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我说自己是因为太疲劳了才哭的,仅此而已。她们坐着高尔夫球车离开了,车子笨拙地从一连串树根上越过去——“海岛道路减速器”,凯特这样称呼它们。我跟自己说,我该进去了,但是,我在门廊上又站了几分钟。风已经变得阴冷,夹杂着沼泽地的气息。我等待着心中那一份不可名状的感触慢慢淡去——完成一次小小哀伤的洗礼。
6
他俯卧在教堂的地上,两臂伸出形成十字架状,这是为了惩罚他在一个小皮笔记本里所写的东西。修道院副院长塞巴斯蒂安神父在修道院礼品店的柜台上发现了笔记本,当时,他刚离开几分钟,指给一位游客礼品店后面的盥洗室,然后回答了另一位游客提出的关于店里出售的手抛渔网的问题:“修士们编织渔网多久了?他们是从岛上居民那里学来的手艺,还是从康沃尔郡带来的?他们卖渔网的钱能够维持修道院的开销吗?”他现在希望,他要是没有在那个人身上花费那么多时间就好了。今天是圣灰星期三,时值二月,他隔着身上穿的黑色戒袍,感觉到地上很寒冷,甚至有些潮湿。教堂正殿的两侧,面对面排列着唱诗班的座位,此刻,他正俯卧在唱诗班座位中间的走道里,聆听修士们唱晚祷歌。蒂莫西修士像大堂歌手一样低吟着:“童贞马利亚,您是仁慈的、甘饴的。”当他们诵唱完了《又圣母经》,他听到装有铰链的唱诗班座位被抬起时发出的啪啪声响,然后,一阵疲惫的拖着脚走路的声音,修士们排成一列等待修道院院长施圣水。最后,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修道院院长座位附近的一盏灯还亮着,托马斯修士几乎被遗留在黑暗里,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沉寂中。
←虹←桥书←吧←bsp;第15节:美人鱼椅子(14)
他今年四十四岁,是修道院里最年轻的修士,也是新来的,一个发过暂时誓愿的所谓初级修士。离他发终身誓愿——至死不渝——只有四个月之遥了。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在礼品店里向那男人解释,好像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半辈子似的?他竟然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手抛渔网来。他趴在地上,诅咒着自己。塞巴斯蒂安神父因此得到了一个机会,翻看他的笔记本,对他的精神状态产生了警惕。塞巴斯蒂安神父其实应该去当海军,而不是做修士。他把这件事捅到了修道院院长那里。院长非常老派、保守,一个十足的爱尔兰人。托马斯被召到了他的办公室,召到了那个令人生畏的教皇领地——他有时这样认为。结果,他这会儿便趴到了地上。他已经被院长至少教训十几次了,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受到惩戒。趴在这里,似乎并不那么糟糕。他将会待在这里,直到院长觉得,他对怀疑的危险性做出了足够的思考,才会派人把他放走。他已经在这里待一个小时了,也许更久。教堂的地板闻上去有一股墨菲油皂的味道,还有一种酸溜溜、有点像有机肥的臭味,他意识到,那是沼泽地里的淤滩泥和花园里的肥料两者的混合物。在过去的五十年里,这种混合物被修士们脚上穿的鞋带进来,然后残留在木地板上肉眼看不见的缝隙里。在这块纯净之地上——当他们都想象自己通过永无间歇的吟咏和祈祷而沉浸在神圣之中的时候——到处隐藏着泥巴和牛粪。你绝对想象不到,这使他感到多么开心。托马斯修士曾经梦见过耶稣的脚——不是他的殉难十字架,不是他的复活,也不是他的圣心,而是他的脚。
教堂地板上散发出来的气味,甚至在他梦中出现的上帝的脚,不知为什么,都能够使他以更加尊崇的态度看待宗教。其他的修士们,比如塞巴斯蒂安,可能指责地板缝里的集结物是非神圣之品,但是,托马斯趴在那里,忽然意识到,他鼻中闻到的东西,实际上是一种熠熠闪光的最纯洁的美,而且令人震惊得神圣。他闻到了大地。他已经在南卡罗来纳州这个小岛上的圣女茜娜拉修道院生活近五年了,每一年都是一根黑暗、难啃的骨头。仍然没有啃到让他看到光明的骨髓,他心想。当然,他偶尔会突然感到一束光芒从天而降,照临他的心房。就像在一分钟前,当他忽然嗅到那种气味的时候。在他的另外一个生活结束之后,那个同他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在一起的生活,他感到自己不可救药地被一种力量驱动着。