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北京燕雀楼大酒
1994年北京的一个夏夜,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个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日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最心软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我肚子里的啤酒顶到嗓子眼儿,在嗓子眼儿上下起伏,摩搓会厌软骨,它们带着胃酸的味道,它们大声叫嚷着,你丫不要再喝了,再喝我们他妈的就都喷出来了。在啤酒造成的腹压下,我不能再喝了。根据今晚的酒局规则,我有权选择不喝酒,选择说一句真心话,一句和老妈都不会轻易说的真心话,代替一杯啤酒。
手腕用力一扭动,放倒在柏油路上的空啤酒瓶陀螺一样旋转,和路上的小石子摩擦,发出嘎嘎的声音。啤酒被死死冻过,刚穿过喉咙的时候还有冰碴,轻轻划过食管。喝的过程中,酒瓶子外面挂了细密的水珠,纸质商标泡软了,粘贴不牢的边角翻卷起来,随着酒瓶的旋转,摩擦地面,变得面目不清。十几圈之后,酒瓶慢慢停下,瓶口黑洞洞地指着我。妈的,又是我输了。开始的时候口渴,拼得太猛,我已经喝得有些高了,不知道今晚的酒局还有多么漫长,说句真话吧,能躲掉一杯是一杯。
二十四瓶一箱的十一度清爽燕京啤酒,一块五一瓶,不收冰镇费,全东单王府井,就这儿最便宜了。要再便宜,得坐公共汽车北上四站到北新桥。那儿有些破旧热闹的小馆子,燕京啤酒一块三,可是菜实在太差,厕所就在隔壁,京酱肉丝和屎尿的味道一起呛腌鼻毛。现在第二箱燕京啤酒开始。
春末夏初,晚上十二点过一刻,夜淡如燕京清爽啤酒,东单大街靠北,灯市口附近的〃梦幻几何〃〃凯瑟王〃〃太阳城〃等几个夜总会生意正酽,门口附近的小姐们,细白大腿穿了黑色尼龙网眼丝袜,发出闪亮的鳞光,在昏暗的街道里鱼一样游来游去,如同小孩子手上拎着的罩纱灯笼,细白大腿就是摇曳的蜡烛。东单大街上,除了这几家夜店,还有个别几家服装专卖店依稀透出灯光,基本上暗了。
燕雀楼门口的行人便道上,支出来四张桌子。我,小白痴顾明,和小黄笑话辛荑,三个人坐在最靠马路的一张。桌子上的菜盘子已经狼藉一片,胡乱屎黄着,堆在菜盘子上的是一盆五香煮小田螺和一盆五香煮花生,堆在菜盘子周围的是五香煮小田螺和五香煮花生的壳儿,胡乱屎黑着。小田螺和花生都是时令新收,小田螺是带着土腥的肉味儿,花生是带着土腥的草味儿。如果盆里还有田螺和花生,杯子里还有酒,我的手就禁不住伸出去不停地剥来吃,勉强分出来田螺壳儿和田螺肉,已经分不出田螺肉足和不能吃的田螺内脏。田螺内脏吃到嘴里,不是肉味,不是土味,全是腥味。
桌子原本是张方桌,折叠镀铬钢管腿,聚合板的桌板贴了人工合成的木纹贴面,湖水波纹一样荡漾。粘合胶的力量有限,吃饭的人手欠,老抠,靠边的地方都翘了起来,露出下面的聚合板。桌面上盖了张塑料薄膜的一次性桌布,轻薄软塌,风起的时候随风飘摇,没风的时候耷拉下来,糊在吃饭人的腿上,糊塌了腿毛,糊出黏汗,间或引导桌面上漫无目的晃悠的菜汤汁水,点点滴滴,流淌到裤裆上,油腻黏滑,即使以后裤子洗干净,还有印子。酒菜瓶盘多了,花生壳螺壳多了,放不下,又没人收拾,将方桌四边藏着的板子掰起来,就成了圆桌,立刻多了三分之一的地方,酒瓶子继续堆上来。
辛荑说,厚朴所有的浅色裤子,靠近裤裆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点点滴滴,带着洗不掉的印子,日本地图似的,一定是自摸过度,而且最后一瞬间抽搐的时候手脚笨拙,留下洗不掉的痕迹。我说,辛荑,你丫变态啊,看人那个地方,看的还是个男人,那个男人还是厚朴。
凳子是硬塑料的方凳,白色,四脚叉开,没有靠背。开始,我们还能撅着屁股,弓着腰,在喝之前热烈地碰一下瓶子,一箱二十四瓶之后,我们三个各自给后背找了个靠头儿,两腿叉开,上身倾斜,让膀胱和肾的物理压力最小。
