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高中的外号叫'半边蛋',后来就谐音'笨蛋'。上游泳课时还蔚为话题,展示在大家眼前。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算是偶像啊。'
男人自说自笑起来。甲斐谷却愈听愈火大。在别人面前毫不客气地揭人疤……他有考虑过对方的心情吗?这家伙真的是自己上司的同学吗!一股无名火愈烧愈旺。
'甲斐谷。'
一直低着头的藤原忽然站起来。
'我喝多了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男人皱着眉头'噢'了一声。
'别因为人家说实话就生气嘛。难得这么久没见面,应该多聊聊才对。'
'不好意思。'
拿起公事包的藤原转身就走.甲斐谷也慌忙付完帐跟着冲出店门。
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步道旁,藤原扬起右手。等甲斐谷追上去时,刚好一辆计程车停在他面前。
甲斐谷下意识抓住就要坐进车里的藤原右手。
'干什么?'
他也不明白自己的举动,只知觉不能让藤原独处又说不出拉,只好嗯啊几声。
'放手。'
藤原用力甩动手腕,甲斐谷仍紧抓不放。司机不耐烦地问:
'请问你们是要坐不坐?'
'啊、要坐要坐。'
甲斐谷正想硬挤进车里时.藤原忽然'唔'了一声捂住嘴,脸色苍白地东张西望,然后推开甲斐谷,冲到大厦之间的暗巷弯腰吐了起来。甲斐谷赶紧跟过去帮他拍背。结果计程车不知何时已开走。
藤原吐了半天已无东西可吐,只能干呕。甲斐谷到附近的贩卖机买了罐茶,藤原无言地接过漱口。慢慢平静下来后,呕吐感也消失了。说起来藤原只喝了两杯啤酒和日本酒,以他的酒量来看应该没过量。但模样就是不太对劲。
他往大厦入口的阶梯上一坐,弯腰抱着头。半晌后才听到他低声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便站起来蹒跚往前走。
'我送您回去。'
甲斐谷赶紧追上去。
'不用了。'
'可是我会担心……'
'我说了不用啊!'
转头大叫的藤原又再度捂住嘴,冲到街树旁干呕起来。
甲斐谷拦了辆计程车,抱着藤原的肩膀把他扶进去,然后把弓着背的男人的头硬压在自己腿上。刚开始还顽强抵抗的藤原,知道躺下来比较舒服就不再挣扎了。
到了公寓门口,藤原还是说'……你回去吧',但甲斐谷已经充耳不闻。完全没有力气推开甲斐谷的藤原,只能低着头艰辛地前进。
一打开房门,藤原立刻精疲力竭似地跪坐在玄关口,然后像猫一样蜷缩起身体。一向有洁癖的藤原,平常绝不可能穿着西装跪在门口。
'呃……你要不要先把鞋子脱下来?'
'你别管我!'
他怎么能放着这样的藤原不管?甲斐谷硬把不动的藤原拉起来,抱着他的肩膀把他扶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接着脱下他高价的皮鞋拿到门口去放,回来时顺便到厨房倒了杯水回到沙发边。
'喝水吧。'
藤原用双手接过水杯。看他手指抖得厉害,甲斐谷便用自己的手扶住。藤原才喝了一口,就把杯子推回甲斐谷手上,再度缩回沙发上用右手蒙着脸。看到他缩成一团的背跟呼吸一样颤抖,即使没看到脸也知道他在哭。
甲斐谷心痛得几乎无法喘息,哭泣的藤原让他心疼且手足无措。他该怎么做才好?
他能为他做什么……?甲斐谷怎么都想不出自己该采取何种举动,只能茫然地顺着他颤抖的背脊。当他的手指慢慢习惯了藤原颤抖背脊的形状后,对方放下了捂住脸的手。他的眼睛哭得红肿,脸颊上满布泪痕。
'……不好意思麻烦你。我没事了,你可以回去。'
'但是……'
要是放他一个人独处,他一定又会哭吧?一想到这里,甲斐谷就于心不忍。
'我不能待在这里吗?'
'我帮你出计程车钱,你就……'
'不是钱的问题,而是……'
说不听的甲斐谷让藤原气得一把抓起桌上的杯子,把里面剩下的半杯水全泼在他脸上。惊愕的感觉让甲斐谷全身僵硬。
'我不是说想一个人独处吗!看到我的丑态你高兴了吧!反正你跟他也没两样!'
