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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一个人的村庄|作者:短腿蜗牛|分类:女生小说|更新:2025-05-17 17:09:41|下载:一个人的村庄TXT下载
  冯富贵之墓 生于x年x月x日

  卒于x年x月x日

  我在这片荒野上第一次看到文字,有点欣喜若狂。我掏出本子,记下这个名字,又转了几座坟,记下另几个人的名字。当时没想它的用处,后来进了村子,实在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才突然想到记下的这几个人。

  墓地看上去比村子大几十倍,也就是说,这个村里死掉的人远比现在活着的人多得多。这是另一个村子,独碑独墓,一户一户排列着,活人为死人也下了大功夫,花了钱。里面的棺材陪葬品自不用说,光这墓碑,我蹬了一脚,硬邦邦,全是上好的石料,收拾起来足够盖一大院好房子。我曾用四块墓碑围过一个狗窝。我把碑文朝里立成四方形,留一个角做门,上面盖些树枝杂草,真是极好的狗窝。墓碑是我从一个荒坟地挖来的,那片坟地也是多年没人管,有些坟棺材半露在外面,死人的头骨随处可见。我至今记得墓碑上那四个人的名字。奇怪的是在我离开黄沙梁的几年后,竟遇到和那四块墓碑上的名字完全吻合的四个人,他们很快成了我的朋友。有一年,我带他们回到我的故乡──黄沙梁。那时我的一院房子因多年无人住已显得破败,院墙有几处已经倒塌,门锁也锈得塞不进钥匙,我费了很大劲才弄开它,那情景像一个离乡多年的男人回到家里,他的老婆又变成处女。我那时候还没娶上老婆,也怪我贪玩,村里有好多漂亮女人,我竟傻傻地没有反应。

  别人的村庄(3)

  人一生中的某些年龄可能专为某个器官活着。十七岁之前我的手和脚忙忙碌碌全为了一张嘴──吃。三十岁左右的几十年间,我的所有器官又都为那根性器服务,为它手舞足蹈或垂头丧气,为它费尽心机找女人、谋房事。它成了一根指挥棍,起落扬萎皆关全局。人生最后几年,当所有器官懒得动了,便只有靠回味过日子。

  当时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在为以后制造回味呢。我掀开狗窝顶盖,看见我的狗老死在窝里,剩下一堆白骨。它至死未离开这个窝,这座院子。它也活了一辈子。现在发生在这堆白骨周围的一切是不是它的回忆呢。在一堆白骨的回忆中我流浪回来,带了四个朋友,一个高个的,三个矮个的。下午的阳光照着这个破院子,往事中的人回忆着另一桩往事,五个人就这样存在了一个下午。这段存在中我干了件影响深远的事——我掀开狗窝,让四个朋友看多年前刻在墓碑上的他们的名字和生卒日期,四个朋友惊愕了。那个下午的阳光一下从他们脸部的表情中走失。后来他们带着各自的墓碑回去了。

  他们说:留个纪念。

  我说:有用尽管拿去吧,朋友嘛。

  那个时候我有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土地和房子,我没有守好它们,现在都成了别人的。

  听到狗吠时我已经快走出墓地,这个村子会不会留我过夜呢,我在心里想,我只是睡一觉就走,既不跟村里的女人睡,也不在他们干干净净的炕上睡,只要一捆草,摊开在哪个墙根,再找半截土块头底下一枕,这么简单的要求他们不会拒绝吧。万一他们不信任我呢,怕我半夜牵走了他们的牛,带走他们的女人,背走他们的粮食。一个陌生人睡在村里,往往会搞得一村人睡不安宁。

  我曾在半夜走进一个村庄,月光明朗地照着那片房子和树,就像梦中的白天一样。我先走过一片收割得干干净净的田野,接着看到路旁一垛一垛的草。我想这个村庄把所有的活都干完了,播种和收获都已经结束,我啥也没赶上。即使赶上也插不上手,他们不会把自己都不够干的那点活让给我一份。宁肯倒给几块钱也绝不让我插手他们的事情。

