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是迈克给你的。实际上,也不能说是真正的补偿。迈克通过你的介绍,认识了很多画家,倒卖中国画也挣了不少钱。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哟。”
附寄的还有一份离婚协议书,中英文一式两份。
厚生不禁笑起来,一阵狂笑。笑出了眼水的狂笑,是对刚才苦笑的一种补偿。
《花妖》6(1)
一座城市真需要那么多美术学院么?当然!当一个社会里不美丽的东西愈来愈多时,就需要只注重表面的美术来加以美化了。于是,什么实用美术、工艺美术、装饰设计之类的学校,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刷刷长出来了。
厚生的学校比老教授的学院资格老,成绩嫩,名气低。先是看到一片远景,只见树木扶疏,草木葱茏,几幢灰墙黑瓦的房子,隐隐掩映其中。灰墙黑瓦的房子幢幢同样款式,一个烂泥模子里压出来一般千篇一律。这学院不像巴黎的艺术学府,能够出大手笔,把古代贵族的庭院一把揽进怀里;也没有大气魄,像杭州的美术学院,胆敢一捧将西湖山水借将过来,朝夕与西子相对脉脉。
学院名称虽然前面也戴着美术的冠冕,其实是仅仅有术,而并不美。
那一日,正是夏末初秋,江南的一个艳阳天。
太阳愤怒地悬挂天上,把火焰撒向大地。校园里着火了。每个房间都人头攒动,议论纷纷,弥漫着焦臭味儿。
这次提升教授的名单下来了。
教授原是一种学衔,在中国却变了质,贬了值。盘来弄去,却变成了一种待遇享受的级别,一种领取报酬的票据。教授应该是一尊名声,可名声也像香水,抹到有些人身上跟体臭混合,就只能平添异味;教授当是一种水到渠成,如果社会环境本来就发育不良,还一味提倡竞争,强势集团就能独霸水塘,于是成了一潭死水,水上白骨漂浮……
当然,这也并不是人类的独有特点。
几百万年以来,在非洲大草原上早有一幕幕同样的演出。
角马们为了逐草而居,每年都要大迁徙。迁徙路途遥遥,要涉过许多大河。河里埋伏着的就是非洲第一号冷面杀手——尼罗鳄。河对岸有芳草鲜美在等着。角马个个是死心眼儿的朝圣者。一到对岸就是圣庙灵山。于是,有十万条绳索牵引着,角马们死命朝着那方向奔去。接着,大自然向人间展示了生物规律的大悖论: 成千上万的角马要过河,河里埋伏着尼罗鳄,尼罗鳄一定要吃角马,角马不过河就吃不到鲜美芳草,过河是为了生,可过河也可能就是死。一头角马以敢死队的精神跳进河里,接着,第二头,第三头……尼罗鳄们张开血盆大口,开始向角马肉体形成的肉阵发起攻击。角马在河里四处奔突逃避,每头角马都有成功过河的机会,也都有葬身河中的可能。看哪!一头角马给咬住了,一时间,垂死的挣扎成了最后的笑柄,求生的奢望成了胜者的飨宴……尼罗鳄们撕咬着、狂吞着鲜美的角马肉,暂时忘记了大群的其它角马,绝大多数角马就趁这个机会死里逃生,跌打滚爬到了河对岸。而且,角马一上得岸来,就马上悠然自得,若无其事地啃吃起草来。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给吞食的同伴早已忘却。太阳还是照耀,草原依旧太平,一片生态和谐、万物自由的景象。那些尼罗鳄们嘴里的肉,就是可怜的少数几头角马贡献出来的。他们的死,挽救了群体的生……
可是,鳄鱼吃角马比人类吃同类还要公平点儿,因为淘汰的正是弱者。
人类往往淘汰真正的强者和智者。
乔厚生这时已踱进了工作室。那里,早聚集了一帮本系外系的同事。大家正在热烈议论,对象就是他本人。某同事诨名“奶油小开”、名叫周仁发的,是西洋美术史教师。他平时最爱用一腔苏白话开玩笑。只听得小开说道:“厚生嘿,应该升教授!应该升教授!伊(他)勿(不)是勒浪(在)国内画展上得过名次,博得过交关(非常)好格闲话么?人气足得来!”
