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抓住他的手,却被他一反手轻轻抽回,霍知非顿时急了,“段立言你怎么回事?说句话行不行?”
“说什么?”段立言回过头,淡黄色的灯光下,他的脸竟然纸一样白,淡淡掠过她一眼,素来明亮的眸子里一点点光也看不见,“说方才我又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魂飞魄散,什么叫五雷轰顶?”
他的话轻到几近自语,却犹如在霍知非心上狠狠一撞,疼得她几乎发不了声。
“其实,我知道的……也只有一次……”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好似真望到了许多年以前,“那次,是你告诉我,你不是姑姑的女儿……”
霍知非缓过一点劲儿来,却不知他为什么提起那些,也不知该说什么,只会喃喃叫他的名字:“段立言,你……”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把你带回来,让你代替死去的妹妹让姑姑有所慰藉,也希望段家能给你一点补偿。不管你信不信,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分开。哪怕送你出国,哪怕有姑姑设下的那个局,哪怕奶奶就那样倒在我眼前,一次也没有……”清冷声音里的淡淡悲伤犹如涓涓细流,缓缓沁入霍知非的四肢百骸,直教她浑身发凉,“一天天地看着你长大,等着你长大,你说,我又怎么会舍得把你给别人?”
霍知非听得呆了,仿佛连心跳也止了,站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她是他的心肝宝贝,从前是,一直都是……
“之前的这么多年里,我一直以为,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只要我想,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就算有千人指万人骂,我都认了,却偏偏忘了这世上还有我无法控制无法左右的东西,比如生老病死,比如爱恨情仇,比如你……我不怪你对我有诸多猜忌,只怪自己做得不够多不够好,没有办法得到你的全部信任,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将你越推越远。甚至你现在心里的那道坎,归根结底也是我的错……
“这个病,头一次让我知道了‘束手无策’这句话的意义。当你说出‘离婚’这两个字,你可有想过我的感受?‘离婚’?”他微微一哂,声音虽轻,却涩得发苦,“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你竟然要跟我离婚?”
霍知非心头剧痛,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可他却根本看不到,仍是语气淡漠,面无表情,“我没有办法,帮不了你,更不敢给你一丝一毫的压力,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迫自己,强迫自己忘了这件事。你那样敏感,不会愿意让家里人知道,我就瞒着他们;你也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我就找人在楼下看着,不让你察觉;后来外头的局势越来越乱,太多的状况教人始料不及,逼得我不得不把你带到da。除了看住你,你在哪儿我都不放心,我不放心……
“可是我心里很清楚,不应该这么做……”他摇了摇头,像是要甩去从心底透出的灰败,“我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的我,跟个疯子有什么两样……”
“段立言……”她眼眶发热,死死捂着嘴,绷紧身子一滴泪也不敢掉,生怕自己略微一颤就会崩溃。
他也红了眼,干涩的喉咙开始发哑,“夏从赋说得对,我才是真正有病的那一个——成日里这样瞻前顾后,担惊受怕,仓惶不安,哪怕你身上再细微不过的动静都能轻而易举惹得我发了急奓了毛。我只能不断地跟自己说,会好的,明天就好了,过了今天就好了……你跟我吵跟我闹,都说明你还有心,你还在意,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只要你高兴,只要你不伤到自己,别的我都可以不计较不在乎……可我才走了几个钟头,才几个钟头……”他猛地抬起右手指向窗外,眼里“噌”地冒了火,“轰”一下朝她烧过去,“你就这么不要命,居然敢给我爬那么高,居然敢做那么危险的动作,居然……你居然敢?!”说着照着料理台狠狠拍过去,一巴掌拍在那只蟹上头。
“立言!”蟹身布满的倒刺仿佛在一瞬间扎进她的心,霍知非看着他掌心里慢慢渗出的血迹,惊跳起来抓住他的手臂,急得手足无措,眼里贮满的泪雨点一样砸下来。
那只蟹在他掌心里越攥越紧,他像是半点不觉得疼,死死盯着她,声色俱厉得让人不寒而栗,“你在做什么?又在想些什么?想过会有危险吗?想过我吗?想过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将来吗?有没有,啊?!万一你有点什么事我要怎么办?我是应该眼睁睁地看着你往下掉还是该跟着你跳下去,你想过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摇着头,泪水越落越疾,用力拖着他的手臂,企图扳开他的手掌,“你松手,快松手啊!给我看看……让我看一眼……”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甩开她的手,转身就朝外走。
霍知非想也不想便朝他追过去,连鞋也没换,从安全通道跌跌撞撞跟了他下楼,在他发动车子的同时拉开车门坐进去。
她笨拙地扣着保险带,发现这不是他平日里常开的车,而是一部全然陌生的a4。她隐隐明白了他在媒体的包围中来去自如的奥秘,尚不及细想,身下“腾”地一震,车几乎是贴着地面飞出去,转眼便出了大门。
破晓(2)
夏夜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眼下已止了,整条道上空寂无人。