藤原的话像利刃般剌进甲斐谷的心。他不喜欢那个明明是同学,却可以毫不在乎在人前调侃藤原的男人。觉得那是个恶劣的男人。但拿照片威胁他的自己,又跟那家伙有何不同?明知藤原不愿意,还拿羞耻照片胁迫他的自己也是个恶劣的男人。
看他厌恶到又是呕吐又是哭泣,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明知自己做过什么坏事,却毫无反省之意。还自暴自弃地想反正我就是坏。没顾虑到藤原也跟自己一样,遇到不开心的事一样会受伤、会哭泣……。
'对、对不起……'
我只是想让你采用龙的设计而已……这能算是藉口吗?
'真的很对不起!'
甲斐谷跪在藤原面前。
'我完全没想那么多!'
他把额头用力贴在被水弄湿的地毯上。
'没有想到您有多在意这件事。'
愈是道歉甲斐谷就愈感焦躁,因为他知道,这种时侯不管说什么都是藉口。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对方理所当然会生气不原谅。但是藤原仍旧在工作上指点他,还出借自己的备用电脑给他应急。一想到原本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的他,是用什么心情在对待自己,甲斐谷的眼眶不禁溢出泪水。
'从国小开始……'
听到藤原忽然开口,甲斐谷倏地抬起头来。
'我就因为睾丸被狗吃掉而被人叫'笨蛋',受尽欺负。到了国中。更是不想去学校每天想死。直到进了比较远的高中,想说总算没人知道我下半身的事,却没想到高一上游泳课时竟被田上发现……从此又开始过着悲惨的生活。上课中常被人使唤,内裤和长裤还被藏起来,甚至被关在更衣室半天都是家常便饭。他们愈是看到我哭就愈觉得有趣……我的青春因为那半边失去的睾丸而一片灰暗。'
在居酒屋听藤原说'跟同性处不来'的时候,甲斐谷还以为他是特别受女人青睐才被同性疏远。万万没想到是遭受过那种欺负,才让他对同世代的男人产生排斥心态。
'直到进了大学,我才重新开始我的人生。第一次没人知道我下半身的事,把我当人看待。之后我慢慢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才变成今天的我。'
原本激励的藤原忽然变得面无表情,仿佛放弃一切似的绝望。
'想把我下半身的事张扬出去随便你,要寄证据照片就寄,让我变成众人的笑柄也无所谓。'
藤原移开视线闭上眼睛。
'我不会这么做,绝对不会这么做。'
没有回答的藤原表情依旧不变。他不相信甲斐谷,站在藤原的立场也难怪。就像今天,即使不是认真的。但他的确说过'要寄照片到全公司'这种话,要挟他一起去居酒屋。所以他'绝不会这么做'的承诺,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甲斐谷死盯着地毯上黑色的水渍。一想到藤原的心情,胸口就痛楚不堪。他好想得到他的原谅,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因为藤原完全不相信自己。
再三考虑之后,下定决心的甲斐谷站起来,松开领结后把领带从脖子上扯下来,然后叫着男人的名字。
'藤原科长,请您睁开眼睛……拜托您。'
还是没反应。
'求求您!'
叫了第二次后,藤原的眼睑才稍微动一下。缓缓睁开的眼眸锁定甲斐谷的那一刹那,藤原'哇啊啊啊啊!'地大叫跳起来,往后连退好几步。
'……你、你想干什么!为什么把那种东西凑到我的脸上来!'
甲斐谷低头看着自己胯下的'那种东西'。由于藤原躺在沙发上,而自己刚好站在旁边,才会造成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不过这完全不是问题。
'这是我的觉悟!'
甲斐谷挺起赤裸裸的胸膛说。藤原颤抖着肩膀怒斥'你开什么玩笑!',额上浮现明显的青筋。
'你是在炫耀自己有两颗很得意吗!'
'您误会了!我只是想让您也拍下我的裸照而已……'
'拍你的裸照有什么用!'
