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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北京北京|作者:sjf555666|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7:34:20|下载:北京北京TXT下载
  上《神经病学》的时候,一个成名很早的少壮女神经病教授当众问我:〃脑溢血恢复期的病人,可以用什么药?〃〃不知道。脑溢血恢复期又要防止再次出血,又要防止血栓,不好弄。〃我记得我是这么说的。

  〃看看这个病人在用什么药?想想祖国的伟大医学。〃女神经病教授指了指病房里一个病人。那个病人仰面躺在床上,一脸的老年斑,绿豆大小或是蚕豆大小,一脸讨好的微笑,看完女神经科教授,看我。天花板上一圈轻钢轨道,轨道上挂着一个瓶子,红色澄清液体。

  〃不知道,我没有学好。〃

  〃想一下,药是什么颜色的?〃

  〃红的。〃

  〃我国传统医学,最著名的药是什么?〃

  〃六味地黄丸,补肾,主治耳鸣,腿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吃,有百益而无一害。〃〃让我问得更具体一点,我国传统医学,最著名的药材是什么?〃〃人参。〃〃那你说,脑溢血恢复期的病人,可以用什么药?〃女神经科教

  授站在我面前,眼睛里充满了兴奋的光芒。

  这种绣球我总是接不住。小学的时候,我大声反复背诵一首叫〃锄禾日当午〃的唐诗,我爸问我唐朝之后是什么朝代,我答不出来。我妈一步蹿到门外,拿进一个大墩布,从门背后衣帽钩上拿了一个帽子,顶在墩布的木棍上。我妈站在我面前,眼睛里充满了兴奋的光芒:〃木头上戴个帽子,是什么字?〃我不知道,我问,晚上咱家吃菜肉包子有没有小米粥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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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节:第二章七年之后丹参(4)

  〃红参。〃我对神经病女教授说。

  〃红在古代汉语里叫什么?〃

  〃也叫红啊。明朝就有红丸案。女人做针线叫女红。生了女儿,藏了一坛子酒,等她破身的时候喝,叫女儿红。〃我说。

  〃丹参,记住。同学们,记住,丹参,丹参。医大的同学们,少念些英文,少背些单词,什么新东方、托福、gre,不会死人的,不会影响你们去美国的。多看看医书!即使去了美国,也要靠本事吃饭的。我们当初闹〃文化大革命〃,插队到内蒙古,什么书都没有,没有《新东方单词》,没有小说,没有《收获》杂志,屁也没有。我行李里只带了一本《神经病学》,我什么时候都看,想家的时候,想北京的时候,想哭的时候,都看。五年中,我看了十八遍,都背下来了,都神经了,不信你们可以考我,颅脑底部所有直径大于两毫米的孔儿,我都知道通过的是什么神经和血管。你们生在好时候,要学会下死功夫。聪明人加上死功夫,就是人上人了。不信,大内科的王教授,〃文革〃的时候什么书都没有,插队只带了一本《内科学》,看了九遍,四人帮一倒台,比王教授老的都动不了了,和他一拨儿的或者比他年轻一点的,都没他有学问,王教授顺理成章就是老大了,就是教授了。〃女神经病教授说。

  小红告诉过我,她也不会接绣球。别人眼睛瞟她再久,她也不明白别人是什么意思,是问路,是要钱,还是要昨天内分泌课的课堂笔记。我说,对于你,这个简单,以后别人再拿眼睛瞟你,如果是男的,眼睛里全是想摸你的小手和铺好白床单的床;如果是女的,眼睛里全是嫉妒。

  我成了脑溢血恢复期吗?

  没有什么医生来看我了,我头顶天花板上已经只剩下一个吊瓶。有个小女大夫每天下午三点左右来到我的床前,她涂嘴唇,玫瑰红,和她的两坨腮红很配,估计还没有绝经,所以我认定她还不是女教授。她个子不高,她站着问我今天好不好。阳光从西面的窗户洒进来,再远处的西面是紫禁城太和殿的金顶琉璃瓦。

  〃九十七加十六是多少?〃小女大夫笑咪咪地问我,她每次都问我同样的问题。她笑的时候,眼睛变窄,鼻子撮皱起来,鼻子上方的皮肤挤出四五条细细的褶子,那张脸是她身上第三个像茄子的地方,比那两个像茄子的左右乳房还要小一些。

