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谦……阿谦!”老帐房喘吁吁跑进屋里:“方才,方才有个孩子送来这封信,他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拿来我瞧。”公孙谦接过信。
老帐房继续喘息在说:“他说有人给他几文钱,要他必须将这封信送到严家,还说那人告诉他,这封信,关系到人命——”
“欢欢被人绑走了。”公孙谦打断老帐房的话,他已读完信件,沉沉说道:“对方开出价码,要我们交付五百两赋金,才肯放人。”
“什么?!”挂著眼泪的严老板哒哒跑过来,公孙谦将信交给他,他一字一字看得仔仔细细,手在颤抖,深吸几口气之后,马上转头要老帐房去把五百两准备出来,不够的话,拿铺里东西去别人家典当换钱都行!
五百两算啥!五万两他都付!只要他的欢欢能平安回来,钱不是问题,再赚就有,女儿却仅有这一个!
公孙谦低首,静默不说话,夏侯武威看出他在思忖,靠了过来,悄声问:“怎么了吗?”
“鱼腥味。”
“鱼腥味?”
“纸上,有淡淡鱼腥味。公孙谦剑眉浅浅蹙著,挖掘记忆中的蛛丝马迹。
现在探讨勒赎信上有鱼腥味,有必要吗?
“这味道,最近我曾闻过。我记得,四天前,有位上门典物的客人,身上就是这股味。”公孙谦转身去翻找放置当单的匣子。
夏侯武威不解问:“鱼腥味很常见,卖鱼买鱼,多少都可能会沾染些。”
公孙谦一连视查几张当单,抽出其中一纸,再从严老板手中拿回勒赎信,对照典当人笔迹,相似度倒不大,他忖度半晌,仍是决定往这条线索走,他的直觉告诉他,别放掉这个可能性,就算是多心也无妨。
“他那日捕获一条深海鱼来典当,大鱼长约成人身高,颜色斑斓稀罕,吸引铺里所有人围观,当然,包含了欢欢。”公孙谦续道。当日,众人围住探海巨鱼指指点点,欢欢头一回见到长得比她个头更大更长的鱼儿,忍不住在鱼儿周遭打转,挺挺鱼眼、碰碰鱼麟,那人见欢欢可爱,还问了旁人她是谁。
“也就是说,极可能当日在铺里见到当铺老板的爱女,于是,心生歹念,绑架她,藉以勒索金钱?夏侯武威跟著公孙谦一块儿编故事。
我倒认为,原本没有这么直接的恶念,有可能是在街上撞见走失的欢欢之后,才涌生绑架的念头。以上纯属猜测,不过,往这方向去找找也无妨。武威,劳烦你跑一趟。”公谦本想随夏侯武威一起去,但他的白袖让严老板紧紧抓住不放,用来擦眼泪鼻涕,公孙谦不忍抛下心急如焚的老爹,若没人留下来安抚他,就怕严老板会胡思乱想到发疯。
“没问题。”
“我记得罗阿海是住在城尾近海的小山村,你往玄武街八巷方向走——”
“那里我昨天下午有去过,只是不曾想过往房舍去找。”夏侯武威对南城的熟悉度,在昨日午后的寻人过程中,可说是完全熟透透。
“好,若无欢欢踪影,尽速回来。”
“知道。”夏侯武威颔首而去。
只听见身后严老板哭音浓浓仍在说:“欢欢会不会被对方撕票呀?会不会不给她吃不给她喝呀?会不会打她呀?阿谦……”
“当家,你放心,欢欢一定会平安无事。她就像我们的妹妹一样,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将欢欢带回来。”以及公孙谦安慰他的轻声细语。
夏侯武威丝毫不敢迟延,这是救人如救火的急事,一个小女蛙,与家人走失已经够担心受怕,又被匪徒掳走,她的无助可想而知。
就在夏侯武威飞赶而至之前,另一处的严尽欢才正从浑沌中幽幽转醒。
眼儿迷蒙蓄泪,想动手揉揉,双手却动弹不得。
这是……哪里?
小欢欢发现自己手脚被缚绑起来,嘴里塞了块好腥好臭的市团,身处于黑黑暗暗的窄小地方,鼻前尽是股闷湿霉味,让总是浑身香香的她,几欲作呕。
她不喜欢这里!爹,你在哪儿?欢欢不喜欢这里……你快来把欢欢抱走……
她的声音发不出来,顶多只有几声含糊的咿咿呜呜。
然后,她听见屋外走进两人,她看不到他们的脸,她的视线范围只到他们小腿肚附近。
“大哥,我们这么做,万一被官差抓到,是得坐牢的……”
“不,不怕。做完这一票,我们就带著银两逃到西京去。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做过什么。好了,你信送过去没?”
“送过去了……但不会被认出来吗?”
