,梳妆台上放着法国夏奈尔香水和唇膏,还有两件荷兰和以色列的钻戒和项练。田歌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些东西,显得无所适从。最后她挑出一套白色的宽松式运动休闲服:“就穿这套吧。”
“好的,小姐。”
玛鲁娅打开喷头,调好水温,服侍她脱下衣服。田歌不习惯这样的服务,窘迫地沉默着,她总是觉得女仆的目光在烧灼着自己赤裸的后背。她突然问:“玛鲁娅,我能问问你的年龄吗?”
“我今年24岁。”
“我是22岁,那我就称你玛鲁娅姐姐,你喊我田歌妹妹。好吗?”玛鲁娅面有难色,田歌央求道:“我不喜欢别人称我小姐,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行吗?”玛鲁娅高兴地同意了:“好吧,田歌妹妹,真的,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妹妹。”
玛鲁娅退出了浴室,田歌仰起脸,让温暖的水流打在脸上,打在赤裸的乳胸上。生活的变化太快了,令她目不暇接。直到这时她才确信,她真的找到了自己的梦中情人,也踏入了一种新的生活。不管是喜欢还是觉得生疏,你都得去逐渐适应它。她得到的幸福太奢靡了,就像童年看到的那个山崖上的野蜂巢,野蜂酿的蜜太多了,顺着山崖向下流淌,而野蜂们还在懵懵然地采蜜和酿造。她的心灵深处有隐隐的不安。
这些天,费新吾和田延豹仍然泡在奥运赛场中。今天中国又拿了两块金牌,女子10000米和男子5000米,金牌总数退到第三位。但只要第四名的德国队在后几日赛程中没有特别惊人的突破,则中国的排行老三已经十拿九稳了。晚上,新华社的穆明请客——这是为那个输了的东道还帐,老费、田延豹,体操队的张队医,还有两名熟人,在露天餐厅里小小庆祝了一下。等费新吾和田延豹灌了满肚子的拉吉酒,摇摇晃晃回到旅馆时,已经夜里12点了。
田歌的房间里没有人。费新吾回到自己房中,按下放音键,听到田歌的留言:
“……我会照顾好自己,并守身如玉。”
醉意朦胧中,费新吾不禁哑然失笑。这段留言中的最后一句太突兀了,她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也许田歌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也许她是有意把心中的誓言公开,以便亲手斩断自己的退路。不过,总的来说,难得这位现代女郎还保持着可贵的贞节观。虽然他不大相信,在那样浪漫的旅途中,在仙境般的山光水色中,一对热恋的情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田延豹的脸色沉下来。临出国前,他的婶婶和他有过一次郑重其事的谈话,虽然婶侄间免不了一些外交词令,但话是说透了。婶婶说,田歌不是个轻浮的女孩,当爹妈的信得过。但这次不同,这次她是奔着心中的青春偶像去的,我们担心她不一定把握得住。对于男女之事,我们不是太古板的人,毕竟现在是21世纪了。但谁知道这位谢豹飞是位什么样的人?他会不会玩弄了田歌的感情然后一走了之?当父母的不能看着这种事发生。
婶婶谆谆嘱托,你要当好田歌的参谋。好在她是十分尊重你的,对你言听计从。你一定要帮她把好这个关。田延豹庄重地答应了,其实,即使婶婶不说,他也会时时刻刻把田歌护在自己的翼下。
但他没料到两人关系发展得如此迅猛,而且安排了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海上旅行,甚至连船上的电话号码也没留。这么一来,他就对田歌失去控制了。费新吾看看他,打趣道:“算了吧,不必摆出这么一副老父嫁女的苦脸。老实说,开始我就知道,你是揽了一个难以胜任的苦差事。 恋人之间那把火只要一烧起来,铁笼子也会烧穿,何况你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堂兄?”他劝慰道,“想开一点儿。我相信谢豹飞是认真的,单看他送一艘昂贵的游艇,就能看出端倪。再说,我对谢教授印象颇佳,相信他教出来的儿子也不会差。”
田延豹的脸色缓和了,两人洗浴后同室而眠。“侍者怕是要把咱们看成同性恋了。”他们打趣道。虽然已是深夜,两人仍十分亢奋。田延豹曾以为,他对体育的热情已随着那个失败之夜一去不返,但一进了赛场,在熟悉的赛场气氛中,他身上的“旧电路”在瞬间又接通了。
每天晚上,他们都要进行一番专题讨论,讨论主题大多集中在这个罕见的“鲍菲现象”上:为什么他能把同时代的人远远抛在后边?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地突破科学家预言的生理极限?为什么这个惊人的突破恰恰在弱于短跑的黄种人身上实现?