  我不知道。她每天都问同样的问题,我还是不知道答案。我估计正确答案在一百左右,但是不确定。

  我在数年前的某两个星期中,每天都问小红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跟着我混,做我的相好?〃小红在那两个星期里总是说:〃不知道,我不知道,秋水你丫别逼我。你给我出去,你眼睛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小红平静的时候,我看她的眼睛,像是面对一面巨大而空洞的墙壁。她闭着眼睛胡乱摇头的时候,我看她的乳房,她乳头的轮廓,白大褂也遮不住,像是两只分得很开的大大的眼睛。

  这样细的腰,这样巨大的乳房,我常替小红担心,会不会得乳腺囊肿、乳腺癌之类,或者腰肌劳损、腰椎间盘突出。《外科学》教过乳腺癌,得了很麻烦,如果是恶性的,不仅乳房,连附着的胸大肌都统统要切掉,还要做淋巴结清扫。胸大的,最严重的手术后遗症是走路不稳,后部太重,逛街经常一屁股坐在马路上。

  小红反复强调,她几乎每三个月都去著名的乳腺外科大夫秦教授那里,被秦教授著名的肉掌摸三分钟,每次都没有问题。秦教授的肉掌能分辨出是肿瘤组织还是一般肿块,良性肿瘤还是恶性肿瘤,准确率比最好的机器还高。自从加里·卡斯帕罗夫下棋输给深蓝之后,在我的认知范围内,秦教授定乳房肿瘤的肉掌和古玩城小崔断古玉年代的肉眼就是人类能蔑视机器捍卫人类尊严的仅有资本了。

  我在数年前的某两个星期中,不吃饭的时候就想念小红的乳房,除了癌细胞,像小红乳房细胞这样的正常细胞也能如此迅速地不对称生长啊,癌细胞的生长基础在很大程度上一定和正常细胞的生长基础类似。那时我在研究卵巢癌发生理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思想,在当时,世界领先。以此为基础,我培养了很多细胞,杀了很多老鼠和兔子,做了一系列研究和论文,探讨卵巢癌的发生,生长信息的传递网络和异常,发现生生死死,永远纠缠,仿佛爱恨情仇。在思路上,这种对于纠缠的认识,又领先了这个世界好久。在成果上,要是有美国的实验设备和及时的试剂供应,也能领先这个世界好久。在《中华医学》上发表文章之前,我问小红,要不要也署上她的名字,她是这个伟大学术思想的,如果是在数学或是物理领域,就可以叫小红定律。小红说,她不是,她的乳房才是这个学术思想的,她的乳房没有思想,没有名字,它们是无辜的,叫乳房定律不雅,不用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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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节:第二章七年之后丹参(5)

  〃九十七加十六是多少?〃小女大夫笑咪咪地问我。

  〃大夫,您觉得九十七加十六是多少?您问这个问题,是出自什么战略考虑?这样的战略考虑有组织结构的基础支持吗?您的管理团队里,有足够的负责具体运营的人才储备来完成您这种战略构想吗?〃

  我对自己挺满意,我要是真是个傻子,一定是个聪明的傻子。我在咨询公司的导师c。k。教导我,语缓言迟,多问问题,少硬装聪明抢答问题。〃askingquestionsismuchmorepo。问问题比回答问题更能显示你的聪明伶俐。〃c。k。是个精瘦汉子,四十多岁,还没有一点小肚子,一身腱子肉,肚子上八块腹直肌的肌腹被横行的肌腱分得清清楚楚,高尔夫球稳定在八十杆以下。他有一整套没屁眼问题,是人就答不出来。比如,宇宙是怎么产生的?物质是如何产生的?由无机物和有机物,又是如何繁衍出生命的?从普通的生命,如何突变出人这样的怪物?人又是如何具有了思维?他还有不少通俗问题,好多顶尖的聪明人都回答不出来。比如他问香港某个十大杰出青年,香港街头的小姑娘和深圳街头的小姑娘比,有什么突出的特点?香港十大杰出青年答不出。〃香港街头的小姑娘比深圳街头的小姑娘屁股大,平均大百分之十七。你知道为什么呢?〃香港十大杰出青年还是答不出。〃因为香港街头的小姑娘都是长期坐办公室的,深圳街头的小姑娘很多是在工厂站着做体力活的。〃c。k。教给我很多类似这样行走江湖的秘技,即使现在我还记得。我老妈和c。k。和辛荑和孔丘和庄周和曾国藩的教育构成了我百分之九十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我老妈和司马迁和刘义庆和毛姆构成了我百分之九十的文字师承。

  〃秋先生,请您好好想想,回答我的问题,九十七加十六是多少?〃

  小女大夫的头发高高盘起来,中间插了一个中华牌2b铅笔,六棱形状,深绿色的底子,铅笔的一端削了,露出黄色的木头和银黑色的铅芯。她的头发很好看,又黑又多,尽管盘得很紧,发髻还是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显出下垂的姿势。她的头发是如何盘起来的啊?

