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是谁引荐你出国拜师学艺的?”他好奇间。
“方婆婆,她有认识的人。”茜希简短地打完,就没再继续往下说。
原仰早就注意到她对自己的师承一直不愿多谈,于是也不勉强她。
“你呢?你家里是什么情况?”
他的萤幕突然跳出这串话。
原仰的手在键盘上一顿。
他的家?
他有家吗?
他知道茜希应该从雪伦那里听到一些跟他家有关的事,但许多事太过隐私,他从不曾跟外人提过。
最后,他只是打了一句:“我父亲已经死了。”
一种强烈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的念头,让他再送出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间。”
然后靠回椅背,静静看着前方半辆。
滴滴两声,桌上的分机响了起来。
原仰拿起话筒,秘书甜美的嗓音融入了一些迟疑——
“原先生,您的母亲来电,您要接吗?”
简直像在回应什么似的,越不想要的事情越会发生,越不想接触的人越会出现。
他叹了口气:“接过来吧!”
他母亲柔软的嗓音不一会儿便传进他耳中。
“仰尼……”即使只听声音,都能想见对端是一个怎样温柔娇弱的美人。
“有事吗?母亲。”他礼貌的询问。
他公事化的语气让电话的那端一顿。
“我只是很久没见到你了”
“母亲,我上个月才跟你共进过午餐。”他礼貌地指出。
“仰尼,你不要这样……”他母亲吸吸鼻子。
她的温弱让原仰只觉不耐,却又对自己的不耐有微微的罪恶感。
“母亲,你最近好吗?”他终于换上一副较温和的口吻问候。
“我很好,可是你外公……他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提起那人,他的心头一冷,所有的罪恶感烟消云散。
“知道了,我会让秘书替他约看诊的时间。”他用力翻动几张纸,做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母亲,我现在有些公务必须处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改天再陪你聊。”
通常他的母亲会接收这个暗示,他们会礼貌地互相叮咛一下,然后道别。
不知道为什么他母亲突然选在今天执着起来。
“仰尼,我知道你一直不谅解我当初的决定,但……请试着明白,当时我们孤儿寡母,没有任何收入,只有一堆债务,我只能选择投靠你外公。”
“母亲,我明白!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回娘家的选择。”他不让母亲再继续说下去。“我真的还有一个会议——”
“但你就是在怪我。”他母亲啜泣,声音里更多的是埋怨:“你不了解一个女人单独带着一个青春期的儿子有多么辛苦。”
原仰撩下所有情绪:“别再说了!我很清楚你不是一个会出门工作,养活自己和儿子的女人,我也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你,不是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总之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已经可以供给你优渥的生活,这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连续两个“不是吗”刺激到他柔弱的母亲。
“你不怪我,难道是怪你外公吗?你明明知道他当初是多么努力想帮助我们,只是他也没有钱,我娘家的姓氏早已不代表金钱——”
“够了!”他额角的青筋一跳。“你很清楚我在意的是什么!”
他厌倦了再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既然她想谈,那就来谈吧!
“‘一桩失败的异国婚姻’?‘上流社会名援的真实心情?’那个男人生前尽他最大的能力提供你舒适的生活,让你购买超出他负担能力的奢侈品,无限度的宠爱你、纵容你,你曾经多么爱他,只因为他死了,突然之间近二十年的美满生活变成‘失败的异国婚姻’?”
尽管母子关系冰冷多年,原仰从来没有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训斥过她,他母亲轻声啜泣。
“你不懂……当时的情况真的很恶劣,我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那堆庞大的债务……”
“所以外公就好心的介绍了你一个出版商,让你大书特书自己的‘失败婚姻’?”他嘲讽道。“他以为这本书能改变什么?否认你曾经存在过的婚姻,改变你曾经嫁给一个东方人的事实?让你重新恢复清白的身分,去嫁给另一个英国上流社会的绅士?”