上回去严家典当的人是我,又不是你,怎会被认出来?就算严家有暗鉴师,也只会鉴物,不会鉴字啦。不要自己吓自己。
“五百两会不会太多……要不要补另一封信,注明可以砍到一百两没关系……”
“最好是一百两交还肉票并且附带一篓鱼给他们啦!走,去严家外头瞧瞧动静!被叫大哥的男人又走了出去,后头男人叹口气,跟著离开。
小欢欢懵懵懂懂,听得含糊,她只记得和冰心春儿一块儿去买糖,途中她看见好玩的童趣玩具便停下脚步,蹲在小摊前观赏良久,正想叫冰心买下只会随风转动的木鸟给她玩,怎知抬头看不到冰心与春儿,后来她想自个儿走回当铺,却被一个从巷边窜出的男人捂住嘴,扛上肩,跑了。
为什么带她来这儿?那两个臭臭的男人又是谁?她不认识他们。
她想回去,她要回家去,她要找爹,她讨厌他们。
她不耐地蠕动身子,手腕上的棉布缠得好紧,呜,好痛。
爹……
小小娃儿在黑暗中蹭动,不时撞到周遭的瓶瓶罐罐,叩得她哀叫连连,移动的距离仅止少少几寸。
她试了又放弃,放弃后又再试,身子依日囚在这儿,不知过了多久,她倦得睡著,蜷缩得像只迷途猫儿。
第2章(2)
直到再度悠悠转醒,是被开门声吵醒的。
有人迈进小屋子,她看见不同于前两个男人的黑色市靴,沉稳踏地,她虽稚幼,却也自小被爹耳提面命,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那句话,她似懂非懂,只知道不能将每个人都当成好人。
说不定是第三个坏人。
她屏息,等著黑布靴主人的下一步。
倏地,他出声,笨拙而生硬地轻轻喊:“欢,欢欢?”
黑布靴四处走动,在小屋里翻箱倒柜。
“欢欢……你在吗?”
这声音,好陌生,又好像听过,可她很肯定,这声音,是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才会喊得像吞了颗鸡蛋一样困难。
这声音,好陌生,又好像听过,可她很肯定,这声音,是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才会喊得像吞了颗鸡蛋样困难。
呀。她想起来这是谁的嗓音!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就是最近来到严家当铺的那个大男孩!总是被义哥当成菜鸟在戏弄取笑的那一个——他叫……他叫……
“晤唔……唔唔唔唔……“这里,我在这里!
小欢欢试图发出声响,要吸引外头人的注意,脑袋瓜不小心撞击到陶瓮,发出重重碰撞声。
她成功了!
黑布靴主人蹲下身,她的视线不单单只看得到来人的小腿肚,还有膝盖,垂落肩膀的粗辫,以及缓缓伏低的深邃脸庞。
夏侯武威。
夏侯武威吁了口气,找到人,教他放心不少,他本来相当担心闯进罗阿海家中,仍是寻不到她的下落。
他动手搬开床底下所有东西,慢慢拉她出来,连带拖出不少沾黏在她身上发上的蜘蛛丝。他扶她坐起,再把她嘴里那团破布抽开,她回应他的,是恶恶两声之后的哗啦哗啦呕吐,吐了满地,接著,杀他个措手不及,她粉嫩小脸逐渐扭皱,两串水泉被凿开,泼出大把大把泪水,她号啕大哭,娇小身子抖若秋风落叶,并且不停干呕。
她讨厌嘴里残留著的腥臭破布味。
她讨厌床底下又霉又黑的阴暗恐怖。
她讨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孤独无助。
她好怕、好怕、好怕……
“呜哇哇哇——”她声嘶力竭,好用力哭著。
夏侯武威没有过哄小孩的经验,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窘况,他拙于言辞,找不出安抚她的方式,只好先替她解开手腕及脚踝上的棉布条,还她自由,怎知她双手双脚能活动自如,便是扑进他怀里,小手抡紧他的腰带,紧紧攀附,爬满眼泪鼻涕的脸蛋,深埋在他胸口。
小小肩头一颤一颤,左边肩膀还有蜘蛛丝,他轻轻拨开它,她的发髻散了乱了,丝带滑掉一边,柔亮发丝凌乱贴著她哭得涨红的面颊。
“别哭……”他辞穷,心想若是公孙谦他们在场,情况便不至于如此尴尬吧。公孙谦他们与小娃儿相识多年,他这个初来乍到的“新流当品”自然比不上那份熟稔情谊。他轻拍激烈起伏的纤小背脊:“别哭了,我带你回去找你爹,你爹在等你呢。”
“爹……”她哭著呢喃,抬头看他,满脸上皆是涕泪狼藉。
这对父女哭起来真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都是这般不顾形象、这般淋漓尽致。
夏侯武威为她林去眼泪,搂紧她,正欲抱起她,蓦地背后遭遇偷袭,一根又粗又砸的木棍狠狠招呼过来——
砰!