  我从来就没搞明白别的女人如何盘起头发,如何盘得一丝不乱,让男人的眼睛顺着看过去,从鬓角看到脑后,再从脑后看到鬓角,心就乱起来。小红的头发总是散下来,小红说,别问她,她也不知道如何盘起来,如果我真感兴趣,可以去问其他女的。高中的时候学立体几何,b大的时候学结构化学,仁和医学院学中耳室六个壁的结构,我晚上总做怪梦,梦里全是空间,早上睁开眼仿佛刚坐完过山车,晕。考试能通过,基本是靠背典型习题。所以,我变成傻子之前都想象不出,女人的头发是如何盘起来的,别说现在了,我放弃思考。

  〃大夫,你给我签个名吧,我记不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了。现在傻了,记不起来了。〃签名要用笔,我想象着她抽出发髻里的中华2b铅笔,盘起来的头发在一瞬间散开,像兰花一样绽放,然后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慢慢坠落,坠到尽头再在反作用力下悠然弹起,如落花一般。其它动物也有好看的毛发,不用香波,找个水塘,弯下腰伸出头,涮涮,就能光彩油亮。公狮子看见母狮子的毛发光彩油亮,会不会在不问姓名,不征得同意的情况下,伸出爪子,从上到下,摸摸母狮子的毛发?

  〃回答我的问题,九十七加十六是多少?〃

  〃不知道,我不知道,大夫你丫别逼我。你给我出去,你眼睛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我说。女大夫在她的本本上记录了些什么,转身摔门出去了,头发还是盘着,她知道我记不住她的名字,没办法投诉她。

  我想念小红。我傻了,她不会逼着我回答九十七加十六是多少。数年前的某两个星期中,她说过,可以为我做一切,就是不能嫁给我。但是,我要是有一天残了傻了,一定让她知道,她就会来陪我,那时候,不管谁已经握着我的手,不管谁已经握着她的手,她都不管,她要握着我的手。我当时非常感动,但是不明白。如果我当时是个有老婆的贪官,我会更加感动,而且懂得。我半躺在床上,小红烧肉如果握着我的手,我左侧身,我的头枕着小红烧肉的胸,两个乳房如同两堆炉火,方圆几米的范围内,暗无天日,温暖如花房。小红定律发生作用,脑神经细胞会呼呼呼地分裂,神经支持细胞会呼呼呼地分裂,脑血管壁细胞会呼呼呼地分裂,我的脑袋一定会好的,几天之后就不傻了。

  bsp;第11节:第三章北方饭店,菜刀(1)

  我想念小白,他后来水波不兴地娶了小红。小白说过,要是有一天我傻了,他就把他的外号让给我,名至实归。到那时候,他就搬来sony的playstation教我玩儿,〃电脑太麻烦了,你要是真傻了,就不会用了,教也教不会。〃小白还说过,要是有一天我傻了,他就把小红让给我,只有小白痴才能霸占小红烧肉,万事儿都有个平衡,至道中庸,这是天理。到了中国两年之后,小白开始看《幼学琼林》。小白说,他会去做小红的父母和他自己父母四个人的游说工作。小红的思想工作就不用做了,她没大主意,你、我还有辛荑同意就好了。

  我想念辛荑,他说,我要是傻了,他就重新教我人生的道理。辛荑说,到了那个时候,他应该更理解人生了,教导我的东西,不带一点赘肉,录音整理之后,比《论语》更成体系。

  还是傻了好,所有人都对你好。就像上小学的时候,得了病,家里所有的好吃的都是你的,副食店里所有的好吃的都是你的。

  小红烧肉从来不盘头发,老是散开来垂到肩膀。她脑袋太大。〃盘起头发来,一个辫子朝天,像李逵。你是不是喜欢脑袋小的姑娘,然后头发盘起来,显得脖子特别长?〃她说。

  数年前,我在某两个星期中,每天都问小红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跟着我混,做我的相好?〃小红每天都给我类似回答:〃不知道,我不知道,秋水你丫别逼我。你给我出去,你眼睛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

