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毫不留情面的挖苦,四周有人小声地笑出来。萧重轻因为羞愧而红了脸,支吾著辩解,“不是……我以为你问的是……”
“算了!”
两个字又把萧重轻打回原型,再次回复到令人更加困窘的沈默。
宇文上衣的下摆还在滴水,时不时打个喷嚏。萧重轻咬咬牙,抬头对高大的男人说:“我家在对面的单元里……这雨大概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冒雨跑回去吧,再站下去你会感冒……而且,那照片……不能弄湿了吧?”
男人没有回应。在他以为又被无视了的时候,宇文拉开玻璃门,向前跨了一步。
“走吧。”
屋子里稍微有点寒气,大概是因为没有供暖的原因。萧重轻把平时不舍得开的空调打开了,砌了杯热茶放在宇文手里。因为没有适合的衣裤,宇文赤裸著身体裹了一条毛毯,盘腿坐在沙发上。那单人沙发承载著他这样修长高大的身躯,怎麽都显得窄小和拥挤。
这是一个旧式的一居室,分隔不是很合理。开门是一道阴暗狭窄的走廊,右手边依次是洗手间、厨房,尽头是一间不朝阳的卧室。另一个稍大一点的客厅有时兼第二卧室,东南朝向,可以有一上午的阳光。
离婚前的很长一段时间,萧重轻就自己在客厅里睡。晚上的时候把沙发和茶几推到一边,勉强可以放进一张小折叠床,後背就得靠著书柜。虽然如此之挤,但却不是因为东西多。除了书柜可以称之为大物件之外,已经派不上用场的电视柜和两个小沙发、茶桌,几盆花和折叠桌椅,一只手就数的完了。
“你是和尚吗?”讶然地看著几乎可以称之为家徒四壁的情况,宇文奚落著他,“我总算知道你这令人讨厌的个性是怎麽养成的了!”
因为窘迫而发抖的萧重轻,只能以“令人讨厌的个性”默默承受著宇文的尖刻。
“哼……!”这种因为胆怯而丝毫不肯给与半点回应的状态,却正是宇文最讨厌的地方。“难怪你老婆会跑。”
宇文的本性也许尖锐,但并不恶毒。可是在某种特别的契机下,会变得尤其刻薄。
萧重轻茶杯中的水因为剧烈的颤抖而滴落出来,烫得他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胡乱地擦拭著刚换上的裤子和衬衫。
一阵手忙脚乱之後,所有的声音归於寂静,萧重轻脸色苍白地扶了扶眼镜,“请不要那样说,就算是我的原因……我也不想,听一个什麽都不了解的人这样说……”
然後空气中只能听见他不停擦拭手背的细微声响,和雨滴敲打玻璃窗的声音。
“照片在那个袋子里,你还没有看过吧?拆开吧!反正有一份是给你的。”宇文干脆地转移了话题,站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再回到沙发坐下。
“嗯……啊?可以吗?”
轻笑了一声,“不打你,看吧!”宇文翻开了书页。
萧重轻哗啦啦撕开薄膜,小心翼翼地从牛皮纸袋子里抽出照片来──那并不怎麽惹人喜欢的景色,以截然不同的面貌再次出现在眼前。
像突然掉进旧日时光中一样,他长久地沈默著。
“从上次看到你的作品,我就一直在想了……”背对著宇文,萧重轻轻轻地说,“你的眼睛,跟普通人的眼睛是不是不一样的呢?”
“啊?”
“你看啊,不管是什麽样的地方,只要是你拍出来的,都会让人有一定要去一次的冲动。”他用指腹轻轻摩擦著照片中那布满裂缝的墙壁。“老实说……我对这个地方一点美好的回忆都没有,只记得每天放学时都被人挤在这个墙上欺负……可是现在看了你的照片,我又觉得似乎住在那里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你真是个天才……”
“你……”那语气让宇文觉得有种怪异感。
“……你没吃饭吧?”萧重轻突兀地说。
“啊?”前後跳跃太大,即使是宇文也没有反应过来。
把照片一张张放好,向厨房走去,“家里也没准备什麽,我刚才买了点面条儿,吃一点儿总比空腹好。”
“……要加鸡蛋吗?几个?荷包蛋还是打碎做汤花?”