夏侯武威脑后一痛,险些晕眩过去,瞬间思及怀里还有个娃儿,他若扑倒,他的重量会压坏她,夏侯武威撑在床沿,忍住剧痛,快手把欢欢塞回床下,低声一句:“你在这儿等我!别出来!”说完,他旋身,避开木棍二度落下。
回到屋里的罗阿海兄弟,见陌生人抱著严家千金,情急之下便持棍要阻止对方,怎知一棍没能打昏他,他还面对面与他们互视,散发一股压迫人的傲然威气。
“你……你……你是谁?!”罗阿海身高与恫吓气势都输夏侯武威许多,虽然手里多出一根武器,但当夏侯武威朝他们一步步走来时,仍是忍不住吞咽口水,后退几步。
夏侯武威口气冷冷,仅仅道出四个字:“严家当铺。”
小欢欢在床下,捂眼不敢看,鼻前除了先前塞嘴的臭布味外,还有血腥味飘散,床外乒乒乓乓在混战,她听见两个男人粗鲁的吆喝声,以及夏侯武威的喘息,时而桌椅碰撞,时而锅碗齐飞,一只破碗砸进了床底,吓得她一震,不知过了多久,骚动止息了,有人走近床边。
是他吗?或是两个坏人之一?、
“没事了,回家去吧。”
是夏侯武威,他伸手将她从床下带出,他自己上半身衣裳血迹斑斑,两个匪徒被他擒服打趴,动弹不得,他抱起她,她扶在他肩上的双手,摸到稠稠血湿。
“呜……”她又哭了。
“投事了,没事了。”他以为她的眼泪是因为害怕,低声安慰她,一边迅速离开罗家。
一路上,她都在哭著,她的泪水与他的血水,没有停止下来。
夏侯武威回严家时,模样无比狼狈。
他脑后破了个大洞,鲜血不断自发根处汩汩而出,湿濡他整片背脊。
他怀里的娃儿好不容易止住哭泣,只剩长睫上沾有晶莹泪珠、鼻头红若野莓、脸颊隐约可见胡乱抹过的水痕,此刻她乖乖待在他臂膀间,小小柔荑交环于他颈后,螓首歪斜地枕在他肩窝。
当铺众人急忙奔出,七手八脚要检视两人伤势,严老板一瞧见爱女双手沾满鲜血,两眼一翻,当场昏眩过去,成为绑架勒赎案中,第一个倒地的受害者。
“小姐!”冰心泪眼朦胧,见严尽欢平安归来,险些要跪地磕谢天地神灵,她的好小姐这般邋遢憔悴,她瞧了好生心疼,急急上前,要从夏侯武威怀中接手抱她,严尽欢却不肯放手,甚至拨开冰心的手,坚持在夏侯武威怀里不走。
“她惊魂未定,先不急,我抱她回房,你帮她准备热水淋浴,还有,一碗温茶漱口,另外,她一整天没吃没喝,请人替她弄些饭菜。”夏侯武威不顾自己脑门上仍在冒血,交代冰心完毕后,补上句:“别担心,她没有受伤,她……”
夏侯武威眼一黑,支撑不住,尉迟义与秦关快手撑住他,也撑住严尽欢,他隐约听见谁在惊呼、谁在哭泣、谁又在迅速叫人去请大夫……
夏侯武威周身所有骚动,人不了已陷入昏迷的耳里。
他拖著受伤的沉重身躯回到严家,体力已经到达极限,头脑的晕厥感,若不是顾及要将严老板的爱女平安送回来,恐怕他早已敌不过它的召唤,半途便失去意识。
他被她所需要著。
如果他中途倒下,一个生嫩小娃该如何是好?
