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100章

作品:白鹿原|作者:不言败|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1 23:36:49|下载:白鹿原TXT下载
  勾当,完全使他陷入自责,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边,墨绿色的褶裙散

  拖在地上,罩住并拢着的膝盖和腿脚;两只平平的肩头透出棱角;红色缎面夹袄隐

  约透出两个紧绸成团的乳房的轮廓;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硕大的发髻,上面插着一

  枚绿色翡翠骨朵;单薄的眼皮下是一双沉静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气的鼻梁;薄厚适

  度的嘴唇更显示出自信沉稳。黑娃久久地坐着抽烟,看到炕头并摆着的一双鸳鸯枕

  头,更加卑怯到无力自持的地步。

  红烛相继燃尽。蜡捻残余的火星延续了短暂的一会儿也灭绝了。屋子里一片漆

  黑。黑娃在黑暗里感到稍许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气说:“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

  前不是人,是个……”方桌对面的新娘子以急促而冷静的声音截信了他的话:“我

  只说从今往后,不说今日以前。”黑娃听了浑身颤抖,呜地哭一声,随之感觉有一

  只手抚在肩头,又有一只手帕在他脸上眼上轻轻抚擦。黑娃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偎

  在她胸前咆咽说:“你不下眼瞧我,我就有了贴心人。”新娘子却笑着说:“你把

  我抱到炕上去……”

  完全是和平定静的温馨,令人摇魂动魄,却不致于疯狂。黑娃不知不觉地觉得

  温柔斯文谨慎起来,象一个粗莽大掬着一只丝线荷包,爱不释手又折揉皱了。新娘

  倒比他坦然,似乎没有太多的忸怩,也没有疯张痴迷或者迫不及待,她接受他谨慎

  的抚爱,也很有分寸地还报他以抚爱。她温柔庄重刚柔相济恰到好处,使他在领受

  全部美好的同时也感到了可靠和安全。

  第二天早晨,黑娃起来时已不见新娘,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她一手拉着风箱,

  一边在膝头上摊开着书本。黑娃洗脸一毕时,她先给他递上一杯酽茶,接着端给他

  一碗鸡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挟住一个鸡蛋随即又沉入碗中,扬起头说:

  “我从今日开始念书。”

  玉凤说:“你想念就念。”

  黑娃问:“晚不晚?现在才想起念书怕是迟了?”

  玉凤说:“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念书没有晚不晚迟不迟的事。”

  黑娃说:“那我就拜你为师咧!”

  玉凤摇摇头:“你要是真想念书,应该正经拜师。我不能够做这样事。”

  黑娃问:“为啥?”

  玉凤说:“甭忘了你是丈夫,我要是当了你的先生就没有丈夫了,你在外边拜

  师去。”

  黑娃怀着虔诚之心走进白鹿书院,看守门户的张秀才拒绝他进入:“不管谁不

  论啥事,朱先生一律谢客。”黑娃说:“你去传话,就说土匪头子鹿黑娃求见先生。

  ”

  朱先生正在庭院树荫下闭目养神。他送走了编篡县志几位同仁,不仅身俸无法

  支付;连三顿饭也管不起了。朱先生最后一次找到县府申述县志编纂工程的重要; 管

  钱的主任摸摸硕大的光头;就呵呵笑起来:“好朱先生哩!剿共重要不重要? 岳书

  记手谕拨款给保安团买大炮重不重要?”朱先生被呛得噎住,分辩说:“现在只要

  一笔印的钱,县志已经编成了。”主任说:“编成了先放下,等剿灭了共匪国泰民

  安那阵儿,我给你拨款,多拨些也印得漂亮……”朱先生早已不再晨诵午习,常常

  坐在那把藤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张秀才传报,朱先生睁开眼睛:“噢!我这辈子就

  缺少看见土匪的模样。让他进来。”

  黑娃进门再进入庭院,看见一把藤椅上坐着一位头发银白的老者,恰如一座斜

  立着的山峰,紧走几步就扑通一声跪倒了:“鹿兆谦求见先生。”

  “你是何人?求我有啥事体?”