“没有黄瓜了……油菜不介意吧……”
狭小的厨房里出现厨具碰撞的声音,渐渐蒸腾起温暖的水汽。随著萧重轻低喃著不需要回答的自说自话,飘出热汤的香味儿。
两碗热腾腾的面摆上餐桌,整齐地摆好碗筷和小菜。宇文以一种被软性强迫的奇怪心态面对那碗面,他可从来没说他没吃饭,也从来没说过他肚子饿。
萧重轻低头翻搅碗里的面,挑来挑去,呼呼地吹气。
“谢谢……拍得很漂亮……”
漂亮得我几乎又喜欢上那里了……
他忽然这样说,抬头嘿嘿一笑。
莫名其妙的道谢,微妙的口气,似曾相识得让宇文火大。
“为什麽我觉得你在责怪我?”你也是,那个人也是,为什麽总是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来指责我?宇文语气挑了起来。“把你讨厌的地方拍得好看一点真是抱歉了!”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迁怒,男人口是心非的“不是那样的……”正好证明了这一点。
萧重轻再次露出近乎讨好的笑容,“你误会了,真的没有。”
这种软得像棉花似的个性,让宇文有种想揍他的冲动。可是同时又有种“怎麽能对这麽软弱的家夥出手”的感觉。像受伤的小兽,一边用可怜的声音哀求你,一边又用厌恶的眼光看著你,讨厌你,但是惧怕你,不敢惹怒你。
现在的萧重轻就是这样的感觉。
宇文的确没有弄错。
萧重轻现在虽然在微笑著,可是心里乱糟糟一团。尽管乱,但是却分明有种怨毒。也许是被欺压得太久,这怨毒隐藏在恐惧和忐忑不安之下一直没办法浮出水面。
果然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对於我而言那麽丑陋的东西,为什麽你却觉得那麽美丽?
明明我这麽痛苦,为什麽你却那麽高兴?
……真希望那些令人心寒的事情,让你也尝尝看……!
萧重轻被自己的念头给吓住了。他觉得自己就要变成电视剧里那阴毒可恶的後妈了,因著一点点小事情而陷入诅咒他人的可怕境地。
“那个……我睡客厅,你睡床好了……”萧重轻抱著被子说。
睡觉问题成了一大难点,怎麽也无法大大咧咧地和这个见面第一次就糊里糊涂上床的男人再次同床共枕。
“那个像玩具似的东西能睡人?”
“玩具……没那麽夸张……我没关系的,还有一张折叠床……”
“……”宇文看了看他,抱著胳膊说道,“对了,其实我是同性恋强暴犯,看见男人就想上的那种性饥渴狂徒。”
“……!?”
“我是不会委屈自己睡那玩意儿的,所以你千万别和我睡一张床,小心被我绑起来玩虐待。”
“……”
“明白了吗?我尤其偏好你这种年纪大、没经验、长相普通的男人,所以,去睡地板吧!”
“那……我睡外边……”
萧重轻把枕头放好,侧身钻进被窝里。宇文躺在内侧头枕著胳膊,瞄了一眼身边的身体──显然可以看出他浑身都僵硬著,甚至还在微微的发抖。
暗地里嗤笑了一声,宇文用力地一翻身,和他背对背靠著,闭上了眼睛。
没错,只不过是自己的恶趣味罢了──明知道他不是圈里人,明知道他恐惧著自己,明知道那次肉体的结合只不过是酒醉的误会。
那个单薄的後背瞬间挺直了,然後悄悄地离开了一段距离。
然後轻轻地翻身,再翻身。
挪动枕头,再往外挪。
如此翻来覆去,直到宇文忍无可忍。“真是够了!你有完没完?!”