  我想起来了,我离开小红之前,对小红说的是:〃你借我昨天内分泌课的课堂笔记,我马上就走。〃

  第三章北方饭店,菜刀

  我第一眼见到小白痴顾明,注意到他困惑而游离的眼神,就从心底喜欢上了他。汉族语言里,男人之间不能用〃爱〃字,如果不顾这些规矩,我第一眼见到小白,就爱上了他。

  小白个子不高,皮肤白,脸蛋最突出的地方,点点浅黄色的雀斑。方脑,平头,头发不多,体毛浓重。可能是要发挥体毛的作用吧,最爱穿短裤。在北京,一条斜纹布大裤头,从三月初供暖刚停,穿到十一月底供暖开始。大腿下段和小腿上段之间,裤筒遮挡不住,袜子够不到,常年迎风挡雨,废退用进,体毛尤其浓重。从外面看,基本看不见黄白的皮肉。小白浓眉细眼,眼神时常游离,看天,看地,看街角走过来的穿裙子的姑娘,不看课堂里的老师,不看和他说话的人。眼神里总有一豆不确定的火苗在烧,太阳照耀,人头攒动,火苗害怕,噗就灭了。小白的眼神让我着迷,鬼火一团,那里面有遗传过来的胆怯、懦弱、摇摆、无助、兴奋、超脱、困惑、放弃,简单地说,具备将被淘汰的物种的一切特质。

  我从来不想象蒙娜丽莎的微笑,半男不女的,贴在燕雀楼门口的广告牌子上,当天晚上就会被小混混们画上胡子。我偶尔琢磨小白的眼神,在这个气势汹汹斗志昂扬、奋发向上的时代里,我在小白那儿,体会到困惑、无奈和温暖,就凭这个眼神,我明白,我们是一伙的。

  后来,1999年的夏天,我开辆1988年产的二点八升六缸buickregal车,在新泽西北部的二八七号高速公路上,暑期实习,上班下班。那个路段的高速路,草木浓密,山水清秀,路边树着警示牌,说小心鹿出没。具体上班的地方叫franklinlakes,大大小小的湖,好些是世家私有,外人的车开不进去,听说湖边长满水仙,那些世家子弟弹累了钢琴,光天化日下绕湖裸奔。

  在高速公路上,我没看见过鹿出没,但看见过鹿的尸体,撂在紧急停车带上,比狗大,比驴小,血干了,身上团团酱黑,毛皮枯黄。我常看见松鼠出没,停在路当中,困惑地看着迎面而来的车辆。我的老别克车压死过一只,那只松鼠有我见过的最困惑的眼神,很小地站立在我车前不远的行车线内,下肢站立,上肢曲起,爪子至下腭水平,两腮的胡须炸开,全身静止不动。那个松鼠被高速开来的汽车吓呆了,那个眼神让我想起小白。我看了眼左侧的后视镜,没车,我快速左打轮,车入超车道,那只松鼠也跟着躲闪进超车道。右轮子轻轻一颠,我甚至没有听见吱的一声,我知道,那只松鼠一定在我的车轱辘下面被压成鼠片了。太上忘情,如果更超脱一点,就不会走上这条路。最下不及情,如果再痴呆一点,就不会躲闪。小白和我就在中间,难免结局悲惨,被压成鼠片。

  bsp;第12节:第三章北方饭店,菜刀(2)

  小红后来问我,小白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为什么还会对她如此眷恋,死抓着不放?我没有回答,我想,我要是小红,如果一切可能,我会狂踩刹车,绝不把小白压成鼠片。

  我第一次见小白是1993年的秋天,我拎着三瓶燕京清爽啤酒和半斤盐炒五香花生米去看他。教导处的小邵老师告诉我,有个留学生刚来,你去看望一下,介绍一下我们学习和生活的环境,让他对我们的学校和祖国充满信心。

  我敲北方饭店二○四的门,小白开了门,我说:〃我是秋水,我们会在一个班上课,我来找你喝啤酒,你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商量。〃

  〃哦。〃小白只有一个杯子,杯子上画着一只大棕熊,〃winniethepooh。一个,只有一个杯子。〃小白的汉语很慢,英文很快,英文的发音悠扬纯正,听上去仿佛美国之音。

  我的英语是哑巴英语,我羡慕一切英文说得好的人。我从初中开始背字典,从高中开始看原文的狄更斯、劳伦斯、亨利·米勒,看韩南英译的《肉蒲团》,但是我开不了口。我害羞,我耻于听到我自己发出声音的英文。为了不断文气,我读原文小说的时候基本不查字典,我认识好些词,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发音。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完全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喜悦中,像春天森林中的飒飒清风,迷蒙地、欢快地从含苞待放的花蕾中飘出……〃,当时生理卫生课还没上,我不想查劳伦斯提及的那些英文指的都是哪些花,我想赶快看,那个守林汉子继续对查泰莱夫人做了些什么?怎么做的?为什么做?做了感觉如何?查泰莱夫人两腿深处,除了清风朗月和《诗经》《楚辞》里面的各种花朵,还有什么结构?