有的时候,他的探索似乎是不可能的,仿佛一只眼睛试图向里看,想看到自己一样。迄今为止,他唯一弄明白的道理就是:上帝似乎悄然地无处不在,而且令人意想不到的普通。仅此而已。他的真实姓名叫惠特·奥康纳。从前,在另外一个生活里,他是罗利市的一名律师,代表不同的环境保护组织,阻挠房地产开发商和工业污染者。他曾经拥有一栋砖房子,一个漂亮的院子,以及怀孕七个半月的妻子琳达。她在一名牙齿矫正医生的诊所里工作,担任办公室经理,但是,她想待在家里带孩子,虽然那种做法并不时兴。他正喜欢她这一点——不赶潮流。他们在杜克大学相遇,她毕业典礼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下午,他们在北卡罗来纳州弗拉特罗克附近她家乡的一个卫理公会小教堂里结了婚,他们从此再也没有分开过,直到i…77公路上一辆卡车的轮子在她汽车的前面飞出来。处理现场的医务人员反复地告诉他,她很快就去了,好像这能给他带来一些安慰。
他被抛弃的感觉深不可测——不仅被琳达和未来的家庭抛弃了,而且被上帝抛弃了,那个他真正信赖的上帝。那是一个人在遭受巨大痛苦之前的信赖。琳达在她去世的那一天,从办公室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她肯定他们将会有一个女儿。在此之前,她始终没有感觉自己会生男孩还是女孩,虽然他本人一直相信是个男孩。那天早晨,当她淋浴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了。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便知道了。这会儿,他回忆起这往事,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用嘴唇轻轻地吻了吻地面。葬礼之后,他从法医那里得知,她说得没错。他不能确切地记得,他最初是什么时候想起要到这里来的,但是,那大概是在她去世一年之后。他寄来了他的洗礼和坚信礼记录,两位牧师的推荐信,以及一封仔细斟酌过的长信。但是,大家仍然认为,包括院长在内,他是在逃避悲痛。他们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一直紧抱着自己的悲痛不放,几乎到了爱上它的地步。长期以来,他拒绝放弃它,因为放弃它,就好像放弃了琳达。有些时候,他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将赌注押在这些老头子身上。一些老头子的性情乖戾,他必须刻意地回避他们。至少有四个人是推着助行器蹒跚移步的,而且永远居住在医务室里。还有一名修士,费边修士,他总是给教皇写信,抱怨其他修士的行为,并且把抄印件张贴在走廊里。巴兹尔修士患有一种稀奇古怪的抽动症,在唱诗班合唱的时候,或者在一些不寻常的圣祭时刻,他总会大声喊出“密普!”密普。那是什么意思呀?起初,托马斯真觉得受不了。但是,巴兹尔起码很和气,不像塞巴斯蒂安。托马斯不是那种将修道院罗曼蒂克化的人,即使是的话,那幻觉在头一个星期里也已经化为泡影了。总而言之,他的悲痛落入了一个更大的深渊。
虹桥门户网bsp;第16节:美人鱼椅子(15)
“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寻找答案,”在第一年里,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中这样写道,“而是为了在一个没有答案的世界里找到一种生存方式。”老实说,他在头三年里曾经被拒绝过三次,直到修道院院长多姆·安东尼最终接受了他。托马斯心里清楚,这并不是因为院长改变了主意,而是因为他终于将他磨烦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需要一个年轻人。他们需要有人能攀梯子,爬到教堂的木扶壁里换灯泡;需要有人会摆弄电脑,知道“reboot(重新启动)”一词并不意味着把你的鞋再穿上,就像几位修士认为的那样。但是,主要的原因是,他们需要有人驾驶修道院的小船,到小溪中去测量白鹭蛋、计数幼仔,并且测量水的含盐度——这是修道院为了获得额外收入,同南卡罗来纳州自然资源部签订合同承接下来的工作。托马斯喜欢这份工作。他喜欢消失在白鹭栖息地里。他的胳膊肘处开始有些酸痛。他调换了一下姿势,将脑袋转到另一个方向。他重新看到了教堂,像一只老鼠看到的那样,像一只甲虫看到的那样。他没有再移动脑袋,只是转动眼珠,朝天花板上望去,他感到自己正躺在世界的底部,朝上张望着。