男人苍白的脸写满了惊吓的神色,用力地抓著被子,“对不起……我想我还是……”
宇文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是那种绝对称不上良善的笑容,“我看我还是来真的好了。”
“咦……”
很轻易地就拖过男人的身体,捏住双颊吻住了他的嘴巴。萧重轻发出惊恐的抽气声,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喊叫。
宇文把手探进了他的睡裤里,握住了柔软的性器。男人剧烈地挣扎起来,可是对於宇文而言,压住他如同制服一只猫一样简单容易。猫还有爪子,这个男人却只有颓然的肢体和眼泪。
“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萧重轻抽咽著哭出来,却没办法从男人的魔掌中挣脱。
宇文继续吻他的嘴唇,套弄著他腿间的物体。萧重轻在挣扎的空隙中哭泣、求饶,两个人就这样在黑暗中持续著自己的固执。
挤在一起的身体渐渐发生了改变,体温、心跳、呼吸、喘息,萧重轻的哭腔里开始夹杂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呻吟。
男人的下半身,果然还是没办法受理智控制的。在技巧熟练的挑逗下,涨大,颤抖,像痉挛般吐露白浊的热液。
扯过几张纸巾擦拭著手掌,宇文依然禁锢著萧重轻的身体,“……给我老实点吧。”
瘦弱的男人喘息著,弓起了青白的脊背,把脸埋进手掌间,“我……我不是同……”
“我知道你不是。”
“你怎麽能这样……怎麽能这样……”
“床都上过了,你还在意什麽。”
男人摇头,模模糊糊地呜噜呜噜不知道在辩解什麽。
宇文把踢开的被子往他头上一蒙,萧重轻在里面轻声地哭。宇文连被子一起搂过来,拍他的背:“别哭、别哭……”,然後男人软弱地在他手臂里睡去。
“我最怕你哭……你知不知道,我多麽多麽怕你哭……奂言……”
怀里的这个男人并不是方奂言,宇文知道得很清楚。
只是那天看见他哭泣的脸,一瞬间和方奂言的脸重叠了。与其说相像,倒不如说是宇文一直在心里盼望著方奂言会那样脆弱地对自己说“请你不要走”。
如果你这样说,我一定不会走。
如果你哭泣,我一定会安慰你。
如果你让我留下来,我就哪里都不去……
为什麽不说呢?请你说吧,请你告诉我,你还需要我,你还没有离开我。
我还没有被你抛弃。
“说吧……奂言……说你需要我,要我留下来……!”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的男人,如同挽回什麽似的搂紧了手臂里的身体。
那一晚,萧重轻做了一个梦。
自己在天空中飞行,飞的很高很远,越过高山、草原,看了很多美丽的景色。正在高兴的时候,突然飞不动了,直直地跌落下去。
下坠的恐惧感让他哭出来。这时,不知是谁的手臂托住了他的身体,然後两个人一起飘飘悠悠落在地上。
那个人说,“别怕,我在呢。”
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却觉得非常安心。
好像全世界的酒吧都差不多一个样子──宇文在昏暗闪烁的灯光下,转动著眼前的酒杯。
身边的男人兴致勃勃地,跟他打听有关这个城市的有趣话题。
事情还要从傍晚的时候说起。宇文在一家摄影器材店里,买了块擦镜头的鹿皮。
留著两撇小胡子的老板热情地跟他推荐尼康af14,他懒得搭腔,自顾自地想是不是要再买些胶卷。小胡子契而不舍地开始介绍镜头,宇文不堪其扰,正打算抬腿走人,迎面进来几位游客模样的客人。
一侧身避过,却被人拍住了肩膀。
“奉宇?你不是奉宇吗?”
宇文眉头一皱。会用这个名字叫自己的人,跟欧阳家绝脱不了关系。
除了摄影师宇文之外,他还有一个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承认却又不得不背负的身份,豪门欧阳家的次子──欧阳奉宇。
抬眼一看,只觉得这人的脸孔恍惚曾经见过,却记得不真切。
“不记得我了?瞿文啊……!你哥的朋友,想起来了吗?”面对他一副我不记得你的表情,男人毫不在意地笑著说。
听他这样一说,好像有了点印象。能跟那个冷漠如冰山一样的兄长称得上是朋友的人,里外加起来也不过就那麽两三个。
“啊……真巧。”宇文敷衍地笑笑。
他并不想,再接触到任何有关欧阳家的事情。以前是,现在更是。
“等下有时间没?”不知道是没看出他的虚与委蛇,还是故意忽略,瞿文问道,“去喝一杯吧。你哥最近都不陪我!”
直觉地要回答“没空”,不知为何又吞了回去,淡淡地说了一声,“好啊。”被和同伴告别的瞿文拉著,拽进附近的酒吧里。
“你来这里多久了?是工作吗?”瞿文拉拉杂杂聊些不著边际的话。
“也没多久。”宇文同样不咸不淡的回答。
“啊~~做摄影师真好啊,可以世界各地地跑!哪像我们这些小职员,去旅个游还得提前一周请假!”
宇文嘴角一挑。
若不是这个人是跟那个叫欧阳天赐的家夥交往最密切的一个,恐怕宇文也不会知道,这个叫瞿文的“小职员”,实际上是做情报生意的。
那位大哥很少去信任什麽人,但深藏不露的瞿文绝对是其中一个。无论欧阳天赐想知道什麽,第一个就会想到瞿文。
比如说,如果要调查那个人的事,他应该不会交给除瞿文之外的别人去做。
这是宇文在这里的唯一目的。
“方奂言……他,还好吗?”
