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梁(2)
三、早晨的人
早晨的人很不真实,恍恍忽忽的,像人从梦中回来的一个个身影。是回来干活的。
活是多少年干熟干惯的,用不着思想和意识。眼睛闭着也不会干错——错也错不到哪里,锨刃就这么宽,锄把就这么长,砍歪挖斜了也还在田间——路会一直把人引到地里。到了地里就没路了,剩下农具和人。人往手心吐一口唾沫,这个身影便动作起来,一下一下,那样的卖着劲,那样的认真持久,像在练一个姿势,一个规定好了一百年不变的动作。却又不知练好了教人去干啥。仿佛地之外有一个巨大而神秘的舞台,仿佛人一生只是一场无望无休的准备。
一场劳动带来另一场劳动,一群人替换掉另一群人。同一块土地翻来覆去,同一样作物,青了黄,黄了青。劳动——这永远需要擦掉重做的习题,永远的摆在面前。土地扣留了劳动者,也将要挟来他们千秋万世的后代们,生时在这片田野上劳作,死后还肥这方土。
多少个早晨,我目睹田野上影影绰绰的荷锄者,他们真实得近乎虚无。他们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声音唤醒他们。这是群真正的劳动者,从黑暗中爬起来,操一把锨便下地干活了。
我不敢相信他们是人。
他们是影子,把更深长的影子投在大地上。
他们是从人那里回来的一个个肉身,是回来干活的。
他们没有苏醒。
四、比早晨更早的一个时辰
比早晨更早的一个时辰,残月村边,疏星屋顶,一只未成年的雏鸡,冒失地叫了两声。入迷迷糊糊醒穿好裤子,摸一把锨就下地了。
以后的早晨人再听不到这只雏鸡的呜叫,它可能从此默默无闻,雄气不振,一辈子在母鸡面前抬不起头。这只没长大的小公鸡,鼓了一嗓子劲,时辰没到抢吼了两声。现在它尴尬地站在暗处,听众鸡的讥笑和责骂,那是另一种方式的鸡鸣:黑暗,琐碎。一个早晨的群鸡齐鸣就这样给唱砸了。
这跟人没关系。
人不是鸡叫醒的。鸡叫不叫是鸡的事情。天亮不亮是天的事情。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早晨,时候到了人会自己醒来。
在大地还一片漆黑的时候,一个人心中的天悄然亮了。他爬起来,操一把农具,穿过鼾声四起的村子,来到一片地里,暗暗地干起一件事。他的心中异常明亮,要干的事清清楚楚摆在面前,根本用不着阳光月光或灯光去照亮。一个看清了一生事业的人,总是在笼罩众人的黑暗中单独地开始了行动。天亮后当人们醒来,世界的某些地方已发生了变化,一块地被翻过了,新砌的一堵土墙耸在村里,一捆柴火堆放在院子……干活的人却不见了,他或许去做另一件事了,也可能接着睡觉去了。他自己的天早早地亮又早早地黑了。原先看得很清的一些事渐渐看不见了。也许是被自己干完了,也许活儿悄然隐匿了。属于自己的活儿迟早还会出现在一生里的。
我们挥锄舞镰在阳光明媚的田野上劳动时,多少人还在遥远的梦中,干着比种地更辉煌更轻松也更荒唐的事情。在那些梦中我们一个个莫名其妙地都死了,消失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归属了他们,我们漂亮的房子、妻子和女儿留给了他们,还有钱、粮食……梦中他们制造了这样的结局,大白天见到我们,暗怀心事。神情异样莫测。而当我们昏昏而睡时,又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干着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某一个早晨我们睁开眼睛,村子变成另一副模样。那些早醒的人们改了路,推倒又新盖了房子,把沉睡的我们抬到一边。还重选了村长,重分了地。又像搬家具一样把我们睡着的身体挪到另一间房子的另一张床上。让我们醒来不敢相信,把眼前的现实当做一场梦,恍恍忽忽、轻轻飘飘混完一生中剩余的日子。