  〃你用杯子,我直接用啤酒瓶子喝。〃我说。小白也没有起子,我环视四周,有个朝南的窗户,窗台是砖头洋灰结构。我左手将啤酒瓶盖垫着窗台沿儿,我右手铁砂掌,瞬间发力,瓶盖丁零落地,窗台沿儿只留下浅浅的痕迹,酒瓶子没有一点啤酒溅出来。辛荑的开瓶绝技是用槽牙撬。后来科研实习,我和辛荑二选一,争进妇科肿瘤试验室,妇科大佬陈教授因为见识过我的铁砂掌开瓶绝技,挑了我:〃秋水手狠,灵活,知道如何利用工具。辛荑就算了,养细胞基本不用槽牙。〃辛荑去了药理试验室,试验用狗用兔子,先把狗和兔子搞成高血压,然后再用降压药,看生理改变。以后,辛荑咧嘴笑,露出他精壮闪亮的大白槽牙,我总仔细打量,怀疑他槽牙的缝儿里,每天都藏着狗肉丝和兔子肉丝,心里艳羡不尽。

  〃窗台会坏的。是不是需要赔偿给学校?〃小白喝了口我倒给他的燕京啤酒,没干杯,第一句话是担心的询问。

  〃你签的合同上有不让用窗台当酒瓶起子这条吗?〃

  〃没有。什么合同都没签。〃

  〃你到了中国,到了北京,好些东西要学会凑合,尤其是最初几个月,工具不齐,举目无亲,要有创造性。窗台可以当起子,门框可以夹碎核桃,门梁可以当单杠。这个,常住宿舍的都会,辛荑和厚朴都是专家。还有,不管有规定说不让干什么或是让干什么,如果你想干,先小规模干干,看看领导和群众的反应,没事儿,没死太多人,再接着明目张胆地干。〃

  〃哦。酒淡。〃估计小白没听明白,又喝了一口,然后爬上床,站在靠墙的床沿上,继续将一面美国国旗,用大头钉固定到墙面上。

  〃嫌淡就多喝。〃

  〃直还是不直?〃小白牵着美国国旗,红红蓝蓝的,星星和条条,很有形式美。

  〃应该说平还是不平。你要是中文困难,我们可以说英文。〃

  〃平还是不平?〃

  〃平。〃

  小白的屋子里,一床,一桌子,一书柜,一对沙发,一个独立卫生间,一对小白带来的大箱子,箱子上贴着英文的航班标记:ca986,旧金山到北京。我坐在沙发里,对着瓶子喝啤酒,小白爬上爬下,一边从棕熊杯子里喝酒,一边收拾东西。

  一些花花绿绿的外国书,基本都是医书,基础课和临床的都有,《生理学》《病理学》《解剖图谱》《药理学》《希氏内科学》《克氏外科学》之类,立在书架上,bsp;第13节:第三章北方饭店,菜刀(3)

  桌子上两个相框,一大一小,两片厚水晶玻璃夹住照片,下沿儿左右两边两根细不锈钢支撑。我没有相框。我女友有相框,照片是我们俩和她父母的合影,他们家三个胖子,我一个瘦子,我艳慕地笑着,仿佛希望我也有成为胖子的那一天。我女友的相框是塑料的,两片薄塑料夹住照片,周围涂金漆,框子上有凸起的四个字:美好回忆。小白的大相框里,一男一女,男的戴眼镜,高大;女的不戴眼镜,矮小。背景是海水以及海边干净的楼房,翠绿明黄,仿佛水果糖,干净得一看就知道是腐朽的资本主义。