另一位同事是国画教师,因为华发早生而博得“驴子”的美名。要说这话头的来源么,却也正宗。它出自鲁迅的《阿q正传》,其中有“秃儿驴”的三字经。美术界长发披肩乃是正道,秃儿画家就显得独一无二。所以,他自号“独一居士”。后来,又不甘寂寞,大加美化,索性提升成了“独逸”。某次,有日本画家来学院访问,访得此人号“独逸”。日本人笑道,“独逸”在日本话里是“德国”的意思。于是,他又获得一个诨名叫“茄门”(上海旧时对德国的叫法)。单单从这个例子看,就知道世事的丰富和人性的丰繁,其中奥妙无穷。这些,又岂是凡夫俗子参禅悟道所参悟得透的。一时只听得“独一居士”说道:“乔某某虽不像咱系主任那些人,走马灯也似的轮流出国讨钱。不过,在国内抽象画各派林子里,也算得上立起了一根旗杆子。而且,还有人讲,他的画风嘛,像隔壁美院鼎鼎大名的乔恒棠老教授……”
《花妖》6(2)
还有一位同事少年老成,是中国美术史教师。他是恐怖分子来到门口都不慌不忙的好脾气,平时却只敬重谪仙李太白。这次评职因为年纪轻,而自愿弃权,赢得大伙一致尊敬。大家公认他大有李太白昂首向天、蔑视蓬蒿的气度。他自己也就自觉是真的朝太白遗风靠近了几个厘米。“中国美术史”慢条斯理说道:“再讲,厚生兄教学方法虽然传统,却是效果颇好;做人虽然有点迂腐,但是人缘不坏;做事也许一板一眼,但从来不踩着别人肩膀当做梯子爬。此等皆现存之稀有品质也。唯脾气孤僻点儿,却是‘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的典型。我正这么看。如是观之,在如今宽松而英明的政策之下,岂不应重点考虑乎?”
厚生听了大家的议论,心中不禁大为得意。禁不住对大家抱拳拱手,说道:“谢谢大家捧场!我觉得,升与不升,我们这些人都是画板上的颜料,一个高档点,好比进口颜料;一个低档点,就算国产颜料吧。颜料总是颜料,主要的是要不变质不变色,像忠心的奴仆一样,对社会来说是经久耐用。至于大家拿区区与乔恒棠老教授相比,那是天差地远!不敢当!绝对不敢当!”
大伙儿一阵杂然响应。语音未落,院长却派人火速来找厚生了。
“不打电话,倒派专人来请,有什么好戏看么!”
大家随口说。
《花妖》7(1)
厚生走在校园小路上。他的系在校园远郊区的西北角。学院办公楼根据中国的封建祖训,建设在校园中心,取众星拱月的态势。两处距离相当远,厚生却故意放慢速度。不禁想起了乔伊斯的那本著名小说——《尤利西斯》。奇怪,怎么外国作家偏巧也姓乔?此一去也,奔向生死要地办公楼,就像尤利西斯当年漂洋过海一样。此一去也,成耶败耶,祸耶福耶,还是在两可之间。
于是,他更放慢了走路的步子。
如果是好事,就得慢慢来为好。他想到了什么,猛地弹跳一下,想抓抓小路两旁大树上的叶子。这原是青年人欢蹦活跳的姿势。现在的年轻人都未老先熟,有人还熟了个透,再也不屑做这种幼稚动作了。校园里也真是色彩绚烂,槐树、梧桐树、悬铃木上,有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斜照的阳光穿透过来,照射出了通透明亮的黄,很好看,很别致。叶子就变成了一盏盏小小吊灯,在半空满处悬挂着。于是,四周也显得特别光亮起来。
可是,他没有抓到叶子,抓了好几次,都没有。
厚生欢快地行走着。在繁茂绿叶的映带当中,造型非常触目惹眼的办公楼已经隐约可见了。
……他又想起了太太离家出走后的情况。
接下来,就是搬家的忙乱场景,搬进了撇旧的新家。
他在布置自己家里的画室。脸上像一潭死水,那么虚静,那么空阔……
突然,从满抱满抱的画稿里面,掉出一张折着的纸头来。
捡了起来,原来还是一块折着的方胜巾儿哩!