  村庄安静得要命,我悄悄地走在村中的土路上。月光下每家每户的门口都堆满金灿灿的五谷。院门敞开着。拴在树下的牛也睡着了,打着和人一样的鼾声。这时候,假若走进村里的不是我,而是一个贼,他会套上牛车,把村里所有的收成偷光,村里人也不会觉醒的。人一睡着,村庄就不是他的了,身旁的女人、孩子也不属于自己了。我蹑手蹑脚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院子里几乎堆满了粮食,只留出一条走人的小道儿。我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却一点没睡意。这户人家有五六间房子,我推开一扇虚掩的门:是伙房。饭桌上放着半盘剩菜,还有一个被啃过一口的馍馍。我正好饿了,就坐下来吃光了这些食物。但没吃饱。我揭开锅盖,里面是半锅水和几个脏碗。出了伙房我又推另一个门,没有推动,好像从里面顶住了。门旁是一个很大的敞开的窗户,我探头进去,借着月光看见头朝外睡着的一炕人,右边是男人,紧挨着是女人和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睡得香甜。我真想翻窗户进去,脱掉衣服在这个大炕上睡一觉,随便睡在那个男人身旁,或者躺在那个女人身边,有一块被角儿盖着就满足了。第二天早晨我同他们一块儿醒来,一块儿吃早饭,他们不会惊讶这个在夜里多出来的人,我也不会在意夜间被女人搂错,浑身上下地抚摸。我没这样做,我还是照原路悄悄退出村子,在一堆稻草上躺了会儿,天没亮便远远地离开了。至今我仍不知道那个村庄的名字。在我心中,那个村庄永远在纯纯洁洁的月光下甜睡着,它是我心中的故乡。

  一条狗一叫,全村的狗都围了上来,它们或许多少年没见过生人,这下过过嘴瘾。这种场面我见多了,只要装个没看见没听见,尽管走你的路,保管没一条狗敢上来咬你。

  随着狗叫,那些面目淡漠的村人一个一个地出现在门口,这种表情我也见多了。我想:他们不留我,我就返回去,在那片墓地上过夜。枕着坟头睡也很舒服,若睡在一个女坟上,也算睡在女人身上了。你们不留我,你们的先人会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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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的村庄(4)

  我晚到了一会儿,他们的一生就完了,埋在路旁的这些人──男人、女人、孩子,他们比活在村里的这些人更好呢,还是更冷漠。反正,前定在一生中的活他们干完了,话说完了,爱完了,恨也完了。现在他们成了永远的旁观者。日日夜夜以坟头眺望屋顶,用墓碑对视炊烟,村里人干了再好再坏的事他们也不插言、不鼓掌跺脚……这群死寂的不再吭声的观众,这么快被遗忘了。

  我拿着七八个人的名字,悄无声息地站在夜色中。我不认识你们,但我知道这个村庄曾经是你们的,你们留下耕种多年的土地、腾出装修一新的房子、留下置办不久的农具,留下所有财产……你们走了。现在没一个人认得你们,他们没动任何干戈便占有了一切。他们是后人,哭喊着送走你们,把所有悲痛送给你们带走。留下财富和欢乐,他们享用。

  这已是别人的村庄。

  有一天你们从冥冥天路上回来,家园还能不能接受你们,他们会腾出房子让你们住进去吗。会让出地、农具和道路吗。

  他们会承认自己一直借住在别人的村庄里吗。

  我黑黑地站了一会儿,又黑黑地走出村子。再没人理我,说话声也听不见了。这个夜晚肯定有许多人睡不着。但都会不声不响地睡着。都要想办法熬到天亮。天一亮,许多事情便亮堂了。

  一种寂静触动着我,猛一抬头,我看见村庄四周的田野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那些熟悉又陌生、亲切又如隔世的──先人。他们个个面色苍白、筋疲力尽。他们等着进村,他们的地和宅院全被人占了。他们乞丐一样静悄悄地恭候在村外,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地等候着。

  他们不打扰村里人。

  我也不打扰他们了。乘一点星光照着我,我早早走开,我想天亮的时候,没准我会走进另一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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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吹彻(1)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

  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痛。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

  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时一村人都是靠长在沙漠里的一种叫梭梭的灌木取暖过冬。因为不断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禾。每次去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干二净,让你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去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

  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爬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和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寒风吹彻(2)

  天亮后,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太阳落地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我准备了许多柴禾,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境……尔后整个人生。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个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觉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人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

  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得快通、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微不足道。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手牵手走过封冻的玛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这句话,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趟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一直没有热。

  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的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去世的事。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寒风吹彻(3)

  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怎么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这事,只顾静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热了。

  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正冒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热了。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天热了过来喧喧。”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我们都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随着三十年的人生距离,我感受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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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地上的麦子(1)

