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的海底生物在撞击着它们。就那么徒劳无益九死不改悔地撞着。
终于有天,我在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的画象背后了现了秘密:那是张很大的旧照片,颗粒居然很细腻,比过去那张照片好多了。那上面是个梳着发髻的少女,穿剔空镶花马甲,象颗小小的花蕾样,还没完全开放,便已经看出种卓然不群的美了。──她正是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是那个女人的童年时代。
就在这时,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是的,这是你的妈妈。你终于找到她了。但是我要告诉你,她是革命的叛徒。”
我回过头,看见养母罗冰站在黄昏的光线里,因为是逆光,看不见她的表情。
缺席审判9
徐小斌
金乌就是在那刻真正长大的。找到母亲的同时知道她是革命的叛徒,这两件事就那么可怕地连在了起。但是在金乌心里,那颗小小的美丽的花蕾与叛徒二字毫无关系。金乌彻夜未眠,她构想出她那个年龄所能想象出来的无数可能性。她甚至想象是因为妈妈和养母同时爱上了个男人,所以养母这样说。但她立即否定了这想法:养父弥勒佛般的形象出现了,她无法把他和那颗美丽的花蕾排列在起。
自从那张照片出现之后,养父母便在金乌的心中退居到很远的地方,而母亲──那个迷幻绝美的化身,正穿过漫长的岁月,从个遥远的背景向她走来,母亲的出现,使历史忽然变成可以听得很清晰的声音,好比本来灰暗平庸的乐章,忽然出现了震撼人心的华彩乐段。
叛徒的帽子无论如何戴不到母亲头上,她想,这是不公正的,这是对母亲的缺席审判。
缺席审判10
徐小斌
现在我们可以穿越时空,看见三十年前的陕北延安。当时的延安就象副迷人的宋代工笔画。它座落在两条小河汇合处的个山口,陡峭悬崖耸立两旁,西边修着枪眼的城墙沿着陡坡爬上山脊,山上有个小小的撩望塔,城市座落在山谷中,东边的城墙修到河边,河对岸是山,山上是残破的庙宇和宝塔。
那条河自然就是著名的延河。但是延河水并不清澈,似乎里面浸满了黄土高原的黄土,有几个妇女在河边洗衣裳。
那道长长的城墙建于宋代,当时延安正是大宋抗击“北狄”的前哨。
那座著名的军政大学就修建在寺庙里,墙壁上画着漫画,那些面目可憎的自然都是日本人。
在1943年的春天,有个年轻女人骑着头骆驼来到这里,那头骆驼头上戴着朱红色的垂花,就象是护送新嫁娘的骆驼,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年轻女人。女人披着件红披风,马裤马靴,那红披风飘飘闪闪如同山丹丹花样鲜艳。当然,那女人就是金乌的母亲沈梦棠,是金乌终生寻找的母亲。但是在当时,她不过还是个25岁的年轻姑娘。她21岁参加新四军,直做情报工作,是真正的“间谍”。看来金乌的绰号“间谍”绝对是有渊源的。皖南事变后,她败露了。几经周折,她才走上革命圣地之路。她当然做梦也没想到,等着她的,是场波澜壮阔的戏剧,因为演得太投入,她几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但是在那个春天她充满快乐和感动。
似乎是为了欢迎她,那天晚上恰好在公学的礼堂里有专场演出。平时的周末舞会取消了,每人交了两角“边币”,两百边币搞了次很象样的露天宴会。梦棠生平头次吃到了新鲜的羔羊肉,这里的切都是新鲜的,在最新鲜的那天,沈梦棠发现了位军政大学年轻的毕业生,他身戎装,神情坚毅,在那群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很是扎眼。
当天晚上,她被安排在眼破旧却素洁的窑洞里,有个瘦瘦的姑娘已经为她烧好了洗澡水。那个瘦姑娘就是罗冰。沈梦棠和罗冰见如故相见恨晚,当天晚上就直聊到鸡鸣时分。梦棠喜欢罗冰的爽直侠义,罗冰喜欢梦棠的聪颖妩媚。从罗冰嘴里梦棠第次听到了“抢救运动”这个词,罗冰说,这个叫做抢救运动的审干运动,在42年也就是去年秋天掀起了次高嘲,现在,第二次高嘲马上就要开始了。
