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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阅读

作品:羽蛇|作者:lei575030648|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2 01:44:33|下载:羽蛇TXT下载
  竟选国家主席。句玩笑,轻轻化险为夷。

  但是十几部摄象机对着他,几百架照相机对着他,他的声音被放大了几百倍,提问的纸条在他面前堆成了山,仍然源源不断地递上来。亚丹骄傲地看着他,为他把纸条按类别分开。那仍然是个戏剧舞台,主演的男女主角,仍然是烛龙和亚丹。

  又个学生提问了,他的声音比烛龙的还大:“请问,你了解人民吗?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吗?!他们需要的不是言论自由思想解放,是加工资,是就业,是住房!你只能代表你自己!我们需要的是实干不是清谈,你对我校学生的切身利益只字不提,我们凭什么选你做我们的代表?!”

  烛龙又笑了笑,但是这次的笑好象有些疲倦。“第个问题,你的口气是断言我不了解人民,这种逻辑我们并不陌生。如果我说,我本身就是人民的员,你就会说,但是人民是有阶级性的,如果我说我本人就做过工人,你又会说工农也有先进与落后之分。总之,因为你断言我不了解人民,我就怎么也代表不了人民,而你,却天然就是人民的化身,对吗?”

  笑声和掌声。

  “第二,我们需要的是实干而不是空谈。好吧,让我们来看看人民代表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们的工人要会做工,医生要会看病,法官要能判案。人民代表大会首先是个立法机构,人民代表首先是为人民说话的代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人民代表的第个职能就是要‘空谈’!笑声掌声当然,还要有敢说真话的政治品质,坚实的理论素养,良好的工作作风和能力,等等,举例来说,雷锋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如果选他当总司令,就意味着说:政治并不是门科学,而仅仅是种荣誉!掌声再有,当年马寅初先生在人代会上提出对人口的限制,几乎所有代表都反对,于是‘错批人,误增三亿’,难道那些代表都是坏人吗?不,他们都是好人!而我最担心的就是这种议会:所有的代表都是由不折不扣的好人组成的,但是他们对于政治窍不通!!”

  掌声响彻了大厅,演讲人下面这句话完全是喊出来的:“还有──我认为,我刚才所说的,是包括我们全体同学在内的主体中国青年和中国人民的最大利益!”

  他逃不掉了,逃不掉了。个渐渐扩大的耳语反复地在羽的耳边响起,天哪,又是那令人心悸的耳语!有好久没听到了的耳语,久违了的耳语,惊心动魄地压倒了所有的掌声和欢呼,炸响在羽的耳畔,羽捂住耳朵,她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好在接下来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大家开始问些纯粹私人的问题:“你少年时代最崇拜谁?或者说,你认为,谁是你心目中最棒的男子汉?”

  “孙悟空,加贾宝玉。”

  这个回答太奇妙了,引起女生们片意外的惊叹。

  个大胆的女生走向前去:“为什么?”

  “孙悟空的坚强勇敢,加上贾宝玉的至情至性,难道不是最完美的吗?”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

  又是片掌声和笑声。亚丹响亮的笑声,浮现于所有的笑声之上,羽想,她该走了。

  “那么你的恋爱观呢?你有没有意中人?”女生们穷追不舍。

  短暂的沉寂。对答如流的烛龙,忽然暴露出了薄弱之处,大灯下他的目光里,令人惊异地出现了温柔和遐想。他的声音变低了,还出现了微微的颤抖。羽看到亚丹紧张地看着他,紧张得象是要炸裂。

  “说心里话,我直喜欢个女孩子。是她救了我,用她的生命,和血。是的,为了救我,她差点死掉。可是我直无法走近她。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也许是我心里真正的苦恼”

  羽胆战心惊地看着亚丹灿烂的脸下子变得苍黄如纸。羽看见他的目光如炬穿越无数窥视的眼睛穿越人墙向自己射来,羽急忙背过身去,为的是怕被那目光里的温柔击中。羽背过身之后就向大门走去,她感觉到两侧的人们攒射的目光在洞穿着她,她百孔千疮,从枪林弹雨中,低头疾走,她的泪水,如同两股泉水狠狠地冲了下来,砸得她的脚面生疼。

  烛龙烛龙,有这句话已经足够了,足够了。你回过头亚丹,没有你的爱,她会死掉。

  报应立即就出现了。另名候选人,几乎是跳到了讲台前,声音慷慨激昂:“我们投票的日子定在12月11日,这使我想起了个历史性的日子,那就是1848年12月10日,那是法国人民经过48年革命之后,第次行使自己投票权力的日子,可能是历史的巧合,和我们只差天。但是那天法国人民的选票,却纷纷投进政治骗子路易波拿巴的票箱。这是个惨痛的历史悲剧,在社会主义的今天,这种历史的悲剧绝不能再重演了!!”

