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
作者:徐小斌
书籍简介
小说讲述了个家族五代女人曲折跌宕的命运故事,从清朝末年到九十年代。五代性格迥异的女人在时空的沧海桑田中,在血脉的因袭中,自我复制变异和追求。作者用自己独特的视角揭示了女性生活的独特精神内涵。小说采用了多种叙述手法,情节奇诡神秘,语言如诗如画,想象天马行空,为九十年代中国女性文学的又力作。
开场白或皇后群体
徐小斌
个秋风萧瑟的夜晚,我用签字笔在张仿旧纸上随手划下些奇怪的线条。10岁的儿子看了,说:这是长着羽毛的蛇。
其实是个女人。双手夸张地画得很长,长到变成了树木的枝条。很美的,枯澹的枝条。又象梅花鹿的副巨角,在女人头顶的上方绽开,女人的头发象柔软的丝绸样缠绕在那些枝条上。那些纷繁的线条根根拔而起惊心动魄,因此把女人的脸衬得十分漠然。那是张完全静止的脸。我没有忘记在她的眉心点上颗痣。我涂抹她嘴巴的时候浪费了许多黑墨水,为的是让她的嘴巴显得妖媚而浓艳。她的r房自然就是悬挂在枝干上的果实,腰肢的线条闪动了下在脐部那里消失了,下体变成了蟒蛇规整的花纹,在静静的盘恒中缓缓流泻着美丽。
只是因为画手臂上的饰物,滴墨水慢慢洇开,破坏了画面的整体感。于是我只好顺势把那黑墨水画成黑色的羽毛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羽蛇,是远古时代人类对于太阳的别称。
我的太阳在我的笔下诞生了,它诞生得如此偶然,令我猝不及防。
羽蛇其实是我的家族中的个女人。我对于家族的研究已经有若干年了。在我看来,家族与血缘很有些神秘,而母系家族尤甚。为了看到它是如何形成的,现在我们可以选取只非常大的国际象棋棋盘,在棋盘中心置皇后。她不允许移动。但是允许兵在棋盘上四个方向的任何方移动,从棋盘边缘上的随便什么起始点起步,按照指示完成随机的甚至醉酒者那样凌乱的起步,每步的方向是从四个相等机率的方向中选定的。当个兵到达紧靠原始皇后的个方格,它自己就变成新的皇后,也就不能进步移动了。最后,个树枝状的而不是网状的皇后群体逐渐形成,这种神奇的树枝,在现代物理学中,叫做“威顿──桑特簇”。
这神奇的树枝就是血缘。
血缘使我们充分感受到现代分形艺术的美丽。血缘是棵树,可以产生令人迷惑的错综复杂的形态,感受到它们与真实世界之间深奥而微妙的关系。经过多年的研究,我终于了解了我的母系家族产生的树形结构图。或者说,皇后群体。
在这张树形结构图中,羽蛇是最羼弱而又最坚韧的枝条,她颤巍巍以醉酒者的步伐起步,还没有成为皇后就夭折了。
但是羽蛇的夭折并不影响我这个家族的其它女人。金乌若木玄溟她们都是远古时代的太阳和海洋,她们与生俱来,与这片土地共存。
神界的黄昏1
徐小斌
世纪末中叶的暮春时节,防寒服大红大绿的色块还没有完全在街市上消逝,这座城市最著名的脑外科医院的手术病房在下午三点刻缓缓洞开,辆平车如同划过水面那么静悄悄地飘了出来。护士小姐在前面高举着输液瓶,后面依次是护士长,实习医生,助理医生和主刀医生。
那个名叫羽蛇的女人显然还没从全麻状态中醒来,我们可以借助下午的光线看到她苍白中带点青黄的脸。她的头部缠着大面积的绷带,这使她略带青黄的脸显出丝鬼气她不漂亮,唯的优点是眼睫毛很长,现在她闭着眼睛,那睫毛便复盖着整个青黑色的眼窝,直达到苍黄的双颊。
她是那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特别是在当时下午迷朦的光线下,她的五官十分模糊,象是团柔黄清凉的水,随时可以变形,缩小或扩大,聚拢或流散。