像其他人一样,这次突破也在他们心中引起过隐隐的疑虑。但是对谢豹飞的检测结果是无可怀疑的,他事先要求对自己实行药检,正是为了向舆论证明自己的清白。且不说那些参与检测的诸位专家的权威、人品和技术造诣了,单单耐克公司参与其事就足以使人相信鲍菲的清白。毫无疑问,耐克公司已在他身上投入了大笔金钱,这个决策必然有足够的把握,他们不会把这些钱扔给第二个本·约翰逊的。
无疑,他的两个记录会成为两座突兀的高峰,恐怕多少年内无人能超越,这种现象并不是绝无仅有。68年美国运动员鲍勃·比蒙的世纪性一跳创造了8。90米的跳远记录,一直保持了15年。更典型的例子是乌克兰选手布勃卡,他19岁获得世界冠军,34次打破世界纪录。1991年他打破了6。10米的纪录——而在此前,不少体育专家论证说,20英尺(6。10米)是撑杆跳的极限。他曾在半年内连续6次打破自己创造的纪录,每次不多不少,正好1厘米。因为布勃卡有一个灵活的商业头脑,他的每次出场,耐克公司都要付30000美元的出场费,破纪录另有重赏。既然如此,布勃卡当然有耐心不紧不慢地跳下去。93年3月21日,他创造了6。15米的新纪录,这个纪录到了21世纪,仍是运动员可望不可及的彩虹。
但撑杆运动和短跑不尽相同,撑杆跳中的撑杆是一个重要因素,一旦在杆的制造技术上取得突破,成绩就会来一个飞跃。比如说,布勃卡的成功除了天赋外,也得益于那根复合材料制成的、硬度为220磅的撑杆。
但短跑却完全依赖于人的体力,短跑技术早已发展得近乎尽善尽美,它已经把人类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众所周知,水平越高的运动就越难作出突破。比如说,男子百米成绩从12秒提高到10秒只用了12年,可是,自1968年突破10秒大关后,37年来成绩只提高了0。11秒。而谢豹飞却在一夜之间把它提高了0。45秒!
谢豹飞在百米跑中的技术参数他们已经能倒背如流了:起跑反应时间0。119秒,最高速度13。1米/秒即47。16公里(此前的纪录是刘易斯创造的43。37公里)。这些单项纪录恐怕同样无人能破了。他们常常醉心地、不厌其烦地回忆起谢豹飞在赛场上那份矫捷,那份飘逸潇洒。他们都是内行,越是内行越能欣赏谢的天才和技术。费新吾自嘲地说:
“咱们这是秃子借着月亮发光呀。中国人没能耐,拉个华裔猛侃一通。说到底,他的奖牌还是美国的。”
田延豹脱了衣服走进浴室,忽然扭头问:“他会不会是个混血儿?你知道,远缘杂交——这个名词虽然有些不敬——常常有遗传优势。比如法国著名作家大仲马是黑白混血儿,他的体力就出奇的强壮,常和狐朋狗友整夜狂嫖滥赌,等别人瘫软如泥时,他却点上蜡烛开始写小说。他的不少名著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费新吾摇摇头:“不,我侧面了解过。他是100%的华人血统。”
三天没好好睡觉,两人真的乏了,他们洗浴后准备好好地睡一觉。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拿起电话,屏幕上仍是一片漆黑,看来对方切断了视觉传输,他不想让这边看到他的面貌。
那人说的英语,音调十分尖锐,就像是宦官的嗓音,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是费新吾先生吗?”
“对,你是……”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有一点内幕消息也许你会感兴趣。”
费新吾向田延豹招招手,唤他过来。他摁下免提键,同田延豹交换着眼色:“请讲。”
“你们当然都知道谢豹飞的胜利,也许,作为中国人,你会有特殊的种族自豪感?”