没想到自己的觉悟反而更加激怒藤原,甲斐谷几乎快哭出来。
'就是请您拍下我羞耻的照片,然后散播到公司去。'
(以下由花园录入组·纱树·录入)「要是做出这种事,别人会怀疑我的人格吧!」
「您要是不想被发现,可以到网咖去寄,」
藤原用力拍了一下沙发。
「为什么我要把拍下你的裸照寄到公司里!」
仿佛被藤原的怒骂敲击着脑袋,甲斐谷缓缓低下头。
「我真的有在反省,才想说如果让课长以牙还牙,或许就能原谅我以前的所作所为……」
表情苦涩的藤原不悦地抿起嘴。
「要我做什么姿势都行。要像变态那样绑起来也没问题,比如说两脚大开的姿势……您尽管提出要求吧。」
下定决心的甲斐谷等了半天,却没等到藤原提出要求。对方只是别开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在漫长的沉默后,才听到他深沉的叹息。
「……把衣服穿起来。」
「咦?可是……」
「我叫你把衣眼穿起来。先给我把内裤穿好。」
藤原的口气不像先前那般愤怒,已恢复成平常的课长摸样。在已经冷静下来的对象前;甲斐谷突然对赤裸裸的自己感到羞耻,赶紧依言穿上内裤。
「坐下来。」
甲斐谷乖乖正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对面的男人虽仍红肿着眼睛,脸颊却不再有泪痕,表情也回到原来的藤原模样。
「你的思考模式怎么跟小学生一样?」
「小学生……」
「单纯却又愚蠢得近乎干脆。」
虽然不知道他是褒是眨,但隐约感觉得出他的心情不差。
「那么……您可以原谅我了吗?」
甲斐谷小心翼翼地问。藤原的眼睛倏地眯起来。
「那要视你以后的态度而定了,」
「我会努力工作,也会遵守您所说的话,更会好好注意自己的仪容。」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都是身为社会人应该做到的事,现在才知道要注意?」
被指责的甲斐谷尴尬地低下头。藤原叹了口气再度躺回沙发上,用右手按住额头。
「我累了……你回去吧。」
甲斐谷应了声『是』,捡起脚边的衣服站起来。正在穿衬衫时,却听到藤原低语了一句『已经十五年了吗……』。
「也就是说,即使过了十五年,我仍然没有改变吗……」
那宛如自言自语的声音,让甲斐谷想到刚才在居酒屋里藤原跟田上的对话。那个褐色的男人讲话非常刻薄。藤原却没有反驳他,不,应该说是无法反驳。一想到藤原当时的心情,甲斐谷不禁心潮澎湃地紧握住右手。
「课长您真的很棒。」
藤原微微把脸转过来。
「这么年轻就当上课长,而且大家都说,凡是您经手的企划没有不成功的。您不但工作能力强,穿着品味一流,还对美酒有研究。外貌和身材都那么出色,备受女性青睐。老实说,我暗恋的某个女孩子也曾是您的女朋友……反正您真的很厉害就对了。」
藤原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你不用勉强夸奖我。」
「我没有勉强自己。您的确很严厉……但我真的觉得您是个温柔的人。所以您别理那个黑得像巧克力的男人说的话,那家伙怎么看都比您差,腿那么短,肯定有香港脚啦。别去在乎那种人恶意的挑衅!」
挑衅……藤原喃喃重复。
「那家伙一定是自卑,才会故意拿以前的事来嘲讽您。而且听到你们的谈话内容时我就在想,都高中了还搞什么排挤,根本是那个人有问题。像那种见不得人家好的家伙,不发别人的牢骚大概会死吧。而且明知道对方的下属就在旁边,还一直把单边睾丸单边睾丸地挂在嘴边,有那种缺陷的话,谁都会想隐瞒啊!」
甲斐谷愈说愈气。
「啊——气死我了。真想揍那个看了就烦的家伙几拳。」
假想着那个厚颜又浑身酒臭的男人就在眼前,甲斐谷伸手对空挥了两下右钩拳。
「那种整天找人家弱点挑毛病的人最胆小没用了。」
别说了……藤原虚弱地制止。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最了解自己……」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那个家伙是胆小又恶劣的肮脏男人,而课长是英俊又能干的社会菁英。」
藤原红通通的眼睛凝视着甲斐谷。