自然,她和我那幅关于羽蛇的画毫无关系。
这时,在当时那迷朦的光线笼罩下,几个坐在长椅上的人聚拢过去,他们被光线勾勒成个个剔空的人形。我注意到只有墙角处站着的个人没动。那好象是个年轻人,是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男孩。
第个走过去的是那个叫做若木的女人。75岁的若木穿着绣金剔云头的黑色丝棉马甲。纤细秀弱如片云竹,那种飘散出来的芳香把周围的年轻女人衬得污浊不堪那是种贵族的芳香,深深埋藏在血脉里,难得被人偷走的。
若木的雪白皮肤属于30年代或更早些的女性,现在这种真正的雪白已经失传了。这是那种从来没被阳光照射过的白。所以护士小姐看到她的第眼就有些头晕若木的脸没有根皱纹。但是有两个冰凉光滑的大眼袋垂在眼下,如肌肤之外的饰物,看上去十分不协调。鼻子略呈鹰勾状,桃叶形的嘴唇永远象是涂过绛色的唇膏,深红发亮。这同样是没落贵族的标志先天的营养后天根本无法替代可以想见若木曾经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她面部的线条精致而刻板,与羽蛇那轮廓不清的脸恰成对比她虽已年愈古稀依然美得咄咄逼人尽管不长皱纹的老人脸永远有些可怕。
若木的眼睛里明显呈现出关切的神情,她的双手交叉上举拦住了年岁最大的那个医生。她的手举起来便吓了那个医生跳,他以为那是双保养得很好的白色骨殖。
手术是成功的。空前地成功。主刀医生成功地切除了女病人的脑胚叶。精美的手术刀在如头发般纷乱的神经网络里穿行,竟然没有碰伤根神经。手术的决定是在病人家属的强烈要求下作出的。病人家属的理由是:她要切除女儿的脑胚叶而维护女儿的心理健康。并使女儿永远成为个正常人。
现在她的愿望实现了。
这个75岁的美妇人便是羽蛇的母亲,现在她凝视着尚在沉睡的女儿,慈母的泪慢慢渗出来,如雪天的泉水样温暖。
神界的黄昏2
徐小斌
这片著名的风景区在60年代上半叶还不为人所知相反,它是作为片贫脊荒凉之地在收容着那些被当时世界淘汰的人有座小木屋童话般地矗立在这片高大的落叶乔木之中在黄金般灿烂夺目的树叶背后,有角紫蓝色的天空渗透出意义不明的静谧
有种神秘令人无法驾驭你只能听凭那力量把你拉向悬浮在天空的古老幻想但你并不满足那些故事,那些被风雨剥蚀的故事我要说的是我这个故事的场景具有反差极大的变化。你需要不断地适应它。
那些树林,那些高大的林木在黄昏的时候总象是在燃烧着,那是团神秘的金色,它如此轶丽,光芒四射,使大自然的其它部分完全成了死气沉沉的坟莹。
还有口湖在我们这个故事中本来应当避免这样近似太虚幻境式的场景它毕竟显得不那么真实木屋前的那口湖尤其如此那湖如凌空出世般地出现在森林的背景前。湖水蓝得象整块透明的水晶,湖底的水草象珊瑚样生出无数美丽的触角。在60年代上半叶若木随丈夫被发配此地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把手伸进水里,她怀疑那水有蓝色的让人中毒的染料,假如她真的伸手入水,那蓝定会侵入她的骨缝里,永不消失。直到小女儿把双小手伸进水里玩,若木才打消了这禁忌。小女儿叫羽,她直叫羽只因她属蛇,我才把”羽蛇”这两个字如此牵强地拼凑在起。当然,还有其它的原因。这原因需要你留神在后面的故事中寻找。羽的出生令若木大失所望。若木盼望的是个男孩,而且,羽远没有母亲企盼的那般美丽除了那过份长的睫毛之外简直是毫无特色那睫毛闪动的时候很象是把开即合的黑色羽毛扇于是若木的母亲玄溟叫她做羽