既然已经调查过了,那麽应该不会不知道他和方奂言的关系──曾经的关系──所以宇文选择开门见山。
瞿文笑了下,倒没意外,或者说他根本就已经料到了。
“应该很好吧,你也知道你哥哥这个人,处理事情一向没血没泪的,斩草除根!”
“处理……处理什麽?什麽斩草除根?”宇文直觉到自己漏掉了很重要的事情。
“对了,那时你还没回来……”瞿文用手指搔搔头,“不好意思,我以为你问的是这个。就是当年领养他的那家人啊,那家的老妈为了自己精神失常的儿子,又回来找方先生啦!”
“……!!!”宇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叫做方奂言的人,在成年之前,曾经遭受过养父母那患有精神分裂症、有严重暴力倾向的儿子,长达十年的虐待。
“差不多有半个月的时间吧,一直纠缠不休的。最後还拖著方先生去了他儿子在的那个疗养院,真是有够执著的了!要不是你哥的话,那位方先生早就崩溃了!”
於是,最後还盘旋在宇文脑海中的,就只有这几句话。
……要不是你哥的话,那位方先生早就崩溃了!
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竟然没有陪在他的身边。
作为那段过去的见证人,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他对那件事情的恐惧有多麽深重。像利剑、像绳索、像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毒素,每天每天啃噬著他脆弱的神经。
那个人一点都不坚强,他不但脆弱敏感,而且容易放弃。他是怀著怎样的心情去面对那个女人,去面对那个疯子,一想到这里,宇文觉得心脏都要破裂了。
对自己的愤怒,对所有伤害过那个人的人的愤怒;对自己丢下他不管的自私、卑鄙无耻;对被哥哥抢走他的怨恨;对自己的失望,化成实际的怒火发泄了出来。
宇文挑起了一场根本不记得原由的殴斗,像发了疯一般,除了挥舞自己的拳头之外,什麽都不想做。
萧重轻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发现宇文浑身是伤的等在他家的单元门口。
“宇文……?!天呐……这是怎麽了,你打架了?”刚一靠近就扑面而来的酒气,更加确定了萧重轻的想法。
宇文没听见似的,摇摇晃晃地倒下来。萧重轻慌忙地丢了手中刚买的宵夜,扶住男人高大的身体,艰难地向自己家里走去。
把宇文费力地拽到床上,转身想去找医药箱,却被一双手臂揽住腰部,被压在身下。
“宇文……别这样……!!”
他徒然地挣扎,然而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死死地把他抱在怀里。把脸埋进他的颈窝,一边吻他的肌肤一边闷闷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男人不厌其烦地重复著,直到萧重轻感觉到脖子附近的皮肤上,有了湿意。
他哭了。
抖动著厚实的肩膀,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
萧重轻笨拙地,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能轻轻拍打著男人的後背。
“……我不该离开你的……无论发生什麽事情我都不该离开你的!我後悔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是不是……?你不会原谅我了,是不是……?”宇文的嘴唇拂过萧重轻的下巴,然後落在他的嘴上。
“宇……”
嘴巴里尝到了咸涩的味道,萧重轻一时间停止了反抗。
“我为什麽要放手……为什麽要把你让给那个男人……?我不……!我不准你离开我……!”
单手从衣服的下摆伸进去,揉捏著他胸前的突起,然後粗鲁地剥下裤子。
“不行……!”萧重轻胡乱地蹬著双腿,却被宇文的长腿以巧妙的角度压制住了。“宇文……!你认错人了……!”
和这个男人超出常规的亲密接触,对於萧重轻而言,只能用“荒唐”两个字来形容。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了……我知道……可是我爱你啊……!我不想失去你!不要走好不好?我需要你,没有你我怎麽办……?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没有你,我怎麽办?
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萧重轻双手抓住宇文衬衫的袖子,却没有推拒。
男人的手指进入了身体,在干涩的肠道内转动。乳头被含在牙齿和舌头中间轻轻地舔弄,萧重轻颤抖得连脚趾都蜷起来。男人的舌头一路向下,碰到了伏在黑色绒毛中的性器。
“……!!”萧重轻倒抽了一口冷气。
被舔著私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萧重轻迅速地兴奋起来。压抑著的,又饱含情欲的低吟从喉咙泄漏出来。那柔软湿润的物体再次移动,停留在闭合的後穴部分。
“那……那种地方……!啊……!”