从白区来的梦棠完全没有什么关于“高嘲”的概念,梦棠更关心新朋友罗冰的切。罗冰率直地承认已经有了男朋友,抗大刚刚毕业,过几天就要上前线。自己则已经毕业两年,现正在陕北公学教书。罗冰在谈到男朋友的时候才露出种年轻女孩子的神情,梦棠看了那神情就感动起来。“你舍得他上前线?”“那有什么舍不得?”罗冰咬着嘴唇笑,“到了这里,就把自己的切都交给革命了。”
梦棠第二天就见到了罗冰的男朋友──正是那个神情坚毅的抗大学生。梦棠见到他就想,坏了,她要和新结识的女朋友爱上同个人了。
但是梦棠并没有什么负疚感。她从小受的是西化教育。她的父亲沈玄湔青年时代便赴法留学,母亲是大清帝国驻法公使的女儿,曾经做过大舞蹈家邓肯的入室弟子。母亲是中国现代舞的泰斗,她自然耳濡目染地受些影响,不但舞跳得好,英文法文讲得好,还会弹钢琴。但是舞蹈钢琴对于她来说都不足以托付终生。按照母亲的话来说,她的脑后有“反骨”,她从小就喜欢冒险,越危险的事越能激发她的聪明才智。和她的七个哥哥姐姐完全不同,她选择了革命。其实也就等于选择了种终生的冒险生涯。在白区,她的谍报工作做得得心应手,几次受到嘉奖。每当她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完成项任务后,她都能感觉到种充分的满足。
因为身份与环境的转变,她初到延安时的确充满了新鲜感。但是三个月之后,她唯感兴趣的只剩下了罗冰的男朋友乌进,乌进后来真的成了她的男朋友。
缺席审判11
徐小斌
我们可以断定,金乌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养父母对于母亲的描述。金乌想,他们无论怎么说都是面之辞。金乌立志去寻找她的母亲。
养父自然不是乌进。乌进已经在战争中牺牲了。金乌坚信乌进爱的是自己的生身母亲。比较起来,男人总是更爱那些聪颖活泼有女人味的女人。而养母的美丽却是种中性的美丽。金乌惊异地发现,自从知道了自己的妈妈之后,她和养母之间便竖起了道屏障。在想象中她不断地完善着自己的母亲。她想象着自己哪些象母亲,又有哪些象父亲,养母用仇恨的口气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国老。“你妈妈就是为了他,背叛了革命。”养父在边叹了口气说:“孩子,说实在的,我们和你妈妈的感情很深,我们喜欢她,敬佩她,那时候,她非常漂亮,会三国外语,会弹钢琴,跳很美的现代舞,在边区的女同志里,没人能比。但是她革命的意志不坚决,受不了委屈和误解,后来跟个国老跑了,这件事情,对我们打击太大。多少年了,我们不能原谅她。可我们毕竟是有感情的,你的姨妈和她,情同姐妹,所以我们直按照她的愿望,把你养大”金乌惊奇地发现,从不流泪的养母,眼泪象珠子样滴落下来,那滴滴泪水,似乎和历史本身样沉重。
金乌从此之后很爱照镜子。她对着镜子细细地琢磨,自己那白晰的皮肤,棕色的大眼睛,弯而长的睫毛,那构成“异邦异族”的切,是怎样把两个种族的血液溶到了起,粒精子和粒卵子,就可以把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民族文化个人,系在了起,嫁接出个完全不同的新品种来。若干年后,金乌知道了个新的名词,叫做“国际接轨”。而在当时,金乌对着镜子冷冷地笑了,她拿起支杏黄|色的唇膏,点点地,涂了满脸。她对着镜子里那个杏黄人说:杂种。她的发音非常清楚。
金乌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来拼凑母亲的履历。从养父母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她了解到母亲后来正是在那场可怕的审干运动中被定为“特嫌”。个从白区来的长期做谍报工作会三国外语的人被定为特嫌,在当时实在是太平常了。但是起因却是因为极小的事。“你妈妈来延安不到两个月,就对当时的环境不满了。”养母狠狠吸着烟,眼圈仍是红的。“她倒不是怕苦,她是觉着,精神生活太贫乏了。没有歌,没有诗,没有小说和电影,只有点旧戏,还有点点政治剧本和简单的快板绕口令,只有延安书店能看到外面的报纸,但是新闻过了个月,也早就成旧闻了。知识分子不断地洗脑,有文化的要向文盲和半文盲学习当然啦,这是你妈妈的偏见,是她在白区呆的时间长了,养成的那种小资产阶级情调,我们尽力帮助她改变认识,谁也没想到,你妈妈她把这些写成了报告,正式提出来了。你想想,在当时的情况下,谁救得了她?”