她的两个姐姐的名字则是若木的即兴之作:生大女儿时若木对绫罗丝绸感兴趣,因此叫绫;生二女儿时若木又喜欢了吹箫,因此叫箫。两个女儿当时都在离这里很远的那座大城市里念书。
若木的母亲玄溟当时刚满个花甲。玄溟生于上世纪之末浑身散发着世纪末的凄清。玄溟在世的时候若木总坐在窗前的张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根纯金的挖耳勺。在羽的记忆里,若木从不到厨房里去每到该做饭的时候若木就拿起那根纯金的挖耳勺。而玄溟则颠着双小脚在厨房里穿行那脚裹得精美绝伦
在羽的记忆中,玄溟的脚十分特殊羽喜欢切特殊的事物晚上,当玄溟脱掉鞋子之后,小小的羽便双手捧起外婆的脚,吻。每当这时玄溟威严的脸上便漾出慈祥的笑意。玄溟问:臭不臭?羽说臭。玄溟问:酸不酸?羽说酸。玄溟就满足了。这是每天必要演出的节目。那双黑色缎鞋就孤寂地置放在角落里,形状很象羽叠起的纸船鞋尖象船头那样微微翘起,各镶块菱形绿玉。
玄溟的切对于羽来说都神秘而诱人。玄溟有个很大的梨花木柜子。是那种很好的金花梨,在九十年代的装修材料里,被人称作“金不换”,是最好的木地板材料。柜子上大大小小有22个抽屉。所有抽屉的钥匙都攥在玄溟手里。玄溟能够迅速而准确无误地找到每个抽屉的钥匙。后来玄溟双目失明之后依然如此。她的指尖刚刚从那些冰冷的金属上划过,便可准确无误地做出判断。玄溟活得十分精确。有无数种数字种植在她的脑子里。她失明之后漆黑的眼前常常划过些类似符号的数字。那些数字闪烁着暗银色荧火虫似的光芒,照亮了玄溟的余生。
有个黄昏。我们这个故事的很多场景都发生在黄昏羽钻在床底下玩布娃娃。羽常常喜欢钻进床底,呆就是半天。她觉得床底的黑暗可以给予她某种安全。羽从床底下看见双镶着菱形绿玉的黑缎鞋走进来,那双鞋停在梨花木柜前。羽迸住呼吸看见玄溟逐地打开22个抽屉,每个抽屉里都有串紫水晶制成的紫罗兰花这些紫色的花朵在黄昏光线中格外神秘。玄溟把这些花朵逐地穿起来。这些紫色的玻璃样透明的花结成了盏灯,盏十分华丽的藤萝架样的灯那些花朵象钥匙样在玄溟的脑子里早已编好了密码程序。貌似相同的花朵在玄溟的眼中是不同的,只要穿错了朵,便无法结成盏灯。
羽简直着迷了。她动不动地看着外婆的游戏。那盏灯在黄昏的玻璃窗前显现出种无法染指的美。那是个梦黄昏窗外绿叶扶疏中飘浮起来的梦。羽的手无法触到它,但手指却分明感觉到种玻璃器皿冰冻般的寒意。
黄昏中盏紫水晶结成的灯。串串花朵发出风铃样的声音。羽知道,那是种昂贵的声音。
玄溟会对着灯沏杯香茶,茶在这灯光下慢慢凉去。
神界的黄昏3
徐小斌
我已经很久不大讲话了因为我说话很迟曾经被父亲误以为是哑巴。我心里很明白,我之所以不爱讲话是因为大人们不相信我我眼里看到的东西,总和人家不样。这是个很大的问题,这问题后来屡屡暴露出来,变成我生的倒霉事儿的真正缘起。譬如我看见窗外晾着衣裳在夜风里飘荡,就会觉得是群没腿的人在跳舞;听见风吹蔷薇花的沙沙声就吓得哭起来,认定是有蛇在房子周围游动。在门口那个清澈见底的湖里,在有些黄昏说不上来是哪些黄昏,我会看见湖底有个巨大的蚌。那蚌颜色很黑,有些时候它会慢慢地启开条缝。我第次见到它的时候惊叫了起来,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只要我当时拉住父亲或母亲的手,我便会紧紧拉住他们,站住不动,另只小手指着湖中,发出”呐呐”的声音但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会十分粗鲁地拽紧我的胳膊扯:该回家吃饭了!