  好几年,我们没收上野地上的麦了。有一年老鼠先下了手,村里人吆着车提着镰刀赶到野地时,只看见一地端扎的没头的光麦杆,穗全不见了。有两年麦子黄过了头,大风把麦粒摇落在地,黄灿灿一层,我们下镰时麦穗已轻得能飘起来。

  麦子在大概的月份里黄熟,具体哪天黄熟没人能说清楚,由于每年的气候差异和播种时间的早几天晚几天。还由于人的记忆。好多年的这个月份混在一起,人过着过着,仿佛又回到曾经的一些年月里,经过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出现在眼前。人觉得不对劲。又觉得没什么不对劲。麦子要熟了,每年要熟一次。仿佛还是去年前年被人割倒的那些麦子,又从黑暗中爬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这个月份里。

  那时正值玉米长到一人高,棉花和黄豆也都没膝,村子被高高矮矮的庄稼围着,连路上都长出草和粮食。

  一条路隔段时间没人走,掉在路上的麦粒、苞谷豆、草籽……就会在一场雨后迅速发芽,生长起来。路上的土都很肥沃,牲口边走边撒的粪尿,一摇一晃的牛车上掉下的肥料和草,人身上抖下的垢甲,凡从路上拉来运去的东西,没一样不遗落一些在路上。春播一过路往往会空一阵子,有些路就是专门通向一块地,这块地里的活干完了,路也就没人走了。等过上一两个月,人再去这块地里忙活,这才发现路上已长满了作物,有麦子、玉米、黄豆,还有已经结上小瓜蛋子的西瓜秧,整个路像一条绿龙,弯弯曲曲伸到人要去的那地方。人在路头愣望一阵,想他们麻袋上的那个小洞、车箱底的那个细缝,咋会漏掉这么多种子。人实在不忍心踏上去,只好沿路边再走出一条新路。

  麦子成熟的香味就在这个时候,顺风飘来,先是村西边的人闻到。麦子快要熟了。嗯,是麦子熟了。打镰刀的王铁匠锤停在半空,愣了一下,麦香飘过他的铁炉的一瞬被烤熟了,像吃了口新麦锅盔的感觉。编筐的张五突然停住正编的一根榆树条,抬头朝天上望。麦子已经熟了,快给村长说说去,该安排人割麦子了。

  正往车上装羊粪的韩三扔掉铁叉快步朝村东边走去,新麦的清香拨开浓浓的羊粪味钻进他的鼻孔里。他刚迈出两步,风已经翻过一家家房顶把麦香刮到村东头,全村人都闻到麦香了。

  这时候,村长就会派一个人骑马去野地走一趟,看看麦子黄到了几成,哪天下镰合适,以便安排劳力。

  有一年人们闻着麦香走向野地,全村150多个劳力,十几辆大车,浩浩荡荡走了一整天,天黑透走到野地,连夜在地头搭棚、支炉灶、挖地窝子。人马疲困已极。第二天一早,人们醒来一看,麦子还青着,只黄了一点麦芒。

  麦子成熟的气息依旧弥漫在空气里。是哪一块麦地熟了。有人站在车上,有人爬上棚顶,朝四下里张望。肯定有一块麦子已经熟透了。谁也不知道这块麦地在哪里。仿佛是去年前年随风飘远的阵阵麦香,被另一场相反的风刮了回来,又亲切又熟悉。

  人们住下来等麦子黄熟。

  也就几天就能下镰了。节气已经到了,麦子不黄也说不过去。最多三五天吧,回去屁股坐不稳又得再来。

  人们等到第五天,麦子还没黄。

  第三天的大太阳,本来已经把麦穗催黄了,可是天黑前下了一场雨,一夜过去,麦子又返青了,跟刚来时一模一样。

  第六天上午,磨利的镰刀刃已开始生锈,带来的粮食清油也吃掉###成。人们拆掉窝棚,把米面锅灶原搬到车上。那天天气燥热,天上没一朵云,太阳照到每一片叶子上。150多人,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往回走。麦子在他们离去的背影里,迅速地黄透了。

  村长马缺也闻到了麦香,每当这个节气村长马缺都格外操心,一有点儿风就把鼻子伸长用心地吸几口气。

  有一年,也是这个月份,大早晨,树轻轻晃动,马路上几头牛踩起的土,缓缓向东飘浮,牛也朝东边走,踩起的土远远跑到它们前头。村长马缺站在路边上,鼻子伸进风里,吸了两下,又吸了两下。

  野地上的麦子(2)