他不能被伤势打倒,无视她嘤咛哭泣的无助。
他无法确定被他撂倒的罗阿海兄弟是否在清醒之后会紧追而来,若会,他更不能瘫下。
他把她安然无恙带回来了,看见严家众人,他知道她不会有任何危险,警觉心一松懈,头痛加剧,这个时候他才察觉到疼痛难耐。
他总算仍是有些用处,而非老是要别人牺牲性命来保护的废物,他也是能尽份心力……
他被她需要著。
在他以为,全天下没有任何人需要他之时,她是这般需要著他,她伸长著软臂,逃进他怀里,偎在那儿,汲取他的护卫。
原来,他也能保护人,保护这个像小花般柔弱的娃儿。
夏侯武威坠人一片黑甜暗梦中,理智、知觉、痛与疲倦,尽数离他远去。
他忘掉背部和脑门的疼痛,忘掉鲜血湿濡衣裳的黏腻感,唯一没忘的,是那双必须紧紧捍卫严尽欢的手,未曾松开。
严尽欢对于往昔回忆,如数家珍,幕幕深刻如咋日。
夏侯武威迷昏之际,仍是牢牢抱紧她,他就那样失去所有知觉,瘫软在地,脸上一点点的血色都没有。
“……我那时真害怕他会死掉,他一路上直在流血,吭也不吭一声,没有停下来休息,坚持要毫发无伤带我回家,那股傻气,害我哭了好久好久。严尽欢在温泉池里,泡到晕眩,才会回想起那天哭到肺叶几乎窒息的疼痛。她掬起双掌温泉水,暖热的水从指缝间溢出,宛如他当日蜿蜒在她手上的血,黏稠、热烫,依旧教她记得那种感觉,那种以为他的生命,将会随著鲜血流干殆尽的心慌感觉……
明明就是难以忍耐的剧痛,他却反过来不断安抚她,用著拙劣的言辞,要她别哭、要她别怕,说著他定会平平安安送她回严家。
对个三岁娃儿来说,要深刻记住某些事情相当困难,孩子的记忆力随著年岁增长而加深,再随著年岁增老而逐渐衰微,她却牢牢记得,记得他正值少年转变的破锣嗓,何等的温柔,为她拭泪擤鼻的手,又是何等的小心翼翼。他自个儿的伤口都在冒血呐,比起血,他更在意她脸上泪水。
你别哭了……别哭了,好吗?
他们有伤到你吗?……哪里会痛?
欢欢乖,不怕不怕……不哭了,不哭了……
那时惹哭她的话,现在惹得她发笑。
她应该是头一个让他这般苦恼辞穷哄诱著的女孩了。
至于是不是唯一一个,有待商榷。
“我也记得武威哥当时伤得不轻,脑后的伤,缠了好久的纱布和伤药才痊愈。”春儿附和。
“对呀,我心疼死了。”而且他脑后还留下一小道疤,幸好头发能盖住。有几回夜里,趁他睡著时,她常忍不住在他发间翻找它的存在。
严尽欢说那句话时,抿抿红唇,仿佛心仍疼著。
春儿在心底浮现疑惑。夏侯武威是木头人吗?小当家的情意毫不保留地展现出来,连旁人都能清楚感受到她对夏侯武威的独特,为何他一点都没受到感动呢?
能获小当家青睐,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之事。小当家美得不可方物,全南城有哪家姑娘能拚得过她?再加上严家当铺及旗下所有副业,娶了她,等同于挖到金山银矿,这辈子吃用不尽。
一个又美又富有又死心塌地爱著他的姑娘,夏侯武威还有啥不满意呢?
外人眼中看小当家,难免觉得她娇恣任性,实际上小当家并不是无理取闹的娇娇女……呃,或许有一些些时候是啦,但大多数时间的她,与寻常女孩无异,有脾气、有嗔怒、有莞尔、有爱玩的心态,当然,更有纤细善感的一面。
她服侍小当家十数年,比任何人都还要认识她,小当家做的许多事,都有其道理在,小当家不爱费唇舌解释太多,被人误解也无所谓,小当家总认为,懂她的人,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不懂她的人,她懒得去获得他们的谅解。
于是,小当家得到了很多很多的误解,可在她春儿心里,小当家是个非常好的主子,带些顽皮心性,以及她自己不肯承认的傻气死心眼。
夏侯武威不心动的理自为何?
小当家还不够美吗?
小当家配不上他吗?
或是,他的心底,有著别人?
是谁呢?
虹意?不,虹意和尉迟义的互动远比夏侯武威亲匿多了。
小纱?不,小纱说过,她比较喜欢谦哥,而且她和夏侯武威说话的次数,少得很可怜。
恬恬?没看过她和夏侯武威单独聊天过。
晚霞?彩衣?喜儿?馨馨?
春儿脑子里转过无数无数张脸孔,只差没将当铺里的男人也捉出来凑个整数——
突地,一张眉清目秀的芙颜闪过,曾经熟悉得与她睡在同一间房舍的漂亮姑娘,让小当家与夏侯武威爆发第一次严重争吵,夏侯武威甚至为她挨了小当家一记火辣巴掌……
冰心。
第3章(1)
冰心姓杨,在严家当铺里出生。
她爹亲杨老鬼是出了名的赌鬼,镇日浸淫赌场中玩乐腐烂。
从来没有谁,是靠赌博致富。杨老鬼也不例外。
赌赢了,认定今日手气大好,自然不肯离开赌桌,赚来的银两,最终又是输多赢少地落回庄家手里。
赌输了,当然更不能走,不翻本回来怎行?!