  “鄙人鹿兆谦,先前为匪,现在是保安团炮营营长。想拜先生为师念书。”

  “我都不念书了,你还想念书?”

  “兆谦闯荡半生,混帐半生,糊涂半生,现在想念书求知活得明白,做个好人。

  “你坐下说。”

  黑娃站起来坐到凳上。朱先生自嘲地说:“我的弟子有经商的,有居官的,有

  闹红的,有务农的,独独没有当土匪的。我收下你,我的弟子就行行俱全了。”说

  着回屋取来纸笔,拨下笔帽;笔头儿已经干涸,经水泡开了又磨了墨汁,给黑娃写

  了“学为好人”四字,说:“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这是我最后一幅题字。”

  黑娃每日早起借着蒙蒙的晨曦舞剑,然后坐下诵读《论语》,自然常常求问于

  高氏玉凤;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书院,向朱先生诵背之后再说自己体味的道理。

  朱先生深为惊讶,开始认真地和他交谈,而且感慨不已:“别人是先趸下学问再出

  去闯世事,你是闯过了世事才来求学问;别人趸下学问为发财升官,你才是真个求

  学问为修身为做人的。”黑娃谦然地说:“我学一点就做到一点,为的再不做混帐

  事。”朱先生仰起脖子慨叹道:“想不道我的弟子中真求学问的竟是个土匪胚子!”

  黑娃言谈中开始出现雅致,举手投足也显出一种儒雅气度。玉凤更加钟爱黑娃。

  团长以及同僚们也都觉察到这种变化。黑娃再一次走进白鹿书院时,就不无激动地

  说:“先生,我想回原上祭祖。”朱先生久久凝视着黑娃,竟然颤抖着嘴唇说:

  “好哇兆谦,我陪你回原上祭祖!”

  黑娃真正开始了自觉的脱胎换骨的修身,几乎残忍地抛弃了原来的一些坏习气,

  强硬地迫使自己接受并养成一个好人所应具备的素质,中国古代先圣先贤们的镂骨

  铭心的哲理,一层一层自外至里陶冶着这个桀傲不驯的土匪胚子。黑娃同时更加严

  厉地整饬炮营,把一批又一批大烟鬼绑到大炮筒子上,土匪弟兄们的体质首先明显

  地发生变化;他把一个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团丁扒光衣服捆绑到树上,让炮营二

  百多号团丁每人抽击一棍;过去的保安团丁在县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又是人人讨

  厌的老鼠,人们把保安团叫捣蛋团;黑娃整饬三营的做法得到张团长的奖赏,一营

  和二营也开展了整顿活动;保安团在县城居民中的形象从此发生变化,黑娃在整个

  保安团里和县城里威名大震。

  黑娃回乡祭祖的举动在原上引起震动。曙色微明,黑娃携着妻子高玉凤从县城

  起身,绕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早已收拾拾停当等候多时。三个人一行

  沿着坡沟间的小路走着,天色愈来愈亮。黑娃脱了戎装,也没有一片绫罗绸缎,而

  是专门选买了家织土布,声明不许用机器轧制,由妻子玉凤新手裁了缝了,只有头

  顶的礼帽是呢料的,完全成了一个拘谨谦恭的布衣学士了。他不骑马,也不带卫士

  随从,为此与张团长和白孝文都发生了争执。张团长说;“带个随从替你跑腿。”