  〃左边的是我爸,右边的是我妈。我爸原来也是仁和医学院毕业的,我妈是弹钢琴的。〃小白说。

  我后来知道,顾爸爸是仁和的传奇,每门课都拿全年级最高分,不给其他任何人任何一次得第一的机会。和大内科王教授一拨儿赶上闹〃文化大革命〃,插队到内蒙古,五年一眼书都没看,王教授《内科学》看了九遍,〃四人帮〃一倒台,四处炫耀,在别人面前倒背如流,还是不敢在顾爸爸面前背书。20世纪80年代初,顾爸爸觉得国内实在是欺负人,当时社会上流行一句话: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刀的。所以顾爸爸通过一个台湾教授的介绍去了纽约,到了肯尼迪机场,兜里有二十块美金。刚到美国,医生当不成,还要吃饭,顾爸爸就当黑中医郎中。买了一盒银针,看了三天针灸书,八层报纸上扎了一天,自己胳膊上扎了一天,顾妈妈胳膊上扎了半天,然后就在纽约下城bowery街附近的中国城开始扎别人的胳膊。三年后,《世界日报》上管顾爸爸叫神针顾,和包子刘、剃头郭、大奶孙一个等级,店铺开到哪里,哪里就交通拥堵,鸡飞狗跳,治安下降。到了小白长大,看正经东西一眼就犯困,提到玩耍两眼就发亮。顾爸爸觉得自己的种子没问题,有问题的一定是土壤,美国没有挫折教育,孩子不知道什么叫吃苦,没得过感冒,如果早上爬起来上学念书感到内心挣扎,法律规定需要请心理医生。顾爸爸打包把小白押送回北京仁和,交到昔日同学王教授手里,说,还是学医容易养活人,要是比我资质差,看一遍记不住,就照着你的方法做,看九遍;要是根本就不看书,就大嘴巴抽他。王大教授说,一定。小白第一次拿针,静脉采血,像是拿着一把二斤沉一尺长的杀猪刀,要被采血的病人,看见小白的眼神,说他听见窗外有猪叫听见门外北风吹,死活求周围的护士再关严一点已经关紧的窗户和门。辛荑说,小白别紧张,很简单的,静脉采血就像玩剁刀,和小时候下完雨,在泥地上玩〃剁刀切肥肉〃一样,把病人的胳膊想象成在湿土地上画出的肥肉。小白说,他小时候没玩儿过剁刀,他开过卡丁车,他去tangowoods听过露天音乐会,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去超市买肉也是切好冻好在冷冻区放好的。之后实习,小白也出了名,和甘妍一样,被当住院医的师兄师姐们重视。如果病人总无理要求见老教授和大专家,就把表情凝如断山上半身如白板的甘妍带过去冒充。如果病人总无理要求继续治疗,病好了还赖着病床不出院,浪费国家医疗资源,就把小白带过来,告诉病人,顾大夫明天给你抽血,做骨髓穿刺和腰椎脊髓穿刺,还有血气试验,同时在病房里大声说:〃顾大夫,你看看,咱们病房的局麻药是不是剩得不多了。〃小白比起顾爸爸,按我老妈的话说,就是黄鼠狼下耗子,一拨不如一拨,一辈不如一辈,都这样。我的确不如我老妈,我不会说蒙古话,眼神里没有狼的影子,喝不动六十八度的套马杆酒,喝多了也不会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我们教授也总这样说,他们五八级的不如解放前毕业的,八零级的不如他们五八级的,我们九零级的不如八零级的。

  总之,人类的遗传史,就是一部退化史。从一个更广阔的时空视角,孔丘说,尧舜禹的时代,是个异性恋的圣人和同性恋的艺术家遍地走的时代。五千年前的古人按现在的角度看就应该是半人半神,从道德品质和身体素质上看,和我们都不在一个水平上。小白、我、辛荑都是证明。

  ◇欢◇迎访◇问◇book。hqdoor◇

  第14节:第三章北方饭店,菜刀(4)

  小白另外一个小些的相框里,一个女孩儿,右手托腮,唇红齿白地笑着,短头发,吹风机吹过。照片里粉红的柔光,显得女孩儿的肉脸很圆润,长得有点像关之琳。我想,美国是好啊,打在人脸上的光都不一样。后来才知道,这种柔光照片,叫艺术照。后来,小红认识了一个叫迷楼影棚的老板,也去照了这种艺术照,说是在纸上留住青春,等有女儿了向她证明,妈妈比女儿好看,人类的遗传史,就是一部退化史。一套十好几张,黑白照片,泛黄的基调,小红烧肉上了很重的妆,嘴显得很小,眼神无主,手足无措,仿佛雏妓。小红烧肉问我要不要挑一张走。最像雏妓的一张已经被她爸挑走了,最不像雏妓的一张被当时已经是她男朋友的小白挑走了。我说,不要。

  〃你女朋友?〃我指着照片问小白。

  〃女的朋友。我妈的钢琴学生,很小就和我,一起练琴,她坐琴凳的左边,我坐琴凳的右边,也就是说,她坐我左边,我坐她右边。〃

  〃不是女朋友,照片这么摆着,别的姑娘看见,容易误会,挡你的机会。〃我女友见小白第一眼,知道了他爸爸的传奇以及小白从美国来,对我说,班上个子矮的女生要倒霉了,要被骚扰了。我说,小白看上去挺老实的啊,个子不高,白白的,乖乖的。我女友说,你戴上眼镜,看上去也挺老实的。