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只是单纯的觉得羞耻,种种语言无法形容的怪异感觉,让萧重轻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然後,男人抬起他的双腿,性器缓缓地进入了後方。
那是无论如何忍耐都会低叫出来的疼痛。萧重轻嘴唇都要咬白了,还是忍不住会喊疼。
宇文在他脸上落下无数个亲吻,温柔地诉说著甜蜜又绝望的情话,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我爱你……我爱你……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远比自己想象得更加需要你……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奂言?
“我不是……奂言……我是……萧重轻……”
男人的性器在他体内动起来的时候,萧重轻哭著说。
你也……没有看见我吗?
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灰暗的白色。有轻微的水声传进耳朵里,他转头看了看,半开著门的卫生间里,有人影晃动。
宇文坐起来,扶著发涨的额头。不小心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出其不意的锐痛让他咧了咧嘴。稍微等待了一会儿,里面的人没有出来的意思。他穿上衣服,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里面的男人吓了一跳,红肿著的眼睛惊慌地看著他。
敞开的衣襟里,能看见点点的红痕。“果然……”宇文焦躁地锤了一下墙壁。
“出来。”
胆怯的男人听话地迈了出去,被宇文围在墙上。
“不想宰了我吗?被做了这种事情,不想打我吗?就算是被你敲破了头,我也没话说。”
“……”
“来呀,揍回来,还是那句话,我不会还手的!”
“别说了……”萧重轻垂著头,低低地说。
“为什麽没反抗?还是你想说反抗也没用?”
“……”
“不要做出这种表情来!在做出受害者的样子之前至少先拿出点儿反抗的勇气吧!就这样被你定位成强暴犯我实在觉得很冤枉!”
“够了没有──!!!”
萧重轻猛地抬头,狠狠瞪著宇文的眼睛。
“为什麽……为什麽发生了这种事……”他的语言因为身体不住的颤抖而断断续续,“……我却要接受你莫名其妙的指责?!”
他拨开宇文的手臂想要逃开,却被捏著脖子又按回墙上。
“昨天晚上为什麽没有拿出这种气势来?被我说到痛处了吗,啊?”
被捏得有点呼吸不畅,萧重轻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脚踹在男人的膝盖上,趁他吃痛放松的时候夺路而逃。
萧重轻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整整晃了一天。回过神儿来时,已经在儿子的幼儿园外面了。他就在门口等著,像之後陆陆续续到来的其他家长一样,等到放学的那一刻,把孩子接回家。
他仿佛把自己的记忆切割了一部分,其他的什麽都忘记了,就这样单纯的,热切的,渴望著儿子的出现。
“萧重轻!”似曾相识的女声让他茫然地张望过来,还没等看清什麽就被推到了一边。“你来干什麽?!”
妻子怒气冲冲又鄙夷的脸映入眼帘。萧重轻微微张了张嘴,叫著妻子的名字;“小如……我只是,来看看儿子……”
“儿子?这里没有你的儿子!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我儿子跟你没有关系!”
“小如……”
妻子不再理会他,放学铃声一响就快步走进幼儿园,紧紧抱著儿子离开。儿子显然看见了他,张开两手“爸爸、爸爸”地叫,萧重轻激动地跟在妻子後面想抱一抱他。
“不要跟来!再跟来我要报警了!”妻子一路小跑,生怕他追上来。
“小如,我只是想看看他……小如!”
尖锐的刹车声掩盖了萧重轻後面的话,他像个破皮球似的在地上滚了几滚,身体撞到路边的护栏後停了下来。
妻子张大眼睛看了看他,迟疑了一刻,最终还是只留给他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萧重轻茫然地望著妻子离去,在路边呆呆地坐著。路过的行人匆匆赶自己的路,没有人看他一眼。他坐了一阵子,低声笑了笑,拍拍身上的尘土企图站起来。
站不起来,腿上湿漉漉的。他展开手掌,满手鲜红。
“流血了……”掏掏裤兜,里面只有两个一元硬币。还好,够打个电话。他像个老头子似的撑起身体,一步一步地往电话亭那里挪。
没戴眼镜,看按键都比较费劲。他擦擦带血的手指,一个一个按下去。不是三位,而是十一位,那是他最近才记得的电话号码。
一阵忙音之後,低沈的男声好像心情不太好似的接起来,粗鲁地问了一句哪一位。
“宇文……”萧重轻轻轻叫了一声。
对方没了声音。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打给你……总之,就是……你现在有空没有……?”