金乌浮想联翩。她看到美丽的母亲在那年秋天被关在个黑暗的小房间里,接受没完没了的审讯。窗外的秋风黄叶是那么萧瑟悲凉。母亲沈梦棠当时定非常绝望,因为所有的人在个早上同时和她“划清了界限”。包括她深爱着的乌进。只有罗冰去看过她两次,第二次,罗冰是和个陌生的男人起去的,罗冰做了很多吃的,但是梦棠什么也吃不下。罗冰指着那个胖胖的陌生男人说,这是边区林专员。金乌知道,林专员,就是她现在的养父。
乌进最后次上前线之前去看了梦棠,那是他们短暂爱情的闭幕式。当时的情形如何,已经无从猜测了。但是养母坚持说,乌进的样子非常痛苦,临走时他只说了句:“代我照顾她。”乌进的这句话成为他的遗言──三个月之后,他死在前线,因为是被自己人的枪走了火,所以并没有能够成为英雄。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沈梦棠被人遗忘了。年之后,边区接待了第个外国记者代表团。位要人对于糟糕的翻译大发雷霆,直到这时,大家好象才忽然想起来,还有位精通三国语言的女翻译在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闲置着。人们象挖掘出土文物似的通寻找,终于从个地窖般阴暗的地方找到了被尘封已久的梦棠。罗冰第眼看到女友的时候真正地惊呆了。她看见那个天生丽质活泼可爱的姑娘变成了截枯木,而且是被黄土埋过的枯木。她真的难以想象年半的时光竟有这样的力量。她三天前接到上级指示,要求她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沈梦棠的状态,上级说,她可以提出任何要求。
在那眼破旧却素洁的窑洞里,罗冰默默地烧好了洗澡水,就象第次见面时那样。罗冰用洁静的毛巾帮她擦身,她发现梦棠象个婴孩样虚弱。在热水和蒸汽里,梦棠几乎窒息过去,但是梦棠的生命力无予伦比。当天晚上,罗冰用“特供食品”为梦棠做了顿丰盛的晚饭。梦棠吃得很慢,但是罗冰惊异地发现,梦棠每吃口,她的腮上就恢复丝红润,眼睛就慢慢地亮起来,梦棠象只慢慢吹起的红汽球似的在逐渐澎涨,在洗掉满脸尘土之后,罗冰惊奇地发现,实际上那尘土不过是种油彩,别样意义的油彩,包装在里面的脸,除了瘦了很多之外,并没有什么变化。
边区那次重要的记者招待会是在陕北公学的礼堂里召开的。女翻译沈梦棠出足了风头。外国记者们在发现了边区还存在着如此才华横溢的美人之后,对于“赤匪”的恐惧才削减了几分,在那些日子里,沈梦棠几乎成了勾通边区与外界联系的座桥梁。在面壁了年零七个月之后,沈梦棠老道了。几乎在严密监视她的罗冰的眼皮底下,她竟然与那个来自国的青年记者史密斯谈起了恋爱。金乌正是他们恋爱的结果。
金乌想,不管怎么说,母亲定有她的道理。她想她定要找到母亲,她不能容忍别人对她的母亲进行缺席审判。
但是缺席审判再度降临。降临在她的养父母身上。生对党忠诚的老两口没能逃出那场运动的“缺席审判”。与个“叛徒”的暧昧关系断送了他们,也断送了他们的世清白。
阴爻1
徐小斌
在易经中,阴阳原与刚柔相同。阳就是刚,阴就是柔。奇数是阳,偶数为阴。因此,在奇数的阳位,即初三五为阳爻,而在偶数的阴位,即二四上,则为阴爻。凡此种种,都称为得正,或者当位。而相反,就是不正,或者不当位。
内卦与外卦,都有对应的关系。阴阳,异性相吸,才能相应,如果相反,就是同性相斥,无法相应。
而“吉”“无咎”“吝”或者“凶”,都是对于未来的占断。“吉”是吉祥,“无咎”是不吉不凶,吝是羞辱,而凶,则是凶险,是祸患。
除了阴阳,还有种卦形,叫做变爻。
阴爻2
徐小斌
羽当然不知道外婆当年如何惩治母亲,假如她知道,也许就不会对母亲的态度那样敏感了。
当年,是贴身丫头梅花救了若木命。
梅花找的救星是天成。
梅花托给老爷当差的老张去学校找天成。梅花说出了大事了,老张你定要把天成少爷找回来,不然小姐就没命了。
天成是在个黄昏叩响院门的。大门的铜环发出金属受潮的音响,声声沉潜而执着,所有的佣人们都听出那是少爷的声音。19岁的天成已经长成修长俊秀的少年,清癯的脸上不乏刚毅,有种凛然之气使他和这个家庭的其它成员格格不入。在那个黄昏,天成带着从另个小城带来的榕树气息和老张起打开了那把锁。也许是黄昏光线的缘故,天成分明看到个完全透明的少女跪在那里,白纸剪成的样。那是束柔弱的光,好象碰碰,那人形就会忽然消散。
天成觉得自己的泪马上就要落下来。他弯下身子去搀扶姐姐,但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抵抗。这个白纸剪成的少女纹丝不动。天成说姐姐是妈让我来的,她老人家说让我扶你去见她。老张在旁接着说小姐你快起来吧,太太让厨子单给你做了枸杞炖鸡,要给你补身子,只要你向她认个错,但是白纸剪成的若木依然缄默。若木的眼睑直垂着,因此天成和老张都看不到她的表情。恐惧秒钟秒钟地侵入了他的骨髓,在实在忍受不了的刹那他大吼起来:妈!妈你快来看看姐姐呀!你看她是怎么了?!