  〃这样更好,我爸爸希望我努力学习,看九遍《内科学》,像王教授那样,笨人下死功夫。〃

  〃你中文不错。〃

  〃我上完小学才出国的。原来在和平街那边,和音乐学院的一些子弟玩儿,我妈是音乐学院教钢琴的。但是中文好久不说了,生硬。〃小白说。

  听到钢琴,我看了看我的手指。我的手指修长,小指和拇指之间的展距大于二十五厘米。小学老师开始不知道我五音缺三,跟我老妈讲,让他学钢琴吧,否则浪费天才。我老妈说,我们家放了钢琴,老鼠侧着身子都进不去屋子了。钢琴?我们厂长都没见过。后来,我老妈给我买了一个口琴。但是我肚子不好,一吹口琴,吃到前几天的口水,就闹肚子,所以基本没吹。我长大了之后,还是五音不全,还是对音乐充满敬畏但是一窍不通,对能歌善舞的姑娘没有任何抵抗力,在她们面前充满自卑感。我无限羡慕那些精于口哨唱歌弹琴跳舞的优雅男生,趁热儿吃碗卤煮火烧,坐在琴凳前,打开钢琴盖儿,一首门德尔松的小夜曲,地板立刻变成祥云,姑娘立刻变成公主,手指产生的音符就是手指的延长,直接了当地解开公主灵魂的胸罩和底裤,集中于敏感点反复撩拨。再后来,我姐姐生了个儿子,他继承了我修长的手指。加州湾区的房子大,我姐姐要给我外甥买个钢琴。我老妈说,还是买两把菜刀吧,再买一块案板,一手一把菜刀,也能敲打,也练手,剁猪肉,剁韭菜,实用,省钱。我外甥喊,我要菜刀,我要菜刀,我不要钢琴。我姐姐恶狠狠看了我老妈一眼。

  〃这里生活还算方便。〃我开始介绍,〃大华电影院北边有个奥之光超市,吃喝拉撒的小东西都有,就在你住的这个酒店斜对面。穿的,去秀水市场,各种假名牌都有,便宜,偶尔还能找着真货。来料加工,一百套的材料做出一百零二件,一百件按合同运到国外,剩两件流入国内,来到秀水。这种真货,辛荑和魏妍都会认,魏妍更会砍价钱,让她陪你去,不吃亏。但是买完衣服,她会暗示你,请她吃法国大磨坊的面包,秀水边上就有一家店。东单街上也有很多小店,你喜欢可以逛。辛荑说,晚上七八点钟逛最好,白领姑娘们都下班了,手拉手逛街,一家店一家店地逛。但是你别像辛荑一样,从正面盯着人家看太久,小心姑娘喊,臭流氓。那样警察就会出来,你美国护照不及时亮出来,就可能被带到派出所。你可以从背后看,按辛荑的话说,看头发,看肩膀,看屁股,看小腿,没人管,而且,背影好看的比前脸好看的女生多很多。住在医院附近,两点最好:一、暖和,病人怕冷,医院暖气烧得最早最足;二、吃的方便,总要给手术大夫预备吃的,食堂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都有饭。医科院基础所的食堂,十点钟有馄饨,猪肉大葱,好吃。厚朴有私藏的紫菜和虾皮,我们可以一起抢,放在馄饨汤里。不要怕他叫,杜仲的嗓子比厚朴大多了。厚朴要叫,杜仲会喊,厚朴,你吵什么吵,再吵打死你。要玩儿,到我们宿舍来,基础所六楼,你要快点学会麻将。九号院可以打网球,仁和医院的各个天井里都可以打羽毛球。〃

  bsp;第15节:第四章军训时的第一眼(1)

  〃听你说,辛荑应该是个坏人?〃小白问。

  〃辛荑是个好人。〃我回答。

  啤酒走肾,我去小白房里的洗手间。妈的,小白的洗手间可真大,足有十几平方米,可以横着尿、竖着尿、转一圈然后接着尿。我看着尿液溅出一层厚厚的泡沫,比啤酒的泡沫还厚,我想,啤酒是为什么啊,进入身体又出去?

