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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作品:白鹿原|作者:不言败|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1 23:36:49|下载:白鹿原TXT下载
  然地瞅着儿媳妇玉凤的叩头动作,眼里忽然掠过一缕惊骇,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过

  头来叫“大”的声音又再现了……白嘉轩强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儿回屋吃饭,鹿三没

  有拒绝也没有热情,只是木然在跟着白嘉轩走。黑娃忍不住问:“嘉轩叔,俺大看

  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轩不在意地说:“老了,你大老了!”自从鬼魂附体的折腾

  以后,鹿三就成了这个样子。白嘉轩不想提及那个小娥,就进一步证实说:“人老

  了都是这样了。你看我嘛,也变得迟手体脑瓜不愣愣的了嘛!”

  一次难忘的晚餐在白嘉轩房明间里开筵。气氛由拘谨逐渐活跃起来,只有鹿三

  表情依然木愣。孝义过来过去的祝辞和应酬的套话搞得不大耐烦,提出一个新鲜的

  话头儿,“黑娃哥,你在县里干大事,经得多见的广,而今朝民人又征粮又征丁,

  这日子咋过哩?”黑娃还没开口,白嘉轩瞪了孝义一眼:“咱今日个只跟你姑父你

  黑娃说家常话,旁的事一概不论。”朱先生接住话茬:“征粮征丁牵扯家家户户,

  也是家常事家常话呀!”白嘉轩点点头,慨然说道:“我是怕这些恼人事说起来冲

  了兆谦的头头儿。征这么多的粮和丁,我没经过也没见过,清家皇上对民人也没有

  这样心狠……”朱先生向来说话以近喻远:“买卖人有一句话说:“心狠蚀本。”

  饭后暮色苍茫。兔娃用笼提着阴纸,引着哥哥黑娃和嫂嫂玉凤去给母亲上坟,

  他悄悄说:“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团去?”黑娃沉思半响,断然拒绝说:“兄弟

  你甭去。你还不懂。再说你走了谁给咱家顶门立户呢?”免娃再不强求。慢坡地根

  一堆青草叶蔓覆盖着母亲的坟丘,黑娃痛哭一声几乎昏迷过去。他久久地跪在坟前

  默默不语。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领着妻子玉凤从东到西家逐户拜望乡亲,直到深夜

  才走过一半人家几乎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都不在意他的歉词,而是众口一词诉述征粮

  征丁巨大灾难,试探鹿营长能不能帮忙说情让娃娃免过征了。黑娃自知既无普渡众

  生之术,也无回天之力,只好表面应承着,却破坏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诚心情。

  回到白家,黑娃谢绝了白嘉轩为他备好的炕铺,引着妻子走进自家那个残破的

  敞院,在尘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厦屋炕上拉开了铺盖,那是一堆破布搅缠着棉絮的被