小心翼翼地把纸头打开。
一片锥心刺骨的回忆,也就随即打开了。
那是一封带着稚气,含着坚毅的信……一晃快二十年了,大学往事还是历历在目。
喝下午茶,用早晨的露水泡着喝,才有味儿吧。大学英文读本里有一句,tea quenches tears and thirsty: 茶既解渴,还止泪。
话很冷峻,大有英国人的冷和峻,他就此记住了。当然,主要是因为话的背后还藏着一个人。
……下了几天春雨,天上的春水绿了地上的校园。厚生学画的学院是以景色宜人出名的,写生常常可以足不出户。校园这时蘸饱了春雨过后的斑斓色块,显得分外娇艳妖娆。妖娆娇艳的更是有那么个人儿,厚生就在等待着她。校园里有千疮百孔的假山,有水波不兴的小河,有绒毛如茵的草地。长势最旺盛的便是垂柳了,一蓬蓬,一阵阵的,真像绿色的烟雾,又惯会依依地扫过拂着人儿的小脑袋。不久,她就站在厚生面前了,两个人开始讨论社团工作。她有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 雨竹,是厚生同一个小班的同学。她眉目清秀,脸蛋黝黑,扎两条小辫子,额头前挂出一帘子刘海,帘子下边就是那片笑靥迎人。厚生那时节也读一点中外诗歌,好像有哪个西洋诗人写过: 如果我从来也没有遇见过她,那么,我就会在睡梦中把她造出来。这人儿现在就在同一棵柳树下,不用再到睡梦中去凭空捏造。树枝头有啾啾的鸟鸣,叶梢上是簌簌的软语,微风吹过她的秀发,飘来一阵阵甜香,又向绿荫更绿处吹过去。城市的喧闹声好像经过消音处理,一传过来就变得缓慢轻柔了,若有若无,似哼似吟,一阵阵喃喃细语。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只要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就好,就满足,就甜丝丝。隔着小河,对岸的那一蓬垂柳枝条下面,也有双双的人影儿。步子慢慢走着,嘴巴漫漫谈着,心儿满满盛着,向着那绿的浓浓浓几多的浓处,向着那情的深深深几许的深处,忽隐忽现而去……
另外一种情景就是在图书馆里,两个人一起翻阅画册。厚生有个癖好,喜欢观摩西洋大师的绘画。学院图书馆里那仅有的几本海外宝贝,大都是德文版的。虽然总是缺胳膊少大腿的,他却都翻遍了。不懂外文也没关系,反正艺术语言乃是世界语,不用学就懂得。雨竹也跟着看,兴致蛮高。西洋画家里他唯独欣赏马蒂斯。可是,喜欢马蒂斯的大有人在,而且,还要把马蒂斯的美人占为己有,好回家去拥抱接吻。不但是嘴巴,连胳膊大腿也给吻掉了。她也跟着读马蒂斯,兴趣盎然。每次翻到缺页,他就轻轻地骂一声。这时,旁边的人儿就会对他一横眼波。雨竹的眼睛大得出奇,眼波一横,像是发滔滔大水,冲击着他干涸的心田。她对于撕掉书页这号缺德事很反感,不过老说一句话:“怎么能这样呀!”她不能理解。这女孩子对于装饰和图案,有一种特别的领会本能,常常发表一些稚嫩而新颖的见解。那时的大学生还比较文静保守,还没有生物大进化,进化到“野蛮女友”之类的阶段。所以,他们俩连手儿也没拉过,更别说其他肢体或器官语言了。
《花妖》7(2)
他们只会运用四目来表达思慕,使用腼腆来表示绵甜……
他坐下来给她写信。一把将饱满热情揽过来,开始专心致志炮制自己的第一次幻灭。
经过一番腾挪,几次踌躇,信寄出去了。
语言本是爱情的指路地图,用错了语言就等于画错了地图,就此路不通。
等了好多天,她的回信来了。信折成一个方胜巾儿,四四方方地扔在他的学生信箱里。
信上说了什么?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如果要刨根究底的话,最富有实质性意义的只是她的签名: 雨竹。
不禁后悔了。这是干吗呀?干吗要这么急匆匆的,就捅破窗户纸儿?窗户纸儿本身也是艺术品,可以贴朵鲜花儿,剪双喜鹊儿什么的,留着慢慢欣赏呀!厚生本是那种心高气傲的人,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也自认有那么一点傲气。他信上隐藏的火辣辣希望既然落空,就连她信上暗示的温吞吞朋友都不愿意做了。
就这样,一直到毕业,从此天各一方。
厚生哪里晓得,这方胜巾儿虽然棱角分明,里头包裹着的内心世界却并不四四方方。
雨竹这小妞儿,其实并不像外表那么简单。
其实,一切女人都不像她们的外表这般简单可欺,或者那么复杂可怕,就看识别者的本领了——这是鱼类之外的水研究专家的看法。
原来,接到了那封热情得十分暧昧的来信,雨竹连忙找贴心的大姨妈商量对策。大姨妈早先是复旦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生,思想活跃,见多识广,自视很高,好为人师。大姨妈的眼睛从钢边眼镜透过来,扫视着已经亭亭玉立的外甥女。大姨妈简单地问了几个必不可少的问题,就自觉一目了然,成竹在胸了。于是,从精致得像小羊皮夹子的心胸里,一下子就掏出了锦囊妙计,一板一眼地说:“这么看来,你也是有点喜欢他的了。可是,你懂得什么是最可靠的爱情吗?你不懂吧?这得让大姨妈来告诉你: the surest way of winning love is to look as if you didnt need it——赢得爱情最可靠的办法,就是装作你并不需要它!这一招我包管你灵验。下面嘛,就看你的了!”