  什么地方着火了。不像是炊烟的气味。

  村长马缺赶紧爬上房,踮起脚尖朝西边望。早晨的炊烟,像一片树林一样挡住视线。炊烟全朝东边弯。村长马缺第一次感到这个村子的炊烟这么稠密,要望过去都有点费力。

  村长马缺下了房,快步走到村西头,站到一个粪堆上朝西边望,鼻子一吸一吸地闻了好一阵。是一股很远处的烟火味。它穿过天空和荒野时烟味变薄变旧了,还粘染了些野草、尘沙和云的气息。好像还飘过村里种在西边野滩上的麦地,粘带了些麦粒灌浆时溢出的青郁香气。

  什么东西在远处烧掉了。村长马缺在心里嘀咕。

  那以后村长马缺时常在梦中看见一场大火,呼呼地烧着,四处都是火,浓烟滚滚。他辨不清那场火在什么地方。村长马缺一直在担心野地上的麦子,会在哪一天烧着。麦子熟透了会自己着。有时远远的一粒火,甚至一颗流星都能把七月的麦地点着。

  村长马缺没有把这种担心告诉别人,他一直一个人在心里害怕着一场没烧着的大火。

  野地上着过一次火,是在老早村长马缺出生以前。村里王家(也许是刘家)一头牛不想干活,跑到野地里。那头牛左肩胛一块皮磨烂了,好不容易咬牙熬到春耕完,牛本指望春闲时皮能长好。可是伤口化脓了,不住往外流脓水,成群的苍蝇在伤口处叮咬,作蛹。紧接着又是田管、中耕、拉肥料,牛肩胛疼得厉害,站着不走又要挨鞭子,牛实在熬不下去,便在一个夜晚挣脱缰绳跑掉了。人跟着牛蹄印追到野地,眼前一大片荒草灌木,浩浩莽莽,在里面转了半天,差点把自己丢了。人爬到一棵树上喊,嗷嗷地叫,牛死活不出来。

  秋天,人又去了野地,在金黄一片的草木中发现牛的蹄印和粪,说明牛还在里面,找了大半天,野地太大草太深,根本看不见牛的影子。人跑到草滩另一头,放了把火,想把牛烧出来。火着了三天三夜,烟灰顺风刮到村里,房顶院子落了厚厚一层。

  到底把牛烧出来没有。由于时间久了,许多关于前辈人的故事大都是这样剩下半截子。要再说下去就得瞎编。可是,生活中有意思的事一件接一件,真人真事都说不完,谁有闲工夫瞎编故事呢。直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越来越多的半截子故事扔在村里,没人理识。我也懒得回想。光我自己的事情就够我说大半辈子,我哪顾得上说别人呢。

  那年派去探麦的人是刘榆木。这是个啥活都不干的人,整天披一件黑上衣蹲在破墙头上,像个驼背的鸟似的,有时他面朝西双手支着头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时###子对着南边一蹲又是一下午。我们都不知道他在看啥。到底看见了啥。

  一个人要是啥都不干,一天到晚盯着一个小地方看上一辈子,肯定能看出些名堂。但我们又不愿意相信刘榆木会看出啥名堂。

  他是个懒人,不会比我们知道更多的事情。我们想。

  早先刘榆木喜欢蹲在旧马号圈墙上,那堵墙又高又厚实,蹲在上面哪都能看见。后来那堵墙倒了。听人说是刘榆木家里人嫌他啥活不干整日蹲在墙上,气愤地把那堵墙放倒了。后来刘榆木蹲到靠马路的半堵破羊圈墙上。那堵墙矮一些,也单薄,却一直不倒。

  谁也使唤不动刘榆木。他家每年收多少粮,种几亩地他从来不管不问。到吃饭的时候他就从墙上跳下来,拍一把屁股上的土,很准时地回到家里。听人说他看着烟囱里冒出来烟就知道家里做什么饭,饭啥时候做熟。

  谁家有急事找刘榆木帮忙,他总是一甩头,丢一句“管我的球事”,便再不理人家。

  村长马缺也没想到要使唤刘榆木,他从粪堆上下来,想着派谁去野地看看,一扭头看见蹲在墙头上的刘榆木。

  “刘榆木,给你派个活,到野地去看看麦子熟了没有。”

  “麦子熟不熟管我的球事。”刘榆木头一甩,不理村长了。

  村长马缺瞪了刘榆木几眼,正要走开,又突然回过头。

  野地上的麦子(3)

  “给你一匹马,你就把马当成这堵墙边走边看,也不耽误你看事情,只要把麦子熟没熟给我看回来就行了。”