直在门口窃听着的玄溟颠着小脚飞似的冲进了屋里。
玄溟在那个晚上做了使自己悔恨终生的事情。她给自己的女儿跪下了。她先是暴跳如雷而后和风细雨最后彻底缴械了。她跪下的刹那白纸剪成的少女才蓦然倒下。在片惶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少女嘴角上还挂着丝微笑,那笑容在阴白的脸上十分阴险可怖。
阴爻3
徐小斌
美丽的女人几乎都是薄命的,我们这个故事也未能免俗。梅花并没有因为救过小姐的命而变得幸运,相反,切似乎因为那件事而变得更糟。这是梅花的智力层面所绝对料想不到的。
若木内心的阴霾笼罩了她整整生。那个白纸剪成的少女从那个夜晚开始常常在黑暗中狞笑。若木象过去样寡言,依然那样拿捏着小姐派头,脸上的线条依然那样精致,看不出任何毁伤的痕迹,只是枯坐的时间更长了。饭量简直少得可怜。若木枯坐的时候就直直地望着窗外的葡萄架,然后便慢慢地挖耳屎。那只纯金的挖耳勺就是玄溟在这时候送给若木的。那是玄溟的心爱之物。玄溟以为女儿会欣喜若狂,可是若木只是毫无表情地接过来,便开始挖耳屎了。下,又下,若木的镇定和目中无人使玄溟害怕,玄溟颠着小脚倒退着走了,撞响了挂在门廊上的风铃。风铃声是突然爆发的。平时清脆的声音好象发了霉。当时正是梅雨季节,切都在发霉,包括那个白纸剪成的少女的初恋。
能够接近若木的只有梅花。每天晚上,若木在就寝前都要先看会儿书。略通文墨的梅花完全不明白那上面蝌蚪文似的字码,却被里面的插图弄得心惊肉跳。有幅插图画着个女人,穿件坦胸露背的连衣裙,双眼睛又大又哀怨,睫毛长得吓人,个男人搂她在怀里,她凸起的r房紧挤在男人的胸前,。梅花当然不知道小姐看的是法国名著原版的曼浓兰斯科。梅花只是觉得心跳耳热,身上有什么地方在传递着种陌生的从来没有过的讯息。梅花扭脸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这间简陋的小屋挂满了梅花自己绣制的各种各色的荷包。梅花把自己血红的脸藏进琳琅满目的荷包里,股燥热迫使她解开自己的葱绿洒花大襟褂子,胸前那两堆肉已经支棱着从鲜红缎子兜肚里钻出来,就仿佛夜之间结成的果子,饱满美丽而芬芳。她轻轻地碰了碰它们,立即觉得全身阵酥软,连周围的荷包也轻轻颤动起来。荷包颤出股香气,栀子花与薰衣草的香气,令人痴迷。
梅花走进天成房间的时候正是种痴迷的表情。那是翌日下午,少爷午睡醒来的时候,若木让梅花到弟弟的房间去拿拂尘——若木总觉得房间里有灰尘需要不断地打扫。梅花走进天成的房间眼睛就变得很亮,亮得就象是噙满了泪水。那种痴迷大大地吓了天成跳。天成觉得自己的心被把锤子重重地砸了下,顿时阵钝痛。紧接着,那痛似乎漫延开来,象长了触角般流遍全身。少年男子的股血气冲顶上来,天成的脸红了,连眼眶也红了起来。天成眼眶红起来的时候显得纯洁而自尊。那是种少年男子独有的表情。许多年后梅花仍然记得,当时有股突如其来的风霍地吹开窗子,有大团白花花的柳絮飘了进来。有朵恰恰落在天成的肩上。梅花本能地走近两步拂去那朵柳絮,她看见少爷向英俊但略显刻板的脸忽然变得生动。