原来,那封信言不由衷,乃是外国格言指导下生产的赝品。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特别是对厚生这种实心稻草人。结果是就此分袂。双方偏偏又在同一座城市,时不时听到鸡犬之声,可又不相往来。雨竹给分在一家很大的出版社,成了一名很不错的书籍装帧设计家。她的封面装帧设计很多,都是写她的实名: 雨竹,而从来不连名带姓。雨竹的书籍封面设计很有个性,像她这个人,也像她的名字,而且常常获奖。她结了婚,丈夫就是出版社的副社长。大家偶尔见过面,在什么记者招待会,或者是出版集团的“派对”上。只是,那位副社长给厚生留下的印象很一般——本来嘛,人一到了这个位置上,就一般化了,磨掉个性本色是入门的先决条件。
印象,是只属于雨竹的特权,一直到现在,到此刻。睡梦中造出来的,还是回到睡梦中去吧……
《花妖》8(1)
想象深处突然舒畅起来,正在这回味得趣的时候,学院办公楼到了。
满脸调度着笑容,满腹运筹着计谋,迎上来的便是美术学院的院长。他的笑容是一种阴干了的表情,就是一块生肉没有见到阳光、汁液和鲜活,就这么慢慢脱水干了。他的计谋一半是城府,一半是艺术,各自都不去瞧那另外的一半,别人更是连那整个都看不见。他的脸型凹凸有致,深深凹进去的是眼眶。鼻子非常长,脸庞特别光。不知怎的,这张脸叫人想起马达加斯加岛上的狒狒。他穿着一件大恍羯溃蛭硖逶缇涂挤8a耍6丫ニ鹆嗽劝纪沟穆掷t犊淳拖裎鞣浇滞返牟几嬖餐玻砻嫔嫌瘛<改甑难8卟愎芾砩模砩咸狭瞬苟⊙共苟〉恼凶樱骸⊥械募刀剩录兜陌蹬霞兜暮没埃褐诘耐俾睿偌幽谛牡难笱蟮靡狻12陌怖淼茫鹊鹊鹊取
院长武万若是江西老表。他的老爸姓武,而他的老娘则姓万,他老娘家是个讲民主平等的家庭,所以起了个父母双方兼顾的名字。不仅如此,自打他做院长之后,这股子“新风”也吹进了校园。一时,学院里生了孩子起名字,父、母亲权利均等的现象多了起来。有个副教授姓何,他夫人姓庞,硬把儿子大名改成了“何庞合”。已经起好的名字都改,其他效法者更可想而知。国家政治学的原则之一,是民主过头也不好,家庭政治学其实也是这个道理。一天,儿子何庞合哭着从学校回来,在地上打滚。父母亲便问他为什么要如此亲近土地。小孩子说,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河蚌壳”。有位中国文学教授看不惯,写了一篇论文,题目是《论目前中国知识分子中的庸俗社会学现象》,专门讨论包括这种现象在内的许多好玩的症候群。话讲得很尖锐,说这种种类似的歪风上行下效,颇有染成“酱缸”的势头。院长听到了,内心勃然大怒,表面莞尔一笑。某次开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早已经内定该教授为程序委员会副主席。名单送到系主任处,主任又转呈院长。院长用他桌子上的如椽大笔,轻快地、潇洒地把该教授的名字钩掉了……
武院长的年纪妙得很,五十有九。不过是自称的,真实年龄如何,同他的履历一样,属于机密。这年龄应该称为盛年。不过中国长官的盛年自有其兴盛的尴尬,与成功的悲哀可以配套成龙。这种年龄像山峰的走势,顶点一过马上就急转直下,是无可挽回的下坡路。但是,不到顶点,谁也看不见再迈一步就是急转直下。再说,谁肯不到甜蜜尽头就甘心止步?这就促使着人人永远进取,尽而又取,取之不尽。武院长这种年龄的人,各方面都成熟得可怖,城府也深沉得可怕,叫人马上想到瓜熟蒂落的熟和落。饶是这样,武万若当院长做领导,还是当得如鱼得水,做得甜蜜滋润,混得应手得心,干得如日中天。