  子,深情地对高玉凤说:“咱们在妈妈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点头。黑娃鼻

  腔酸酸地说:“我就生在这炕上……我怕在这炕上再睡不了几回……了”玉凤温厚

  地帮他解纽扣脱衣服,然后躺进破棉絮里。黑娃闻到一股烟熏和汗腥气味,一股幽

  幽的母乳的气味,颤着声羞怯怯地说:“我这会儿真想叫一声“妈”……”玉凤浑

  身一颤,把黑娃紧紧搂住,黑娃静静在枕着玉凤的臂弯贴着她的胸脯沉静下来……

  天明以后,黑娃领着玉凤继续拜望了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家,最后回到白嘉轩

  的马号里,对父亲说:“再盖一座房子,该给兔娃张罗婚事了。”鹿三说:“兔娃

  还小。”闷了半晌又续着说,“房子嘛……等兔娃长大咧由他去盖。”黑娃说:“

  你跟兔娃搭手买木料买砖,先盖下房再张罗媳妇,厦屋快倒塌咧!人家谁敢把女子

  ……”鹿三说:“我没颈头,不想张罗这些事。”黑娃把一撂银元递到鹿三的手里,

  退一步说:“你先拿这钱日常用着,盖房的事缓缓也好。”鹿三把银元再倾入黑娃

  手中,漠然地说:“要给钱你给兔娃。我不用钱。”黑娃迟疑一下把钱交给兔娃了。

  后晌,他和玉凤起程回县城,朱先生一早先头走了。有些人怀着浓厚的兴趣等待,

  看黑娃去不去村子东头慢道上和小娥住过的那孔窑洞。他们终究得到一个不尽满足

  的结局,黑娃没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议论,黑娃在村子东头拜访乡亲时,肯定能

  瞅见崖头上那座镇压着小娥的六棱塔。

  黑娃离开白鹿村的当天晚上白嘉轩在上房里对孝武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

  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在祠堂里头的。”白孝武恭立听着。白嘉

  轩吸过一锅水烟之后,突然转了话题说:“我看你还得进山。”白孝武一时反应不

  过来,疑惑地瞅着父亲。白嘉轩说:“你前几天不是说人家让你当保长吗?”白孝

  武连连点头说:“这几天忙着迎接姑父和兆谦哥回乡的事,今日个后晌,田主任在

  镇上撞见我,还催问哩!这事倒咋办呀?推是推不掉,当又当不成。现在当保长,

  刚跟上催粮要款征丁,尽是恶恨党族人的事,再说又顶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

  …”白嘉轩点头赞许孝武说:“哦!你也会方方面面想事了。我刚才说了,再进山

  去。”白孝武说:“躲?躲了好!”白嘉轩说:“甭说保长,咱连那个总甲长也不

  给他当咧!谁爱当谁当去。他愿意叫谁当就叫谁当,咱们不当。赶紧避远!田福贤

  再来问你,我就说山里药店烂包了,你去收拢摊子……”白孝武连连应承着:“对

  对对,这样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了,免得节外生枝。”白嘉轩站起来说:“你

  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还想跟你三伯说说话儿去。”

  白嘉轩挟着一瓶酒走进马号:“三哥,咱俩干抿一口。”说着把酒瓶往炕头一

  蹲,又对兔娃说,“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换下来。”鹿三无动于衷地走到炕前,

  对着瓶嘴抿了一口。白嘉轩直言不讳说:“三哥呀,你这回对黑娃太淡!”鹿三没

  吭声。白嘉轩说:“前多年黑娃不务正道,你见不得他我赞成,黑娃而今学好了,

  你就不该再拗着。你而今应该打起精神过光景,先盖房再置几亩好地,下来给兔娃

  张罗媳妇,明年你应该回家当个好庄稼主户了。”鹿三头也不抬,又押下一口酒。

  三杯酒下肚之后,终于开了口:“嘉轩,你的话对对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

  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来嘛!”白嘉轩说:“我知道黑娃亏了你的心,丢了你的脸,

  可而今黑娃给你补心了,也给你争气饰脸了嘛!”鹿三听了感慨起来:“跟你说的

  恰恰是个反反子!那劣种跟我咬筋的时光,我的心劲倒足,这崽娃子回心转意了,

  我反倒觉得心劲跑丢了,气也撒光咧……”白嘉轩甚为奇异地说:“三哥,你这人

  大概只会一顺顺想事……你回头再想想,也许会涨起心劲打起精神……”鹿三说:

  “怕是难咧!”

  过了十来天,鹿三不仅涨不起心劲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觉灰冷。白嘉轩也发现

  鹿三继续退坡,动作越显迟疑和委顿,常常在原地打转转寻找手里拿着搅料棍子或

  是水瓢。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体的事。人说魂给鬼钩走了,大约就是这种木纳迟顿

  的样子,因为自那次劫难以后,鹿三就判若两人了。黑娃归来不仅没有使鹿三精神

  振作,反全更加荽缩迟顿了,这是他没有想到也有想透的怪事。又过了两天,白嘉

  轩一个人下面屋里吸烟,兔娃进门来说:“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

  白嘉轩立即起身跟着兔娃来到马号。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大约三哥

  的心劲涨溢起来了哇?鹿三从炕头一只小匣子里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轩,你

  抿一口这好酒--西凤。”声音和动作都完全回复成原来的那个鹿三。白嘉轩兴致

  顿高:“好嘛三哥,我说你会打起精神来的,看咋着!”鹿三确真一反许久以来痴

  呆木讷的表情,洋溢着刚强自信的神气,眼睛里重新透出专注真诚的光彩。白嘉轩

  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个人你一个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马号。”