我还常常听见种耳语般的声音,那声音常常是含混不清的。偶然能听到几个词,也不大懂。但是那耳语对于我,似乎是种神喻,我常常照着那含糊不清的指示去做,因此做的事让别人看来往往莫名其妙。因为我还小,并没有引起充分的注意,而真正引起注意的时候,切已经晚了。
那时我还不会说话等我会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再想说这些事了。我常常在黄昏的时候面对湖水发呆湖边各种各样奇怪的花朵在黄昏幽暗的光线下悄悄地闭合在太阳和月亮交接的瞬,那些花朵的颜色变得十分阴暗那些花瓣会变得如同玻璃般透明而脆弱我捏紧它们的时候,它们会发出纷乱而破碎的声响这时,我会看见那只巨蚌静静地躺在湖底动不动在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我躲过家人的视线来到湖边,我的头发如烟般在空中飘动闪电把我的脸勾勒得忽明忽灭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湖水片黝黑就在我穿行在那片奇怪的花丛中的时候,个巨大的闪电照亮了整个湖面,我看见那只巨蚌慢慢打开了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我趴向水面细细地看,我的头发象淡青色的水母样在水中飘浮雷声闪电和暴雨在那刻就压迫在个七岁女孩的身上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只觉得兴奋,好象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但是后来闪电中掺进了手电筒的亮光这几种光线把我和湖水分割成许多块面,就象大教堂中罗可可式的彩绘玻璃样在这同时我听到外婆声嘶力竭的唤声。
有盏灯渐渐近了,我闻到茶叶的芳香
神界的黄昏4
徐小斌
在若木收藏的相册里有张玄溟年轻时的旧照那是光绪末年的产物当时的玄溟只有9岁,却已经绝艳惊人切都预示着她将是个国色天香的美女但末世的离乱害了她末世的离乱把她的美淹没了,或者说,把她的美改造了,改造成了种无奈的凄清那张照片的珍贵还在于玄溟背后的那个女人那女人身着宫服,看上去肉滚滚的毫无线条,圆脸上双大眼睛和精心描画过的嘴显得毫无生气无论如何不能算作美丽但那女人的名字却作为了某种美丽的牺牲品的象征被载入史册她是珍妃光绪皇帝的宠妃,玄溟的“族中姑姑”。
那是光绪25年盛夏的天,也是珍妃生命中的最后个夏天关于珍妃的死有着许多说法最流行的种是由于珍妃”干预朝政”而被慈禧痛责,后被关入三所,仅通饮食而已,最后由慈禧降旨被崔阉推入井中而死但是玄溟坚持说那绝不是慈禧的意思
玄溟说当时还没等慈禧下令崔玉贵就已经把珍妃投入井中,不然的话慈禧不会后来见到崔阉就害怕,更不会撤了他总管的职,早早让他出了宫。玄溟与姑姑珍妃合影是慈禧次格外的恩庞垂暮之年的慈禧喜欢种袖珍式的美那是种可以把玩的美丽女孩玄溟在慈禧患了白内瘴的昏花老眼中绝艳惊人她想起自己豆蔻年华的时代,于是闻到了股葫芦花般的气息,她手中纤细的折扇荡漾着生丝的香气她让女孩玄溟坐在自己的膝上此时的慈禧早已骨瘦如柴玄溟小心翼翼地蜷起双腿,生怕身下那两段枯骨会突然折断
几十年之后这件事便成为玄溟谈话中个永恒不变的话题玄溟总是这样开始:光绪25年慈禧太后亲自把我抱在怀里这个话题演变了几十年之后变成了个超凡脱俗的故事:玄溟是清王朝末代格格中最美丽的个,是慈禧最钟爱的曾孙女,慈禧曾多次宣她入宫,曾有立为小公主之意,只是因了慈禧的离世,这切才化为泡影
时间总是把历史变成童话
母亲的话使若木觉得自己是位满族公主的后裔于是若木总是用公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即使是在离乱的时代,若木也总是用刨花水把头发梳得丝不苟若木的头发十分丰盛,梳成个大发髻的时候总是沉甸甸的只有次在空袭警报响过三次之后,若木的头发在防空洞拥挤的人群中被挤乱了,发髻散开,黑色瀑布般的头发汹涌地垂挂下来若木觉得象被剥光衣服示众样羞愧难当若木走路的时候上身始终不动这是旗人的规矩若木把这习惯保持终生直到古稀之年,脸色雪白的若木仍然穿袭香云纱旗袍,走起路来笔管条直,洒下路茉莉花和薰衣草的陈年芳香
而实际上,若木的母系家族与满族毫无关系若木的外祖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不过是做了清朝的官,随了旗若木的血液里,没有滴是属于满洲贵族的
神界的黄昏5
徐小斌
羽烧了整整7天,是高烧若木慌了神还是玄溟想办法弄来白酒为羽擦身玄溟苍老的手指触到羽的皮肤上感到种陶制品般的寒意羽的皮肤是那样娇嫩光滑,象是水族的后裔,仿佛触即破但就是这样玄溟也没有罢手玄溟狠歹歹地地用大手搓遍了外孙女柔若无骨的身体玄溟累得气喘吁吁黑缎鞋上的两块绿玉因为支撑不住忽悠悠地发颤,玄溟边搓边唠叨着,玄溟说这丫头别是条蛇托生的吧,怎么这么冰凉冰凉的?!