虹←桥书←吧←bsp;第2节:第一章北京燕雀楼大酒(2)
小白痴顾明背靠一根水泥电线杆子,头皮顶上的电线杆子贴着张老军医的小广告:中医古法家传汤药西医特效注射针剂治疗尿道炎阴道炎淋病梅毒尖锐湿疣单纯疱疹,专治软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不射射而不中。纸质轻薄,半透明红黑两色印刷。
小白痴顾明是从美国来的留学生,到北京时间不长,穿着还是在美国时的习惯,天气刚暖和一点,老早就换上了大裤衩子和圆领衫,厚棉袜子和耐克篮球鞋,袜子和裤头之间露出一截包括膝盖的大腿和小腿,腿上间或有些毛,外侧浓密,内侧稀疏,一两个厘米长短,不规律地排列着。小白痴顾明的小平头挡住了老军医的联系电话,惨白的路灯下,老军医广告的血红宋体字和小白痴顾明绯红的脸蛋一样鲜艳明丽。
小黄笑话辛荑背靠一棵国槐树,我也背靠一棵国槐树,槐花开得正旺,没喝酒前,满鼻子的槐花味儿,有点像茉莉有点像野草。背宽肉厚的小黄笑话辛荑每次狂笑,肩膀扭动,开老的槐花,长旧了的槐树扬绵长地喊一声小红烧肉肖月的简称:〃小红〃,好像两只狼在月圆时对着月亮嗥叫,然后相视一笑,意畅心爽,各自倒头睡去。这是我们多年的习惯,同睡觉前刷牙三分钟和小便一百毫升一样顽固。关之琳在墙上,墙在床的左边,辛荑每次入睡,都左侧身,脸冲着那张大月亮脸。厚朴说,这样时间长了,压迫心脏,影响寿命。辛荑说,我不管,我的脸要冲着关之琳。
我们四个人的简称都生动好听,小红,小白,小黄,小神,五颜六色。小白痴顾明的简称是小白,听上去像明清色情小说和近代手抄本里的潇洒小生、相公或是表哥,面白微有须,胯下有肉。小黄笑话辛荑的简称是小黄,他戴近视眼镜,裹白围脖,好像心地纯净心气高扬的〃五四〃青年。我叫小神经病,简称小神,辛荑、厚朴、黄芪和杜仲说我的脑子长着苍蝇的翅膀,一脑子飞扬着乱哄哄臭烘烘的思想。我女友说我双眼清澈见底,神采如鬼火,在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燃不灭。
听小白真情告白之后,我看了眼辛荑,辛荑看了眼我,我们俩同时看了看小白通红的双眼,那双眼睛盯着茫茫的夜空,瞳孔忽大忽小,瞳孔周围的血丝更粗了,随着瞳孔的运动忽红忽白。不能再喝了,我们扔给王小燕一百块钱,结了酒账。〃太晚了,碗筷明天早上再洗吧,你先睡吧,小燕。〃辛荑关切地说。王小燕看了眼桌子上小山一样的螺壳、花生壳和啤酒瓶子,眼睛里毫无表情,白多青少。
我们一人一支胳膊,把小白架回北方饭店里的留学生宿舍。我们翻铁门进了东单三条五号院,铁门上的黑漆红缨枪头戳了我的尿道海绵体,刮破了辛荑的小腿。循环系统四分之三的管道都流动着啤酒,我们没感到疼痛。我们疾走上了六楼,没洗脸没刷牙没小便,黑着灯摸到自己床上,我上铺,辛荑下铺。
整个过程,辛荑和我彼此一句话没说,没习惯性地呼唤〃小红〃,我们头沾到枕头,身体飞快忘记了大脑,左侧身冲着墙,冲着关之琳和月亮,很快睡着了。
第二章七年之后丹参
我、小白和辛荑在燕雀楼喝下两箱燕京啤酒的七年以后,我写完了我第一部长篇小说,破东芝黑白屏幕手提电脑的d键被敲坏了,我右手的腱鞘炎犯了,我又喝了一次大酒。
我躺在仁和医院的特需病房,一个人一个单独的房间。脑子里澄清空濛,只记得,酒喝得实在太大了。我想,天理昭昭,我坏事做尽,我终于成了一个傻子。
病床靠脚一侧,有个塑料袋子,里面一张硬纸卡,写着:秋水,男,三十岁。入院原因:急性酒精中毒后深度昏迷。我想,纸卡上描写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我吧,但是我反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无法了解〃急性酒精中毒后深度昏迷〃的含义,记不起我这次是和谁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所处的地点和时间。