少爷没有让她的手立即离去,而是放在手里轻轻握了会儿,好象有种亮晶晶的液体顺着她的手臂流传到她的身体里,但那只是瞬间,少爷的手很快松开了,她看到他额角上微微跳动的青色的脉管,看到他的眼光犹疑着滑向她却又不自觉地收拢。那种眼光恰到好处地构成了种叫做羞涩的表情,于是她的心燃烧了,她心里的燃烧立即由里向外发展,她知道自己的脸定很红但她根本无法控制那种燃烧。她觉得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变得极度敏感,她很怕少爷的手再碰到她,她想如果那样的话她会控制不住地叫起来的。但是另种欲望也同样强烈地攫住她:她渴望少爷的手,她渴望这双手会抚爱她,就象窗外4月的风样撩拨她。她静静地抬起头,双眼睛出奇地明亮,就象是落进了颗星。少爷天成显然是被这明亮的目光震慑住了,天成觉得自己失了音,什么也说不出来。
若木唤梅花的声音就是这时传来的。
阴爻4
徐小斌
梅花照例在子夜时分给若木送上杯香茗。她分明看到若木藏在葡萄架下的黑暗中向自己狞笑。那笑容镶嵌在若木惨白的脸上,让梅花看了胆战心惊。
若木慢慢地品了口茶走回自己的房间。若木示意梅花关上房门。梅花关上房门之后若木就坐在了正中的椅子上。若木拿起纯金的挖耳勺,下下地掏着耳屎。梅花听见静极了的房间里响起“当——当——当”的声音,她闹不清那是钟摆还是自己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尊贵的若木小姐忽然向她莞尔笑:梅花,跪下,我要审你呢。
本已是心惊胆战的梅花软绵绵地扑咚跪在地上。梅花太年轻了,年轻到把自己内心的情欲冲动当作罪恶的地步。梅花满面通红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若木又是微微笑,若木的笑容停留在梅花起伏不已的胸部。若木说梅花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你好象该出嫁了。
这话如晴天霹雳般使血肉丰腴的梅花下子僵成了个木桩。梅花因血液不再回流而变得四肢冰冷。梅花毫不犹豫地不断把自己美丽的前额磕向坚硬的洋灰地梅花说小姐我死也不嫁人我要伺候小姐辈子!
若木拿起那根纯金的挖耳勺慢慢地掏着耳屎。法文原版的曼浓兰斯科就那么翻卷着放在边。若木绝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贵族小姐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打麻将抽鸦片都与她无缘,钱家二少爷的事也早已烟消云散。现在若木小姐静如止水每天的生活不过是日三餐百万\小!说品茗与坐禅。若木的名声如同那根纯金挖耳勺般掷地有声。面对这样位仪态万方知书识礼的大小姐梅花只有高山仰止的份。但这时若木轻启朱唇只说了两个字:假话。这两个字象两颗子弹把美丽多情的侍女梅花击毙了。
若木边掏耳屎边悠悠地说:你放心,我会成全你的。我看,你跟当差的老张挺合适
梅花觉得自己的身子片片地碎了,剧痛使她泪如雨下。前额已经磕破了,鲜血把刘海粘成络络的,她大睁双眼,满脸是泪和汗构成的液体:小姐,看在我那次救您命的份上!