如此恶性循环,杨老鬼赌掉了祖产、赌掉了赖以为生的小饼摊,最后,赌掉的,是怀胎六月的糟糠妻子。
严老板不忍见一名孕妇处境堪怜,便收当了她,付一笔钱给杨老鬼,换得杨老鬼一张休妻书,自今时今日起,两人各自娶嫁,再无瓜葛。杨老鬼典当妻子时,还有脸向严老板讨价还价,说是买一送一,肚里那只生下来也能为奴为婢,希望当金能高些,严老板不齿他的行径,懒得与他啰嗦,多给了几两,打发掉他。
数月后,冰心出世,膝下无子无女的严老板很是喜爱她,时常跑去向冰心她娘借孩子玩玩,与爱妻一块儿逗弄著可爱的女娃儿。
严格算来,冰心不是流当品,当初当单上只有她娘亲的名字,并不包含她,她只是随著娘亲在严家住下。冰心自小便聪颖温驯,严夫人不只一回夸奖过冰心这孩子生得漂亮,是张好面相,很得严家夫妇的缘,更险些被严老板收为义女,成为严家千金,若非冰心她娘百般婉拒,说是身分悬殊不敢造次,加上数年后,严家夫妇喜获明珠,于是收养义女一事,便无人再提。
当不成严家义女,冰心倒很认分,在严家乖巧帮忙,毫无怨言。冰心婉约懂事,照顾稚小的严尽欢无微不至,严夫人难产过世,严尽欢几乎是由八岁大的冰心带大,除了哺乳这事儿得由奶娘做,其余哄睡、换尿巾,全由冰心揽下,她心细手巧,严老板很是放心,冰心俨然像是一名长姊,时时抱著襁褓中的严尽欢,在园圃里嬉戏。
虽然非义女身分.冰心在严家仍是得到不错待遇,严家收留了许多“流当品”,年岁与冰心相仿,一班孩子一块儿上私塾,吃的用的喝的,严老板从不曾亏待他们。
冰心年纪越长,出落得越发灵秀娇美,教养极好的她,总被误解为某家千金小姐,一旦听见她只是严家婢女,不由得感叹如此精致美人,竟沦为奴婢。
夏侯武威进入严家当铺那年,冰心十岁。
兴许是年纪相仿,又或许是夏侯武威负伤救回严尽欢,等同于救了失职的她一命,冰心与夏侯武威自然而然熟稔起来。
冰心为夏侯武威煎汤换药,并且送来三餐,因为夏侯武威不方便下床——自从严尽欢被带回,她夜里总无法安眠,时时惊吓而起,吵著要找夏侯武威,迫不得已,冰心去拜托夏侯武威到房里哄哄严尽欢,从此夏侯武威便脱不了身,让小小严尽欢给抱住就不放了。
接连好几天,他沦为“陪睡”角色——陪三岁小奶娃睡。
“武威哥,抱歉了……”冰心好歉疚,递给夏侯武威一块牛肉夹饼。饼比饭或面都要方便食用,对于此时无法离开床榻的他来说,确定是最佳的午膳选择——他怀里塞了只正呼呼大睡的严尽欢,她把自己蜷成一团小虾米,螓首枕在夏侯武威结实胸口上,拳心抡握著他的衣裳下摆,睡得正香沉。
“害你被义哥取笑。”冰心指的是方才尉迟义特地上门来,啧啧有声地酸夏侯武威两句才过瘾离开。冰心觉得若非她向夏侯武威求援,他也不必忍受这些调侃。
自从冰心将夏侯武威请进严尽欢闺房安抚受惊过度的小娃儿后,害他让严尽欢天天缠上,嘴贱的尉迟义便人前人后喊他“姑爷”,以嘲笑他为乐,三不不五时就一句“姑爷,你伤好些了吗?”、“姑爷,你去库房搬几个花瓶过来”、“姑爷,来对打几招吧”,每每都换来夏侯武威的追打痛殴。
他与尉迟义在打打闹闹之间,生疏和隔阂飞快消失,尉迟义与谁都好的大剌剌个性,轻易便能跟人称兄道弟,夏侯武威当然不例外,斗嘴的两人,像相识大半辈子的老朋友,啥话都能说,尉迟义才会如此口无遮拦笑话他,教人时常忘了,夏侯武威来到当铺不过是短短几天的日子罢了。
“并不是你的问题,是阿义的贱性使然,你不用放在心上。谢谢。”最未了那句,是冰心为他斟来一杯茶水,并送到他唇边的道谢。
“我担心你介意。”介意被人喊姑爷。
“只是玩笑话,没有人会当真。”对,没人会当真——只除了严老板。他不只当真,还很介意,介意得要死,真以为自个儿宝贝女儿爱上了他,一脸忧心忡忡,与全天下爹亲乍闻女儿年纪轻轻便有了情人样的震惊难接受,尤其是严尽欢遇劫返家的当夜,她一迳啜泣发抖,不给任何人抱,只讨著要夏侯武威,使得严老板大受打击,以为女儿不再爱爹,而哭得比严尽欢更惨。
“也是,小姐还是个孩子嘛。”冰心笑道。娃儿严尽欢在夏侯武威眼中,应该与一只缠人撒娇的幼猫没有两样,无关情爱。
夏侯武威两三口便解决掉一块夹饼,冰心又递给他第二块,他在接饼之前,以指腹拔掉不小心落在严尽欢粉颊上的几颗芝麻,小小东西很是黏手,在她脸上像极了麻子,小娃儿肌肤无瑕如瓷,添上麻子也无损其可爱,夏侯武威一时兴起,拨拨芝麻,缀在她鼻间,将她弄成一个小麻子,她滑稽逗趣的模样,教夏侯武威唇角浮现浅浅笑靥。
他没想到这娃儿竟会变得这般缠他。
就只因为他从罗阿海的绑架中救出她吗?