他的口气十分无礼,费新吾立即滋生了强烈的敌意,他冷冷地说:
“我认为这是全人类的胜利。当然,同是炎黄之胄,也许我们的自豪感更强烈一些。是否这种感情妨害了其他人的利益?”
那人冷静地回答:“不,毫无妨害。我只是想提供一点线索。谢豹飞今年25岁,26年前,谢可征先生所在的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曾提取过田径飞人刘易斯先生的体细胞和精液。”费新吾一怔,随后勃然道:“天方夜谭!你是暗示……”
“不,我什么也不暗示,我只是提供事实。谢先生和刘易斯先生正好都在雅典,你完全可以向他们问询,需要两人的电话号码吗?”
“谢先生的电话号码我已经有了,请告诉我刘易斯的。”费新吾匆匆记下刘易斯的电话号码,又尖刻地说:“即使证实了这个消息又有什么意义?我看不出刘易斯的细胞和谢豹飞有什么联系。”
那个尖锐的嗓音很快接口道:“请不必忙于作出结论,你们问过之后再说吧。明天或后天我会再和你们联系。”
电话挂断后很久,两人都没话说。那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仍在折磨他们的神经,就像响尾蛇尾部角质环的声音;那位神秘人物的眼睛似乎仍在幽暗处发出绿光,就像响尾蛇的毒眼。他是什么居心?他主动地向两个陌生人提供所谓的事实,而这两个人既非名人,又不属新闻界;他清楚地知道谢可征、刘易斯以及这儿的电话号码,他是怎么知道的?没准他有一帮手下在跟踪这些人。
田延豹摇摇头说:“不会的,谢豹飞身上没有任何黑人的特征。”费新吾恨恨地说:“即使他是用刘易斯的精子人工授精而来,又有什么关系?我难以理解,这个神秘人物披露这些情况,是出于什么样的阴暗心理!”
但不管如何自我慰藉,他们心中仍然很烦躁,莫名其妙地烦躁。半个小时后田延豹下了决心:“我真的要问问刘易斯,我和他有过一段交往。”
费新吾没有反对。田延豹按那人给的号码拨通了刘易斯的电话,但没人接,他一遍又一遍地拨着。时间已经很晚,两人都上床休息,但田延豹不死心,在床上眯上个把小时后,就再打一次。直到凌晨两点,屏幕上才出现刘易斯黝黑的面孔和两排整齐的牙齿,他微笑地说:
“我是刘易斯,请问……”
“刘易斯先生,你好。我是田延豹,你还记得我吗?2001年世界田径锦标赛百米决赛中那个倒霉的中国选手。”
刘易斯笑道:“噢,我记得,我很佩服你当时的毅力。你现在在哪儿?”
“我也在雅典。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想提一个无礼的问题,如果不便,你完全可以拒绝回答。”他简单追述了那个神秘的电话,“刘易斯先生,你真的向谢可征先生提供过体细胞和精液吗?”
刘易斯耐心地听完后说:“田先生,今天你已是第八个提问者了,我刚回答了七名新闻记者的同样问题,这事已在舆论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田延豹和费新吾交换着目光,现在问题更明显了。那个打电话的人是想掀起一阵腥风恶浪把胜利者淹死。刘易斯接着说:
“对,我记得这件事,我是向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提供的,那是个严肃的学术机构,他们希望得到一些著名运动员的体细胞和精液进行某种试验。刚才几名记者都问我,鲍菲的父亲是不是那个研究课题的负责人,我的回答是:可能是一名姓谢的华裔,不过这一点我记得不准确。”略停之后,他笑道,“我知道那个多事的家伙是在暗示什么。坦率地讲,我非常乐意有这么一位杰出的儿子,可惜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在鲍菲·谢先生身上,你能看到一丝一毫刘易斯的影子吗?”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这笑声也冲淡了田、费二人心中的阴影。刘易斯快言快语地说:“不要听他的鬼话!不管这个躲在阴暗中的家伙是白人还是黑人——我想大概不会是黄种人——他一定是个心地阴暗的小人,他想制造一些污秽泼在胜利者身上。不要理他!再见。”他随即又补充道,“我明天就要返回美国,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作的,请把电话打到我家。”两人记下他家中的号码:“谢谢你的热心。”