  羽在门口回了下头,看见烛龙灰败的脸色,他在最不经意的时刻,最真情流露的时刻,被记冷枪打中了。逃吧烛龙,逃吧,世界上有千万种爱好,你为什么非要挑最危险的种呢?!

  月亮画展12

  徐小斌

  烛龙再次走进那个被命名为月亮画展的展室里,天色已经黑了。

  羽低头弯身坐在那里,坐成了个雕象。月光象||乳|汁样迷蒙,斑斑驳驳地洒在展厅里。那条月亮画展的横标已经伏卧在地上,沾满了各种各色的脚印。烛龙从外面那个红尘滚滚人欲横流的世界踏进来,就被种静谧震慑住了。那是种非人间的静谧。这种静谧中,流动着个女孩子的气息,那是种被风追赶着的,被放逐的美。是很难体验到的美。违反常规的是,那种美丽不是长茅而是盾牌,她用她特殊的美丽作盾,缓缓之中,倾倒了个骄傲的男人。那个黄昏中出现的灰色水妖,惊鸿瞥,那瞥就永远留在了那个男人的心底。

  那个男人,那个叫做圆广或者烛龙的男人,生中遇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他用骄傲封存自己。他总觉得,自己生下来便是为了完成某桩使命的。他注定不能享受世俗的幸福,他将奔波劳累,永无休止,他无法把自己的爱固定在人和世界的某点上。但是在那个中央喷泉的夜晚,他落入了陷阱。女人真的不该是水,女人应当是火,个真爱的女孩完全是团炽火,她不管不顾,烧化别人也烧化自己,全部成为灰烬,就是在灰烬中她依然能够发出声响,那种惨烈的九死不悔的爱情完全属于女人。亚丹滚烫的抚摸和黑眼睛里闪出的烈火让他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惊奇着,看着亚丹烧红的手解开自己个个的衣扣,后来他就被那团烈火裹胁了进去,他头脑里的费尔巴哈苏格拉底尼采萨特在瞬间消亡。他到底年轻,定力依然不够,尤其糟糕的,是他发现了她的女血,他懂得他要为这个负起责任。

  但是在夜深人静,他真正面对自己的时候,他眼前只有个女孩。那个女孩为救他跳了楼,肝破裂,全身重新缝合,那个女孩背后有着精美的纹身,那是个神奇的女孩,他无法进入她,不但进入不了她的身体,更进入不了她的思想,她的切都在对所有的人说:不。

  烛龙生平第次在个女孩面前筹莫展了。他知道,她不是他理想的妻子,不能做情人,也很难做朋友,那么,以他的智力,他真的不明白,到底应当怎么对待她。到底怎么对她才是对她好。如果有可能,他真想还她次,那样,就谁也不欠谁了。但这种想法完全是理论上的,在现实中,他明白他必须对亚丹负责,亚丹是他未来妻子无可争议的人选,尽管他很难说清:到底是不是爱她。

  烛龙在她身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尽量不打破那种迷人的静谧。

  这时我们可以看见,月光蓝灰色的冷调子环抱着这对人儿。姑娘抬起双童话般的眼睛,与男人对视着。男人的头发泛着青铜色的光泽。两人并肩坐着,离得很近,却摒弃了切肉欲的意念而笼罩在宗教般的圣洁光辉里。两人的灵魂通过他们的眼睛在闪烁。烛龙的男性美和羽的女性温柔如蛇般缠绕着。窗外的点点繁星好象变成象征物,变成种神秘的符号。羽蛇仿佛在说:“我是背离与梦想的化身,我爱我之所爱,但我的爱永远只是个隐喻。”烛龙觉得自己听懂了她的话,烛龙说:“羽,记得那次我说的话么?──脱离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

  “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羽接着说下去。

  “你记的真清楚。”

  “你所有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包括答辨会上的那些宣言?”

  “是。”

  “可那不过是政治宣言而已。”

  “我出门以后,还听见你在里面说,谁让我们都长着黄皮肤黑头发呢?我们这代人,不是和祖国起沉沦,就是和祖国起起飞。”

  “可我心里并不这么想。人性的善,是有限的,人性的恶,是无尽的,过去的十年把所罗门的瓶子打开了,魔鬼钻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经济的物质的都会有的,会腾飞,会赶上超过世界上的先进国家,可是形而上的精神的人的切会塌糊涂,这是最可怕的,这比贫困还要可怕。”

  “那你为什么不说真话?”