然而此事并非他一人功劳,当铺里所有人都有尽全力,就算不是他跑一趟去救她,也会换做其他人,她若真要感谢,他绝对排不上头三名,再怎么说,她此时该躺的胸怀,是公孙谦才合理吧……
欢欢不曾遇见绑架事件,会惧怕是理所当然,在她无助恐慌时,你的出现,就像天降神人,救她逃离危险,她对你的信赖自然直接爆发,远胜过任何一个人。这是公孙谦当时给他的说法,他本以为只会是小娃儿受惊过度的短短几天反常,怎知,小娃儿竟就此成为他的跟屁虫,白天如此,夜里更是如此。
他受伤的第一个夜里,脑后的伤,因为麻沸散药效退去而隐隐作痛,他无法入睡,伏在枕上,做好睁眼到天明的打算,后来冰心来敲房门,吵醒屋里四个男孩,她满脸歉意及手足无措,弯腰鞠躬,是致歉,也是请求:“武威哥,能不能请你去小姐房里一趟?”
冰心嗓音小小,夜探人静中,仍听得出语意里的焦急。她生嫩喊著严老板叮嘱众人唤他的方式,武威哥。
“我?”夏侯武威面露不解。
“小姐吵著要你,她已经因为作恶梦而惊醒数回……我知道不该打扰你休息养伤,不过连当家都没辙,才会来麻烦你。”冰心的神情确实流露无计可施的求援,否则不可自能在深更时分还来扰人清梦。
夏侯武威不认为自己能帮上啥忙,但他没有推拒,抱持著“睡不著,去看看也无妨。”的心态,走一趟严尽欢闺房。
这一去,他整夜没能再踏出来。
毕竟,他无法狠狠将扑黏在身上的小娃儿给剥下来,尤其她抖成那副德行,与他从床底下拖她出来时的狼狈,如出一辙。
粉嫩色的娃儿闺房布置精巧,许多绸缎裁制的布娃娃摆满桌上柜上,有动物模样、小花随样、甚至连杂册杜撰的虚幻妖灵,长有鱼尾的人儿、顶著两根长角的羊人,应有尽有。
架子床上系有粉色绸纱,床柱挂满珠玉串帘,夏侯武威坐在与他格格不入的女娃儿房内,神情困窘。
“不怕,不怕,你已经回家了呀。”夏侯武威的安慰词,难脱这几句。
“对呀,欢欢,爹在这里陪你呢,你不要怕哦……”严老板在一旁很想介入两人之间,但完全没有他插手的位置,他宝贝爱女抱著另一个男人呀呀呀……
“不要走……”她努力张开双臂,将夏侯武威抱紧紧,小小的劲道,已经是她用罄的最后一丝气力,她是真的怕,很怕很怕。
“我不走,我会在这里,等你睡了再走,好吗?”夏侯武威放软口气,笨拙哄著。
“睡了也不走……”她鼻音浓浓,眼眶蓄满目水,却没有放任它们决堤。
夏侯武威没忘掉他抱她回严家时,她沿途猛哭,赏了他衣裳一堆的眼泪鼻涕,他以为她还能哭上好几个时辰,但当严家大门近在眼前之际,她止住哭泣,胡乱用衣袖抹去小脸上狼藉的涕泪,他不解其意,她喃喃自语:不能哭,爹会哭。
稚龄如她,竟也明白她的眼泪,会让疼爱她的爹亲心如刀割,所以即便她仍怕著、仍想痛哭著,她都能强忍下来,如同此时此刻,她被恶梦纠缠,但有她爹在,她不敢放声大哭。
这娃儿,很懂事,善解人意。
“好,睡了也不走。”夏侯武威允诺她,一颗豆大泪珠滚出她泛红的眼眶,没人他的衣襟,消失无踪。
夏侯武威在严老板忍痛的首肯下,和衣抱她躺上软榻,为她盖妥衾被,她小拳仍纠结于他腰际。
“你快睡吧。”
“你的头……还痛不痛?”她闷在他怀里,悄声问。
被她关心一问,他反倒惊讶她记得他的伤。痛当然仍是痛,却不希望小娃儿太担心他,于是,带着微笑,说出慌:“不痛了。”
“流血……”她空出一只手,像怕碰坏他一般,轻轻滑过他额际缠绕的白巾。
“不流了,大夫替我包扎好,只要休息几天便没事。”
“闭上眼,睡吧。”他斟酌手劲,轻拍她纤小背脊。他没有哄孩子睡过,只能暗暗祈祷她快些睡沉。
显然他的力道拿捏良好,小娃儿不一会儿就忍耐不住眼皮沉沉的压迫,她歪著脑袋,长长浓浓的黑睫覆于眸前,小脸终于不再紧锁著恐惧,酣呼声缓缓传出。
夏侯武威松口气,想从她身旁起身,微微一动,她便睡不安稳地蠕动著,不得已,他只好维持侧躺姿势,成为她的大抱枕。他很担心严老板会介意,毕竟尉迟义的告诫,他记得恁牢。
“皇……武威。”严老板站在床畔,险些要当著冰心与春儿面前喊出“皇子”。