七年以前,我上医学院的时候,常想,我什么时候才能躺到这种特需病房啊,牛逼啊。这个病房在新住院大楼的南侧,四壁涂着让人萌生求生欲望的粉红色,而不是普通医院大楼里那种青苔一样闹鬼的惨绿色。住院楼入口特设下车位置,上面一个巨大的水泥转盘,遮住周围楼宇的视线。我曾经长久地从周围的护士楼、住院医宿舍、医科院基础研究所的窗户里分别暸望,我想象手中有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枪口伸出窗外,发现没有一个窗口可以射击到特需病房的下车位置。我对战争的经验来自于电影《铁道游击队》、一年的正规军训和bsp;▲book。hqdoor▲虹桥▲书吧▲
第7节:第二章七年之后丹参(2)
七年以后,我躺在特需病房,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使劲思考,这是哪里啊?我为什么到了这里?我只想起来,这里很安全,下车的地方没有狙击手能够向我放黑枪。
房间里有一桌一椅一沙发,还有一个洗手间。房间的桌子上摆着一个黑不溜秋的方盒子,里面总有五颜六色的骗子握手开会五颜六色的疯子唱歌跳舞五颜六色的傻子哭哭啼啼五颜六色的妹子脑门儿上统一写着两个字〃淫荡〃,什么时候打开什么时候有,我想不起来护士小姐管它叫什么了,反正是外国字母。洗手间里没有浴袍和浴盐,门不能完全合上,淋浴和盆浴没有分开,洗手池上没有一个小花瓶插一支新鲜的康乃馨或是富贵竹。〃顶多是个三星饭店〃,我想。
我穿着蓝白竖条的衣裤,棉布的,宽大而舒适,独立床头,窗户洞开,气流在我裤裆来回穿梭。周围进进出出的人都穿白大褂,第一天醒来,我以为是个按摩院。
如果是按摩院,第一个困扰我的问题是,这里是一个正规的按摩院还是一个不正规的按摩院。我问了三个自己号称是护士的小姐,〃有没有推油和特服?有冰火吗?〃小姐年纪很轻,顶多二十出头,穿着粉色的衣裳,和墙的颜色一样,偶尔由一个年纪大的帽子上带两道杠的老护士长领头,一大队鱼贯而入,但是她们的衣服不透明,没有金属片片塑料缀珠不闪亮,身材也一般,没有在灰暗灯光下闪鳞光的细白长腿,没有被衣服勒出的幽深乳沟,没有〃梦幻几何〃〃凯瑟王〃〃太阳城〃〃金色年代〃〃金碧辉煌〃,或者〃金色时光〃里那种大门洞开、列队而出,欢迎激素水平过高人群进妖精洞的阵势。
三个号称护士的小姐给我类似的回答:〃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推油,什么是特服,什么是冰火,我们有静脉注射、肌肉注射、椎管注射,有的打麻药,有的不打,但是都要消毒,棉签沾络合碘。你说说看,什么是推油?什么是特服?什么是冰火啊?〃这些护士是护士学校刚毕业的吧,腮帮子上细细的金黄的乳毛还没褪干净。老流氓孔建国在我上初中学《生理卫生》的时候,很权威地说过,这细黄的乳毛是处女的典型体征,我学了八年医,组织学生理学病理学皮肤科学都仔细研读,分数九十以上,还是无法判定孔建国的说法是科学还是迷信。我断定,这里不是不正规的按摩院,其实我也想不起来推油、特服和冰火是什么东西了。
如果这里是正规的按摩院,我就能确定我所在的城市,过去忙得时空错乱的时候,我都是通过机场和按摩院确定到了哪个城市。
我问护士小姐:〃老白在吗?小颜在吗?〃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我就可以断定是北京东大桥的宁康盲人按摩院。小颜认穴准,年轻,出手频率快,从来不偷懒,即使我在按摩过程中昏死过去,手也不停,力度不减。我判断好按摩师的标准,简单两条,第一,能不能迅速让我放屁打嗝,第二,让我昏死。小颜能在十按之内,让我放屁打嗝,能在十分钟之内,让我昏死过去。宁康盲人按摩院就两间房儿,一个房间三张按摩床,必须争取早放屁。晚放屁,你闻别人的屁,吃亏;早放屁,别人闻你的屁,赚了。屁气冲出,身体飘浮在半空,脑子一昏,眼屎流下来。老白一头白色头皮屑,独目,有气力,一双大肉手,一个大拇指就比我一个屁股大。我一米八的个头,在老白巨大的肉手下,飞快融化,像胶泥,像水晶软糖,像钢水一样流淌,迅速退回一点八厘米长短的胚胎状态,蜷缩着,安静着,耳朵一样娇小玲珑。