所有阶梯的处——叶芝不是那样说的吗?他在这里花很多时间读书——特别是诗歌,他正在系统地阅读图书馆里所有的诗集。他最喜欢叶芝。他躺在地上,感到自己非常微不足道。他忽然想到,所有妄自尊大的人们——国会里的人们、梵蒂冈的人们、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人们——都应该在这里躺一会儿。他们应该躺在这里朝上看,看看一切是多么不同。来这里之前,他承认,他曾经相当自负。那些他受理过的案子——好多都是备受社会关注的事件——使他时常出现在州内报纸的头版上,他有时仍然对那个生活感到留恋。他记得,有一次,他成功地阻挠了一家大型垃圾处理公司从纽约市把下水道淤泥运进来,此事使他出现在《纽约时报》上,他还接受了许多电视采访。他对此感到洋洋得意。
到这里来定居的那天,他站在渡船上,想到了古希腊神话中的冥河,想到渡船手正在引导他渡过最后的关口。他想象自己正在从旧生活中死去,来到彼岸的一个新生活,这个隐蔽在海水中央、远离人世的生活。这虽然荒唐,太过戏剧化,但是,他喜欢这比拟。然而,并不是海水,而是树木,那些长年经受海风吹袭、已经变得虬曲盘绕的树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一看到那些树木,便知道这是一个艰苦的地方、一个需要顽强意志的地方。毫无疑问,他获得托马斯修士这个名字,是因为自己是一位身居修道院的怀疑者。这样命名不过是搬弄俗套罢了,但是,他还是接受了。他怀疑上帝。也许他会发现,从来就没有上帝。或者,他将失去一个上帝,找到另外一个上帝。他不知道。除此之外,他感觉上帝的存在,就像患风湿病的修士们从他们的关节上感到雨之将至一样。他只感觉到了上帝的暗示。他在自己笔记本的第一页上写上了“有争议的问题”几个字,以纪念撰写过同名著作的托马斯·默顿修士。他向多姆·安东尼指出了这一点作为某种辩解,但是,那也无济于事。如果你要离经叛道而不受谴责的话,你必须等到自己死后很久,人们接受了所谓的异端邪说,才会重新发现你。他试图回忆笔记本中给他带来了最多麻烦的内容。大概是那些使他半夜醒来的问题吧。他会坐在房间里,敞开窗口,一边倾听公牛湾里的浮标发出的雄浑音乐,一边把那些问题都写下来。关于邪恶的问题,如果没有上帝的共谋,邪恶是否能够存在;尼采的关于上帝已经死亡的断言,以及上帝并不是天国里的一个具体形象,而只是人类天性中的某种引导力量。一想到修道院院长读到了这些东西,他心中便感到一阵恐慌。他想站起来去找他,向他解释。但是,他能说什么呢?外面起风了,大风从海湾里吹来,拍打在屋顶上。他想象海面上风吹浪涌。修道院的钟声响起来,召唤修士们就寝,告诉他们“大沉默”开始了。他不知道,院长是不是把他忘记了。
虹桥门户网bsp;第17节:美人鱼椅子(16)
教堂里到处布满了阴影,长条玻璃窗已经全黑了。他想起了圣坛后面的小礼拜堂,里面的美人鱼椅子摆在铺着地毯的高台上。当没有游客的时候,他有时喜欢到那里去坐在椅子上。他始终感到奇怪,他们著名的小圣女茜娜拉,为什么以美人鱼的形式被雕刻在椅子上,而且是一个半裸的美人鱼。他对这个造型毫无异议,他其实很欣赏它。只是如此突出美人鱼的乳房,实在不像本笃会修士的做法。自从他看到美人鱼椅子的那一刻起,他便爱上了茜娜拉,不仅因为她在海中神话般的生活,还因为她的另外一段传奇:她听到了白鹭岛人的祈祷,不单把他们从飓风中拯救出来,还使他们免遭高尔夫球场开发扩张的困扰。开始的时候,当他坐在美人鱼椅子上,他总是想起他的妻子,想起与她做爱的情景。现在,他可以一连几个星期不去想她了。有时,当他想到做爱,那也只是同一个普通女人而已,只是一个女人罢了,根本不是琳达。当他作为试修生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放弃性事并不困难。他那时觉得,除了琳达,他不可能同任何人亲热。她披散在枕头上的头发,她身上的气味——都一去不复返了。性事也去了。他任它去了。他感到丹田处一阵紧缩。他以为性欲会一去不复返,真是太荒唐了。某些事情可以在地底下隐蔽一段时间,也可以像修士们系在手抛渔网上的铅坠一样沉进水里,但是,它们不会永远待在下面。沉下去的注定要浮上来。这个他无意中想出的双关语,几乎让他笑出声来。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对性事想得太多了。过没有性的生活,已经成为一种真正的牺牲,但是,这并没有使他感到神圣,他只感到被否定了,更像一名守身难熬的普通修士了。他六月份就要发终身誓愿了。然后,也就没什么好想的了。