“仰尼!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再嫁给任何人。”
“我真感动。”
“我知道你一直认为你外公是为了种族的问题而反对你父亲,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别忘了,他自己也娶了一个日本女人——”
“而且在婚后的第二年就完全后悔了!”原仰不留情面地打断母亲的话。“于是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将你培养成一位‘完美的英国淑女’,并期望你会嫁给白人,让家族的优良血统延续回去,没想到你不但嫁给另一个黄种人,而且是个庸俗不堪的小商人。”
“但是那本书最后也没出版……”他母亲微弱地反驳。
“对,因为我花了三万英镑买回它的版权。”他从没跟母亲说,当时三万英镑对刚创业的他是多么沉重的负担,他必须拿艺廊去银行二次贷款才有办法筹出来。
“这不是求生,母亲,这是背叛,请原谅我无法对你们试图背叛我父亲的事假装无视。”
“仰尼……”
“好了,我以后不想再谈这件事。你这个月的生活费会如期汇进你的帐户里,你还有任何要求吗?”
“我爱你的父亲,我真的很爱他……”他母亲细细的呜咽。
“我知道,母亲。这就是让我无法原谅的地方。”
原仰按下切断键。
话筒依然在他手中握了好一会儿,直到指关节泛白,最后,感觉控制力重新流回体内,他才慢慢地、稳定地将话筒放田机座上。
不颤不抖,甚至没有重多一分力气。
他深吸一口气,疲惫地瘫回椅子里,抹了抹脸。
第8章(2)
“喂!”
突然,一个不耐烦的叮咚声在敲他。
“你跌进马桶里了?”
原仰望着那串亮紫色的字,突然好希望好希望此刻她就在眼前,就在自己身边。
“我好想你,你来伦敦好吗?”
他直觉便丢出这串话,然后电脑两端同时静默下来。
理智在下一秒回到脑中。为了挽救一时冲动,他随即敲下另一串回应。
“我是开玩笑的。”他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你就算飞来,我也不会在伦敦。”
“你要去哪里?”那端慢慢秀出回应。
“我得去拉斯维加斯一趟。”
“去拉斯维加斯干嘛?”
“小姐,你以为一场作品展会自动变出来吗?”他回应。“有无数的前置作业必须处理,场地必须探勘,装潢必须施工。两个月不算太充裕的时间。”
“我还以为你有一个很优秀的经理人在那里。让我想想,她叫什么名字?色拉三明治?”
他几乎可以看见她调侃的神态。
“莎拉?山德斯。”一抹笑意软化了他的嘴角。“她确实很优秀,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可以等到剩两个月才飞过去?”
然后,不等她回应,他直接下线。
嗯,原来抢到最后一句话的感觉如此之好,几乎可以抵消他方才与母亲对话的不愉快,他想。
几乎。
“不,我不要在门口放接待台,让接待人员站在门内,我要——”原仰快速地在脑中过滤一遍茜希所有的参展作品。“我要‘战’站在门口,担任我们的接待员。”
“战”是她这批作品里最大的一件,高度近两公尺;它是一尊陶烧的古代神将,整尊是古朴的原色,身体只以一些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盔甲,但在“战”的脸部,她的雕工细致到让人心折。
这位神将五官眉眼中骄傲的神情,是如此的翱翔如生,有如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眼前。
但最美妙的是,神将的心脏处放进一颗透明晶莹的琉璃之心,手上的长矛是一根尖端泛红的琉璃之杖。
一个强壮刚健的军人,却有着一颗易碎的心,其中的威武和脆弱并存,让他第一眼看到这尊作品时屏息良久。
“这是‘世界琉璃艺术展’,你确定要让一尊陶烧的将军打头阵?”莎拉?山德斯提醒。
“琉璃是‘战’的灵魂所在,那些评论家若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也就不值得当个评论家了。”他非常的有信心。
“玻璃迷宫”有一个专门的展示馆做为“世界琉璃艺术展”的会场,里面可以隔成七个大型空间,一次展出七个艺术家的作品,但原仰不想使用那个场地。
方茜希是独一无二的,理当拥有独一无二的场地,于是原仰看中了会馆旁边的一个独立隔间。
这里一般是用来做为工作人员的休憩区,大小和那七个格阔的每一个差不多大。为了要挪用这个独立空间,他动用了一点关系,没想到“玻璃迷宫”方面没有他想象中的难以沟通,老板很爽快的核准,于是工程班在这几天开始装潢。
虽然展览在两个月以后,但要把一个堆满杂物的地方清出来,再打造成合适的展示空间,时间已经很紧迫。
“方小姐的作品有几件已经寄到了?”他勘查完地形,一面走出会场,一面询问他的得力助手。
“到拉斯维加斯?有二十一件,还有七件更大型的,我暂时放在纽约,等时间更近一点再运过来,以免有什么闪失。”莎拉回答道。
“好,如果有任何问题,记得联络……”
原仰紧急煞车!