羽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若木在黄昏的窗前掏着耳朵。那金色的挖耳勺变成个不断划动的金点。有好久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羽在黄昏的光线里观察着自己的母亲。她看见母亲肚子上有块奇怪的隆起。这隆起破坏了母亲娇好的身段。母亲穿件赭石色印黑花的布旗袍,那是黑颜色的菊花。羽想象自然界中朵真正的黑颜色的菊花,那定漂亮得让人害怕。
有个周末,很少回家的父亲回来了父亲见到羽的第句话是:这孩子怎么瘦了?家里只有父亲人注意到羽的胖瘦羽还没有来得及想出句话来回答父亲,若木房间的门就开了若木的房间里有种森森冷气但是父亲迎着冷气走了进去父亲的脸上显出种从容就义般的无奈接着羽就听见压低了的说话声和父亲沉重的叹息声羽直等在外面她想找机会和父亲单独说话但是父亲没有出来。
从很小的时候羽就知道,母亲和外婆并不喜欢她。外婆见她就唠叨:“家要败,出妖怪”母亲就转过头来,盯着她。她很怕母亲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再也没有比空无物更可怕的了。她想起那个巨蚌,它打开,是空的,下子就断了所有的念想,那种空让她害怕,她吓病了。
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她其实喜欢生病。因为生病的时候母亲和外婆就会对她好些。外婆会给她做碗馄饨,然后坐在床边,边看着她吃,边回忆着当年。外婆会告诉她当年在陇海铁路的时候,附近的小卖部里有种叫做羊角酥的点心,咬口,蜜就流出来。羽听了就咽口水。羽很馋,但当时什么点心也吃不上,只好吃点外婆做的水酒,或者蘑菇馅的馄饨。林子里,蘑菇总是有的。。
羽的外婆玄溟永远生活在回忆之中。永远对现实不满。外婆在回忆的时候,眼里总是闪着光,提到现在,就灰下脸来,撇着嘴哼声,而每逢这时,父亲也要更重地哼声,显然是对于外婆态度的不满。父亲与外婆在家里永远是对立的两极,这点,家里所有人都知道。
羽病好之后就去上学,小学校就在林子那边。而她的两个姐姐却在离此地很远的那座大城市里上学,父亲说,就是再远,也绝不能耽误了孩子。羽还知道供姐姐们上学的是个叫做金乌的女人。但是羽看不出母亲对金乌心存感激。有阵,对于金乌的追逐和好奇完全攫住了羽,对于金乌,羽做了种种想象,但是在家里厚厚的8本象册里,根本找不到金乌的踪迹。
神界的黄昏6
徐小斌
那天的雪那么大,整个世界都白得透透的,那种密不透风的白啊。
雪花软绵绵地慵懒地飘落着,每片雪花都大得让人害怕。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雪花的形状。那些美丽的千姿百态的六角形,最早是在万花筒里领教了的。为了摘取那些六角形的美丽花朵,羽把那只万花筒给拆了。拆开的结果使她大失所望,原来那不过是个厚纸卷成的圆筒三块长条玻璃和些散碎的彩色玻璃末罢了。并没有什么六角形的花朵。
羽用小手把窗外的雪花捧进来,她看到粒粒六角形的冰晶,那造型精美至极绝非人间造物,但是转瞬之间便融化了。羽用了各种方法想把那六角形的美丽花朵留下来,全是徒劳。后来,羽想出了个高招。
在次上图画课的时候,老师说,今天你们随便画,画你们最喜欢的东西,献给你们最喜欢的人。羽就用色在张大白纸上涂满极艳的蓝。待那蓝色干了之后,羽又用雪般厚重的白在上面画满个个六角形雪花,那些雪花的形状各异,经过儿童的手画出来又透出种稚拙,稚拙而奇异的美丽。那蓝色和白色都那么鲜艳,晃得人眼痛。老师从她的座位旁边走过,好象突然被什么捉住了似的,站住了。老师站在她旁边很久,直等到她画完。她放下笔老师就拿起了那幅画走到讲台前。老师说大家看看,这是羽画的,我要把它挂在教室里。你们要向羽学习,向羽看齐,她画得多好啊!不我不能把它挂在教室里,我要拿它去参加画展,参加少年儿童画展,不不,不光是参加画展,还要去参加国际少年儿童绘画比赛。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够在国际绘画比赛中获奖激动万分的老师说了那么多,冷不防羽轻灵地走到讲台前,毫不犹豫地抓走了那幅画。羽的动作是那么快,令人猝不及防。老师和全班的同学都呆了。羽走出去的时候正好踩着下课铃声。