梅花永远不知道,正是这句话断送了自己最后的希望。梅花少女的生命便是在那刻结束的。她看到小姐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拉了下铃。两分钟之后,46岁的给老爷当差的老张便出现在小姐的闺房里。
梅花如同疯了似的大哭大闹。梅花在最后的挣扎中嘶喊着少爷天成的名字。梅花的努力只换来了若木加倍的厌恶。若木生中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当然也并不十分爱弟弟,但她懂得阶级的差异和维护家族的荣誉。她毫不怀疑弟弟应当娶位国色天香的千金小姐,而绝不是眼前这个下贱的丫头梅花。梅花与弟弟天成的眉来眼去使若木丧失了最后点慈悲心。自从与钱家二少爷分手之后,若木更加心如铁石。若木对此感到骄傲。
梅花是被两名身强力壮的男仆拖到老张的小屋里的。因为奋力挣扎,她上身的衣裳被撕剥得粉碎,有只r房从贴身的红兜肚里钻了出来,那鲜嫩饱满的少女r房被男人粗黑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梅花觉得自己的挣扎完全变成了徒劳。要命的是在身心双重的撕裂中她仍然感到亢奋,那是种掺着剧痛的亢奋。象只被切开的水果般,她无法抑制汁液的涌流。青春的液体次次地奔涌出来,让四十几岁的老光棍欣喜若狂。
梅花在夜之间便流尽了自己全部的汁液,然后迅速萎谢了。
阴爻5
徐小斌
天成回来再没有见到梅花。天成忧郁的眼神更加忧郁了。梳儿看见天成打开窗子,让大团大团的柳絮飞进来,就去把窗子关上,天成就叹道:蠢材!蠢材!梳儿知道少爷是从不骂人的,少爷若是发脾气,那定是心里难过得要命。少爷本来是回来度春假的,但不知为什么呆了几天就走了,这走,就没再回来。
天成死在日本投降的那年。那年,天成所在的大学向南搬迁,就在搬迁的路上,天成得了恶性伤寒,玄溟和若木得到消息赶往医院的时候,天成已在弥留状态。若木惊奇地看到弟弟白晰的脸变成了煤炭样的黑色,她在恍惚间觉得那不是弟弟而是另个人,那是她第次强烈地感觉到死亡对于人的状貌的改变。天成最后的要求是想吃个橘子,尽管喉咙里塞满的痰使他的发音完全走了形,但若木还是从他的口形辨出了橘子二字。于是若木飞跑到街上去买橘子。若木在内心焦急的时候依然没有忘记讨价还价。
回到病房时若木听到玄溟伤痛欲绝的哭声。天成已经断气了,但眼睛还睁着,玄溟几次试着合他的眼睛都合不上。若木把颗金黄明亮的小金橘放进天成张开的嘴里,天成的眼皮下子合拢了。玄溟又痛哭起来:可怜的孩子,谁知他受了多少罪啊!就想吃口橘子,以后妈妈每年给你买!可怜哟,造孽哟!若木也在默默流泪,但是若木觉得自己的眼泪是流给别人看的,就连母亲的泪也带有半以上的表演性质。若木觉得母亲更多的是在发泄自己的愤懑。当时距陇海铁路疏散家属已经有4年了。鹤寿和玄溟借助于国难结束了婚姻,虽然并没办什么手续,但实际上已经天各方了——若木带着对儿女南下,鹤寿顺水推舟地把妻子儿女推走了,他获得了自由,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把戏子们领回自己的家,在温柔富贵乡里细细品味红巾翠袖们的美丽多情。只是他忘了这温柔富贵乡的虚妄——在日本人的炮弹面前,随时可以化作尘土。
天成被安葬在学校附近的座小山上。头天晚上,玄溟反复绣双金橘图案的鞋垫,玄溟说是定要让天成带走的,可不知为什么,针总是刺在手上。若木觉醒来,看见母亲坐在灯下,高举双血迹斑斑的手,头黑发在夜之间全部变得灰白,灰白的长发没有挽成髻,而是披散着,从窗外吹来的夜风把头发高高刮起,玄溟的双眼睛直直地瞪着睡眼惺忪的若木,十分狰狞。
若木惊叫了声就把自己藏在了被子里。
阴爻6
徐小斌
我决定在金乌生日那天送她件礼物。我知道金乌最喜欢什么。
我手上的这件东西是我最心爱的,它属于个遥远的时代。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个夜晚,外祖母玄溟照例在做古老灯具的拆装游戏。我悄悄地醒来,从睫毛的缝隙里看着那盏灯。那海棠花般的锦绣灯盏照亮了我的前额,那是紫罗兰色的水晶,我甚至能看清水晶里的斑点。那定是水的精髓,是水晶体内不可名状的芬芳,那是迷宫,我甚至觉得那里面漂浮着无数个灵魂,正在挣脱着金或银的珠胎,转世投生。
我在瞬间就断定了它的价值。
就在这时飘来了茶香。外婆走出去了。我知道,接下来她要在那盏灯下喝茶。在花灯下茶水会慢慢凉去。我觉得,那象是个仪式,个只有外婆才知道的仪式,古老而神秘。
等她回来,我已经把切都做得天衣无缝。我悄悄地拿走了块水晶,片紫罗兰的花辨。我拿走它完全是出于好奇,我认为在那大片繁茂的紫罗兰花里,片小小的花辨微不足道。我完全没有想到恰恰因为这片小花瓣,外婆便再也无法结起那盏灯。外婆的灯是结构精密的电脑,哪怕失之毫厘,程序都要出问题。