走在他身后的莎拉差点一头撞上。
一个娇小玲珑可爱到极点的东方女孩,两手叉腰,挡在他们前面,神情傲慢地盯住他。
“你这男人真是假惺惺到极点!你就说一声想我,要我来看你,有这么困难吗?”
莎拉不晓得怎么回事,但她看一眼老板如在梦中的神情,轻轻笑了,自己悄悄走开。
原仰敛去所有的表情,压下心绪,盯着他的小暴君。
“我说了。”他指出。
“你改口了。”
“但你还是来了。”
她来了。
她为了他而来。
突然之间,卡在胸口的那份堵淤,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出现将那些阴秽全部晒融,将他晒融。
“过来,你这个疯子。”原仰敞开手大笑。
茜希欢叫一声,跳进他怀里。
在他豪华的旅馆房间里,他们的缠绵分外甜蜜。
似乎感应到他体内挥之不去的烦憎,他的小暴君化身为温柔甜美的……嗯,还是小暴君。
他们的做爱徐缓,亲昵,而不是久别重逢的烈火。
她让他躺着,帮他按摩,用她的手、嘴、各种方式取悦他,直到他再也受不了,将她拉到腰上。
两人的结合依然温柔无比。欲望的满足已经在其次,两人只是享受着肢体摩擦,体肤相缠的那份亲密,用最原始的方式感觉着彼此的存在。
这一刻,原仰清清楚楚地明白——他爱上这个女人了。
爱上这个明明很粗鲁、很暴躁的女人,却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那样贴心的千里而来。
曾经,他以为他见过真爱,他父母的真挚情感带给他幸福的童年与家庭。
但,爱是有时效性的,会消失,会变质。当它变质的时候,以往的美好反而让如今更显得丑恶。
他不想再见到爱情的丑恶,所以他不再去想爱。
但他的小暴君却总是在他没有预期时,刺中他心里最柔软的一个角落。
就像她的“战”,威猛的武士却被放进了一颗脆弱的心。
他爱上她。毫无办法。
方茜希用她的出现抚慰他,用她的美好净化他,在高潮的那一刻,他绽出一抹模糊的微笑,很确定自己也不想逃躲。
第9章(1)
“现在我相信莎拉是个很优秀的经理人。”
茜希坐在床上,身上只套着他的衬衫,床上的托盘盛着客房服务送来的汉堡薯条。她抽出一根薯条,高高的抛到半空中,再以嘴巴接住。
原仰盯着她的嘴,想着它曾经在自己身上做过的事,体内一阵热潮。
“我在跟你说正事,你却在想很色的事情。”她评论道。
原仰露齿一笑,把掉在床单上的其他薯条放进嘴里,毁尸灭迹。
“为什么?”他配合地问。
“因为你这个特地从英国赶来视察的老板已经跷班三天,她依然连一通催促的电话都没有。”茜希用一根薯条谴责地指住他。“你,是个失职的老板。”
“是。”他怡然点头,把那根薯条抢过来吃掉。“而你是让我如此失职的女妖。”
“嘿!那是我的!”她抗议。
女妖?
嗯!她喜欢这个形象。
她拿根薯条咬了一半,原仰再度抢走。茜希干脆把整盘薯条抱进怀里,像小狗保护骨头一样的对他狺狺露齿。
原仰仰头大笑。
笼罩多时的阴郁此时完全不存在。
他真是个赏心悦目的风景,茜希想。
全身赤裸的他,只盖着饭店的高级被单,模样像只吃饱喝足的豹子。
她可以就这样看着他二十年、三十年。
然后,这个想法吓到她。
她怎么会对一个才认识几个月的男人想到二十年、三十年?
“所以,”她甩掉那个古怪的念头,问他:“你要不要告诉我是什么事让你不爽?”