“老爹,我不是故意的,抱歉。”夏侯武威已经跟着众人一块儿改口喊严老板老爹。他以为严老板是要斥责他搂抱严尽欢之罪,便先开口致歉,他今天抱严尽欢的次数,足以让严老板将他挫骨扬灰,视他为轻薄爱女的大混账。
严老板失笑:“我都还没开口向你道谢,你道什么歉呀?”
“道谢?”夏侯武威困惑得忍不住翻过身去瞧严老板,换来小娃儿的不满咕哝,夏侯武威已经很顺手地轻拍她,哄她再睡。
“谢谢你平安带回欢欢,我真不敢想像,要是失去她,我该如何是好……还害你受了伤,我好过意不去。”
“老爹,请别这么说,你收留我的恩情,岂是区区小事所能回报呢?”
严老板挥手要冰心及春儿退下去休息,直到冰心关上房门,房里独留两人与睡娃一只,他才又道:“皇子言重了,哪有什么恩情?你是故友央托我照顾的孩子,你在我严家也是得以劳力换取温饱,一切都必须自食其力,这是凭你自己的努力认真。可欢欢这件事不同,你不顾自身安危,与绑匪搏斗,护著我的心肝宝贝毫发无伤……”
“这件事无论是谁去罗阿海家,都会是同样结果,阿义一样,阿关一样,谦哥亦然,他们皆会以性命去捍卫欢欢,并非只有我……”夏侯武威不敢居功,他不过是正巧成为那个踏进罗阿海屋舍的人,正巧救了严尽欢,著实不值得太歌功颂德,好似他做出多伟大的事。
“然而抱著欢欢回来的人,就是你呀,不是其他人,是你。孩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严老板红了眼眶。
“别这么说……”不曾被人如此夸奖过,夏侯武威不自在极了:“我只是不忍心看见一个心急如焚的爹亲,承受害怕失去女儿的恐惧。我羡慕你与她之间的父女感情,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爹亲也可以是这副模样,不用威严、没有距离,那般的慈爱。”
他羡慕著。
他没有这样的爹亲。
他的爹,下令赐死他娘,以及他……
他的爹,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他好羡慕严老爹与严尽欢。
夏侯武威和严老板无语凝视彼此,这话题沉重了,就此打住正好。
严老板拍拍夏侯武威的肩,说道:“今晚,就麻烦你留在这儿陪欢欢,我怕她醒来没看见你,又不安稳了。”
“嗯。”夏侯武威轻颔。
“早歇吧。”严老板没离开娃儿的房,倒是一旁长榻早已备好软枕与衾被,严老板就打算睡在那儿,不让爱女与男人单独共度一夜即使他家宝贝还是个奶臭娃娃,他也不允。
烛火燃著,不灭是担心严尽欢半夜醒来,见黑会怕。
榻上小娃滚了半圈,身子就塞在他臂膀间,软软的、小小的、热呼呼的,近在咫尺。
好暖和,像个散发热息的怀炉。
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身旁有这般温暖的体温?煨得人发烫。
脑后的伤,似乎不那么疼……
应该了无睡意的这一夜,夏侯武威意外睡得比谁都沉。
严老板似乎说错了一件事。
不是他留在这儿陪欢欢,而是她在陪他。
他从母妃送他离开皇城的最后那个拥抱之后,不曾再被谁如此抱著,不曾真真切切感受到体温和吐纳,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
她真暖,软绵绵的,像团云儿。
夏侯武威思及几日前的相处点滴,再俯首凝觑一脸芝麻的小粉娃,笑意更浓。
冰心本以为夏侯武威会感到不耐烦,他整日被一个娃儿绑在身边,绊手绊脚,失去许多自由,光是夜里小姐不放他回房,非得要他陪,让她当成抱枕紧紧偎著,寻常男孩早就吃不消,失去耐性,翻脸走人,没想到他还能面露笑容。
“武威哥,要不要将小姐慢慢放下,你好起身舒展舒展筋骨?否则你维持这个姿势很辛苦。”冰心很善解人意。
夏侯武威摇头:“我试过了,她睡不安稳,无妨,我抱著就好。”他现在是很认命的陪睡,尽忠职守,毫无怨言,有怨言的人,只有严老板,他开心担心女儿被臭男人吃尽豆腐,但,他没有这么饥褐,对三岁娃儿吃得下口,她不只青涩,严格算来,她连女孩都称不上,好吗?