护士小姐说:〃老白教授退休了,早上在北海公园五龙亭附近打四十八式太极拳,跳南美交际舞,唱〃我们唱着东方红〃。下午上老年大学,学颜真卿和工笔花鸟翎毛。小颜大夫出国了,美国,停薪留职,还是做心脏内科,导管介入,博士后,吃射线太多,流产三次了,最近生了一个傻子,也算美国公民,不清楚以后会不会回来或者什么时候回来。〃一定不对,老白和小颜都是瞎子,都是保定盲人按摩学校毕业,学制三年,一年学习,两年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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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第二章七年之后丹参(3)
我接着问:〃三○一号在吗?或者三号在吗?〃如果三○一号在,就是南京的首佳按摩;如果三号在,就是深圳的大西洋桑拿。南京的三○一号体重至多八十斤,多次想义务献血被婉言拒绝,但是手指上有千斤的力气。我喜欢力气大的,回国后两年的咨询生涯,一周九十个小时的工作,毁了我的一整条脊椎,颈椎痛,胸椎痛,腰椎痛,骶椎痛,尾椎痛,脊椎两边全是疙疙瘩瘩的肌肉劳损和肌肉钙化,像是两串铁蚕豆,任何时候按上去,都是硬痛酸胀。火化之后,我这两串铁蚕豆会变成一粒粒精光内敛的舍利子。三○一号按断过一个两百斤大胖子的腰椎。三○一号告诉我:〃这不怪我,靠,得了十几年的椎骨结核,自己都不知道,椎骨都是酥的,豆腐渣。〃深圳的三号是小说家的胚子,来自湘西,头发稀细,视角、用词和趣味都上路。第一次找三号,我面朝下平卧,过了半小时,三号说:〃你有多高?到不到一米八?你的腿真好看,又细又长,是不是经常锻炼,出很多汗?汗出多了皮肤才能这么光滑和紧凑,比我的大腿还光滑,关了灯,闪亮。切下来给我就好了。〃接着又说:〃不行,毛太多了,长统丝袜都遮不住,会溢出来。〃最后想了想说:〃也行,可以刮啊。要是长得快,就索性忍痛拔掉,毛囊没了,就再也不长了。〃这三句话,没有一句我能接得了下茬儿,我假装睡死了,白日飞升。我房间里的护士小姐说:〃三○一医院在五棵松,不在东单这里。三号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们这里叫名字或者叫同志。〃
我没招儿了。我不着急,我在哪个城市,我会慢慢搞清楚。
我仰面躺在床上,床单是白的,干净的消毒水味儿,我的脖子、肩、背、腰和尾椎一点也不痛了,连寰枢关节和腰三横突附近都不痛了,我躺了多久啊?平时,这些地方,手任何时候按上去,都是剧痛。早我一年进入咨询公司的吴胖子,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厉害的时候,面朝上平躺在地板上,双手举着幻灯文件草稿看,看得欢喜,觉得逻辑通透,数据支持坚实,身体还扭动几下,仿佛举着的不是一份两百页的幻灯文件草稿而是一个十几岁百来斤的黄花姑娘。在腰痛不太厉害的时候,他忍痛和他老婆整出一个胖儿子。儿子出生就有十斤,吴胖子说,现在有几十斤了。回家和儿子玩儿,他面朝下平卧,儿子在他背上踩来踩去,整个小脚丫踩上去,大小和力度仿佛一个成年人的大拇指。想象着这个场景,我的口水流下来。我也去弄个姑娘,我也面朝上平躺,我也像举起幻灯文件草稿一样举起这个姑娘,也这样忍痛整个儿子出来,十一斤,比吴胖子的儿子多一斤,我想儿子给我踩背。
我仰面躺在床上,天花板上一圈轻钢轨道,挂输液瓶子用的。估计我已经很稳定地变成了傻子,昨天刚进医院的时候轻钢轨道上挂了一圈十几个瓶子,现在就剩一个了。瓶子里红色澄清液体,不知道是什么。
上《神经病学》的时候,一个成名很早的少壮女神经病教授当众问我:〃脑溢血恢复期的病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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