「所以下次如果再见到他,您就别客气赏他两拳吧,告诉他『别瞧不起人』。那家伙吓到后绝不会再找您的碴。」
藤原按着眼角笑出来。
「……真奇怪,我忽然觉得现在真的很想去揍他。」
甲斐谷挺出上半身。
「要不要现在就去揍他?把他痛揍一顿后,脱光光拉到大街上去游行吧。那是他应得的报应。」
藤原缓缓从沙发上坐起来。
「下次……下次有机会再见到他的话就这么做吧。今天就算了……我想休息。」
边说边站起来的藤原忽然往前一倾,甲斐谷慌忙伸手将他接个正着。掠过鼻前的甜香和怀抱中的重量让他心跳加快。
「…抱歉……」
想自力站起的藤原却脚步蹒跚,才踏出一步便步履不稳地抓住甲斐谷的手。
「您没事吧?」
两人的超近距离让甲斐谷紧张得声音分岔。藤原虽然低声说『应该没事……』,听起来却有气无力。甲斐谷咬咬牙,打横抱起了必须借助自己才能站起的男人。
「甲、甲斐谷、」
藤原尴尬地挥动手脚。无论甲斐谷对自己的体力多有自信,抱着一个挣扎的大男人手还是会麻。
「请、请您别动啊!要是把您摔下去了怎么办?」
藤原这才停止挣扎,乖乖低头缩在甲斐谷怀中,任他抱到寝室去。坐上床后,把脱下的西装放在旁边桌上,藤原就整个人连头钻进棉被中。
「要道谢好像也有点奇怪……」
藤原的声音透过布料闷闷传出。
「今天受你照顾了。」
凝视着眼前那一大块隆起,甲斐谷真的很不想回去,很想一直陪在他身边。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即使要他睡地板也无所谓。
他小心地背靠着床缘坐下来。
「我今晚可以留下吗?」
藤原没有回答。
「都已经这么晚了,我懒得摸夜路回去。请让我打地铺吧……不好意思。」
抱着膝盖的甲斐谷只单纯想留在藤原身边,却没听到任何回答不禁心酸起来。
「下次再遇到那个巧克力男人,一定要揍扁他。」甲斐谷低声说。「揍得他呼爹喊娘。」
他把头放在膝盖上,凝视着壁纸喃喃自语,忽然听到藤原叫自己的名字。转过头来就看到藤原撑起身体看着他。
「要到我旁边来睡吗?」
忍不住心脏狂跳起来的甲斐谷,抖着声音说『可、可以吗?』。
「一张床要挤两个男人是窄了点,但总比你睡在地上好。还是你要到客厅沙发……」
「那、那我就打扰了!」
看到甲斐谷迅速站起来,藤原便往床右边移动。睡在刚才藤原睡过的地方,一股甜蜜的香味扑鼻而来,加上还未散去的体温,甲斐谷的心跳更是快得无法控制。能睡在他的身边虽好,但狂跳的心脏和圆瞪的眼睛却让他怎么也睡不着,还不自然地咽着口水。
「……下次如果再遇到田上……」
听到藤原的声音甲斐谷转过身,只见他背对着自己看不到表情。
「你能帮我揍他吗?」
「当然没问题。我一定照办。」
半晌后,藤原的呼吸慢慢变得规律。甲斐谷爬起身,就着微弱的小夜灯凝视他的睡脸。那毫无防备半启的嘴唇、小扇般的长睫毛……。强忍住想扑上去的激情,甲斐谷挪到床边蜷缩起身体。
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但却仿若远处传来的歌声。想着那个跟自己无关,甲斐谷继续赖在温暖舒服的柔软地方酣眠。
所以当他被剧烈摇晃时,那种感觉真是天杀的不愉快。对方愈是摇,他就愈往软的地方躲。
「你再不赶快起床,上班就要迟到了!」
那熟悉的怒骂声让甲斐谷半睡眼惺忪地惊醒。
「对,对不起!」
藤原的怒骂声就等于自己在办公室里打瞌睡……从以往经验来判断的甲斐谷,反射性地道歉,没想到却在眩目的光影中听到悦耳的噗嗤声。要想起这个站在朝阳里的人是谁,以及自己怎么会只穿着衬衫在床上睡觉,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不是存心要骂你,谁叫你怎么叫怎么摇都不起来。」
「不会……」
甲斐谷搔搔后脑。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老迟到了。」
穿着平整的蓝色衬衫,搭配微宽的条纹领带以及蓝黑色长裤,藤原连头发都整理得一丝不乱。从头到脚完全是个英挺上班族,丝毫找不到昨夜呕吐及大哭过的痕迹。
「离出门还有一点时间,你先去冲个澡吧,上衣和长裤我都帮你烫好了。我有尺寸较大的衬衫,就先借给你穿。」