  “羽,个孩子问他的妈妈:昨天歌里唱,我们的明天比蜜甜,那今天我们为什么还吃大白菜啊?妈妈说,傻孩子,明天还有明天,歌里唱的明天,离我们还远着呢。可是假如妈妈说,那明天根本就没有,不存在,孩子又会怎么样?”

  “你们不过是拿明天来骗人。可是更多的人更关心今天。”

  “当然了,每个人最关心的,都是活着的这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后怎么样,对个普通人来讲有多大意义?现代人没有理想没有民族没有国籍现代人就是飘零的羽毛,是脱离了翅膀的羽毛,注定会终生流浪”

  “”

  “我并没有用明天来骗人。很多人是需要明天的。老师让你解道难题,你愿意解么?”

  “当然。”

  “你愿意解,是因为你知道它有解。假如你面对的是道无解的题,需要你穷尽生,需要你的子孙后代代代地解下去,你愿意么?”

  羽无言了。羽的双水样温和的眼睛强烈地震动了下,就凝然如冰了。羽能感到,对话在把他们点点地拉远,她痛彻心肺,却又无可如何。她知道他心里要说的是什么,从他走进来之后她就知道了。她只是为了掩饰自己,顽强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有音乐在悄然流动。好象是天国里的音乐,从扇门中走来,把他们的灵魂与肉体下子睽离了。

  “附近有教堂?”

  “是。就在旁边,不到百米。”

  “难怪听得这么清楚。呵,今天是平安夜。”

  我们有无试探引诱,有无难过苦关头,

  决不应当因此灰心,仍当到主座前求,

  何处能寻这般良友,能尝切苦与愁,

  我们弱点主都知道,放心到主座前求!

  我们是否软弱多愁,千斤重担压肩头,

  主是你我避难之所,仍当到主座前求,

  你若真逢友叛亲离,应向耶酥座前求,

  到他怀中他便保护,有他安慰便无忧。

  “教堂音乐,唱诗班这在5年前还是不可思议的事,可是今天就实现了。谁能预言到中国的未来?未来学家说,他们可以预见美国的未来,非洲的未来,却唯独无法预见中国的未来。你能想象,十年之后,中国会是什么样子么?”

  羽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烛龙不要开口。唱诗班的歌声,教堂的音乐,清晰地传进来,心爱的人就坐在身旁,近在咫尺,和她起聆听着天国的音乐。她爱的人也在爱着她,无可怀疑。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啊,多年来她盼着的,就在身边,就在眼前,她好象已经感受到神的存在了,就是她自己的神,多年来指点着她的,那耳语正是神谕的力量,她的神就在身旁,就在黑暗的深处,向她微笑。她兴奋得要喊出来了。“你盼着的,就要实现了。”是的,她这才明白她直盼着的,究竟是什么,它就要实现了,她迸住气,动也不敢动,生怕动动便把那巨大的幸福吓跑了。

  “羽,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

  “我要结婚了。和亚丹。”

  “祝贺你,你们。”

  “可是我要告诉你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

  “你得知道,我我直都很爱你,”烛龙说话变得非常困难。“我爱的是你。我得让你知道这个。可是我知道,我们不适合结婚,我们不能进入对方的世界,真正的爱都是没有结果的,可是我我想把你永远藏在我的心里,我是自私的,如果我娶了你,你就不再属于我了,可是现在,我把你藏在心里,你就永远属于我,永远,”烛龙轻轻抚摸着羽的长发,泪光闪烁,“现在我告诉你实话吧,我在少年时代曾经做过个梦,梦见你,我为你的胸前,纹了两朵梅花,你是我的第个女人,我也是你的第个男人,可是梦里的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你非常骄傲地离开了我,当时我心里非常非常难受,后来梦醒了,梦醒之后我的胸口还在隐隐地疼。可那毕竟是梦啊,你几次问我,我都不敢承认”

  “你为什么也要象别人样,把现实和梦分开呢?告诉你个秘密,现实和梦,本来就是回事,因为灵魂和肉体样,有工作也要有休息,灵魂工作的时候,就是现实,灵魂休息的时候,就是梦,你细想想,是不是?我灵魂工作的时候,正好是你的灵魂休息的时候,所以对我来讲就是现实,对你来讲就是梦,是不是?”