“干吗?”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如果,如果你不忙的话……”
“我很忙。”
“那,就算了……我就是问问……”
“妈的……!”男人骂了句粗口,口气越发不好,“说!”
“……刚才,被车子刮了一下,流了点血……”萧重轻觉得腿软了下去,哼了一声跌下去。
瞬间的沈默之後,传来宇文不可置信的怒吼,“有这个时间怎麽不叫救护车!120不会拨吗?!”
“我忘记带钱……所以说你如果还在我家的话,麻烦你……”
“你在哪儿?”电话那边传来希希梭梭衣物的摩擦声。
萧重轻抬头四顾,说了眼前比较醒目的建筑物的名字,又补充了一句,“没什麽大事,只是突然走不动了……我钱包在……”
“给我闭嘴!”男人低吼,“不准放下电话……!”
他“哦”了一声,就一直拿著听筒,听见那边隐约的奔跑声,男人的呼吸声,烦躁的咒骂声,嫌司机开得太慢的训斥声。萧重轻听得笑起来,男人似乎听见了而阴沈地问他“你笑什麽……”
还没等回答,一切信号都断了。萧重轻还是听话地,抱著那个不断传来嘀嘀嘀声响的话筒。
渐渐地浮上些许倦意,他缩缩觉得有点凉的身体,闭上眼睛……
“萧重轻!给我醒醒!”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这样的呼叫,脸颊上传来热辣辣的痛。萧重轻费力地睁开眼睛,映出宇文阴云密布的脸。
“我来看儿子……不小心被刮到了……”他也不知道为什麽会给宇文打电话。自己的脑子不聪明,惶惶然之间就更加找不到理由了。只是觉得在这种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看不到他的情况下,马上就要变得透明的自己,只想得到这个男人。
“蠢货!你干脆死在这里得了……!”男人恶狠狠地说,把他抱上车,司机连问都不用问,踩了油门向医院冲去。
萧重轻笑笑,“宇文……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昨天的事情,其实後来……”
“我不想听……!”宇文抬头看向前方,留给他一个下巴。
“後来……我是自愿的……你看不起我吧?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不是说你的错,是因为……”萧重轻喘了口气,脸色发灰,“因为……我觉得你那时候,希望有个人……在你身边,所以我想,我可能对你有点……有点帮助,啊……没别的意思……”
他开始剧烈的喘息,宇文搂紧了他的肩膀。“行了,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安心地想著“他明白就好”,萧重轻昏了过去。
宇文一向对医院没有好感,对他而言,这里是承载死亡最多的地方。生与死的界限,比任何地方都更加模糊。
更容易让他想起那个曾经浑身是伤的人。
眼前的男人,在他眼里,就像是死了一样苍白无力。若不是还有点细微的呼吸,他真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具尸体。把他抱到医院的时候,两手都因为沾染著血而粘腻腻的,仿佛那个人全身的血液都流光了。
这个懦弱的男人,大概那时候根本没想到“死”这回事吧?只是单纯地考虑著该怎麽表达自己心中的想法,甚至为什麽会有这样的想法他都不知道。
真搞不懂这几十年来,他都是怎麽活过来的?或者是因为经历了太多无法改变的、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渐渐地就已经忘记了去询问理由。
男人缓缓动了动头,慢慢睁开眼睛。
“宇文……?”眯起眼睛来,分辨著他的轮廓。
宇文已经放弃了去追究他到底是蠢还是脑子坏了,因为这答案显而易见──两者都有。“你真走运,没伤到骨头,但是伤口很深,失血过多,需要躺几天。”
“嗯……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医药费我会……”
“用身体还吧!”宇文斜著眼角看他,分不清是认真还是玩笑。
萧重轻微微弯起了唇部的线条。
“宇文,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个什麽样的人?”
宇文眉头拧了起来,却看起来不是在生气,为难似的扭过头去。“过了三十岁的男人都这麽八卦吗?”
“对不起……突然就想问了……”萧重轻笑意更深,“因为你,会认错人……就觉得有点好奇……”
“认错?”宇文摇摇头,“不是认错,是……转嫁吧。”
“……?”
“放心吧,他跟你一点都不像,不管从哪方面来说!”男人毫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比你年轻,比你好看,也没你这麽肉脚!”