当脚步声终于传来,他闭上了眼睛,待脚步声停下来,他才重新睁开。他看到了一双锐步鞋的鞋头和拖到鞋面上的戒袍下摆。修道院院长开口说话了,他的爱尔兰土腔多年来丝毫未改。“我希望你已经好好思过。”“是的,尊敬的神父。”“那么,没有过分严厉吧?”“没有,尊敬的神父。”托马斯不知道多姆·安东尼今年多大年纪,但是,当他这会儿低头朝下望的时候,他看上去非常苍老,脸上的皮肤一堆堆地从下巴和面颊上耷拉下来。有的时候,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从一个古老永恒的世界里蹦出来的。有一次,在礼拜日早会上,他手持权杖,坐在自己宝座似的椅子上,说道:“在圣帕特里克把蛇从爱尔兰驱赶出去的同时,他将所有的异教徒老妇人都变成了美人鱼。”托马斯觉得这很怪诞——有一点儿荒唐离奇。院长确实这样相信吗?“去睡觉吧。”多姆·安东尼说道。
托马斯从地上站起身,走到教堂外面,夜晚在风中摇荡。他将头罩翻起盖在头上,穿过修道院的中央地带,朝着一片散布在沼泽地边缘上、虬曲的橡树下的复式屋舍走去。他沿着小径,向他和多米尼克神父共住的屋舍走去。多米尼克是修道院的图书管理员,也是这里的“弄臣”(“每个宫廷都有自己的弄臣。”多米尼克喜欢这样说)。他渴望成为一名作家,晚上打字的声音吵得托马斯睡不着觉。托马斯不知道多米尼克在屋舍的另一头在写什么,但是,他感觉好像是一个谋杀侦探故事——一位爱尔兰修道院院长,死在修道院的食堂里,他是被自己的玫瑰念珠勒死的。诸如此类的东西。小径的两旁铺设着刻有耶稣受难十四处苦路像的水泥石板,他从石板中间走过,穿行在海上吹来的一缕缕雾气中,他忽然想到了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有一次在几处苦路像上画上了笑脸。毫无疑问,多姆·安东尼惩罚他首先擦洗了这些石板,然后擦洗了唱诗班座位,而其他人在观看电视上的《音乐之声》。他为什么不能像多米尼克那样惹麻烦呢——为一些滑稽可笑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他写在笔记本里的那些关于生存的废话?有一段时间,他以为那张他用来做祈祷签的棒球卡片会给他招来麻烦,但是,显然没有人在意,包括院长在内。托马斯吃惊地意识到,他多么怀念像棒球这样平常的事情啊。他偶尔会在电视上看一场球赛,但是,那不一样。戴尔·墨菲去年一共击出四十四个本垒打,而他只看到了一个。那张棒球卡片是琳达在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送给他的。埃迪·马修斯,1953——天知道她花了多少钱才搞到这张卡。他很羡慕多米尼克。多米尼克少说也有八十岁了,除了在唱诗班里,他整天戴着一顶破草帽到处跑。是他说服了修道院院长,在音乐室里安放了一台电视机。有一次,在“大沉默”之后,他来敲托马斯的房门,试图说服他一起溜到音乐室去,观看一个关于拍摄《体育画报》泳装刊的特别节目。托马斯没有去。他后悔至今。他马上就要到自己的屋舍了,他突然停住脚步,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女人在远处呼唤的声音。他朝东边的白鹭栖息地望去,戒袍在他的腿上拍打着。一只夜莺啼叫起来。海岛上那个守护奴隶墓地的格勒女人赫普吉巴·珀斯泰勒曾经告诉他,夜莺是死去亲人的灵魂。他当然不相信这个,他也相当肯定她自己也不信,但是,他愿意去想象,那是琳达在歌唱。此刻,正是她的声音在远处呼唤。托马斯在脑海中勾画出他的妻子——或者,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穿着游泳衣站在那里的样子。他想象着她大腿内侧的那个部位,就在她膝盖的上方,那里柔软的肌肤。他想亲吻那个地方。他站在一棵压弯的树木下面,在这“大沉默”中,正在思考着投入生活,然后超脱生活。然后,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呼唤声。不是鸟在歌唱,不是风在呻吟,而是一个女人在呼唤。
bsp;第18节:美人鱼椅子(17)
7