他正要抢她薯条的手一顿,随即微笑。
他的小暴君从不拐弯抹角。
所有她心里想的,永远明明白白地摊在他眼前。
他喜欢。所以他决定回报以同样的坦诚。
原仰将自己家族中的一切源源本本告诉她,包括亲情背后的丑陋,包括爱情背后的背叛,包括那纸胎死腹中的出版合约。
世人从来不知道这些内幕,只知道他们母子失和,并以为他母亲选择离开他而回到外公家是主因。
茜希慢慢拿起汉堡咀嚼。
等他说完,她的汉堡也吃了一半。原仰把它接过来吃掉,这次难得她没有抗议。
等她的脑子终于消化完毕,茜希正式发表评论——
“果然还是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死老百姓比较快乐。”
“是。”他点头同意。
“那份原稿呢?”
“烧了。”原仰拿张餐巾纸,替她擦掉嘴角的美奶滋。
“你读过吗?”她好奇地问。
“她先交了前七章。”原仰挑起一边的眉毛,“这么说吧!我只能告诉你,我并不喜欢故事的走向。”
“噢。”她撇撇嘴。“你就不怕你外公改天又怂恿你娘再写一本?”
“我请了一个非常昂贵的律师,拟了一纸非常严格的合约,确保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再发生。”他的笑容很淡,其下的森然却令人发寒。
“可是那个出版商为什么这么好说话,三万英镑就让你解决掉?”她支着下巴。
“第一,如果情况换成现在,他开价的就不只三万英镑了,但十几年前,我也只是个刚创业的年轻人,再高的价码他知道我也出不起。”原仰扯了下嘴角,“第二,一个过气上流名媛的过气婚姻本来就没有什么市场,三万英镑起码可以保证是个现成的收入,第三——”
“还有第三?”她差点呛到。
原仰对她摇摇食指。“第三,他和我外公即使一人分一半,也还有一万五千英镑,为了一纸不必出版的合约,一万五千英镑已经是净收入了。”
茜希完全傻眼。
“你外公?一起分赃?”她大叫。
“应该说,我外公给与他‘技术性的指导’。”他微笑。
茜希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心里有一种……恶心巴啦、肉麻兮兮,可以叫做“心疼”的情绪。
当年的他又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你不要难过!”她突然扑过去抱住他,在他耳旁没头没脑地低吼:“我不会再让那种人欺负你的!那种混蛋,你以后都不要再理他了。以后看到他,我会在他脚上吐口水!”
原仰的脸贴住她的胸口,感受到她急速的心脏在震动。
不会让人欺负你……
他闭了闭眼。
从来他都是那个负责保护、负责提供的人,而这个个头不及他肩膀高,银行存款连他的零头都比不上的女人,正抱着他,告诉他,她会保护他?
更神奇的是,他的每一个细胞都确信她一定说到做到!
教他怎能不爱她?
“方茜希,我爱你。”
他微微推开她一起了直直望进她眼底。
她的反应可爱到让他想笑。
她先是瞪圆了眼一脸吓到的样子,然后搔搔后脑露出一点傻笑,半晌又歪了歪头,不知在想什么。
为了提防她的思路转到某个令人无法预期的方向——这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事——他继续往下说。
“方茜希,我爱你,但有一天你是不是也会让我心碎?”
“谁知道?”她两手抱在胸前瞪着他。“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谁知道火车会不会出轨?谁知道飞机会不会掉下来?谁知道被小三勾走的会不会是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她重重地道:“所以我很认真的活我的每一分钟,每一分钟都不后悔。”
无论发生再苦再难的事,永远不回头去懊悔。
他露出微笑。
“好。”
好?好什么?她在分享人生哲学耶!
她又想搔头了。最后,她轻咳一声,决定礼尚往来一下。
“那个,咳,我应该也不是太讨厌你。”
“谢谢!”他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感动状。
“好了啦,少在那里搞什么恶心巴拉的狗血剧。”
他的小暴君可以把所有感情完全投入在她的作品中,毫不保留,但要从她口中听见一句甜蜜的话,只怕很难。
“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他轻声说。
“不过我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要帮我办到。”
“什么事?”
“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找到一个可以立刻工作的地方?”
他生平第一次,向一个女人示爱,她的反应是关在火炉房里三天!