  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这炕上失脏?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咱喝一口!”俩人

  喝着说着,直到深夜都醉了,胡乱拽着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了。

  天色微明中,白嘉轩醒来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脚地上,身体已经僵硬,摸

  摸鼻根,早已闭气。白嘉轩双膝一软,扑到鹿三身上,涕泪横流:

  “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长工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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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黑娃卖掉了娶妻时在县城买下的那幢房子,在西安城学仁巷买下一字三合院旧

  房,把妻子高玉凤搬到离县城的省城里去了。黑娃这样做的用意仅仅出于一种心理

  因素。他在县保安团,妻子就住在县城里,距娘家只隔一道拐巷,作妻子的一举一

  动,一点响声,不消一时半刻就传到娘家屋里,甚至传进炮营士兵中间;作为保安

  团炮营营长的太太在娘家门口处人处世更是左右为难,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市民们的

  议论,说她跟上营长眼高了,品麻了,肉贵重了,烧包了。黑娃反这个想法告知老

  岳丈,高老先生情通理达:“亲戚要好结远方,邻居要好高打墙。”黑娃和妻子玉

  凤搬进城里学仁巷的一天晚上,在完全陌生的环境和完全陌生的人群中间,黑娃和

  玉凤都觉得小县城里被注目的芒刺全部抖落掉了。那天晚上,玉凤在新居的灶锅上

  第一次点燃炊火,炒下四样菜,俩人在小炕桌上吃着饮着。黑娃说:“你猜我这阵

  儿心里盘思啥哩?”玉凤瞅着黑娃熠熠闪光的眼睛,恬然地摇摇头。黑娃谦谦地笑

  笑说:“我想当个先生。我想到哪个僻远点儿的村子去,当个私塾学堂的先生,给

  那些鼻嘴娃们启蒙‘人之初性本善’……我不想和大人们在一个窝里搅咧!”高玉

  凤稍感意外,说:“朱先生把你的气性也改换咧!”黑娃摇摇头说:“不是朱先生

  我自下山到现在总是提不起精神。”高玉凤瞅了瞅丈夫没有说话。黑娃喝下一盅

  酒说:“我老早闹农协跟人家作对,搞暴动跟人家作对,后来当土匪还是跟人家作

  对,而今跟人家顺溜了不作对了,心里没劲儿咧,提不起精神咧……所以说想当个

  私塾先生。”高玉凤点点头说:“先走一步再看吧!要是时势不好,我看退出来当

  先生倒安宁。”黑娃慨叹着:“我乏了,也烦了。”他们在新居睡下以后,黑娃紧

  紧搂抱着温柔的妻子动情地说:“甭看我有那么多称兄道弟的朋友,贴心人儿还是

  你一个。”

  黑娃每隔十天半月回到学仁巷与妻子,没有紧急军务时,就住上三五天。每次

  回城时,他都脱下保安团的军服,换上一身长袍,学仁巷的居民谁也搞不清他的真

  实身份。这天晚上,黑娃兴致勃勃回到家里,妻子照例问:“你想吃啥饭?”黑娃

  说:“水饭。”妻子作难地笑笑:“可这会儿黑灯瞎火到哪儿去挖荠荠菜?”黑娃

  把一只布兜翻倒过来,倒出一堆绿莹莹的荠荠菜。玉凤拣出一个嫩生生的勺儿菜,

  没有涮洗就塞到嘴里咯噌咯噌嚼起来,歪过头羞羞地说:“我有了。”黑娃听到就

  把玉凤抱起来:“我可没想到这些荠菜挖对了!”

  玉凤做成了水饭,稀溜溜的包谷糁子里煮着绿乎乎的荠荠菜,这是春二三月里

  度春荒的饭食。玉凤在怀了娃娃以后就腻味油腥,这种连盐也不用的甜淡水饭可口

  极了,喝得额头上冒出细汗来。黑娃喝得也很香,香甜里有一缕深长的怀旧心绪。

  小时候,二三月的每一顿午饭,几乎都是这种粥少菜多的水饭,喝得人看见荠菜就

  头晕。自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