  “你是我遇到的最最个别的女孩,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从来不相信神灵的,可我真的没法儿反驳你。我反驳的那些理由都太苍白了。你是不是有种转世再生的本领?我真的想知道,这太奇怪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儿。如果真的有这种本领,”羽哽咽了下,泪水在睫毛上闪烁,“我倒想把它送给你,烛龙,逃吧,现在逃掉还来得及。”

  “为什么要逃?假如我们门口有堵要倒的破墙,挡住我们的去路,我们所有的人都绕着它走,那么也可能等我们死了,它还立在那儿。我现在用头去撞它下,它就倒了,我同样是死,可它却不存在了。羽,我明白。什么样的准备我都做好了。”

  “可是有的事情比死还要残酷得多。”

  “我知道。”

  “假如有天,你照镜子的时候,你忽然觉得,你再也不是你自己了,你认不出你了,也忘了原来那个你了,你怎么办?”

  “不,不会的”烛龙慢慢站了起来。“不会的。”

  教堂传来神父的声音:“上帝爱所有的人,包括那些虚伪的人,不信仰主的人,甚至救助那些酒鬼罪犯和那些加害于他,把他钉上十字架的法利赛人。耶酥用他的死为所有人带来了新生宽恕和欢乐,真正的精神的爱纯粹的爱永恒的爱真实的爱,是绝不会结束的,因为上帝就是爱!上帝就是永生!”

  “何等恩友仁慈救主,负我罪孽担我忧,

  何等权力能将万事,来到耶酥座前求,

  多少平安我们坐失,多少痛苦他枉受,

  都是因为未将万事,来到耶酥座前求!

  ”

  我们看到那个站起来的年轻男人,慢慢地向门外走去了。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们只能看见坐在那儿的那个姑娘,过了很久以后才抬起头。她流过泪的脸,湿漉漉的,她的眼睛里,是种刻骨铭心的神情。

  她想起了件事,件让她终生遗憾的事:“忘记让他帮我拍照片了。”她想,也许,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纹身了。

  碑林1

  徐小斌

  多年之后我在欧洲看到了真正的碑林。欧洲的墓地,与教堂样美。但是墓地与墓地,很不相同。维也纳的墓地,是精美的。所有的雕塑都是完美的艺术品。墓地的大门打开了,在祭品花环圣灯水瓶甲胄箭筒银制的面具中间,有着巍峨的雕象,本邦的守护神与童贞女。巴赫勃拉姆斯贝多芬莫扎特或者拉着他们的小提琴,或者托着他们思想的额头,沉思着。莫扎特的金象,在维也纳的天空下灿烂辉煌,在那些大音乐家的碑林中,始终荡漾着音乐,那个冥冥中的演奏者有着细腻的技巧,精纯的音色,丰满的和弦,微妙的底蕴和完美的表情,那些凝固了的音乐全都变成了碑文,那庄严美丽的墓地上,到处撒落着花朵,那是种深深的和谐与宁静。

  但那不是我留在心里的碑林。

  我无意中发现了塞尔维亚南部的中古时代的墓地。和那些大音乐家的碑林相反,这里的雕塑是简单的粗旷的,只有两三个简单的几何图形,石碑上的沟槽,那些不规则的名字,还有断裂了的碑基,所有的碑都是东倒西歪的,但唯其如此,才让我感受到了真实与惨烈。那片碑林象是个广袤的古战场,在那片古战场上,曾经发出过荡气回肠的金钺之声。

  但那仍然不是我心里的碑林。

  碑林2

  徐小斌

  烛龙并没有能和亚丹结婚。多少年后认识他们两人的都说,假如烛龙能与亚丹结婚,那么两个人的命运就会完全是两样了。

  改变烛龙命运的是顿普通的晚饭。那天他回校迟了,晚饭已经开过,他正好手里拿着整月的工资那时有批带工资上学的学生,就信步走出去,进了离学校很近的那家饭馆。

  烛龙点了锅贴和沙锅白菜,还要了小瓶二锅头。烛龙在等菜的时候,发现斜前方隔个桌子对着自己坐着的个女孩,那个女孩新鲜的肤色和明亮的眼睛象浮在灰暗的调色板上的道亮色,那种明亮完全是没有经过污染的明亮,久居在都市里的烛龙有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么新鲜的颜色了。但那并不重要,最奇怪的是那个女孩面前摆着大桌子菜。这个饭馆,是那种所谓“丰俭由人”的饭馆,烛龙吃的当然是最节俭的,可那个女孩,点的却都是最贵的菜:油闷大虾,焦熘里几,芙蓉鸡片,清蒸牛蛙虽然多,那女孩的吃相却很好,点点斯斯文文地吃着,就象是个公主,面对着桌丰盛的筵席,挑拣着,有着很好的家教。