房子里充满了秋葵荚的味道,味道浓厚得好似一条条绿色的绳索,你可以攀援着从厨房的一端荡到另一端。我将手提箱放在米色地毯上,沿着走廊来到母亲的卧室。我大声叫道:“母亲?是我,杰茜。”我的声音听上去粗糙而疲倦。她不在床上。毛毯被掀起来了,白色的床单揉成一团,好像孩子们在上面发疯地乱蹦乱跳过。浴室的门紧闭着,灯光从下面的门缝里透出来。我一边等着她出来,一边抻抻自己酸痛的肩膀和脖子。一双破旧的毛巾布拖鞋底朝天地扔在地毯上,地毯是米色的,同起居室里地毯的颜色一样。母亲不相信非米色的地毯。墙壁和窗帘也不能是其他颜色,只能是纯白色、乳白色,或者象牙色。她倒是相信房子的外表应该漆成绿色,但是,房子里面的东西,大概就只能是自来水的颜色了。一种鲜血流尽、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颜色。我注视着那张四周围着皱褶裙布的老式梳妆台——裙布原来就是乳白色呢,还是由于年深日久由纯白色变成了乳白色?在梳妆台的中央,摆着母亲的陶瓷圣母像,圣母让胖乎乎的耶稣骑坐在自己的胯上,脸上流露出一副产后忧郁症的表情。圣母像的旁边是我父亲在他的船上拍的一张照片。海水是深蓝色的,在他的身后永远地流动。我没有去想母亲在浴室门后是多么安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又重新走进了她的生活,走进了这个房间,到她总在我心中搅起的矛盾漩涡中挣扎,那爱与憎的矛盾心理。我仔细察看她床头柜上摆放的东西:她已经用旧了的红色玫瑰念珠、两瓶处方药、一卷纱布、胶带、剪刀和一个数字钟。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那个蛋黄酱瓶子。它不在房间里。“母亲?”我敲了敲浴室的门。里面传来一阵可怕的寂静,然后,一丝淡淡、黏黏的焦虑从门后面渗透出来。我扭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窄小的浴室里压根没有人。空空如也。我走进厨房——这个永远一成不变的房间似乎已经魔术般的被固定住了,走进去就像无意中走进了五十年代。同一个开罐器挂在墙上、公鸡主题的罐子、铜制茶壶、锡制面包盒子,还有放在木头架子上的茶匙。挂在冰箱旁边的壁钟是一只黑猫的样子,钟摆是摇动的猫尾巴。那是永垂不朽的卡通猫费利克斯。我希望看到母亲正坐在富美家贴面餐桌前吃秋葵荚汤,但是,这个房间也是空荡荡的。我匆忙穿过饭厅,查看了另外两间卧室——迈克和我的老房间。赫普吉巴在这里的时候,她肯定还在家——那是,十分钟之前?我回到厨房,想找赫普吉巴的电话号码,但是,当我伸手拿电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后门半掩着。我抓起一只手电筒,走到房后的台阶上,用手电筒的光束在后院里扫来扫去。母亲蓝色浴袍上的腰带绕成一团,丢在最下面的一级阶梯上。我走下去,把它捡起来。风力已经加大。风把腰带从我手中一下子刮走了。我望着腰带抖动了一下,然后,飘舞着消失在黑暗中。她到哪里去了?我记起迪伊五岁那年,在北湖商场里,她不知什么时候从我身边溜走了。我惊慌极了,但是,随即感到一阵近乎超自然的镇静,内心里一个声音告诉我,发现迪伊的唯一方法,就是像她一样思考。我于是坐在一张长凳上,像迪伊一样思考起来,然后,我径直走到儿童鞋店,发现她在一堆“芝麻街”网球鞋中间,正试图把伯特和厄尼穿到她的小脚丫上。我知道母亲只喜欢一样东西,像迪伊喜欢伯特和厄尼一样。我找到了后院深处那条通往修道院的小径。小径虽然不长,但是,它蜿蜒穿过郁郁成荫的蜡香桃木、月桂树和一丛丛露莓的残藤老枝。修士们在修道院的院墙上砸开了一个粗糙的豁口,这样,当母亲过来给他们煮饭的时候,她就不用一路绕到正门才能进来。他们管那个豁口叫“奈尔的大门”。当然,母亲觉得很受用。她起码告诉了我五十次。我穿过豁口,喊着她的名字。我听到一只动物在灌木丛中发出沙沙声响,随后是一只夜莺的啼叫,然后,风停息了片刻,我听到了远处大海的汹涌澎湃——永无止息的打击乐。母亲用脚踩出了一条小径,一直通到修道院和修士们住的屋舍之间的那条小路。我顺着小径朝前走去,不时地停下来呼唤她的名字,但是,风似乎把我的声音迎面吹回来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低低地挂在沼泽地的上空,宛如一个美轮美奂、清澈透明的圆盘。当我看到修道院后面的时候,我关掉手电筒,跑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从我身边掠过——标示耶稣受难十四苦路像的小牌子、一缕缕薄雾、海风以及高低不平的路面。我旋风般的跑过修士们在里面编织渔网的灰泥墙房子,门上的牌子写着fortuna,maria,retianostra——祈福,马利亚,我们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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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美人鱼椅子(18)