每次睡着都是一次人生历险啊。
黄沙梁(3)
村庄就是一艘漂浮在时光中的大船,你一睡着,舵便握在了别人手里,他们像运一根木头一麻袋麦子一样把你贩运到另一个日子。多么黑暗的航行啊。你的妻子儿女、牛、房子和家具都在同一条大船上,横七竖八睡在同一片月光里,互不认识。到岸后作为运费,他们从你生命中扣除一个夜晚,从你的屋墙上剥落一片泥皮,从你妻子的容颜上掠去一点美丽……你总是身不由己来到一生中的一些日子,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远离你。
五、整个白天村庄都在生长
整个白天只有老人和狗,守着空荡荡的村子。阳光一小步一小步迈过树梢和屋顶。土路朝天,晾晒着人和牲畜深深浅浅的脚印。
花花绿绿的鸡们,早早打完鸣,下完蛋,干完一天的事情,呆站在阴凉处,不知道剩下的半天咋度过去。
公驴像腰挂黑警棍的巡警,从村东闲逛到村西,黑警棍一举一举,除了捣捣空气,找不到可干的正事。
猪像一群大腹便便的爆发户,三五成群,凑到破墙根和烂泥塘里,你拱我的屁股,我咬你的脖子,不住地放着屁,哼哼唧唧,嚷嚷着致富的事。
狗追咬一朵像狗的云,在沙梁上狂奔。一朵云下的黄沙梁,也是时间的浮云一朵。吹散它的风藏在岁月中。
坐在土墙根打盹的老人,头点一下又点一下,这个倔犟的人在岁月中变得服贴,他承认了命运。
整个白天村庄像一个梦景,人都到地里去了,留下一座空村。你找一个人,只能找到一院空房子,院门紧锁,或者敞开着。一个人的家闲置在光阴里,树静静站立,墙默默开裂,鸟悄悄落到屋顶又飞去。人不在时,阳光一样公平地朗照着每一个院子,不会因为谁不在家而少给谁家一束光明。
你喊一个人的名字,结果叫出一条狗。一条狗又招来好几条狗。一会儿功夫,全村的狗都会叫起来。狗是很齐心的动物,一条狗的事便是所有狗的事。从没见过一条狗咬人另一条狗站着冷眼旁观。即使那些离得太远或拴在院子里不能赶来的狗,听到同类的吠叫也会远远地呼应几声,以壮狗势。
人在远远近近的地里,听到狗叫会不由自主抬起头朝村里张望。比人还高的庄稼和草往往挡住人的眼睛。人在心里嘀咕一句:是谁进了村子。尔后原低下头干自己的事。谁也不会因为狗叫两声而扔下锄头跑回村里看个究竟。人们很放心地把一个村庄扔在大白天的原野上。却从不敢粗心地把一捆柴火放在夜里的屋外。他们只相信白天。白天房前屋后的树在阳光下静静地长着然自若地在我打扫干净的房子里开始了他们的生活。我躲在一个破羊圈里,观察了这一切,直到我坚信再没有半间房子属于我,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贼一般逃离了那个村子。以后每去一个村庄,我总要仔细眺望一阵,看到炊烟才敢放心走去。
当时这个村子就像一条恭候主人的狗,远远地高翘着一根炊烟的尾巴。还听不到人声。有个两条腿的大东西在我之前穿过荒野,留下很深的两道辙印,我走在其中一条辙印里。身后已经看不到一个村子。我踩起的一小溜尘土缓缓沉落下来,就像曾经做过的、正在失去意义的一些事情。
半小时前,三个骑马人迎面而过时,我就想:我走过的路上不会有我的脚印了。三匹马,十二个钉了铁掌的蹄子一路踏去,我那行本来就没踩清楚的脚印会有幸剩下几个呢。一两天后,再过去一群羊或几辆大车,我的行踪便完全消失了。我的脚印不会比一头牛的蹄印更深更长久地留在大地上,很快我将从我走过的路上彻底失踪。一旦我走出去几十里地,谁也别想找到我。
“那么马二球呢,马二球的房子是哪间?”