  烛龙觉得奇怪极了。

  我们现在和烛龙起观察着这个女孩。她浓黑的头发,粉嘟嘟的脸,双眼睛里就象是落进了对星星,颧骨和下巴微微有点翘,睫毛长得象蝶须,落在颧骨上,阴影片。这个长得象个洋娃娃似的美丽女孩,我们似曾相识,除了头发剪短了之外,她几乎没有变样──她是安小桃,我们曾经在本书第五章里详细描述过的。

  我们当然记得,安小桃是大盗安强和侍女梅花的女儿。但是我们可能永远也猜测不到,安强是玄溟四姐玄湛的亲生儿子。玄湛嫁给了个姓安的捕快,是京城四大名捕之,于是便有了安强。安强的血液成份里似乎父亲的更多些,从小便喜欢舞枪弄棒,练得身好功夫,身手矫捷,风流倜傥。安强失踪于22岁那年,新婚前夜。安强的失踪差不多要了玄湛半条命。玄湛常对妹妹玄溟说:“儿女亲事千万不能强求,强儿想必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才背井离乡的走了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说罢,垂泪不已。但是玄溟并没有接受姐姐的教训,前面我们已经讲过,玄溟对于女儿若木儿子天成的严厉都是出了名的,玄溟的刚强直接导致了儿女的疲软,是玄溟手控制了若木的婚姻,但是,玄溟却没有从这桩婚姻中捞得半点好处。

  至于梅花,那个漂亮聪明的侍女,那个本来已经枯萎了的女人,是在嫁给安强之后才回黄转绿的。安强的劫持给了她个最好的逃脱方式。在与安强共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梅花有了脱胎换骨般的改变。梅花的改变直接塑造了小桃。小桃自出生始接触到的就是另个梅花。再不是那个天真多情的女侍,新的梅花,成熟老道,灵气四溢,并且很难为人所动。在小桃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象个独行侠,而且,每次行动必有斩获。小桃的心目中,母亲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小桃从小就常常听说“西覃山的梅姑”这样的字眼,于是母亲又在她心里有了层神秘。母亲平时沉默寡言,从不刻意教诲认真规范,便形成小桃无拘无束的性格,在小桃的血液中,兼有父亲的侠义放荡和母亲的聪慧灵逸,加上自小便从不拘泥于任何游戏规则,所以她的生活方式,实在是片天籁,特别是在母亲病逝之后,小桃独闯京城,更是放任自如,游刃有余,哪把帮迂腐的京油子放在眼里?得手两回之后,小桃的胆子越发大了。

  这个吃着锅贴白菜汤的青年学生,从进来就引起她的注意。这学生的目光象两把清水剑,既锐利又清澈,好象能把人剑刺穿,却又正气凛然,让心怀叵测的人多有畏惧。小桃来到此地已有两年,自以为什么人都见过,但这个年轻人的容貌行止,却令她砰然心动。她从不压抑自己,便隔着桌子招呼他过来同吃,他微微笑拒绝了。她觉得他的态度恰到好处,便又想找话跟他说,但是他埋进白菜汤里,再不和她的眼光相撞了。

  眼看着他要吃完,小桃便急急地叫小姐买单。小桃叫买单的声音底气十足,但就在小姐拿来单据的时候,小桃忽然声惊叫,小桃叫着说看哪,你们这汤里有什么?个牙签!你们对顾客还负不负责任?幸好我眼尖,要是吞下去了还有生命危险呢!把你们经理叫来!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小桃身上。烛龙惊讶地看着这个女孩,在众目睽睽中泰然自若,在与经理“理论”的过程中据理力争,说出话来有理有力有节,最后弄得经理无话可说,只好沮丧地说好吧,这顿饭钱就免了吧,小姐,请你高抬贵手,就别向消协申诉了。小桃这才转怒为喜,对烛龙飞了个得意中不无娇媚的眼风,然后从容不迫地向门外走去。这时,邻座的位老人才咬着牙说:“这是饭虫儿!是炸桌儿呢!──可惜了儿这么漂亮个闺女,这年头的事儿真难说!”经理说:“我何尝不知道她是炸桌儿?!可咱拿不出证据,就得吃亏!”