圣女茜娜拉的雕像坐落在教堂旁边的一个用院墙围起的花园里。我穿过花园大门,走进了满园的玫瑰丛中,光秃秃的玫瑰树枝七竖八翘,在远处的院墙上投下枝形烛台般的影子。当修士们设计花园的时候,他们将圣女茜娜拉的雕像竖立在花园的中心,四周均匀分布的六条甬道一直通到茜娜拉身边。她看上去像一个宏伟绚丽的大花轮的轴心。我小时候常到这里玩。当母亲在修道院厨房里辛勤劳作的时候,我就到这里来,从花丛中摘下几十朵玫瑰花,将花瓣装满一个香草篮子——五颜六色的——然后,我用这些花瓣来举行秘密仪式,将它们撒在教堂后的沼泽地里,撒在几棵庄严的老橡树下,还撒在美人鱼椅子上,冥冥之中,我觉得美人鱼椅子是一个最神圣的地方。这是我的葬礼游戏,是父亲去世之后我再三举行的一个庄严仪式。花瓣是他的骨灰,我以为自己正在以这种方式跟他道别,但是,事实可能正好相反——我在努力地抓住他不放,把他藏在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地点。几星期之后,我会发现那些花瓣变成了一堆堆枯黄的碎片。夜晚似乎变得透亮了一些,仿佛风把一部分黑暗吹走了。我静静地伫立着,让目光从玫瑰花丛上方扫过,沿着洒满月光的甬道望去。没有母亲的影子。我要是打电话给赫普吉巴和凯特就好了,而不是跑到这里来浪费这么多时间。我非常肯定她会在这里,比迪伊会在鞋店还肯定。大约在她开始在厨房工作的同时,母亲就自告奋勇地成为了雕像的守护者。她时常吃力地提着一桶肥皂水到这里来,把雕像上的鸟粪洗掉,她还用一种闻上去像橘皮和酸橙的膏剂,一年给雕像打四次蜡。她到这里来倾诉自己生活中的种种苦恼,而不是去教堂诉诸上帝。在等级制的圣徒世界里,茜娜拉实际上是一个无名小卒,但母亲相信她。她喜欢讲述我出生的故事,作为茜娜拉具有神力的见证。我在她的子宫里颠倒过来,生产的时候卡住了。她祈求茜娜拉保佑,茜娜拉立即把我反转过来,我于是头朝下蠕动进这个世界。花园中心的雕像看上去像一株雄蕊,耸立在冬天里凋零的一枚巨型花朵的中央。我忽然想到,茜娜拉曾经以同样的方式看顾过我的童年,她的影子一直笼罩在九岁那年出现在我生活中的一片空虚之上。有一次,我和迈克给雕像穿上了一套两件头的游泳衣、太阳眼镜和金色假发,我们因此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我们把游泳衣的下身剪成两截,用大头针钉在她的臀部上。一些修士觉得这装扮很滑稽,但是,母亲却被我们的不恭敬气得哭了起来,惩罚我们在一整个星期内每天写五百遍《上帝的羔羊》:“上帝的羔羊,消除世上的罪恶,对我们心存怜悯。”我并没有感到懊悔,只是觉得很迷惑,好像自己背叛了茜娜拉,同时又解放了她。
我站在花园的后部,正在考虑母亲不在这里我该怎么办,我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刮擦声从茜娜拉雕像的方向传来,好像一只小鸟正在耙地找虫子吃。我从雕像背后走过去,母亲就在那里,她正坐在地上,身边放着一只蛋黄酱瓶子,一头白发在黑暗中亮成一团。她身穿一件纱线长浴袍,外面披着一件实用的深蓝色外套,她叉开两腿坐在那里,样子就像一个坐在沙里玩耍的孩子。她正在使用一把像不锈钢汤勺似的东西,用左手在泥地上挖着。她右手上的绷带看上去像小孩子的棒球手套那么大,上面沾满了泥土。她没有看到我;她完全沉浸在她正在做的事情当中。我盯着她的身影看了几秒钟,找到她的宽慰,一时间又变成了新的恐惧。我说:母亲,是我,杰茜。”她猛地抬起身来,汤勺掉在她的大腿上。“耶稣,马利亚,约瑟夫 !”她叫道,你把我吓死了!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我在她的身边坐下。“我到这儿来找你呀。”我回答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不动声色。我甚至尝试着笑了笑。“噢,那你找到我了。”她说道,然后捡起汤勺,继续在雕像底座旁边挖出的老鼠洞里挖起来。“好了,我们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了。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问道。“这跟你没什么关系。”