段立言只用左手把着方向盘。霍知非抓紧保险带,看不见他受伤的右手,更不敢去看他绷得像铁一样硬冷的脸,眼见仪表盘上的车速早已飙过限速,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甚至还有一丝庆幸,至少他没有把她赶下去。满心凄惶中只有一个念头,从现在开始,她要和他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想跟他分开,哪怕前方未知的危险不计其数,哪怕他们注定要在这条亡命之途上同归于尽……
突如其来的强光炸得她思维错乱,本能地紧闭双眼。下一秒即有一支手臂将她整个上半身牢牢按在椅背里。
她在剧烈的噪音和震动中稳住神,知道车已刹住,抬头眯眼从挡风玻璃里望过去,果见一辆车打着远光灯,歪歪扭扭地朝他们迎面开来。
亏得段立言反应迅速,否则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只怕早已灵验。霍知非一阵后怕,没等放松僵直的身体,只见他手下一动,数道白光倏地朝对面直射过去,周遭顿时亮如白昼。她来不及挡住眼,一声巨响又“砰”地在耳边炸开。
惊悸过后,霍知非朝着段立言慢慢转过头,看着他落在强光里的侧脸一声不敢吭。
她知道,今天他是真的生了气,伤心伤得狠了……
对她惶恐无措的注视,段立言像是毫无察觉,关了远光灯的同时推开车门,到了路对面后,先是绕着那辆撞进围栏的车兜了一圈,这才抽出裤袋里的手机。
附近的巡警很快赶到,拍照取证后强行打开车门。与此同时,车里的酒气倾泻而出。
接踵而来的救护车和拖车分别拉走了受了轻伤的司机和汽车。鉴于酒后驾车的嫌疑,此后的笔录和推断十分顺利。
段立言签完字,又回进车里,将车调了个头,用不及来时一半的车速原路返回。
他上楼进门,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从头到底没有看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霍知非一眼,就这样把她一个人晾在客厅里。
她从未吃过这样的闭门羹。先前他在厨房里说了那么多,后来不但一个字也不说,还下了那么狠的手……一切的不寻常她现在想来只觉心乱如麻,不知究竟该怎么办,下意识找出药箱抱在怀里,又不敢去敲他的门,最后只能呆呆地坐在沙发里。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想坐在这里等他。他没吃晚饭,总要出来喝水吃东西,她只想离他近一些,好让他在推开门的第一时间看到自己,替他处理伤口,然后告诉他自己错了,说自己再也不会让他生气让他伤心了,即便他不信,能消去他一分半分的火气也好……
记不得熬到什么钟点睡了过去,醒来时天色已然微白。
霍知非在响动中睁开眼,果见段立言穿戴整齐从她面前走过去,西装搭在臂弯里,另一手还拖着个小型旅行箱。
心念电转,她猛地起身,光着脚不假思索地跑过去,一把抓住箱子的拉杆,无措地问:“你……要去哪儿?”
“去趟纽约。还有最后一轮谈判。”他的神色平静如常,目光不经意落在她手上,顿了顿,而后将手一松,径自去玄关换鞋。
霍知非跟过去,“几时——”
“回来”两个字还未出口,已有自他手里递来的文件截断了她的话,“行程视谈判情况而定。这是离婚协议,你抽空看一看,没什么问题就等我回来办手续。”
后面的话霍知非已听不清,更听不明白,只“离婚协议”四个字已犹如晴天霹雳,打得她晕头转向,被抽走脊梁一般浑身发软,撑住箱子才勉强站住。
见她不接,段立言扯扯嘴角,将文件放在鞋柜上,顺手拉开门,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去拖她手里的箱子。
她把着拉杆,死死不肯松手,抿紧了唇,直直地瞪着他,眼里是满满的无助和难以置信。
见状,他无奈地笑了笑,就像以往每一次他拿她没有办法的时候,朝她伸出手,柔声道:“来,给我,听话。”
她心痛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眼眶里的泪不争气地掉下来,攥紧了拉杆的手指绷得发白,就像是真的攥住了他这个人,口中破碎的字句近似哀求,“段立言,你别走……我不要……是我错了……你别走……”
“我说过,没有用的。”他微微垂下头,不过片刻便收回了手,转而拉开箱子侧边的拉链,从里头抽出票证夹和移动硬盘,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还没忘了带上门。
“段立言……”她望着紧闭的大门,满面泪痕,顿觉天塌地陷,心如死灰,“你别走……”
今夕(1)
段立言走后音讯全无。霍知非联络不上他,只好曲线救国,未承想和他同去的乔执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她在家里枯坐了几日,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思前想后,最后还是打起了da的主意。只要da尚有她的一席之地,就不愁得不到段立言的消息。
这打算着实不算太坏,至少她首席秘书的职务还没被撤掉,她名下的各类口令依然有效。一连串的纷扰尚未平息,da内部倒大有安之若素的平静,仿佛是与外界毫无瓜葛的平行空间,同事们既不惊讶于她再度坐在秘书位里,也没有对她扑朔迷离的身份露出半分好奇,只是理所当然地将一封封请示段立言的邮件抄送给她,好像她只是休了个长假回来这么简单。
她用心研究了最近的业务资料,一丝不苟或回复或安排后续事宜,很快便回到了之前的工作状态。说她自投罗网也好,缘木求鱼也罢,她这样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只是要让段立言知道,她就在这里等他,等到他回心转意,出现为止。
不到下班时分,乔执的回复邮件如雪片般飞进她的邮箱,有问候,有指示,有疑问,有商量,就是没有一个字提到段立言。
一连数日,天天如此。
到了这个份上,霍知非也来了脾气,她不会不知道这种招数出自于何人授意。但乔执不说,她也偏就不问。后来对摆明了隐瞒消息的姜晚照和段律齐也开始不理不睬,除了公事上的交流,其他的不再多提一个字,成天把自己关在那一方小天地里,两耳不闻屋外事,不把outlook里的功课完成不肯罢休。
对于段立言的避而不见,霍知非也曾想过故技重施,用年少时那种拙劣的方法,将他从深水中炸出来替她收拾残局。但这一次全不同于以往,他绝然转身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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