羽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在学校传达室的旁边,她只手把画按在墙上,另只手在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写上了“献给爸爸妈妈”几个字。那时她的手还很小,以至于那画几次要掉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不弄脏那些鲜艳的蓝色和白色。她写完几个字的时候,来接学生的家长们已经在校门口转来转去了。她象平常样站在个高高的石台上,似乎比平常要神气些,但看上去依然是个小小的人儿,很可笑地装出幅大人的派头,严肃地握着卷画注视远方,当时她穿的是衣裳是妈妈的旧衣服改的,那衣服本来是绿的,可因为洗的次数太多,和别的衣服串了色,看上去呈现出种古旧的青铜色,所以远远看去,羽就象是座小小的青铜象似的,那样子非常的不协调。
同学们个个群群地走了。羽仍然站在那儿,没有人来接她。画变得越来越重了,她开始倒手,倒手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校园里空了。再后来,有沉重的雪花飘落下来。就是那样片片硕大的雪花。羽把画藏进自己的衣服里。就那么在雪地里站着,并不理会传达室老爷爷的招呼。那老爷爷在窗子里喊着:“那是哪个班的同学?快来烤烤火,看冻坏了!”
羽站了很久了,站到那雪花已经把她的衣裳湿透了,湿透以后又变硬,变成了沉重的铠甲,那上面是层白里透亮的霜雪,但不是柔软的,而是很坚硬。这时候,有辆自行车歪歪倒倒地骑到了校门口,羽看见那是管公用电话的李大爷,李大爷端着条在抗美援朝战场负过伤的胳膊,揉着冻红的鼻子笑咪咪地说:快家去吧,你妈给你生了个小弟弟!羽没听懂似的呆看着他,李大爷忙不迭地用那只好胳膊把她挟起来放在车后座上,李大爷边跨上车边笑:“你爸忙着伺候你妈,央告我来接你回家,唉,谁叫是生儿子呢!你妈今年都小40了,真真儿的老儿子!”
羽动不动地坐在车后座上,因为冷,她把手放在唇边不断呵着汽,那些白蒙蒙的呵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气流里。羽当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及这件事在她生命中的意义。
神界的黄昏7
徐小斌
羽回到家里。羽看到母亲正躺在床上,神情很安逸。母亲身旁躺着个很小的人儿。小人儿在睡着。张很瘦的脸皱得象核桃皮,只有很稀疏的几根头发,还是黄的。这小人儿实在是不好看。连可爱也谈不上。远远没有羽想象的那样。但羽觉得奇怪:怎么家里就俨然多了个小人儿,这小人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羽就这么奇怪着,按了那小小的皱鼻子下。就这么下,按出了哇的声哭,先是干巴巴的,接着就成了急风暴雨。
羽心里猛地跳下,向后闪,她十分害怕,她惊奇这个小东西居然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而且看上去那张小老头似的脸竟然会有如此丰富的表情,满脸的皱纹都活动着,象朵肌理细腻的菊花正在慢慢绽开。——就在她这么惊奇着的时候,她突然感到脸颊上重重的击,那击实在超出个6岁女孩的承受力,她蓦然摔倒了,摔倒的时候把旁边的茶盘碰到了地上,四个凤头金边盖瓷茶杯都砰然碎了。
羽在片迷茫中看见母亲扭曲的脸。母亲的脸离得很近,羽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疃孔。那疃孔张得很大发棕黄|色,羽知道这是母亲盛怒时的表情。
羽还没站稳,另侧脸颊又重重地挨了下,那天,连羽自己也忘了妈妈究竟打了她多少下,她连哭也来不及了,她只是害怕,她不明白母亲突然变脸到底是为什么?她只是轻轻碰了下那个小鼻子,她并没有做什么啊!