院长原是学院以高价从“国外”聘请回来的。原来,他同乔老教授一样,也是法国留学生。可是,两个人分别来自两个以光年来测量距离的时空。武院长在国内美术学院习画时,成绩很差。教授们一致的评价,是此人想象力太低,歪心思太高。想象力多少有些先天成分,难更改,而歪心思又不全是后天顽疾,改更难。武万若是怎么变成了武院长的?因为是暗箱操作,外人难知天机。有人辩解说,我们是一个需要大师的年代;如果实在没有,就干脆造一个。这个理论倒能够自圆其说。
其实,应该替中国的新兴大师们讲句公道话。
世事原服从“正反馈定律”。根据这一原理,“正”的反馈信号会被系统加以放大,结果便愈来愈大,滚雪球一般。大公司通过并购而愈见其大,大名人通过炒作而愈显其名,大富豪通过聚敛而愈增其富,都是这条原理的绝美例子。但是,世间也多有“负”值反馈、“负”面反应等等东西。这些乃是大人物家中的不速之客,常常是应接不暇。然而,世道多变。现在,世间又堂而皇之添了一则新定律。新系统善解人意,会吸纳“负”值的信号而加以正向放大。所以,大学者由于有人批评其低级错误而愈显其大,高位者也因为有人责难其颟顸失职而愈升其高。某些大师的声望如此兴隆鼎盛,正是托了负面反应的福。这现象看来古怪,却完全符合新时代新定律。
《花妖》8(2)
积极运行在新定律的轨道上,武万若就这么变成了院长。
武院长的确曾经留学国外,这不假。据他的履历说,他出国十多年,到过好几个国家,在法国巴黎跟随过某某某大师,还同卢浮博物院的专家讨论过米罗;在德国德累斯顿拜访过某某某巨匠,巨匠还留了他几幅画,特别标上“非卖品”几个字,予以珍藏;在美国的年头更长,除了在纽约大学美术学院学习,还在大都会博物馆临摹世界顶级大师来着。不必说,武院长本人也就是大师,新新人类中的新新美术大师。据说,他还在世界各地开过多得不知其数的个人画展,新作一出,马上传扬四海,赞誉如潮,云云,云云。
要想晓得详情,就不能光看他的履历表了。
履历表当然也在随同主人一起,吸取日月之精华,吞吐宇宙的奥秘,可以常变常新。不过,如果有一天,武院长的履历表果真像孙大圣一样修炼成功,得了道而且会开口说话了,就会道出其中的真情内幕了。
武院长的确跟随过法国的某某某巨匠。不过,那是他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大门外边等到的。某某某巨匠一露面他就跟随了上去,一直跟到巨匠家门口,确切地说是巨匠家的大门口台阶外。他慌慌张张掏出几张习作,又慌不择词地结巴了几句蹩脚英语。巨匠看了看那几张纸头,又看了看面前这个人,便讲了一连串法语。巨匠本人精通英语,却最恨别人跟他讲英语,尤其恨种种洋泾帮英语。但身为巨匠,不好用高贵典雅的法国话骂人。于是,狡猾的法国佬给了武院长一块外头恭维、内心轻蔑的夹心饼干。巨匠当时说的原话却原来是:“从你的绘画稿子上看,你的中国画也许还根底不错。其实,中国有的是大画家,抽象画最早就是你们中国人发明的。中国画够你学习的,何必跑到巴黎来缘木求鱼?”
巨匠对他不远万里来到巴黎,从根本上来了个釜底抽薪,全盘否定。武院长虽然没有听懂,但还是像万能胶粘在脚底似地站在门口,坚持要巨匠看看他的画。巨匠这就有点不耐烦了,又用极快的速度讲了一串法国话。据好事者考证,其大意是:“看画么?看画要有心情和时间。我现在是既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我奉劝你一句,年轻人,走正路!”