萧重轻只能呵呵地笑。
“一张嘴巴毒得可以,十个你也斗不过他。除了我以外,那张嘴对谁都不客气。”虽然这样说,但是脸上并没有得意的表情,反而带著些许的悲伤。
初次见面时,那个人才刚十六岁。
他细瘦苍白,夹在一群半大学生中间,在昏暗迷乱、充斥著烟雾和脏话的游戏厅里,安安静静地伫立著。
第一眼,并没有多麽深刻的印象。他长得也不是多漂亮,跟周围那些叛逆期的少年们相比,只是干净清爽些,不吸烟,不打架,连游戏也不玩。光是在那站著看,偶尔说两句笑话,没有多大的存在感。他仿佛也在刻意让大家忽略自己,只是浮萍一般随波逐流。
只是偶尔,他微笑时眯起来的丹凤眼,有一丝流光异彩的妩媚。
宇文知道,他是同类。
他看向某个人的目光,别有深意。
“你喜欢他?”借故搭讪,没几句,宇文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唐突地问。
少年微微弯起眼,“哪个?格子衬衫的那个,还是短发黑皮肤的那个?玩街霸的那个,还是玩侍魂的那个?”言语之间,颇见辛辣。
被自己问得不高兴了,伸出爪子来了──少年外表与内在的反差,反倒让宇文兴趣浓厚起来。
“不管哪一个,品味都够差的了。看不出哪里值得喜欢。”
“嘿……”少年不怒反笑,“你推销自己吗?”
“没那必要吧。”
“……真自信啊。”少年轻轻地叹息,“……什麽叫喜欢呢,有好感而已吧。你若是不说话的话,我倒也蛮喜欢你的。”
宇文轻笑,递给他一听啤酒,“多谢,我当你夸我。”
少年看著啤酒一愣,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我以为你们这种大学生,会一本正经地教训我未成年人不准喝酒呢──”末了又抬头望著宇文弯起唇角,“你这样会带坏我。”
这一笑,宇文心神荡漾,他想:我要这个孩子。
十六岁和十八岁,两岁之差,微妙的年纪。
可以说什麽都不差──仅仅两年;也可以说差了很多──已经两年。
“我叫宇文,你呢?”
“方奂言。”
他们如同两只伸出触角的蜗牛,互相试探,互相感知,然後像所有少年时期的爱情故事一样,用青涩却自以为成熟的方式恋爱。
只是,方奂言并没有让宇文看清自己的全部,他把一部分包在了壳里。
某个平常的黄昏,他们在宇文租的小小隔间里接吻,抚摸,甚至差一点就做爱。看起来比平常的中学生早熟的方奂言,其实什麽都是第一次。连拥抱都会脸红,嘴唇的轻微触碰之後,软在宇文怀里像个白兔,明明在发抖,却还要逞强装作不在乎。
“明天……明天好不好,”少年按住宇文在胸口游走的手,红著脸喘气,“我今天要早回家,明天,我……在这里过夜。”
宇文吻他的额头,说好吧。像所有如胶似漆的恋人一样,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别。
然而,方奂言并没有遵守诺言。整整半个月,在宇文面前消失无踪。宇文即使觉得愤怒,却无从找起,他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家里的电话。
而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仿佛习惯了似的毫不在乎。
觉得自己已经被彻底欺骗的时候,方奂言带著满身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责备的话说出口的伤痕,出现宇文家门外。
他的脸毫无血色,身体薄得像纸,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发生了什麽事?
可是少年脸上的微笑让宇文问不出口。他怕问了,就什麽都没了。
不可探知的秘密,可以预见的重负。
“生我气了?”
“你说呢?”