  这一年村里又没收上麦子。去晚了几天,麦子黄焦在地里。

  派去探麦的刘榆木根本没去野地。他骑马从村西边出去,在村外绕了一圈,绕到村东头,打马朝沙湾镇奔去了。

  他去沙湾镇其实也没啥球事情。只是他觉得去野地看麦子更没意思。有啥看的,掰指头一算就知道麦子熟没熟。节气到了麦子肯定会熟。时候不到再看麦子还是青的。刘榆木许多年不问地里的事,他已经不知道地开始变得不守节气和信誉。好像太阳绕着地转晕了,该熟时不熟,不该熟早熟的事多了。只是这些事又管刘榆木的啥球事。

  天快黑时,刘榆木原打马绕到村西头,一摇一晃走进村,给村长马缺丢下一句“还早呢,再有十天才能熟。”便转身回家去了,再不理识村长的追问。

  其实刘榆木也没走到沙湾镇。沙湾镇比野地更远,去了再赶回来非得走到第二天早晨。他只是走到了自己蹲在墙头上远望时的目光尽头,又朝前望了一阵子就调转马头回来了。

  这两截子目光接起来,足足有60公里。这大概是村里最长远的目光了。刘榆木想。

  村长马缺也没完全信刘榆木的话,他总觉得这个整日蹲在墙头上身子悬在半空里的人不太踏实。没等到十天,也就过了七八天吧,村长马缺便带着人马下野地了。结果还是晚来许多天,麦粒几乎全落到地上,又准备发芽长下一茬麦子了。

  事后人们埋怨村长马缺,不该把探麦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懒汉刘榆木。村长马缺辩解说,我总不能让铁块烧红正要打一把镰刀的王铁匠扔下锤子去野地吧。也不能叫水淌在地里正浇苞谷的韩拐子收了水口子去探麦吧。更不能让我村长马缺丢下一村子的事亲自跑去看麦子吧。况且,也不是件啥难事。又不用他的手,也不用他的腿和脑子。只用用他的眼睛,看一下麦子黄了没有。刘榆木不是爱支着头傻看吗。看不正是他的特长吗。

  不管怎么说,那年野地上的活又白干了。刘榆木依旧蹲在那截墙头上,像啥事没发生。又一年,我们踏着泥泞春播时从他眼皮底下走过。秋天拉着苞谷回来时从他###子后面过去。我们懒得理这个人。没心思跟他搭腔说话。他也不理识我们。有些时候我们已经把他当成一个没用的榆木疙瘩。

  这样过了几年,又是几年,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们还是一样春忙秋忙,夏天也闲不住。刘榆木也还是蹲在破墙头上,像个更加驼背的鸟,只是头发和胡子更苍白蓬乱,衣服更脏旧。低头看看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有时我想,仅仅因为刘榆木少干了些活,就把他看成跟我们不一样的人,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原来我们都认为,一个人没事干就会荒芜掉。还是在好多年前,我们就说刘榆木这一辈子完了,荒掉了。说这些话时我们似乎看见荒草淹没到了刘榆木的脖子跟。刘榆木没黑没明地在荒草中奔走,走完一年,下一年还是满当当的荒草,下下一年的荒草仍旧淹没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这个人最后就叫荒草吃掉了。我们说。

  后来我们发现其实荒草根本没不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连他的脚跟都没不到。刘榆木蹲在墙头上。倒是我们这些忙人没明没黑地在荒草中找寻粮食。我们以为不让地荒掉,自己的一辈子就不会荒掉。现在看来,长在人一生中的荒草,不是手中这把锄头能够除掉的。在心中养育了多年的那些东西,和遍野的荒草一样,它枯黄的时候,是不大在乎谁多长了几片叶少结了几颗果的。

  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

  那以后野地种没种麦子我记不清了。大概撂荒了几年。村里的事突然多起来,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长老了,乱哄哄的,人再顾不上远处。

  又过了些年,有一户人家搬到野地上。“他在村里住烦了。”我听人这么说。却想不起这户人家烦的时候啥样子,不烦时又是啥样子。他们家住在最东头,西北风一来,全村的土和草叶都刮到他家院子里。牛踩起的土,狗和人踩起的土,老鼠打洞刨出的土,全往他们一家人身上落。

  野地上的麦子(4)