巨匠说的“走正路”,就是让武院长堂堂正正去办画展,不要歪歪邪邪走门路。最后,巨匠说了一句“ne cest pas? mon cher monsieur?”(是不是呢?我亲爱的先生?),就进了自己的房子。而且,当着他的面皮“砰”地关上了大门。
武院长也的确同卢浮博物院的专门人员“讨论”过米罗,一点不假。那是他在巴黎的最后几天。他再次去卢浮宫。他先是对着米罗维纳斯的乳房出神,接着又对着米罗出神。不是因为绘画本身,而是画的保护装置把他搞糊涂了。画面上看似有一层玻璃罩着,又好似没有,若有若无,似真似假。武院长实在克制不住自己汹涌澎湃的好奇心,就像吃鸦片的克制不住排山倒海的大烟瘾一样。于是,他就弯着右手的食指去敲打了一下。哪里晓得,旁边的专门管理人员立刻就看到了,立马上前来,很不客气地对他又说了一连串法国话。后来经过某些人的暗中考证,专门管理员跟他“讨论”的,原来是如下的警告词语:“monsieur; ne touchez pas ce tableau; cest pas du g3鹴eau; cest du miro。 ”(先生,请不要去碰这幅画,这不是蛋糕,这是一幅米罗!)
武院长觉得很荣幸,居然听懂了最后那个字是“米罗”!
巴黎学画不成,他迅速改换策略,把“学绘画”改变为“参观世界各地绘画名作”。于是,又踅到了德国的美术中心德累斯顿。武院长也的确拜访过德累斯顿工艺美术学院的某某某大师,不过不是单独一个人,而是跟着许多中国留学生一起去的。那时,东德刚刚改换门庭,百废待举。某大师正为自己画室在转型期的经费发愁,接见中国留学生非常勉强,却又觉得不可失掉一群东方傻瓜送上门的机会。留学生照例献上自己的作品,作为见面礼。某大师的眼睛一亮再亮。原来,都是剪纸、漆画、石雕、印章之类的工艺品,上面爬满了中国风格,浇灌着中国气派。欧洲当时的美术买家们,正在对着凡·高画望洋兴叹,向着抽象画大打饱嗝。东方美术正像阿姆斯特丹鱼市场上的海鱼一般新鲜。某大师心想,将来开个什么东方工艺美术展览,这些送上门的货色就大可以作为卖品出售。等到瞅见未来院长的画,某大师顿时看穿,他的画属于好似商品而实无价值的物什。但出于礼貌,不好拒绝。于是,让秘书拿来一方印章,盖上了“momentan nicht zu verkaufen”(暂不出售)算数。武院长这些画后来的下落,研究家可能要向霉菌和蠹虫去打听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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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8(3)
武院长在美国也的确呆过几年。在纽约大学继续教育学院学习,听课根本不要钱。当然,也就没有教授指导。至于大都会博物馆,临摹世界顶级大师的实习学生多的是,他也混杂其中。在上述世界各地,他的确开过多得不知其数的个人画展,不过常常不是在美术馆,而是在马路边。原来,中国美术学生当时在巴黎、柏林、伦敦和维也纳留学,在马路边上摆地摊卖画儿的多得很。他的新作天天都层出不穷。一出,就博得了大马路上行人的一阵欷殻А
好事者还有一问,院长在国外没有正当职业,怎么混得到他喜欢吃的牛奶面包?回答很简单。男男女女双方“食、色性也”的本能,在他的大嘴巴和洋面包之间牵了线、搭了桥。武院长当年精力充沛,被迫也愿意在生理资源上作某方面的付出,到底是饿极了嘛!西方世界,到哪儿都有那么几个喜欢中国文化,顺带也热爱中国男人的孤寡老太婆。她们皱纹遍布的手喜欢抚摩中国瓷器溜滑的表面,也喜欢抚摩中国男人滑溜的皮肤,毕竟也饿极了嘛!……这桩事情最终败露,罪在当年同武院长一起留学的某同学。此时,这位同学已是货真价实的名画家了。巧也真巧,有一次在某个宴会两人碰上了。武院长阅人多矣,又虚虚实实地贵人多忘事,偏偏还要在众人面前端出院长架子。某某心里想,你是什么东西!恰巧在席间有人说了一个英文词儿gigolo(男妓),说目前我们这儿大有人在。大多数吃客不晓得什么意思。某某就低声说:“诺!诺!诺!在场就有个活标本。”闲话没长腿却跑得飞快,就这样传开了……
做了院长,武万若就什么也不怕了。中国没有弹劾一说,体制对于大人物的丑闻自备有强力漂白剂和消音器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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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9(1)
此时一见厚生来了,武院长赶忙把他让进办公室,一面忙不迭地说:“乔教授!难得来,难得来。稀客!稀客!请坐,请坐,喝茶,喝茶,会抽烟吗?最近忙不忙?有没有去参加什么画展?又有什么新作品?”