不好意思……甲斐谷低头道谢。昨天才发生过那样的事,现在的藤原看起来却那么沉稳,凝视着自己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温柔。他正兀自发呆时,藤原拍了几下手。
「还不快起床准备?」
他急忙下床往浴室走去,洗到一半就听见藤原在外面喊『衣服我放在这里』。他所准备的衣服有点小,但勉强还能穿。而脱放在客厅的长裤,则像送洗回来般烫得笔挺。
换好衣服的他走到客厅,看到坐在餐桌旁的藤原对他招手,等他走过去便递了杯咖啡给他。那跟公司里的即溶咖啡或便利商店买的罐装咖啡,香味截然不同。甲斐谷啜饮一口后更是吃惊……实在太好喝了。
「这咖啡好好喝哦。」
藤原眯起眼睛笑着说:
「这就是espresso。我不喝这个就觉得一天无法开始。」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台词。……他想起来了,是某次聚餐在酒席上,藤原对女同事说过的话。一想到如果来过这个房间的人都喝过他亲手泡的espresso,那到底有多少女孩子喝过他泡的咖啡,甲斐谷不自觉忧郁起来。
「我准备的衬衫还可以穿吧?」
「是啊,谢谢您。」
「我还想说你的体格比我好,幸亏能穿。要是穿跟昨天一样的衬衫会很不舒服吧?」
他没说自己曾有三天穿同一件衬衫的纪录。应该说是不敢在有洁癖的藤原面前说。不过就算没明讲,对这方面一向很敏感的藤原或许早已察觉……。
「昨天我烂醉之下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藤原把空咖啡杯放在桌上。
「不会啦……我才要向您道歉。」
两人视线相交后,藤原对他展颜一笑。那不是平常带有几分官腔的笑容,而是不经意流露真性情的那种自然微笑。甲斐谷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要夺腔而出,今天的藤原似乎分外温柔。
「对了。」
走出客厅的藤原拿了一条上面有小圆点花样的领带回来。
「看你每次打的都是那种制式的单色领带,不过你今天穿的是深蓝色西装和柔色系衬衫,应该比较适合有花纹或圆点状的领带。我觉得这条银色小圆点还不错。」
藤原把领带套在甲斐谷脖子上,毫无窒碍地打了起来。
「果然没错,的确很好看。你自己去照镜子吧。」
甲斐谷高兴地拿起领带尾端看了又看,光是拿在手中的触感和光泽就跟自己平常所用的完全不同,充满了高雅的感觉。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个花样吗?」
看到甲斐谷一直玩弄领带,藤原疑惑地问。
「不是……我担心自己粗手粗脚,会把这么高级的领带弄脏。」
藤原眯起眼睛微笑。
「这条就送给你了。反正我也不常戴这种花样。」
「不、不用了啦,我洗好之后再还给您。」
「我留着也用不上,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喜欢买衣服,光领带就有近两百条。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你平常打的都是量贩店买来的领带吧?」
甲斐谷吓了一跳。他的确是在某知名男装连锁店买三条一千五的打折品……完全被藤原猜中。
「即便外表看起来一样,真品给人的感觉就是特别有质感。虽然内涵重于外表,但在重视外表的同时也能兼重内涵的话会更好。你也该学着买些真品来修饰自己的外表了。」
「您…您说得很对,不过我对这方面比较没兴趣,就随便买随便穿……」
藤原忽然走过来,甲斐谷下意识咽了口唾液。
「你别老是玩领带,会把领结弄歪。」
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自己胸前拨弄着。近在咫尺的美貌,浓密的长睫毛,以及漾满官能色彩的迷人嘴唇……。
「这就行了。」
藤原微笑地轻推甲斐谷胸膛一下,抬起头来讶异地看着他。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哪里不舒服吗?」
……不敢说是有所意识才脸红的甲斐谷,只能默默低下头。