  孝文则指明说:“你先前在原上有对手,以防不测。”黑娃说:“有朱先生领路引

  路顶过一个师的人马。”午后时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见白孝武领着数十人

  伺候在那儿迎接,连忙打躬作辑。从村口直入村庄,街道清扫得干干净净,土道上

  还留着扫帚划过的印痕,村巷里除乱跑乱窗窜的小孩不见大人。黑娃走进村巷,就

  抑止不住心潮起伏,一幢一幢破残的门楼和土打围墙,一棵棵粗的细的愉树椿树和

  楸树,都幻化成物令他心情激荡。及至走到祠堂门口,看见鞭炮炸响的硝烟中站立

  着白嘉轩佝偻的身躯,一只拐杖撑在身前。黑娃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下了,高玉凤

  也随着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门口的乡亲作辑致礼。这是白鹿村最高规

  格的迎宾仪式,白嘉轩向来是在祠堂里处理本族的事务,在门口亲自迎接什么人几

  乎没有先例。

  白嘉轩把拐杖靠在门框上,又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来时已满含

  热泪:“黑娃知罪了!”白嘉轩只有一个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个请君先行

  的手势,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凤让到前头,自己拄着拐杖陪在右侧,走过祠堂

  庭院砖铺的通道,侍立在两旁的台阶上的族人们拥挤着伸头踮脚。两只木蜡已经点

  燃香枝插入香炉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谦前来祭奠,求祖宗宽恕。”黑

  娃在木蜡上点香时手臂颤抖,跪下去时就哭起来,声泪俱下:“不孝男兆谦跪拜祖

  宗膝下,洗心革面学为好人,乞祖宗宽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泪花盈眶,进香叩

  拜之后站在白嘉轩身边。高玉凤最后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着。白

  嘉轩声音威严地说:“鹿姓兆谦已经幡然悔悟悔过自新,祖宗宽仁厚德不记前嫌。

  兆谦领军军纪严明已有公论,也为本族祖宗争气争光,为表族人心意,披红——”

  白孝武把一条红绸到父亲手上,白嘉轩亲手把红绸披持到黑娃肩头。黑娃叩拜再三,

  又转过身向全体族人叩拜。他从妻子玉凤手里接过一个红绸包裹的赠封,交给白嘉

  轩说:“我的一点薄意,给祖宗添点香蜡。”他把赠封的银元到白嘉轩手里,面对

  着那个佝偻如狗一样的身躯不禁一颤,耳际又浮起许多年前自己狂放的声音:那人

  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纷纷散去,黑娃在白嘉轩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里,一回身瞅见墙上嵌镶

  的乡约碑石的残迹,顿然想起作为农协总部的这个祠堂里所所生过的一切,愧疚得

  难以抬头。他想请求白嘉轩,由自己出资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乡约石碑,却终于没

  有说出口来,缓些时候再说吧,那断裂拼揍的碑文铸就了他的羞耻。

  黑娃问:“怎么没见我大?”白嘉轩笑笑说:“你大在屋里等你,在我屋里。”

  鹿三得知儿子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轩吃惊的态度:“晚了,迟了,

  太迟了!”他冷漠地咕哝着。白嘉轩叮嘱鹿三应该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着

  媳妇回来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后,鹿三领着二儿子兔娃住在马号里。

  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摇摇头:“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见他。我只有

  兔娃一个儿。”白嘉轩甚至在劝说不下时发了大火:“人家学好你还不认帐?你这

  样子的话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认黑娃,我就不认你了……”鹿三依然不动声色:

  “那好,那行,我当给你面子。”白嘉轩就把鹿三和黑娃的会面安排在自己家里,

  因为鹿三坚决拒绝在祠堂里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见。

  黑娃走进白嘉轩那条街巷,没有进入门楼而拐进了对面的马号,把陪同的一行

  人扔在身后。走过马号的门道进入栓马场,黑娃一眼瞅见一老一少正在那儿铡草,

  老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往铡口里塞草束,半大小伙子赳赳地叉开双腿一压一揭宽刃铡

  刀。西斜的夕阳把一缕血红投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清香的气味,黑娃走到铡

  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声“大”,泪如泉涌,鹿三停止了塞青草,痴呆呆地盯着儿

  子:“噢!你回来了……回来了好……”黑娃扶起父亲坐在铡墩上,转过身接住弟

  弟兔娃的肩膀:〃你还认得哥?”兔娃扭一下头,羞涩地笑笑。白嘉轩指使儿子孝武

  陪引朱先生到屋里坐着,自己引着黑娃悔恨高玉凤进了马号,朗声吆喝道:“三哥,

  你看媳妇也来看你了。”高玉凤叫了一声“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

  然地瞅着儿媳妇玉凤的叩头动作,眼里忽然掠过一缕惊骇,小娥被他刺中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