院长一迭声说个不停,眼睛直冒热气望着厚生。他脸上的笑意一个接一个,前面那个还没完全散去,下边的已经火急上场,各不相同,千姿百态。院长的嗓音上长着森森的牙齿,配着软软的尾巴,要看来人是谁,才随时决定作不同调用——是摇,还是咬。
厚生在真皮沙发上坐下,保持风度,尽量不作出特别激动的样子。
“有了新作品,不要忘了让我先睹为快啊!let me have a look fresh from the oven。 ok?(一出炉子就给我看看,同意吗?)哈哈!一定啊!让我好观摩学习嘛!ok?一定啊!哈哈!”
他这句英语倒还算讲得道地。因为,当年他出国前,曾经在国内某个“突击班”补习英文。老师反复讲“新鲜”叫做“刚出炉子的(面包)”,他一下子就记住了。他真心诚意喜欢吃洋面包。
院长很急切地要想看他的新作品,而不是很着急地告诉他什么新佳音。迟钝得像厚生这样的人,也听出点了什么,但还吃不准。
厚生在皮沙发上往下陷了一点,心也随着下陷了一点。一时不知道脸上装出什么表情,口里说点什么话语。鲁迅当年谆谆教导,同大人物谈话要特别小心谨慎,既不好这样,又不能那样,这时都到眼前来了。院长的房间很大,分给他们系,足够新开五六个画室的。桌子尤其广阔,油漆漆得锃光瓦亮,还包着皮垫子,好让院长闲来没事尽情挥洒。桌上文房四宝俱全,那锭墨一定是在老胡开文订制的,简直像一根柱子,柱面上边盘盘焉,囷囷焉,盘着一条蛟龙。可是,墨锭没有磨掉多少,龙也如困浅滩。笔架大得像京戏《辕门斩子》里的辕门,上面挂着大小十号不同的毛笔,刀枪剑戟锤斧挝一应俱全。只是,笔尖全都像秋天的茅草那么干燥。房间当中还放置着一张会议桌,估摸足有半个足球场地那么大,肯定是供院长豪情万丈,挥毫千里时派用场。果真,墙上就挂着一幅巨型国画。看那落款,却不是院长的作品,而出自一位非常有名而并不高明的书画家。
“你的艺术成就,这个,是有目共睹的。不讲别的,几次在全国画展获奖,就不容易。这个,呃,大不容易。这是谁也不能抹杀的!是吧?”
对于厚生的艺术成就,院长大人如数家珍,叫人感动。尤其让厚生激动万分的是,院长右手还捏紧拳头,狠狠地捶在左手掌上面。好像做好了充分准备,如果有谁胆敢要抹杀厚生的艺术,院长就要重拳出击似的。
“你看,我们是老相识,老朋友了,你是本校一创办就调来的,好像是从画院特聘来的吧。这个,这个,我晓得,我晓得。可见,我们对你是很器重的啊!对于您的水平,这些,这些我们领导都是一致承认的,全校也是有目共睹的……”
讲到“我们领导”四字的时候,院长把右手放在胸前,好像代表全院上下几百名大小干部,眼看得出正要掏出鲜血淋漓的心窝窝;讲到“全校”二字的时候,院长更用左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像是那五根手指根根都有巨大的数量相伴随着,能够代表得了全校五个系,千百号人。院长讲了厚生好多好话,比前面那些教师们说的,要扼要、得体、全面、伟大。
根据他那点儿可怜而有限的经验,厚生更加感到有点坐立不安了。
院长最后眼睛定定地望着厚生,说道:“所以,这次升正教授的名单里面,呃,没有你,我本人也非常非常非常惋惜,特别特别特别地难过。这不公平,我也觉得太不公平,shit!(混账!)我们大家都晓得,你绝对不再是一位‘脚跟不稳的画家’,就是说不是位struggling artist(正在奋斗中的画家),像美国人讲的那样。大家已经发现了你,就是说youve been discovered! grab the public eyes!(你已经被发现了!你已经吸引了公众的眼球!)可是你知道,我们的体制是有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不过,要改革,也不是一天的事情。再加我院长的权限有限,我作过努力,作过很大努力,作过极大努力,ive done my best; my very best!(作了最大努力)请你相信……积重难返,积重难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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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9(2)
院长感慨万分,吐沫四溅。很明显,院长在同那无形无状的“太不公平”作殊死斗争;同时,院长也在与狡猾隐藏的“积重难返”作浴血奋战。为此,如果他面前有一堆价值连城的金银财宝,他也一锤子砸得下去。
厚生的心不禁怦怦大跳起来,一时感到这世界正在走向尽头。不过,逻辑上他还是搞不懂,他一个区区小画家,他升还是不升,同整个庞大的体制,究竟有什么必然联系?厚生一时说不出话,脑袋更好像是空荡荡的。
瞅准了时机,院长转为心平气和,和颜悦色地说:“论理,你早该是教授了,我都为你不平。不过,还要请你谅解!请你务必要谅解喔!ok? i bsp;本来嘛,“谅解”,原是老百姓对权势者的例行孝敬。他们一犯错误,老百姓就应该火速把“谅解”什么的进贡上去。其实,威势强大而身心孱弱,这才会要求别人谅解。强者不需要谅解,正像狮子定会拒绝怜悯。
“你看,你还有什么意见、什么想法?都可以提,都可以提出来。”
院长最后眼睛定定地望着厚生,心中在运筹最后的冲刺,接着又随口说道:“不过,要把心胸放开一点。还年轻嘛,来!喝茶!喝茶!再说现在时代不同了,机会和挑战一起来,你机会多的是,多的是!下次肯定有你,肯定有你!我给你担保!喝茶!喝茶!its guaranteed!(给你担保!)呃,我担保!你看,好不好?来!来!来!喝茶!喝茶!”