虽然一到中午仍旧日正当中艳阳高照,但愈接近九月中旬天空就愈发清澈,空气中的湿度也明显不同。在气象报告不停报导台风肆虐冲绳南边,不知会否直击本岛的消息中,甲斐谷在居酒屋『烟雾』里,把手撑在桌上抱着头。而坐在他对面的东山,则是环抱手臂皱眉。
「我也知道你是在烦恼,不过你差不多可以告诉我到底在烦什么了吧?不然我怎么给你建议……」
两人的座位离柜台有点远,几乎完全被点菜的欧巴桑给遗忘,没东西吃的时候得自己走到柜台才行。知道这状况的常客很少选这个位子,但他们今天想讲些不便让人听见的事,所以才特别挑这里坐。
「你工作不是很顺利吗?看样子……又是跟藤原课长有关系?」
仍旧脸朝下的甲斐谷点点头。他最近的工作状况,顺利得像以前那些冲突和波折都没发生过似的。前些时候还举办了kasha广告的模特儿甄选会。由于这是新商品,公司方面希望由清新具古典气质,又不失野性的人选来担任广告女主角。要求条件相当苛刻,不过甄选会上一致同意由大学在学生的新人担任。这个坚定表示以后想走演艺之路的新人,除了相当有自己的想法外,还有一张个性十足的美貌。决定好广告模特儿后,发售前的商品试用会也颇受好评,剩下就等明年春天正式上市了。
「你跟藤原课长之间不顺利吗?」
甲斐谷用力摇头。
「就是太顺利了……」
东山无奈地耸耸肩。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问题可大了。」
甲斐谷蓦地抬起头来。
「课长最近对我有够温柔。一个礼拜请我吃两三次晚饭,还常找我一起去喝酒。每次都让他请客我也不好意思,可是我要去付钱的时候,他总是快手快脚就刷好卡,还说什么玩股票赚了点钱,硬是不让我付。」
东山附和着说:
「有些人天生爱请客,他们习惯利用这种行为来肯定自己,你就乖乖让他请吧。要是你真觉得过意不去,下次就拒绝他罗。」
「跟他吃饭是挺愉快的。但是藤原课长常喜欢以自己不用的理由,把昂贵的领带等一堆小东西丢给我。」
「他既然不用你就收下啊,要是不喜欢这样就直说。我想藤原课长也不是那种会硬把中古品塞给别人的人吧。」
甲斐谷把脸转向一边。
「领带或皮带这类的东西……我本来就不多,他肯给我我当然很高兴……」
又皱起眉头的东山抬眼看着甲斐谷。
「你真的在烦恼这些事吗?」
「当然啊!你也知道藤原课长工作起来有多严厉,可是他最近老爱把一些高难度的工作丢给我,还加上微笑地说『我相信你』,我就算脸皮再厚,也说不出『我做不到』这几个字啊。只好整天忙着找资料恶补……」
等一下……东山伸手制止他。
「就我刚才所听到的,你们之间的关系可说理想得不得了啊……」
「我的意思是说,我跟课长之间虽然建立了信任关系,却没有爱啊。」
东山抱着手臂歪起头,然后挺起上半身压低声音说:
「……我听友晴说,你们在上次那个活动的时候不是已经做过了吗?」
「做是做过了……但是课长因为被下了春药跟酒的关系,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你不是进去了吗?」
两人交头接耳地你来我往,
「……进是进去了,但我坚持为了帮课长解除痛苦,只用手帮他脱困而已。……我怕他会生气……」
「那个跟手指差很多吧?」
东山叹息地看着甲斐谷,然后有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东山先生你怎么了?」
「没…没事。」
「有什么就说啊,你这样我反而更在意。」
东山犹豫了半晌才说:
「你的尺寸……那个……」
这才反应过来的甲斐谷涨红了脸。
「我…我的尺寸标准得很啦!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跟手指一样啊!」
东山尴尬地一口喝干杯中的水。
「我能敷衍得过去,是因为课长完全没有那方面的经验。」
被水呛到的东山狂咳起来。
「没经验……」
「课长喜欢的是女人。」
东山惊愕地瞪大眼睛,更压低声音问:
「你不是说他喜欢捆绑游戏,又把你当狗一样看待,却是个异男?」
甲斐谷说不出捆绑的真正理由,只能敷衍地嗯了几声。
「我们已经很久没那样,现在纯粹是上司下属的关系。被信赖的感觉是很好,也会让人充满干劲,但是我……」
「想跟他发生更进一步的关系?」
甲斐谷又抱头哀叫。