假如当时外婆能够温和点,冷静点,私人化点,我也许会有别的选择。但是外婆象对待切事情那样立即就暴跳如雷,外婆的小脚颠老高,象安了弹簧似的。象惯常那样,我到这种时候就觉得周围变得不真实了,唯真实的是外婆脚上那两粒跳起跳落的菱形绿玉。那暧昧不明的绿色把我弄得昏昏沉沉。就在外婆推开门,向着父母的卧室大吼大叫的时候,我飞快地把“罪证”扔向了窗外。
那个夜晚很有些戏剧性,父母衣衫不整地冲进房间,疯了似的把我从床上拽下来,我还头次看到父亲如此严厉,父亲说:“外婆的东西,到底是不是你拿了?”父亲说:“是我的女儿,就应当是诚实的人。”我刚想张嘴,母亲哭叽叽的声音又响起来,没有任何种音响能够模拟母亲那种声音,那种声音可以穿透头颅直接侵入人的脑髓,我觉得任何人在这种声音面前都只有投降。母亲哭叽叽地说:“这个死丫头,真是搅家精呀,可怜我做了天的牛马,大半夜的还不饶我睡个整觉呀,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呀?可怜哟,造孽哟”在这种声音的逼迫下,父亲照例受不了了,父亲受不了的结果就是我要皮肉受苦。这切早已成了恶性循环,但我每次的痛苦仍然是那么新鲜,那么尖锐,我心里的伤口直在流着血,从来没有真正痊愈过。
尽管我已经在身体上作了充分的准备,但还是没有抗住父亲的第下拳头。我下子站不住,倒在床栏上,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已经不再是哼哼叽叽的了,而是突然变得冷酷异常。母亲说:“你看这死丫头多会装,爸爸并没有使多大劲,你是爸爸心爱的女儿,他怎么舍得打你呀?小小年纪就这么会演戏了,长大了还了得了?你不把全世界的人都给骗了?”
我觉得母亲的话就象柄金属的锤子,把我的心都给砸瘪了。我只会哭,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的语言能力太差,我不知道上帝让人学会语言首先就是为了给自己辩解的。我什么也不会辨解,但是我哭着哭着,耳边有个什么却在狞笑起来:“你们打吧,骂吧,我已经把你们的宝贝扔了,我不会还给你们的。”
那耳语声响了好久了。它往往在最关键的时刻给我力量,不管这力量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它都是我唯敬畏的神祗。
后来外婆只好找了块玻璃做代用品,把那盏灯穿好了。
阴爻7
徐小斌
羽越来越不愿意上学了。
羽刚上学的时候,有那么两个老师很欢喜她。可是羽那时候就想,她们不会永远喜欢我的。以后她们定会象爸爸妈妈和外婆那样讨厌我的。羽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心里那个声音,那个可怕的声音这么在告诉她,羽常常分不清哪个是那种声音,哪个是自己真正的想法,实际上,那声音和她的想法已经成为体了。那是种预感,不幸的是,她生所有的预感都应验了。
与人相处是门大学问。若是掌握了这门学问,则生平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若是轻视了这门学问,则自讨苦吃运交华盖功亏篑;要命的是羽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这门学问的存在。有这样的前提,我们这个故事后来发生的切便顺理成章了。
现在我们知道羽住在金乌家里,她在金乌住的那座城市里借读。但她并不象切灰姑娘那样遇见王子就时来运转,相反,她总是把本来挺好的事情搞糟。还是那句话,切事情当她还没做的时候她就预感到要失败,是的,她永远摆脱不了母亲的阴影,每当她就要快乐起来的时候,母亲会告诉她,她要失败,她所做的切都是个零,甚至负数。她还没有真正开始就被打败了,但我们并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她究竟被什么打败。
个人喜欢另个人都是有前提有限度的,数学老师喜欢羽,是因为她聪明,他甚至觉得她简直是个天才。开始他很轻视这个来历不明的瘦姑娘,尽管有他崇拜的大明星金乌出面,他依然觉得很勉强。但是很快,他发现这个不修边幅的女孩常常漫不经心地做出连他都感到棘手的难题。有回为了试探她,他把道高中学生都做不出来的有名难题拿给她做,她很快就做出来了,而且和标准答案的做法不是回事。他急忙回到数学教研室,他叫来了所有的同事,由于激动他的嗓音有点儿嘶哑,他挥着那张习题纸说你们看哪这是个初中学生做出来的,不,其实严格来说她还算是个小学生,她居然能做出这道题,而且用的是种新方法,我敢说这种方法谁也没用过。于是那张习题纸在老师们的手中传阅,不断引起啧啧之声。