  人和牲口放的屁,一个都没跑掉,全顺风钻进他们一家人鼻孔里。

  他一生气搬到了野地上。那地方是上风。

  我都忘了那户人家姓什么了,也没想过我们踩起的土会全落到这一户人家的院子。我们住在上风,刮风时从不知道把脚放轻些。这户人家搬走后我似乎懂得了一些事情,现在,又忘得差不多了。时间一久,许多事情只剩下一个干骨架子。况且,又刮了许多场风,村里也没一个人闻到住在野地上风处的那户人家放的屁,也没看见哪粒沙尘是他们家牲口故意踩起来弥我们的。

  再后来,又有几户人家搬到野地,在那地方凑成一个小村子,村名叫野户地。

  现在,我们生活的村子再没有野地可种了。

  没有野地可种的那些年,麦子成熟的香味依旧在那时候,顺风飘来,人们往往被迷惑,禁不住朝野地的方向望一阵。村长马缺依旧会闻到一股浓浓的什么东西烧着了的烟火味。他依旧会站在村西头的粪堆上眺望一阵。在他身后的破土墙上,刘榆木依旧像个驼背的鸟一样蹲着。

  村长马缺如果站得稍远些,站在西边或北边那道沙梁上朝村里望一眼,他就会看见梦中的那场大火,其实一直在村子里燃烧着。村长马缺从没有跑到远处看一眼村子。

  村里人也从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燃烧。

  这一村庄人的火焰,在夜晚窜出房顶几丈高。他们的烟,一缕一缕,冒到村庄上头,被风刮散,灰烬落入荒野和院子里。

  他们熄灭了也不知道自己熄灭了。

  我因为后来离开村子,在远处看见这一村庄人的火焰。看见他们比熄灭还要寂静的那一场燃烧。我像一根逃出火堆的干柴,幸运而孤单地站在远处。一根柴禾看见一堆柴禾慢慢被烧掉,然后熄灭。它自己孤单地朽掉,被别处的沙土掩埋。就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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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村庄(节选)(1)

  我出去割草,去得太久,我会将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一共放了四块土坯迷惑外人,东一块,西一块,南北各一块。有一年你回来,搬开土坯,发现钥匙锈迹斑斑,一场一场的雨浸透钥匙,使你顿觉离家多年。又一年,土坯下面是空的,你拍打着院门,大声喊我的名字。那时村里已没几户人家,到处是空房子,到处是无人耕种的荒地,你爬在院墙外,像个外人,张望我们生活多年的旧院子,泪眼涔涔。

  芥,我说不准离家的日子,活着活着就到了别处。我曾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黄沙梁等你,你知道的,我没这个耐力,随便一件小事都可能把我引向无法回来的远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村里人就是为一些小事情一个一个地走得不见了。以致多少年后有人问起走失的这些人,得到的回答仍旧是:

  他割草去了。

  她浇地去了。

  人们总是把割草浇地这样的事看得太随便平常。出门时不做任何准备,不像出远门那样安顿好家里的一切。往往是凭一个念头,也不跟家里人打声招呼,提一把镰刀或扛一把锨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见回来,一两年过去了还没有消息。许多人就是这样被留在了远处。他们太小看这些活计了,总认为三下五下就能应付掉,事实上随便一件小事都能消磨掉人的一辈子,随便一片树叶落下来都能盖掉人的一辈子。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角落落里,我们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对着这样那样的一两件小事,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辈子。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地久天长的想念一个人。

  我最终也一样,只能剩一院破旧的空房子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我让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这些东西在黄沙梁,等待遥无归期的你。我出去割草。我有一把好镰刀,你知道的。

  多少年前的一个下午,村子里刮着大风,我爬到房顶,看一天没回家的父亲,我个子太矮,站在房顶那截黑糊糊的烟囱上,抬高脚尖朝远处望。当时我只看见村庄四周浩浩荡荡的一片草莽。风把村里没关好的门窗甩得啪啪直响,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满天满地都是风声,我害怕得不敢下来。

  我母亲说,父亲是天刚亮时扛一把锨出去的。父亲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出去。我们从来不知道他在伺弄哪块地。只记得过不了多长时间,父亲的那把锨就磨得不能使了。他在换另一把锨时,总是坐在墙根那块石板上,一遍又一遍地刮磨那根粗糙的新锨把,干得认真而仔细。有时他抬头看看玩耍的我们,也偶尔使唤我给他端碗水拿样工具。我们还小,不知道堆在父亲一生里的那些活,他啥时候才能干完,更不知道有一件活会把父亲永远留在一块地里。

  多少年来我总觉得父亲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村庄附近的某一块地里,某一片密不透风的草莽中,无声地挥动着铁锨。他干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