原仰啼笑皆非,最后只能摇头叹气随她去。
幸好他真的找到了。拉斯维加斯有一位在地的琉璃艺术家,愿意让他们短期承租他的工作室。
虽然没有带来她的新配方,但茜希只是粗鲁地摆摆手,把他们统统推出去。
三天之后,她正式升格的合法男友——也就是他,必须回伦敦一趟。
临行前他去敲了下她的工作室门,里面传出一声很熟悉的恼怒咆哮,于是他无奈地提着行李离开。
回到伦敦,根本只停留一天不到,处理完所有待处理的公事,他又放心不下地飞回拉斯维加斯。
莎拉向他保证一定会照顾好她,但原仰就是不想她在异国出关的时候,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
他不想离她太远。
这会是个问题,因为他们两人实际上住在地球的两端,等她出关之后,他们得好好谈一下。
他飞回拉斯维加斯,正是她进工作室的第五天。
当初离开他并没有退房,以免她出来没有地方可去。
“方小姐几个小时前已经出来,回你们的房间去了。”莎拉在手机那端笑着说。
原仰松了口气,滑进饭店派来接机的豪华座车里。
既已出关,表示她的作品完成了。他满怀期侍,不知那个让她突然灵感大发的作品是什么。
到了饭店,向柜台要了房间钥匙卡,他婉拒代提行李的小弟,自己提着轻便的行囊上楼。
宽敞的套房里静悄悄的。
一个大约七十公分高的纸箱放在客厅的玻璃茶几上,那应该就是她这几天的成果。
原仰抑下偷看的冲动,先四处瞧瞧他的小暴君在哪里。
她在睡觉。
四柱大床上,她毫不文雅地趴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知。
他悄悄走过去,拂开盖住她脸的发丝。她的呼吸均句,脸色有些苍白,一定是这几天又没有认真进食了。
摇了摇头,他轻吻她的脸颊一下,让她继续安稳地睡。
回到客厅,忍不住再瞧那个箱子一眼,最后依然忍下偷看的冲动,他把笔记型电脑从自己的行李袋拿出来,连上饭店的无线网路,开始安静地处理公事。
第9章(2)
她这一睡足足睡了十八个小时。
期间他已经和法国、义大利的“原艺廊”分店联络过,处理完两名重要艺术家的合约,以及总公司的繁琐公务,甚至拥着她在她身边睡了几个小时。为她叫的餐点冷了又换,换了再冷。
当房间里传来一些动静时,原仰正好与自己伦敦的秘书联络完毕,挂断手机。
他先通知客房服务送一份餐点上来,然后走进房间去。
床上没人,几件衣服丢在浴室门口,刷刷的水声从掩上的门缝流出来。
他推开门,只是斜倚着门框,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站在莲蓬头下的女人转过身,抹掉脸上的热水。
“咦,你还没走?”
这个问题很令人气结,但她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灿烂,他好脾气地决定不予计较,虽然原仰很怀疑她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去过伦敦一趟又回来了。
“肚子饿了吗?”他平稳地问。
“饿。”她点头。“要不要一起洗澡?”
是男人就拒绝不了这种邀请,但极为有道德良知的原仰想起自己五分钟前叫了客房服务。
“送餐的人快到了。”他挺直身子,端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莤希耸耸肩。
“好吧!”她站回热水底下,双手挤了沐浴乳开始搓洗丰润的ru房。
“……”
原仰突然觉得“道德良知”其实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身后贴上一道火热坚硬的男性身躯,她得逞地娇笑起来。
一只褐色大手取代她的手,替她揉洗那万分受到宠爱的部位。她满意地轻吟一声,手往后溜,握住他特别敏感的地方。
原仰再受不了,压着她抵在墙上,直接从后面占有她。
他不是贪欲的男人,但跟她在一起,他渐渐有变成纵欲狂的倾向。
当送餐的服务生在外头敲门时,他们两人紧紧相抵,双脚发软,慢慢从极致的余韵中滑下来。
“我去开门……”他依然轻喘着。
“嗯。”她打个呵欠,累得甚至有些想睡。
“快点冲一冲换衣服,不准再睡了。”他拍她的臀部了记。
“噢!”她回头怒瞪。
原仰笑着走出去。
拉斯维加斯的饭店服务生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对于他只穿着一件长裤,拉炼没拉,全身湿淋淋的样子连眉毛都没有多抬一下。
“请问您要将餐点布在哪里?”服务生将餐车推进门内,礼貌地一躬身。
“不用了,交给我就好。”
他在玄关柜的外套口袋里掏出皮夹,拿一张小费打发了服务生,自行将餐车推进客厅。
先将自己散放一桌的文件和笔电收整一下,眼光不可避免地再扫一眼那个纸箱。他决定维持它不动,将餐点布在旁边的桌面。
对艺术品的热爱从来是他的弱点,他坦承自己就是无法对它无动于衷。
“那是给你的。”
身后突然响起她的声音,原仰回头,对眼前的景象微笑。
饭店浴袍像是一个巨大的棉花糖,把她整个包住,好吃到让人想一口吞了。
“有面!”她欢呼一声,抱起自己最喜欢的义大利面,叉起一大口送进嘴里。
“嗯……嗯……没有原野做的好吃,但也不错……”
“这是给我的?”原仰的注意力完全在那个纸箱上。
“嗯。”她脸颊鼓鼓的点头。“礼物。”
“我能问我做了什么赢得这样的殊荣吗?”他感动,又有点好笑。
“就突然想到啊!”她有点不爽,瞪了瞪眼,“你不要就算了!”