  我是倒尿盆长大的。我们整个儿一个胡同的一百多人,共用一个十平方米的厕所。我做饭糊锅,洗碗碎碟子,扫地留灰。我老妈说,尿盆总会倒吧?倒不干净,留着明天再倒。从此,倒尿盆成了我唯一的责任。我端着五升装的尿盆,尿盆是搪瓷的,外壁上印三条巨大的金鱼,盖上印一朵莫名其妙的莲花。我穿过巨大的杂院,我躲过自行车,我闪开追逐打闹的小孩儿,我疾走到胡同口,我看到厕所附近被屎尿滋润的草木茁壮成长,我掀开尿盆盖,我看见厕所墙上粉笔重彩二十四个字〃天冷地面结冰,大小便要入坑,防止地滑摔倒,讲卫生又文明〃,我将尿液急速而稳定地倾倒进大便池,我尽量不溅到旁边蹲着看昨天《北京晚报》、坚持不懈、默默大便的刘大爷,我退出身儿来,我长吸一口气。所有活动,我都在一口气内完成,从小到大,我其实并不知道尿盆的味儿。后来,我发现我肺活量极大,四千五百毫升,长跑耐力好,三千米从来不觉得憋气。我还发现我嗅觉不灵敏,和公共厕所比较,每个姑娘在我的鼻子里都是香香的。这些都是从小倒尿盆的好处。

  在小白十几平方米的洗手间里,没有发现拿着《北京晚报》的大爷,我自由自在地小便,然后不慌不忙把小弟弟收进裤裆。我想起在厕所里看《北京晚报》的刘大爷,他总是坚持看完一整张报纸,撕下他认为文气盎然可喜应该保留或者给小孙子们看的好文章。我学着辛荑归纳总结了一下,我和小白最大的区别,就是五升装尿盆和十平方米洗手间的区别。

  第四章军训时的第一眼

  后来,小红告诉我,她在军训时第一眼见到我,注意到我困惑而游离的眼神,就从心底喜欢上了我。

  我没见过自己的眼神。对着楼道里的更衣镜,我看见的总是一个事儿事儿的反革命装逼犯(王大师兄为定义我而铸造的词汇)。我更无法想象,六七年前在军训时,我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

  〃我眼神是不是贼兮兮的?〃后来,在我和小红烧肉在一起的唯一的两个星期里,我仰望着由于粉尘污染而呈现暗猪血色的北京夜空,问怀里的她。

  〃不是。很黑,很灵活,毫无顾忌,四处犯坏的样子。隔着眼镜,光还是冒出来。〃小红烧肉香在我怀里,闭着眼睛说。猪血色的天空下,她是粉红色的。她的头发蹭着我的右下颌骨和喉结,我闻见她的头发香、奶香和肉香。我痒痒,但是两只手都被用来抱着她,我忍住不挠。

  〃你喜欢我什么啊?〃我问小红烧肉。王大师兄说过,这种问题只有理科生才问。他也问过成为了他老婆的他们班的班花,班花骂他,没情调,没品味,没文化。可是我想知道,一个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姑娘,如何从几百个同样穿绿军装剃小平头的男生中间,一眼挑出那个将来要她伤心泪流日夜惦记的混蛋。没有没有原因的爱,没有没有原因的恨,学理的需要知道论证的基础,没有基础,心里不踏实。

  〃眼神坏坏的,说话很重的北京腔,人又黑又瘦。当时的你,比现在可爱,现在比将来可爱。听说过吗,好好学习,天天向下?说的就是你的一生。当时那个样子,才能让人从心底里喜欢,我现在是拿现在的你充数,试图追忆起对当时那个北京黑瘦坏孩子的感觉,知道不?所以,你是条烂黄花鱼。〃小红继续香在我怀里,闭着眼睛说。天更红了,人仿佛是在火星。

  〃那叫滥竽充数,不是烂黄花鱼。〃

  〃我从小不读书,我眼睛不好,我妈不让我读书,说有些知识就好了,千万不要有文化。有知识,就有饭吃;有了文化,就有了烦恼。烂黄花鱼比滥竽好玩。〃

  ※虹※桥※书※吧※bsp;第16节:第四章军训时的第一眼(2)

  〃从心底里喜欢是种怎么样的喜欢啊?〃我问。

  〃就是有事儿没事儿就想看见你,听见你的声音,握着你的手。就是你做什么都好,怎么做都是好。就是想起别人正看着你,听你聊天,握着你的手,就心里难受,就想一刀剁了那个人,一刀剁了你。就是这种感觉,听明白了吧?好好抱着我,哪儿来那么多问题?你这么问,就说明你没有过这种感觉,至少是对我没有过这种感觉。〃

  〃我有。我只是想印证,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感觉像不像。〃我说。

  我刚考上大学,去军训的那年,一米八一,一百零六斤。夏天在院子里,知了扯着嗓子拉长声叫唤,我光了上身冲凉,顺便在自己的肋骨上搓洗换下来的袜子和裤头,顺便晾在枣树树枝儿上。当时elle杂志上说,有个从非洲逃出来的世界级名模,也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