「我怕说出来会破坏目前和谐的关系。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备受课长信赖和温柔对待过……」
没想到那个喜欢装酷又恶劣的上司,一旦有了信任感之后,竟会变成那样温柔又好照顾人的男人。或许他对自己以外的人一直是这样也不定。
一脸严肃状的东山忽然沉默下来,甲斐谷紧张地静待他的回答。能被喜欢的人信赖和温柔以待,当然再好不过了,彼此的距离也比之前拉近不少。但只要待在他身边,痛苦与日俱增也是不争的事实,因为会更想陪在他身边。即使白天一起工作,晚上一起吃饭,几乎一整天都共处,但从车站分手到回家睡着这段时间,甲斐谷就难以忍受。凝视着那挺拔的背影逐渐远去,他好几次差点叫出『请带我一起回家吧』。
他从来没有谈过这般痛苦的恋爱——一心只想见面,情绪随时处在紧绷状态。即使曾经喜欢过人、渴望想见面,却从没有如此难受过。而从前自己最期待的周休二日,现在一想到就烦。因为有足足两天他无法见到藤原的脸、听到他的声音。
他喜欢藤原那全心接纳之后才会展露的花般美丽笑容,他巴不得能够一个人独占。独占之后还想跟他一起回家,想拥抱他打破上司与下属的关系……非得把自己提升到恋人这个地位不可。但他不敢说出自己的感情,现在的他绝对无法忍受像从前那样被藤原拒绝和无视。
每次看到藤原毫无防备的侧脸,他都难以相信那段对他美丽身体予取予求的往事曾经发生过。
「如果……」
沉默半晌后,东山终于开口。
「如果你想发泄欲望,我可以帮你找对象。」
甲斐谷大受打击。没想到会从自己信赖的人口中听到如此露骨的话。
「不是泄不泄欲的问题,我是认真在烦恼这段感情啊!」
甲斐谷握紧拳头用力敲桌。相对于怒气冲天的甲斐谷,东山的眼神显得分外冷静。
「但是……」
「我是认真的!」
东山说着『就是太认真问题才大啊』,然后叹了口气。
「你别忘了对方是你上司,就算有点异于常人的兴趣,仍旧个从不缺女人的异男。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接受你的告白吗?」
被东山直捣核心的甲斐谷,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课长找你一起去实践他诡异的兴趣时,你们之所以没有直接演变成那种关系,不就是因为他并没有那种打算吗?倒是现在你们可以维持这么好的上下关系才真让我佩服,要是被冲动的告白所破坏,那就太可惜了。」
东山在桌上交握手指。
「如果藤原课长跟我们是同类,我当然劝你去告白,但他是异男的话我就反对。非但不可能成功,还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甲斐谷沮丧地低下头。每天都在藤原身边工作的他,心里当然最有数了。虽然明知不可为,他还是希望听到局外人的鼓励。
『原来如此。虽然会很辛苦,但你多加油吧。我也会支持你的。』
他原本想要听到能激励自己去告白的鼓励,没想到反而被制止,而且还迫使自己非得去面对不想面对的事实,要他不沮丧也难。
「……是因为你我才说,我的伴侣今藏先生原本也是个异男。」
甲斐谷抬起头。
「我跟今藏先生的状况比较特殊,由于非得两人单独生活不可,过了一、两个月后我渐渐喜欢上他。我虽然用花言巧语把当时还是处男的他骗到手,但一回到现实生活他就逃了。大受打击的我,有一段时间完全振作不起来。」
「但、但是你们现在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东山耸耸肩。
「好结果是一连串的偶然造成的。你的状况跟我们不同啊,你跟藤原课长并不是两情相悦,而是你单方面的暗恋吧?」
甲斐谷垂下眼。
「或许你会想,我哪有立场说别人……但我不想给你那种不负责任的鼓励。把藤原课长当对象实在太难,辛苦的只会是你。」
甲斐谷无法回答,也说不出『我会放弃』或是『我会加油』。他心情郁闷地在店前跟东山分手,独自落寞地往车站走去。中午明明热成那样,一到晚上夜风却整个转冷,还带着几丝难以抹去的惆怅。
明知应该放弃,现阶段的他却怎么也做不到。藤原是那么温柔,一旦感受到那种温柔只会想要更多。但愈想就愈得不到吗?即使告白,连百分之一的成功机率都没有吗?