那天,当我在鞋店里找到迪伊的时候,我抓住她的肩膀,真想因为她把我吓成那样而朝她大喊一通,此时此刻,同样无端的愤怒在我的胸中翻腾。我想使劲地摇晃我的母亲,直到她的牙齿都叽里咕噜地掉出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不客气地说道,赫普吉巴肯定告诉你我回来了,还没等我进家门,你就跑走了。你也把我给吓死了。”“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没想吓唬你。我只是需要把这东西处理了。”这东西。这东西是什么?我打开手电筒,把一束光线照在蛋黄酱瓶子上。她那被切断的手指躺在里面。手指看上去很干净,指甲显然用锉刀修整过。我把瓶子举到眼前,看到伤口边缘的皮肤已经收缩,一根白色的骨头支出来。我感到一阵恶心,类似早晨的感觉。我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母亲继续在冰冷的地上挖着。我终于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但是,你身体不适,你需要跟我回家去。”我突然感到两眼模糊,精疲力竭。“你说我身体不适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一切正常。”
虹桥门户网bsp;第20节:美人鱼椅子(19)
“真的吗?从什么时候起,你故意把自己的手指切断,还算是一切正常?”我叹了口气。“我的上帝呀!”她猛地朝我转过身来。“为什么你不去拜访别人?”她用伤人的语调说道,没人请你回来。”“凯特让我回来的。”“凯特最好少管别人的闲事。”我用鼻子哼了一声。“哦,那你就等着吧。”我听到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笑声,那是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的令人心醉的声音。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将我心中那堵愤怒的小墙一下子推倒了。我将身体挪过去,我俩的肩膀挨在了一起,我把手放在她仍然握着汤勺的手背上,我以为她会把手甩开,但是,她没有动。我摸到了她手上凸出的细骨头和纵横交错的血管。“我很抱歉。为了所有的一切,”我说,我真的很抱歉。”她转过身来望着我,我看到她眼里涌出了泪水,两眼像镜子一样闪亮。她是女儿,我是母亲。我们颠倒了自然秩序,我无能为力,无法将它矫正过来。想到这个,我心中一阵刺痛。我说:告诉我。好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种事。”她说:“乔——你的父亲,”然后,她的下颚垂下来,好像他的名字压在她的嘴上太过沉重。她望了望我,又试着开口。“多米尼克神父……”她说道,但是,她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什么?多米尼克神父怎么了?”“没什么。”她说,不再说下去。我想象不出她心中隐藏着什么样的痛苦,或者,多米尼克神父与此有什么关系。“我今天没有领圣灰。”她说道,我想起来,我也没有。自从我父亲去世之后,我今天是第一次没有去参加圣灰星期三的礼拜。
她捡起汤勺,重新挖起地来。“泥太硬了。”“你准备把你的手指埋葬起来吗?”我问道。“我只是想把它放在一个洞里,用土埋起来。”你母亲如果说鱼会飞,你就说,是的 ,夫人,鱼会飞。我从她手上把挖土工具拿过来。“那就这么着吧。”我接着她在雕像底座旁边挖开的洞继续挖起来,一直挖到大约六英寸深。她拧开瓶盖子,拿出自己的手指。她将手指举起来,我们两人一起望着它,母亲的脸上带着一种阴沉的敬意,而我却感到无可奈何,近乎麻木。我们正在埋葬我母亲的手指,我跟自己说。我们在花园里埋葬一只手指,而且,同我父亲有关。同多米尼克神父有关。我觉得,我们甚至可能把手指尖点着,让它像一根小蜡烛般燃烧,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更奇怪。母亲将她的手指放进洞里,指节朝上,她用自己那只没受伤的手指沿着断指轻轻地抚摸着,然后,用挖出来的泥土把断指埋上。我望着断指消失了,脑子里留下了一个形象,地上出现了一张小嘴巴,张开又合上,将我母亲不能再容忍的自己的一部分吞噬掉了。地上铺满了干枯的玫瑰花瓣,宛如蜡烛上滴落的红色火焰。我用手轻轻地抓起一把。“记得你本是尘土,终将归于尘土,”我说道,把一枚花瓣按在母亲的前额上,然后,按了一枚在自己的头上,“现在,你领过圣灰了。”