“……对不起,以後不会了,真的。”方奂言笑得极不真实。
宇文假装不在意,少年假装坚强。
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拿到手的第一部专业相机,却直面了那人血淋淋的过去。
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少年在一个疯子的拳脚下翻滚挣扎。满是泪水的眼,绝望又渴望地看著栅栏之外目瞪口呆的宇文。
他喊,“宇文,救命。”
那一瞬间,宇文才明白,方奂言眼底深处的疼痛和恐惧,来源於哪里。为何他用一种近乎病态的方式害怕任何形式的鲜血和刀锋,哪怕只是电影里;为何他身上总是伤痛不断。
宇文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要杀人了。
年轻人,尤其是叛逆期前後年轻人,总是会有那麽一两个想杀的人。可能根本没什麽深仇大恨,或者只是因为看那家夥不顺眼,或者只是因为他揍过自己一拳没来得及还。
大多数只是想想而已,“不如杀了他吧”、“该怎麽杀他”,这样而已。
宇文不一样,他的性子决定了他从来都是实干派的。
有了念头,马上动手。
考虑後果什麽的,他只觉得是浪费时间。
於是他毫不犹豫地跳过了那道栅栏。
若不是方奂言几欲昏厥不得不送急救的状态让他及时住手,他身上怕是已经担了好几条人命。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向他的异母兄长低头──为了方奂言。
“请给我找一个律师,最好的律师。”他说。
年轻的未来欧阳家主,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若有若无地笑,说,“好。”从头至尾,连理由都没有问。
然而就是这个血液里流著冰的男人,在几年後的今天,把方奂言从他身边夺走了。
彻彻底底。
他肆意地挥霍著方奂言对他雏鸟一般全然的依赖,他自以为温柔地给与他逃避过去的空间和时间。
当他以为只要自己愿意,方奂言随时都会回到他的怀抱时,那个曾经把他当作自己的全部的少年,已经被他对感情的傲慢给推开了。
方奂言说:“我爱上了一个人。”
欧阳天赐。
微笑著看著别人被自己逼到绝路仍然不改优雅沈静的男人,不知爱为何物的男人,玩弄人心比吃饭走路还熟练的男人,杀人不见血的男人。
你怎麽会爱他呢?奂言,你怎麽会爱他呢?不是任何人,偏偏是他呢?
“奉宇,对某种事物近乎病态的独占欲──是你没有继承自欧阳家唯一称得上是优点的东西!”
那个男人这样说。
没错,他不但不够执著,而且不够聪明,不够坚强,不够残忍。没有足以保护那个人的强大,没有把所有伤害他的人都置於死地的狠毒。
他有的只有愚蠢。
“我原以为,他对我而言,并没有那麽重要,我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只要我愿意。”宇文带著青紫伤痕的脸上,扯开一个扭曲的笑容,“只是我的自大而已。”
夜色降临,病房里早已暗沈。可是锐利的悲伤,却让男人的面容格外的清晰,萧重轻一瞬不瞬地看他。
“你没有错,宇文,你们都没有错。”萧重轻说,“你们只是错过了。”
一个是没有及时珍惜的遗憾,一个是从来没有拥有过的空虚,到底哪一个更悲哀呢?萧重轻想,也许都是一样的吧。
吃了饭,萧重轻缩在被子里睡著了。
走廊里青白的灯光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淡淡地投射到室内,映照著萧重轻带著倦容的脸。从被子表面轻微的起伏可以看到他轻浅的呼吸,带伤的身体不自然地微蜷著,像动物似的潜伏,可怜巴巴的一小团。
宇文还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的脸,印象中这个男人只是一直哭,垂著头,不停地道歉,软弱得让人生气。
实际上,他长得还算好看。只是平时土气的打扮和畏缩的样子让他看起来面容模糊,扔进人堆儿里就像泼进土地里的水一样迅速渗透下去,找不到半点儿踪迹。
男人在睡梦中轻轻咳了几声,继而抽抽鼻子。宇文发现他鼻翼两侧,因为长期带眼镜的关系,皮肤微微陷下去两点。随著他抽鼻子的动作,那两个小坑儿明显起来。
宇文忍不住轻笑。
很少有三十二岁的男人,还能有某些动作会让人觉得“可爱”来。
最近大概是睡眠不太好,萧重轻眼圈周围有淡淡的暗影。宇文想,这其中多多少少也有点儿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宇文向来随性,说白了就是罔顾他人的意愿,全凭自己高兴胡来。所以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什麽後果,比如他曾经半强迫地把眼前的这个人拖上自己的床。如果说第一次是“诱奸”,那麽第二次又是什麽?
自己是不可能把方奂言同别人弄错的,就连说是“替身”都太牵强了。
昨天的这个时候,他也好,萧重轻也好,都受到了“一直以来被期望发生而没有发生的幻象”的迷惑。两个人都那麽迫切、强烈的,希望自己期待的那句话被说出口,以至於不顾一切地把自己投身到那场假象中去。
不是有人说,人的灵魂生下来就是一个半圆,一生都在寻找能与自己契合的另一个半圆。宇文一直对这种过於小女子情怀的浪漫说法不屑一顾,他本就不是个浪漫的人,与其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说辞,还不如去确定一下哪个床伴跟自己的下半身比较合。
发出一声模糊的嗤笑,宇文从外套里摸出烟来,悄悄地离开病房区,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院子里,找了个长椅坐下,点了烟深深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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