  烛龙也结了帐,走出去,在拐角处,赶上了小桃。小桃回眸嫣然笑:“我就知道你要跟出来。”烛龙脸严肃地说:“我想弄清楚牙签的事。”烛龙的严肃和语气惹得小桃咯咯地笑起来。小桃说你真逗,我想知道你在哪儿工作?怎么现在世界上还有这么可爱的人呢?!

  烛龙的脸红了红,烛龙在女孩子面前从来高高在上,因此从容不迫,但是现在突然有个女孩,竟然把他当作个平等的人来揶揄,这让他觉得突然,更觉得刺激。

  烛龙说:“你没觉得这么做太掉价儿了吗?”

  女孩笑得更厉害了:“天呐,什么叫价儿?你定是个大知识分子吧?告诉你,我不过是个小学生,高小没毕业就插队去了,还谈得到什么价儿?再说,你个大知识分子吃白菜,我个小学生吃宴席,咱俩的价儿到底谁低谁高?咯咯咯”

  烛龙在愠怒之中被牢牢地吸引住了。他想探究这个女孩,穷尽她。

  三周之后,小桃和烛龙住到了起,又过了三周,烛龙毕业分配到了郊区的201所,之后就闪电般地与小桃举行了婚礼。烛龙的婚姻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烛龙在三个爱他的女孩中选择了小桃,烛龙常常觉得自己对不起亚丹和羽,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当个男人处在三个女人中间的时候,注定要得罪两个女人。烛龙想,时间可以使她们慢慢淡忘。

  但是烛龙想不到的却是,他根本不懂女人。这个被朋友称为职业革命家的堂堂男子,在若干年后,他也没能摸清他要“探究”的对象,而被“穷尽”的,恰恰是他自己。

  碑林3

  徐小斌

  羽没能参加烛龙的婚礼。她病了,再次住进了医院。烛龙娶了安小桃的消息使羽全身的伤口都迸裂了。羽既不能象亚丹那样发泄式的痛哭,又不能象箫那样没完没了地倾诉,羽缺乏种宣泄的渠道,因此只能自己伤筋动骨。

  金乌把羽送到医院的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外科主治医生丹朱放下饭碗,为羽作了常规检查。丹朱作检查的时候金乌出去为羽买了饭,是羽最爱吃的八宝稀饭,还有涪陵榨菜和凤尾鱼。丹朱做检查的时候就发现了羽胸前的梅花。外科医生丹朱天性淡泊从来不爱惊怍,但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暗暗地吃了惊。那毕竟还是八十年代初,千奇百怪的形态还没有开始。在丹朱的眼里,所有的女人脱了衣裳都是样的,就象所有的男人脱了衣裳都样似的。但是那两朵小小的梅花使羽忽然脱颖而出──她和任何别的女人都不样!这引起了丹朱的好奇。丹朱的视线久久停留在羽的胸部,在他看到过的千百种女人中,这无疑是最美的r房:小小的,袅娜而精致。||乳|头上的两小朵梅花,为她凭空添加了种异域色彩。丹朱第次在心里追问女人的来历,在羽张开时间不多的梦幻而雍懒的眼睛里,他找不到答案。

  外科医生丹朱出生在个医学世家里,父亲是卫生部的高级官员,长征时期共产党的王牌医生。但是在丹朱身上找不到半点革命的影子。丹朱非常实际,钻研业务,对于政治和人都毫无兴趣。来就诊的男人女人在他眼里,和实验室的那些解剖活体没什么两样,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病人的职业性的关心,这种关心虽然不带任何感情彩,却足以说明他是个好大夫了。丹朱的妻子也是搞医的,在化验室做化验员。丹朱的切都是按步就班的:在需要结婚的年龄,就由母亲介绍了位化验员,那位姑娘在丹朱看来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差,于是他虽然不积极却也不反对,姑娘倒是如火如荼的。他们个月之后就结婚了──因为丹朱觉得谈恋爱“耽误时间”,而且,和谁结婚都差不多。与婚姻问题上的消极态度相反,丹朱对于他所从事的职业往情深。他的外科手术做得非常漂亮,得到著名的医院的医学泰斗们的致肯定,于是便成为医院最年轻的主刀医生。在没有和羽相遇之前,丹朱觉得自己的生活十分充实,没有任何缺憾。