母亲朝我微微一笑。花园里一片寂静,然而,我们谁都没有听到他的到来,一直到他即将走近我们的身旁。我和母亲同时抬起头来,看到他从雕像背后走出来。他从黑暗中走出来,穿着戒袍,身材修长,一张脸在透明的夜色中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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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忙站起来,母亲仍然坐在地上。那修士低头望着她。他起码有六英尺一二身高,面容清瘦,脸上带着一副运动员全神贯注的表情,他也许曾经是一名游泳健将,或者是一名长跑运动员。“奈尔?”他说道,你没事吧?”他没有问我们在干什么,两人在黑夜中坐在地上,身边摆着一把汤勺、一只空蛋黄酱瓶子和一堆新挖出来的泥土。“我很好,”母亲告诉他,我就是来看看圣女。”他一边朝她微笑,一边将头罩推到脑后。那是一个多么自然、富有感染力的微笑啊。我看到了他一头修剪整齐的黑色短发。他望了一眼母亲绑着绷带的手。“我对你的受伤感到很难过。我们在弥撒时为你祈祷了。”他朝我转过身来,我们对视了几秒钟。在明亮的月光中,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脸上的皮肤晒得黝黑。他身上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童稚气,但是,还有另外一些东西,我觉到那是一种严肃、炽烈的东西。“托马斯修士。”他说道,又微笑了一下,我感到胸口一阵奇怪的悸动。“我是奈尔的女儿,”我回答道,杰茜·沙利文。”后来,我反复回忆过那次相遇。我告诉自己,当我遇到他,我身体细胞里所有黑暗的小烛芯都燃烧了起来,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那个你正在期待着的人,但是,我不知道真是那样,还是我让自己相信是那样。我敢肯定,我为我们的初遇添加了过多的想象。但是,我确实感到了胸口一紧;我见到了他,一切都无法改变了。母亲挣扎着想站起来,他朝她伸出手将她拉了起来,直到她站稳了,他才把手松开。“现在谁给你们煮饭?”她问他。“蒂莫西修士。”“啊,怎么是他呀!”她叫道,“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食堂帮手——摆桌子和灌牛奶罐,他都做得很好——但是,他可不会煮饭。”“他当然不会,”托马斯说道,“这就是为什么院长挑选了他。他今天做了一个非常神秘的焙盘菜。我们大家都不得不提早过守斋节了。”母亲用她的那只没受伤的手,开玩笑似的推了他一把,我看出了修士们对她的喜爱。这令我感到很吃惊。我本来以为,她只是一个令人头痛的修道院吉祥物,但是,修士们也许不这样认为。“别担心,”她对他说,我过几天就回厨房了。”“不,你不能,”我过于急躁地说道,“你的手可能需要几个星期才会好起来呢。”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托马斯说:“几星期!那时候我们都该饿坏了。虽然守斋会让我们变得神圣而纯洁,但是,我们会饿得骨瘦如柴的。”“我会带杰茜来,”母亲说,她会帮我煮饭。”
◇欢◇迎访◇问◇book。hqdoor◇
第21节:美人鱼椅子(20)
“不,不,你慢慢地养伤,”他对她说,我只是跟你开玩笑的。”“我们得回去了。”我低声说道。我尾随在他们的身后,走出了花园的铸铁门,沿着小路朝我们家走去,托马斯搀着母亲的胳膊肘为她引路。她不停地跟他闲聊着。我一只手拿着瓶子和汤勺,另一只手举着手电筒。他跟我们一路走到“奈尔的大门”。母亲在门前停住脚步。“赐给我一个祝福。”她说。这一请求似乎让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心想,他是一个多么不自信的修士呀。他抬起右手,放在她的头顶上方,然后,在空中笨拙地画了一个十字圣号。这好像使她感到满意了,她大步跨过后院,朝房子走去。我穿过墙上的豁口,从墙的另一边望着他。墙用砖头砌成,齐我的腰高。“谢谢你陪我们走回来,”我说,你不必这样做的。”他又笑了一下,嘴角两边的纹路加深了。“不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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