我拿着七八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打问,开始他们一口咬定村里绝对没有这几个人,他们给我指了一个百里外的村子,让我到那儿去问问。这个村庄也太会打发人,我想在过去的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间,他们肯定像打发我一样,给每位来到村里的陌生人指一个百里外的去处──远远打发走他们。这个村庄因此变得孤远、孤僻了。
村子里只有一条路,路旁胡乱地排着些房子。
我再一次问过来时,有人明显动摇了。
“冯富贵?我咋觉得有这么个人呢。”
“胡扯,就几十户人的村子,有没有谁我不清楚。”
“我也觉得,咋这么熟的名字,越听越熟悉。”
天很快暗下来,夜色使我先前看清的东西又变得模糊,房子和人,正一片一片从眼前消失。我站在暗处,听见一大片慌乱的关门声,接着又是一片开门的声音。黑暗中有一群人走到一起,叽叽喳喳议论起这件事,言语黑糊糊地波动在空气里。
我想,他们大概已弄不清是我找错了地方,还是他们自己错住在别人的村庄。
我想在这个村里过一夜,又不认识一个人。
在我一生中经过的村庄中,有些是在大白天穿过的,那些村庄的形状,村人的长相以及牲口的模样都历历在目。至今我仍清晰地记着给过我一碗凉水的那个村妇,她黄中透黑的脸、粘着几根草叶的蓬乱头发、粗糙的不曾洗干净的双手和那只有一个豁口的大白瓷碗。我仍感激着一头默默目送我走远的黑母牛,我们是在一条窄窄的乡道上相遇的。它见我过来,很礼貌地让开小道,扭过头,目光温和地看着我远去。这是它的道。我在经过别人的村庄和土地,我对如此厚重的恩遇终生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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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村庄(2)
我尤其感激那些农人,他们宁肯少收些粮食,在他们珍贵的土地中辟出一条又一条路,让我这个流浪人过去。我相信他们不是怕别人留在村里才这样做的。这是人家的地,即使人家全种上粮食不让你过,你也没有办法。一年夏天我就被一片玉米地挡住过。一望无际的一片玉米,长得密密麻麻。我走了几个来回,怎么也找不到穿过它的路。或许种地人原想:不会有人走到这么远,所以没有留路。没办法,我只好在地边搭了个草棚,我打算住一夏天,等种地人收了玉米,把地腾开我再过去。反正我也没太要紧的事。
等待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看玉米的人,在给谁看守也不清楚。我看着玉米一天天成熟,最后一片金黄了,也不见人来收。第一场雪都下过了,还不见人来。我有些着急。谁把这么大一片玉米扔在大地上就不管了,真不像话。会不会是哪个人春天闲得没事,便带上犁头和播种机,无边无际地种了这片玉米。紧接着因为一件更重要的脱不开身的大事,他便把自己种的这块玉米给忘了。我想是这样的。很多人有这种毛病,种的时候图痛快,四处撒种,好像他有多日能。种出来却没力气照管,任其长荒,被草吃掉。或者干脆一走了之,把偌大一片不像样的庄稼扔在大地上。我盖了间又高又大的粮仓,花了一冬天时间把埋在雪中的玉米全收进仓中。这时候我已忘了我要去的地方,雪把我的来路和去路全埋了。我封死粮仓的门,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又开始游荡了。以后经过这里的人们,看到如此巨大的一仓玉米耸在路旁,惊喜之余,他们会不会想到是我干的呢。
走出很远了,或者说事过多年,每当回头我都看到那幢堆满玉米的粮仓高高耸立在荒野上。我把它留给每一个走过这片远地的人,我知道我再不能回去。
快进村子时,路旁出现了一大片墓地,我数了一下,有上千座坟吧,有些是新堆的,坟土新鲜,花圈虽烂犹存。有些坟头已塌,墓碑倾倒。我断定埋在这儿的,都是我将要去的这个村子里近百年来死掉的人。我停下来,撒了泡尿,是背对着墓地撒的,这是礼貌。尿水到地上很快就不见了,只留下一阵哗哗的水声,在空气中。
这片地方很久没下雨了。
我自己说了一句话。即使一千年没下雨这泡尿也解决不了问题。我系好裤子,一屁股坐在一个坟堆上。我感到累了。我屁股下面的这个人可能早不知道累了,不管他是累死的还是老死的,他都早休息好了。我看了看墓碑上的文字:
冯富贵之墓 生于x年x月x日
卒于x年x月x日
我在这片荒野上第一次看到文字,有点欣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