但是羽的出名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的结果。相反,由于她格外受到注意而过早地暴露了她自己,老师很快就因为她的居傲固执和逆反心理而讨厌她了。有回做化学实验,她第个做完,老师看着她说:做完的同学请出去,不要干扰其它同学。她就象没听见似的,把实验桌上的溶液倒来倒去,直到引起突然爆炸。那天,暴怒的老师直把她拖过操场,拽到校长办公室。羽在经过操场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她努力把自己封闭成只蚕茧,可依然有丝源源不绝地吐出来,这些分泌物依然会引起别人的不快,别人的目光,那些她所怕的目光如死亡之剑,直在追杀她,从前世到今生,从今生到来世。
那次,是金乌出了笔赔偿费,才算了事。金乌并没有说什么,可是羽,从此后却更加沉默了。
羽的沉默救不了她。老师们觉得这个女孩是在用沉默来表示她的轻蔑,她在用轻蔑来摧毁这群可敬的师长──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师们结成同盟来对付羽了,为了维护他们的尊严。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中,羽是注定的牺牲者。羽依然在梦中常常见到那口幽蓝的小湖,就是她出生的那块地方,那湖中缓缓张开的巨蚌,她定是孤独的,不可救药的孤独。但是她定珍爱维护和纵容着自己的孤独。她摆脱了她的血脉,她无所有,什么也不是,她的心里,是个零,个永远的零,就是这个零,在顽强地同个世界在抗衡,她注定要被压瘪的,零压瘪的结果就成了个,断裂了,就变成,就是易经里的阴爻,原来每个女人都是注定要被压瘪了的,古人是多么聪明啊。
阴爻8
徐小斌
羽悄悄地打开门走进金乌的房间。她为这件不同凡响的生日礼物买了只盒子。那块紫罗兰色的水晶,是她在那天凌晨,所有的人都熟睡了之后,悄悄从前院的小花园里找回来的。她把它藏在贴身的衣袋里,把它视为道符咒,个吉祥物。若干年后,她把它精心做成了枚别针。那样枚花瓣式的紫罗兰色水晶别针,可以在许许多多的饰物中,下子跳到人的眼前,令人别无选择。
现在她要把这别针送给她最爱的朋友了。她觉得世界上只有金乌能够配得上这枚别针。
但是屋里静悄悄的。
这是所美丽的房子。羽喜欢这房子,觉得它与自己以前住过的那间房子相比,这里真要算是天堂了。羽珍惜天堂里的生活。羽天到晚把自己关在这所房子里,它是她的保护色,是她的甲胄,是她的茧。
外面那个世界,那些火爆的美丽的街景,不属于她。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都离她很远,她从来听不懂也看不懂那个世界,却能够在茫茫人海中认出她的族,她弃绝群体,只对个体感兴趣。
现在我们可以看见个瘦女孩,正穿过堂屋向卧室走去,女孩穿着件男式的旧衬衫,很宽大,完全显不出腰身,远远看去,女孩显得很邋遢,全身的线条没有根是标准的,就象是经过电脑特技处理后的拉长或扭曲,又有些象毕加索蓝色时期的人物,瘦长变形,神秘阴暗,无声无息,如同个幽灵飘动;但是如果我们打开长焦镜头,就会发现女孩其实是非常与众不同的,她脸上的每根线条好象都会象水样流动,这流动的线条使她的容貌瞬息万变,我们能够记住的只有她的双眼睛,那双眼睛平时总是很好地藏在睫毛下面,可是忽然之间,你觉得它们向你走来,它们离你很近很近,那里面好象有两只飞翔着的鸟儿,好象有烤焦了的鲜花的气息。
羽在屏风前面,站住了。象演皮影戏似的,从那架屏风上,清晰地反映出两个人影。那是个男人和个女人,他们正做着些连贯的动作,跳舞似的,但是比舞蹈动作更加激烈精彩。羽看见屏风上挂着男人和女人的衣裳,她认出那是金乌刚刚换上的湖水色洒花丝绸袍子,她看见只晒红了的长满雀斑的手把女人的胸罩和内裤甩在屏风上。她看见斜侧方的百叶窗,看见百叶窗外的绿叶扶疏,那个瞬间在她的记忆中成为定格。
这时我们看见那个幽灵般的瘦女孩转身离去,她的那双眼睛,转瞬之间,鸟儿飞走了,鲜花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象从来没有出现过。那双眼睛下子离得很远,在突然之间摆脱了捕捉它的人,逃避到个不为人知的空漠的山谷。
阴爻9
徐小斌
那个女孩就直躺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象死人样地躺着。
金乌走进来,开了灯。灯光流在那个女孩的头发上。金乌坐在女孩旁边,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迈克要回国了。是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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