  我们常常忽略“相遇”这个词。“相遇”这个词实际上十分复杂。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谈何容易啊!有的人生只相遇了次,却终生不忘;有的人辈子都生活在起,却永远不曾“相遇”。丹朱与妻子结婚五年,从没红过脸,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是对模范夫妻,但是丹朱心里明白,那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相遇。争吵的夫妻是因为他们在思想的小径上碰撞了,所以才争吵,争吵实际是种相遇。

  按照惯例,丹朱在下班之前去看了看他的病人。他发现羽床头柜上的吃食点也没动。丹朱问:“为什么不吃饭?”丹朱问得很轻,但还是把羽吓了跳。羽正沉浸在她自己的冥思幻想中。羽摇了摇头。丹朱就严厉地说:“必须吃。不然明天手术你顶不下来。”羽说,她的胳膊抬不起来。丹朱就坐下来,用小勺给羽喂稀饭吃。羽非常不过意。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她才注意他的脸,他有双亮而大的眼睛,疃孔不是黑色,而是种朦胧的蓝灰色,虽然美,却非常冷漠。他身材偏胖,但是因为个子非常高,因此并不难看,反而显得魁伟。他永远面无表情,说话的口气象是在冷嘲热讽,羽真的不知道他在看自己的时候是种什么感受。羽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和个什么小牲口没什么两样,想到这个羽心里就十分难过。

  我们猜想,羽实际上是个在心理上早慧,在生理上却晚熟的姑娘。在她与丹朱相遇的那个年龄段,才是她真正的青春期。尽管她精神抑郁身体不好,但是有股说不出的激|情在心里躁动着,渴望与人相撞。她从来没有如此渴望得到别人的爱,哪怕是点点,都会在她心里燃起熊熊大火。眼前的这位医生,对于她来讲,完全是另世界的人,唯其如此,才充满了种神秘感。这位骄傲的医生坐在她的床头,口口地喂稀饭给她喝,而在天之前,他们还不相识。她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很神秘。

  金乌在给羽登记的时候对丹朱说,她是羽的“表姐”。丹朱当然认得金乌那张脸。金乌是大明星。是在过去黑暗天空里硕果仅存的明星,报纸上永远有关于金乌的报道,金乌的大彩照几乎充斥了所有国内的画报,连海外也有关于电影皇后金乌当了名模的消息。但是金乌那张美丽的化了妆的脸在丹朱面前等于个零。丹朱并不欣赏这样的女人,甚至有些天然的敌意。就象丹朱从来都不欣赏父亲那代老革命样,提起他们,他嘴角上就会出现丝讥讽的笑容:“他们不过是打着红旗反红旗。”他说。

  金乌说:“我很忙,希望你多费点心,好好照顾我的表妹。”他虽然点头答应,心里却十分反感。他讨厌金乌无意中流露出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表情。但是现在,在医院的黄昏时分,来探视的亲属们都离去了,病人们也差不多都出去散步了,大夫们要下班了,病房里很安静,他这时才来得及清理自己的思想,面对着个神情恍惚显然与世事格格不入的女孩,有种深隧的非常久远的情绪缠绕着他,他忽然想和这个女孩子说话了。

  “你家里人,明天都来不了吗?”

  “金乌会来的。”

  “她明天有演出,可能来不了,刚才临走时跟我讲的。”

  “我家里的人,并不知道我住院,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可是手术需要签字。”

  “我自己签好了。”

  “那好。明天清早我就让护士给你备皮。”

  “什么叫备皮?”

  “你身上那么多手术刀痕,不知道什么是备皮?”

  “以前的手术,都是在我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做的。我晕倒了,被人抬到手术室,全麻之后,就做了手术,就是这样。”

  丹朱怔了下,他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女病人很可怜。于是他把声音放柔和了些。他说:“备皮,就是把体毛刮掉,护士会告诉你怎么做的,不疼。关键是,你千万别紧张。”

  丹朱喂完了碗稀饭,就站起来往外走。他忽然听见羽悄声叫他。他回过头,看见羽用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问:“有事吗?”羽说:“没什么事。我只是只是有点害怕”他重新又走回来,这时房间里已经很暗了,他开了灯,灯光流泻在羽的脸上,他忽然觉得,这张青里带黄的脸有着种令人心碎的表情。他坐下来,他不敢走了。

  “我刚刚做了个梦,那个梦就象真的样。我梦见自己变得很轻,升起来了,直升到天花板上。我怕极了,就说,让我下来吧,让我下来,我下子惊醒了,出了头冷汗,但是在我刚刚想着,幸好是梦的时候,我再次升起来了,就这样,反复了三次,那种失重的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这个梦告诉我什么?大夫,你会释梦吗?”