“不必客气,我也是运动员,知道成功背后的艰辛。我愿意尽力为鲍菲·谢作点什么。再见。”放下电话,两人都觉得心中轻松了些。田延豹说:“不必给谢先生打电话了吧。”
“不必了,不要搅扰他的好心境。”费新吾沉思地说,“你说,这个神秘人物究竟是什么动机?莫非他也是短跑名将中的圈内人?是失败者的嫉妒?就像逢蒙暗算了后羿。”田延豹勉强笑道:“那,我是最大的失败者。”
费新吾知道自己失言了——实际上算不得失言,但田延豹太敏感了,连这句无意的话也能勾起他尚未凝结的痛苦。那年温哥华世锦赛费新吾也在现场采访,那天晚上,他和中国田径队的领队到处寻找失踪的田延豹,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接到警方的通知,到警察局领回了烂醉如泥的田延豹。他清醒过来后,对头天晚上的事竟完全没有记忆。按那时中国田径队的严格纪律,本来要给他一个处分的,不过领队也是运动员出身,知道二十年奋斗而一朝失败是多么深重的痛苦,他和费新吾悄悄把这事压了下来。
这会儿,他不愿多作解释,便拍拍田延豹的肩膀,表示把这一页掀过去。田延豹已经上床,要去睡个“鸡鸣觉”,费新吾却来到起居室,坐到电脑前,快速浏览着电子新闻。也许是本能,也许是潜意识的预感,他总觉得这个电话只是一个大阴谋的开场锣鼓。查阅时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次的百米和二百米决赛上,集中在谢豹飞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蛛丝马迹。
新闻报道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各国记者在报道这两次决赛时都用了最高级的形容词:世纪之战,体育史上的里程碑,百世难逢的奇才……美国新闻周刊的老牌记者马林说:“鲍菲·谢不仅成功地打破了百米9。5秒大关的壁垒,也成功地打破了人类的心理壁垒。从此之后,那些对人类生理极限抱悲观态度的人,那些以‘科学态度’对各种运动定下这种那种极限的体育生理专家,对自己的结论要重新考虑了。”
在正规的电子出版物中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有关刘易斯提供体细胞和精细胞的消息尚未见于报道,看来,已经得到消息的7名记者都十分慎重,毕竟这是非常爆炸性的新闻。费新吾又把目光转向“网络酒吧”,这是网友们随意交谈的地方。这里面关于谢豹飞的话题占了很大部分,众多沉迷于电脑的网虫们都感受到了这个世纪性成功的震撼,对谢的天才表示了极大的敬意,还有不少女性在倾泻着自己的爱情。看着这些赤裸裸的爱情宣言,费新吾会心地笑了,他想这些姑娘、女士们大概是没戏了。这两天田歌同谢豹飞的感情急剧升温,田歌走前他们就发现,姑娘眸子中的爱情之火是那样炽烈,目光所及,简直可以把窗帘烧着。田延豹曾摆出一副苦脸,叹息:“田歌已经‘目中无人’了,那怕是面对着你,她的眼光也会透过你的身体射到远处去了!”
费新吾终于在《信使报》电子版上查到了有关那则流言的报道,作者安德鲁·史密斯。
但整篇文章的基调是十分谨慎的:
“……得到匿名者的电话后,我向卡尔·刘易斯进行了查证。他证实,26年前,他的确向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提供了体细胞和精子。但是,没有人相信刘易斯与鲍菲·谢之间有什么联系,理由很明显:鲍菲的身体完全是蒙古人种的体征,他是黑色直发,黄色皮肤,眼角有所谓的蒙古褶皱,长着铲状门齿。使我迷惑不解的是,此人编造了如此拙劣而且显然不会有市场的谎言,究竟是何居心?”
在卧室里,想睡个鸡鸣觉的田延豹一直无法入睡。他在担心田歌,倒不是因为什么刘易斯精子的流言,他是觉得她和鲍菲之间的感情发展得太迅猛,而成熟过早的爱情之果难免酸涩。
他对田歌有点不满,她来这么一手先斩后奏,完全把当堂兄的排除在事情进程之外了,万一有什么差错,怎么向二叔二婶交待?考虑了很久,他觉得有些情报还是要向家里通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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