“要,要。”他露出愉快的笑,“我已经很久没收过礼物了。”
当然他的生日每年都有人送礼物,但那是公事化的来往,已经很久没有人只是“突然想送他礼物”的送他一件礼物。
“哎呀,你先拆吧!说不定你不喜欢。”茜希反到不好意思起来。
“我一定喜欢。”他保证。
原仰拿出剪刀,裁开纸箱上面的胶带,小心翼翼将里面的东西捧了出来。
他将他的礼物放在旁边的桌面,看着它良久。
这个作品以琉璃做成,外型是个四正四方的立方体,表层透明,再深一层是完全不透明的白色,乍看之下有点像一颗巨大的白色冰块。然而,在白色的内层,隐约透出黑色的核心,仿佛底下另有一个黑色的世界。
他拿起这个“冰块”将它转向,终于发现了妙处所在。
在底座的那一面,斜对角腕腕蜓蜓有一道裂缝,最宽的地方不过三公分而已,最细的地方仅有毫发之距。从裂缝望进去,冰块的核心是一朵黑色的火焰。
即使是静态的,那抹黑色之火生动得仿佛正奋力想噬融冰块,破冰而出。
他抚着那个黑色的裂缝良久。
“我把它命名为‘窥’。”茜希坐在沙发上,依然抱着她的义大利面。“它让我想到你。”
洁白优雅的外表,冰冷完美的礼仪,内心却是一片阴暗的火焰。
只有从它最不欲人发现的缝隙间,才得以窥见它内心的一景,否则外人只能看见它完美无瑕的外观。
窥。
原仰抱着它,像抱着自己的灵魂。
他深吸一口气,回头望向她。
“谢谢你。”
茜希耸耸肩,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但他知道她很紧张,怕他讨厌她的礼物,不高兴她将他的内心世界实体化。
“我很喜欢。”他轻声补了一句。
她终于露出有些害羞的笑。
对她的感情在这一刻强烈到几乎无法阻挡。
“你愿意跟我一起到伦敦去吗?”他问。
“嗯?可是我的时间很赶,还有四件作品想做,我又在拉斯维加斯停留超过预定的时间,不回去赶工不行。”
他把“窥”放下来,走到她身旁坐下。
“我是指,和我一起到伦敦生活。我知道要求你离开台湾不太公平,但我的工作没有办法离开伦敦太久,所以我可以在伦敦帮你弄一个工作室,如果你要保留台湾的住处,原先的工作室也可以保留不动,这样你随时可以在两边工作和生活。”
茜希看着他许久。
“你是想和我交往?”她突兀地问。
原仰笑了。
“其实我想和你结婚,但我觉得我直接求婚应该会吓到你。”
“……”
看吧!下巴掉下来,果然吓到了。
她的下巴迅速收回去,原仰干脆把她手上的盘子放回桌上,省得她待会儿打翻了。
“你为什么突然……”她结结巴巴道。
“或许对你很突然,但对我一点都不突然。”他说。“茜希,我爱你,我想和你结婚,如果一切对你来说进展太快,我们可以先试着共同生活一段时间,我承诺,即使最后你并不想跟我在一起,也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合作关系。”
“去他的合作关系!谁管这种小事?”她粗率地道,“我只是不明白,我们分开的时间比见面的时间多,一见了面,上床的时间比不上床的时间多,你为什么能决定你爱我?”