如果尚有努力空间,要他多拚命都愿意。比如像伏地挺身一千下、挥棒两万次这种具体的努力,他可以马上就去做。然而感情这种事他也很清楚,并非努力就能心想事成。他不想放弃,也不能就此放弃,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想直接回家的甲斐谷,不知不觉走到另一条繁华街角的某扇黑色门前。他凝视着『belzaut·s』那块招牌。从没有独自来过这里的他,下定决心后推门进去。
「咦,这不是甲斐谷吗?稀客呢~」
穿着连乳头和脐毛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呢质网状上衣,友晴扭着腰出来迎接。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惯友晴那种留着胡子却娘娘腔的态度,现在不管看到他穿什么出来,自己都见怪不怪了。
在吧台前坐定后,甲斐谷叹了口气。『这么没精神?发生什么事了?』友晴迫不及待地黏上来追问。刚开始他还『没事啦,只是工作上有点……』地想要敷衍过去,但在友晴『要忘掉烦恼喝酒最好啦』的劝说下,喝了三杯高浓度的鸡尾酒后他就全招了。
甲斐谷把没跟东山说过的事,包括单边睾丸,自己拿照片威胁藤原以推动企划,还有藤原捆绑事件的真相,全都告诉了友晴。连自己是受不了友晴的逼迫,才拜托藤原冒充恋人,差点被偷袭成功之后反偷袭回去,以及因为居酒屋那件事让自己跟藤原的上下关系有了理想进展的事,全都毫不隐瞒地全盘托出。
当他说到自己跟东山商量,得到的却是『放弃』这个结论时,差点忍不住掉泪。
「跟他在一起我总是心神不宁,就算在聊天,也满脑子都想着跟他做爱。我也知道这样的自己真的太肤浅……」
站在吧台俊面的友晴连工作也不理,专心听着甲斐谷诉说。他挺出上半身说:
「你想太多了啦。只要是男人,都会对自己喜欢的对象产生妄想啊。像我有客人进来的话,都嘛会先看他们的下半身,然后想像形状和勃起时的尺寸,萌到不行。」
心情酸楚的甲斐谷忍不住想『我跟你妄想的层次好像不太相同…』,却没有说出口。
「东山劝我最好不要告白,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听他胡说,喜欢就要告白!」
听到友晴强烈的语气,甲斐谷仿佛感觉到一线生机,猛地抬起头来。
「对人生来说,恋爱就像舞会一样,老被道德所困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喜欢上一个人就跟奇迹一样。别犹豫了,只管向前冲吧。这跟什么同性异性、还是正常不正常都没有关系。」
虽然这是甲斐谷最想听到的话,但不安的情绪还是无法完全排除。
「万一告白之后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关系……」
友晴挺起胸膛说:
「那也没有办法。与其不说出来后悔,还不如说出来之后俊侮得奸。不管对方是谁,就算是总统,只要我喜欢就会去告白。要是告白之后对方看不起我,我就当他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直接忘记。」
友晴的话让甲斐谷胸中积郁的闷气逐渐散去。没错,与其不说后悔,还不如说出来之后后悔。就算告白之后会尴尬,那又怎样?管他那么多预想不到的事。
「你说得对。喜欢人并不羞耻,我可以堂堂正正去向他告白。」
友晴伸出右手给了他一个『go!』的手势。
「放心鼓起勇气去吧!要是粉身碎骨的话,我会帮你捡骨的。裕一也真是太保守了,自从有了小隆这个甜心就完全不拈花惹草,也不想想自己以前可是来者不拒型呢。人果然会变。」
「来、来者不拒型!?」
无法把这个形容词跟严谨的东山联想在一起,甲斐谷讶异地问。友晴双手插腰点着头说:
「每次到我们店里来,总是把最可爱的那个外带出去。气死人了。」
甲斐谷实在无法想像那个好哥哥型又理性的东山有这样一面。
「别管他们了。是男人的话就好好去干!」
啪的一声,他不知在甲斐谷面前放了什么东西。本来以为是纸条之类的,仔细一看才发现竟然是保险套。甲斐谷赶紧用手把那个五包一连的东西遮起来。
「这…这是什么啦!」
友晴对他眨眨眼睛。
「这是给你的礼·物。那玩意儿叫『like a virgin』,是裕一前一个公司的产品。因为倒闭大量出清存货,便宜得很。这套子又薄又牢,用起来非常舒服。就给你当做护身符罗。」
再喝下一杯高浓度的鸡尾酒后,甲斐谷站了起来。他不想再自寻烦恼,决定现在就去向藤原告白。
「我出发了!」
对友晴宣誓完的甲斐谷,威风凛凛地准备上战场。在路上拦计程车时友晴追上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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