  丹朱笑了,他难得笑。他说:“我怎么从来就没做过梦?”

  多梦的羽和无梦的丹朱相遇了。命运注定他们相遇。他们是那种离得很远很远的人,基本上属于两个世界,相遇的概率极低,但是这种概率极低的相遇,注定会产生某种故事。

  第二天,羽在丹朱的口罩上端又看见了他的眼睛。这是羽第次清醒地走上手术台,她觉得,手术室很大很大,广阔无边,而且,白得让人心寒。有多久了,她害怕白色。童年时的那场茫茫大雪,少年时的大雪寒梅,都让她从心里往外冷,寒冷彻骨。现在她躺在手术床上,簌簌发抖,她的眼睛甚至能看见晃动着的床单,这时她听见丹朱在说:“开始吧。”

  “开始”这个词使她想起那部叫做铁窗问答的戏剧。那个戏剧距离现在有好多年了。那个长了胡子的导演对烛龙和亚丹说:“开始。”也是间大房子里,站着烛龙和亚丹,但是周围有很多人,他们是在表演。有那么多的人,就在现场,就在身边,可以为他们作证。而现在,她独自人,面对这个空无人的舞台,白得让人恐惧,她听得见剪刀喀哧哧的声音,却找不到个证人。她觉得自己面对这片白色软弱极了,就涌出了泪。泪水旦涌出了眼眶就止不住了,糟糕的是她渐渐关不住自己的声音,她失声痛哭,哭声撞在雪白的四壁上,好象加入了和声。

  “你怎么了?”

  她看见丹朱额头上的汗珠,就命令自己收声,但是没有办法,她的泪水完全不执行命令。护士长严厉地训斥了:“你怎么这么娇气,个小手术,打了那么多麻药,不会疼的,这么大人了你哭什么?干扰了大夫,手术做不好你自己负责!”

  护士长的训斥更加大了哭声,她哭得声嘶力竭,使他不能不停下来了。

  “你怎么了?疼?不舒服?害怕?”他的汗直滴到她的嘴里。他的汗是冷冰冰的,完全没有烛龙的那种热力,但是他的汗的气味很好闻,没有男人身上那种难闻的味道,那是她幻想中的纯正的橄榄油的气味。

  他们的眼睛在瞬间相遇了。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他读懂了她的眼泪。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放得柔和:“别紧张,马上就好,马上。你的朋友就在手术室外头,会儿看见你眼睛都哭红了,算怎么回事儿?那么大手术你都挺过来了,还在乎这么点儿小意思?好吧好吧,以后我再专门为你做皮护,好吗?”

  护士长惊奇地看着丹朱,她与丹朱医生共事六年,她觉得丹朱把六年的话都攒到今天了。在她的印象里,丹朱是从不开口的,每天面对那么多鲜血和死亡,丹朱早就修炼得处变不惊了。很难有什么使丹朱动容。那么,这个姑娘定是有某种来历了。至少,她可能是丹朱的什么亲戚。护士长不敢怠慢了,她压着怒火好言相劝,直到羽哭累了,沉沉地睡去。

  羽睡到半夜才醒来。并没有什么朋友。她发现自己换了病房。是个小小的单间病房,有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床边。

  “醒了?”丹朱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但是她看得出,他其实已经非常疲倦了。她缩着身体坐起来,上身的腋下那里,裹着厚厚的绷带,他给她披上上衣。她点没有为自己的捰体害羞,她看着他,哭过的眼睛很清澈。

  “你怎么这么爱哭?”他说话的口气仍然淡淡的,但是她看到有种温柔的表情从他脸上闪即逝,她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我哭起来很丑,是么?”

  他不说话。

  “可我并不想让你讨厌我,我我只不过是”

  “你得学会戴上面具,那样你的日子可能好过点。”

  她惊奇地看着他。

  “真的,你得戴上面具。并不是让你有意作假,那不过是社会的人格面具,那也是游戏规则的种,都在社会上生活,你不能太个别。”

  她仍然不解地看着他。

  “这些常识,应当是你父母告诉你。对不起,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摘下面具?”

  “对着你亲人的时候,你才可以露出裸脸。”

  她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了:“那么现在呢?现在可以吗?”

  他轻轻弯过条胳膊,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他觉得他怀里的姑娘柔若无骨,冰凉冰凉的,象条冬眠的蛇。

  碑林4

  徐小斌

  亚丹变得很丑。许多年后,朋友们看亚丹当年的照片,都说:“原来你年轻时候这么美啊?”

  亚丹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