“我不晓得别人的爱情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一定要有个地动天惊、山河变色的过程才行。我只知道我爱你,没有任何‘一加一等于二’的演算或逻辑——话说回来,你真的需要这种逻辑吗?”
她不需要。
全世界最不逻辑的小暴君偎进他怀里。
“好。”她点头
“嗯?”他挑眉询问。
茜希一旦决定了一件事之后,向来很爽快。
“我们先共同生活一阵子试试看。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我现在还很穷,所以伦敦的那个工作室全看你了,我可是没钱投资。”
“我明白了,原来你贪图的是我肮脏的金钱。”
“不,”她摇头,“我贪图的是你年轻的肉体。”
原仰放声大笑。
他怀里的女人捧住他的脸,直直看进他眼底,郑重地说——
“原仰,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或许有一点点接近爱的,但我自己也还不确定,所以,我们再接再厉吧!”
“好。”
他笑着吻住她。
第10章(1)
方茜希“琉光陶影”作品展圆满完成。
他并没有选择在前一晚举行初展酒会,隔天才做第一天的对外开放,而是在同一天中午召开酒会,两个小时后酒会结束,便立刻对外开放。
酒会结束之后,流连不去的名家本身就是最好的广告。
效果如他预期中一样好,许多社交名流及重量级艺评家的出现引来了人潮。无论是艺评家或观展者,一开始他们或许只是冲着“原艺廊”以往的品质保证而来,对“chancyfang”这默默无闻的名字一无所知。
然而,亲眼见过茜希充满生命力的作品,见识到她如何玩弄不同的材质、近乎天才的技巧,她的作品已经取代一切而成为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美中不足的是,这女人竟然中途丢了一句“怯场”,自己先溜了。
原仰摇摇头。
怯场?说得跟真的一样。
她简直迷得那些艺评家和名流差点舔她的手。
一开始,他还有点担心她的草率会不会惹恼哪个高傲的艺评家,结果她表现得无懈可击。
对于媒体,她回答问题时依然是那般犀利直率,但却多了点糖衣做修饰,因此不到半个小时,原仰已经听到“最真诚可爱率宜的新人”、“充满灵魂”这样的封号。
事实上,她应付得如此游刃有余,原仰差点以为她以前便办过个展。
“嗨,你能告诉我,我们的新锐艺术家人在哪里、做了哪些事吗?”他拿起手机拨给自己的得力助手,知道莎拉一定会派人盯着她。
“让我想想看,”人刚回去“原艺廊”分店的莎拉笑道,“她今天去隔壁馆看了瑞斯?强森及其他两位艺术家的个展。”
“唔?”
“做了一些很有趣的评论。”
“我相信。”他干干地说。
“吃了最有名的热狗。”
“嗯,垃圾食物。”她的最爱。
“和吃角子老虎进行了几次激烈的搏斗,最后败战收场。”
“唉。”
“最后发现‘玻璃迷宫’的钢琴酒吧今晚有‘资深单身男士之夜”。”
“嗯……”鼻音拉得长长的。
“所以目前应该正在那里迷惑一群年龄届于六十到八十岁、丧偶或独身的可爱老头子。”
原仰发出一个届于气恼和好笑的哼声。
展场的门口已摆上不再让客人进入的围栏,现场的工作人员开始做清洁与关门前的准备,他挥手召来负责监督的汤尼:“你先看着,我马上回来。”
他自己直接往钢琴酒吧而去。
她确实是在那里迷惑老男人无误。
那群可怜的老人家毫无招架之力,围在她身边抢着争取她的注意力。
他们竟然在酒吧里玩起了二十一点。坐在高脚椅上的茜希正在洗牌,快速发几张给其他四家,她娇小的身材被围在一堆外国老头子之间,他只看得见她的发顶。
“噢,比尔,你又爆了,可是我真的不想再赢走你的钱,这样吧!我们假装这张牌没有发,换下一张。”
“嘿,小女孩,你刚才赢我的时候可没有这么仁慈。”某个苍老的嗓音抗议。
“没错没错,公平起见,要放水就全部放一轮。”
一群老头子像小学生一样,七嘴八舌同时开口。
“嗯哼!”原仰站在人群后方,轻轻咳了一声。
某个老人回头看他一眼,露齿一笑,推推前面那个,前面那个再推推前面那个,突然间人群就像摩西分红海,自动散出一条路来。
路的端点是今天逃跑的女主角。
她美得让人屏息。
即使数个小时前已经见过她盛装的模样,原仰依然觉得心头一紧。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鸡尾酒小礼服,由无数朵蕾丝小花手工缝制而成,黑色之下露出若隐若现的肤色,既高雅又诱人。
谁敢说他的小暴君不是美人?