他这几句话,形式上和内涵上,都亦步亦趋地模仿前清官场习惯。把茶杯拿起,并不表示请喝茶,而是宣布送客。几声“来!来!来!”,实际上应该读作“去!去!去!”。
厚生不得不讲话了。可是,他的话语早已给怒火烧干了。末了儿,他文绉绉、结巴巴地说:“你们那一套我早应该知道。什么提升名单?早在填写表格之前,甚至,在向大家发布要提升的消息之前,就已经成为白纸黑字了。”
厚生本来讲话就咬文嚼字,一急,就更加文绉绉了。
文绉绉是没有战斗力的。院长大人最喜欢的对手就是文绉绉,你如果来真的,他就怕了蔫了。这有先例。有一次学校分配房子,造价高昂的、被称为“白公馆”的一大排,全给校部的副校长、处长什么的抢先占了。他们心想,反正搬也搬进来了,你奈我何?可是,当初这些房子,名义上却是为“教学第一线”的教师们修建的。于是,全校群情大哗,众人义愤填膺。不管是不是教授、副教授、讲师、教师,全都开骂了。其中也颇杀出来几个人来,以文绉绉的文具去同校部讲道理。人家才不怕你文具哪。他们个个手里都拿有“理论武器”。他们义正词严地说,他们也是“战斗在第一线”,他们是学校管理人员,也拿得出“教授”“副教授”头衔,你又奈他们何?不平者当中,却出了一位真正的豪杰之士。其人身为讲师,夫人是当年乡下插队的“插姐”一名。“插姐”的火眼金睛看得清,同这帮子文教机关中的虎狼之辈,不能拿什么文具、讲什么道理。她把家当全搬到办公楼前,吃喝拉撒睡全在那里。平时把老实人欺负惯了的校长、处长之流,对这一招是绝对想不到的,只好屈服。那一次,大概是大学教师为了自身利益和自身价值,所打的第一回胜仗,很值得宣付校史馆的。
可这一次,面对着厚生的文绉绉,院长根本不放在眼里,摆弄得好像三只手指捏田螺。不过,院长内心深处却也小吃一惊。心想在提升之前他那些密室策划、金钱授受、暗箱操作,你厚生们怎么会知道?不禁又后悔当时太大意和太得意,太看轻了世道险恶,人心不古。但马上又转念一想,此人顶多不过是瞎猜猜而已,他们哪有“克格勃”的本事?比如,武院长那位只在美术培训班混过一纸文凭的太太,这次也荣升了教授。你乔厚生们就不晓得其中隐秘嘛!于是,院长又为自己的后悔而后悔起来,后悔自己还不够老辣,今后必须再到太上老君的炉子来回几次炉。于是,院长心里先头的一小片灰暗的吃惊,也就迅速转化出一大块火红的胜利,比预想的还要凯旋得多了。他耐着最后的性子,讪笑两声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乔教授一向正派嘛,就不要去听那些流言飞语了嘛。现在讲民主,讲公开,讲透明度,办点事情你不晓得有多难啦!你乔教授是不在这个位置上,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处哟!你说什么?早就内定了?你莫非是同我开玩笑么?这玩笑就开大了!我武某人可担当不起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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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9(3)
这边,厚生根本不理院长的话茬,他特别选择词汇和组织语句,狠狠地说:“现在,政府的政策有多好!艺术氛围多宽松!就是你们这些人,倒行逆施!拉帮结派!你记住了,总有一天总有人会跟你算账的!有哪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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