虽然不难想像她往后会蜕变为多美丽的女人,然而现在还太早,只有畜生才下得了手。
“或许再过几天,小姐不那么害怕,便不会再缠著非要你抱吧,武威哥,只能请你稍稍忍耐。”冰心这样说著。
夏侯武威倒不觉得需要忍耐,毕竟不是苦差事。
冰心备妥药匣,取出白瓷盅,仔细舀出药粉,和著些许温水,拌匀,要为夏侯武威更换新药。
“武威哥,能不能聊聊你进当铺前的事?为什么你会被死当进来?是你的双亲吗?冰心想多知道些关于他的事,一边卸下他额上纱布,在伤处涂妥药物,再轻手缠上干净白布。
这事儿,日前公孙谦也曾问过他,他初初来到严家,被严老板安排与几个大男孩一块儿睡在一间房,床位是分开来的,各睡一张单人榻,他的床位和尉迟义靠得近,尉迟义很健谈,天南地北都能聊,通常只要房里有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尉迟义就可以接下去将话题做大。公孙谦亦善于应对,虽不如尉迟义心直口快,倒也风趣得紧。秦关聆听的本领比说话来得好,偶尔才会插上几句。
那时他们聊了各自进到当铺的往事,公孙谦被双亲带进严家,悄悄当掉,尉迟义为治娘亲的病,自愿到当铺卖身换银子,秦关则是爹亲过世后,后娘嫌他麻烦无用,硬拖他到严家当铺典掉……
穷苦人家的孩子,此类卖儿求财之事,时有所闻,公孙谦他们的故事,听来平淡中带了些许悲哀,为钱而卖孩子,是他想都未曾想过,以为全是书中杜撰出来的桥段,他们进当铺时年纪都比他小许多,那样的心路历程,夏侯武威无法揣摩及理解,他的人生较寻常人平顺太多太多,一出世便注定了他的尊贵身分。
公孙谦当时反问了他进当铺的原由:“很少有年过十五的少年被典当掉,毕竟去找个粗工来做所能攒得的银两,应该会比当金来得高许多。”公孙谦开头便这么说,听进夏侯武威耳里总有一针见血的压迫,好似公孙谦察觉到一丝端倪,严老板漏洞百出的说辞不足以说服他,一般仅无力反抗的孩童及妇女被典当的机会才高,可以工作赚钱的少年,想改善家计,找些杂役职务更实际些。
夏侯武威在熄掉烛火的房内沉默平躺著,他不能吐实,若想在严家展开新生,就不能背负包袱,前皇子的身分,兴许会为他换来疏远或歧视,他思索该如何转移这个话题,未了,硬挤出声音:“我没得选择……我有许多的事一窍不通,像个任人宰割的废物,我此时只能在严家重新学起。”他含糊其词,却也提有说谎。
公孙谦没再问下去,现在换了一个冰心问。
第3章(2)
难怪他们会好奇他的来历,严老板只向众人说,他是被死当的流当品,其余就没有多做解释。
夏侯武威极其缓慢地对冰心摇头:“我不想聊这事儿,抱歉。”
冰心体贴微笑:“我明自,是我失礼了。全铺子里的人,都有段不愉快的过往回忆,不回想它,才能往下继续走……”她并不是想挖他隐私,只想两人多些话题来闲话家常,他介怀的话,聪颖的她自然不会再多问:“铺里最幸福的人,就属小姐了,无忧无虑,又倍受宠爱,真教人羡慕。”
“幸不幸福,无法在此时论定,人的一生何其漫长,儿时的幸福,又岂能保证未来亦然呢?”夏侯武威有威而发。他的儿时,亦是人人称羡的皇子身分,现在又如何?
“武威哥,你在说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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