“再过十分钟展览室的门就要锁上,任何人都不能进去。”他用很刻意的姿势瞄一眼昂贵的腕表,“你确定你不想回自己的个展再看一眼?”
“咦?小美人,你有个展?你是艺术家吗?”某个老人问。
“是啊。”茜希灿然一笑。“我的个展就在展览厅旁边的那一间,明天欢迎来看哦!”
一群老人七嘴八舌叉开始丢一堆问题。
她在重重轰炸中,笑容不灭,对他眨眨眼。“你先回去吧!我不把这些老家伙赢得口袋精光,他们是舍不得放我走的。”
“什么?”一群老人接获挑战,开始精神抖撒的上战场。
原仰摇摇头,转身再顺着原路走回去。
本来以为展场的门应该已经关上,没想到非但未关,汤尼甚至站在门口张望着。一看见他回来,连忙指了指里头。
原仰皱眉。怎么回事?
一踏进门内,他便明白了。
本应清空的展览室,此刻站着一道高瘦的身影。
原仰认得这个男人。他叫符扬,和茜希一样来自台湾,目前住在纽约,是国际间极知名的一位金石雕刻艺术家。
“原艺廊”当初曾经想争取他的新合约,但符扬的经纪人棋高一筹,将他妻子延揽进纽约分店工作,于是原仰便知道自己失去任何争取的筹码。
以符扬的成就,金钱已经不是能诱使他换约的主要考虑。
这一次茜希的个展,他寄了许多邀请函给美国知名的艺术家,符扬也是其中之一。但今天开幕之后他都没出现,原仰以为他不会来了。
以他在艺术园的地位,对这样的新人展示会不厌兴趣是正常的。
“符先生。”原仰笑着迎上去。
据说他和“玻璃迷宫”的经营者汪迎铠是多年好友,莫怪乎汤尼不敢不让他进来。
符扬只是对他点了点头,继续一件一件作品慢慢看过去。原仰不浮不躁,也不多话,只是耐心陪着他一件一件看过去。
符扬的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古怪难缠,所以原仰打算看情况办事。
停在某一件命名为“激情”的作品前,符扬直觉伸手想碰,随即一顿。
“警铃暂时解除设定,您可以拿起来看不妨。”原仰笑道。
“嗯。”符扬又对他点了点头,然后捧起那只雕塑细细端详了一番。
原仰发现符扬比他想象中年轻。他们两个有几次出席过相同的场合,但从没有真正互相介绍过。
现在近距离一看,他发现名满天下的符扬和自己年龄相仿,面目英俊。从外表看起来就像个正要去夜店喝酒的都会型男。
符扬赏玩了一会儿,终于将那只雕塑放回位子上,还未发表任何评论,门外匆匆忙忙奔进来一道丽影。
原仰一见到她便嘴角上扬。
“茜……”
他只说了一个字,方茜希已经奔过来,跳到符扬面前,一张笑脸咧得大大的。
“师父,你来了!”
……师父?
师父!
符扬是她的师父?
原仰三十二年的好定力堪堪让他的下巴没有掉下来。
等一下,金石雕刻的符扬,为什么会是琉璃陶士的方茜希的师父?
“嗯。”符扬冷着脸,指了指那尊“激情”。“这件还可以。”
“真的吗?真的吗?”又粗鲁又暴躁又坏脾气的茜希,此刻脸上堆满了哈巴狗式的灿烂笑意。
“那件雕工就差了点。”符扬指了指“战”,神情不太满意。
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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