母亲这时已经从墨绿缎被里钻出来了,穿身浅色的棉毛衫裤。外婆也从另扇门里踮着小脚走出来。母亲见到外婆之后立即哭了,好象挨打的是她而不是羽似的。母亲哭着说着,哼唧着,那哼唧的声音直侵入羽的骨髓深处。“可怜我天夜没合眼了,”母亲说,“好不容易迷糊着了,这个死丫头,趁我眼没看见就捂上了宝贝的鼻子,要不是我发现得早,这可怜的孩子命也要没了!”羽心里叫着你撒慌这不是真的,可她除了痛哭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已经把她的心给窒息了。
外婆听了母亲的话就沉下脸来。外婆说我早就看出这丫头没个好心眼儿不是个好东西,你忘了她刚生下来不是李大爷给算过命,说她的命硬妨男孩,不是你后来流产两个都是成形的男胎?!母亲想了想说是啊可不是吗,要不是你提醒我还忘了哩!那两次流产可怜我受了多少罪啊!到现在两只手还是麻的还不能攥紧拳头,母亲大概是越想越委屈,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着说着,哼唧着。羽觉得自己的脑袋象爆炸样痛,外婆在那哼唧声中对着羽大声宣告:“从今往后你不许碰这个小孩子,懂吗?他是你的弟弟,是男孩子,是你们家接香火的,他比你重要,懂吗?你妈不可能再生孩子了,懂吗?!”羽看到外婆平时美丽冷漠的眼睛里烧起了熊熊大火。羽知道舅舅──外婆唯的儿子死于战乱,外公去世之后,外婆迫不得已只能住在女儿家里,为此外婆曾无数次地与女儿争吵。羽听到过外婆在背后骂母亲的那些脏话:“不要脸的东西!离了男人没法儿活啊!没良心的东西!就是为了她,可怜我把那么个好儿子都给扔了!臭!臊!坏!”而母亲在这方面也毫不逊色:“老寡妇!你这么能那么能,怎么爹在世的时候,宁肯嫖戏子也不要你啊!”
羽常常被母亲和外婆互骂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可现在,母亲和外婆忽然结成了同盟对付她了,而结成同盟的焦点便是床上的那个满脸核桃皮的小人儿。
如果没有那些脏话,外婆和母亲平时倒是十分优雅的。外婆没什么文化,只念过几年私塾。但算起帐来,即使售货员打着算盘也算不过她。在羽的记忆里,母亲从不进厨房,每到该做饭的时候母亲就坐在窗前的张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根纯金的挖耳勺,自然是外婆的馈赠。
为此羽在心里十分崇拜母亲。那时在她的梦里常常出现个美丽的中年女人。那女人总穿件米色起花的丝绸大襟褂子,梳头,皮肤雪白,涂黑色系列唇膏,羽知道自己渴望长大,渴望成为这样个女人。羽那时的幻想十分单纯。羽总希望停留在种充满幻想的梦中,这样的梦便象个没有拆开的万花筒,总有着各种惑人的色彩。羽那时最喜欢的件事便是睡觉。羽有时因为睡觉连作业也忘了做。她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个梦接着个梦,以至于她常常忘了哪是梦境哪是现实。若是遇上了什么叫人难受的事,她照例会催促自己快快醒来,她会固执地认为那是梦。羽是那种极容易害羞的女孩。为了掩饰羞怯她甚至可以装作粗鲁装作混不讲理。羽怕人,每每家中来客,羽便及时溜出去,夜半方归。如果实在来不及,羽便把自己锁进厕所,然后从小窗爬出去,再攀上后院的桑树枝——幸好那时羽家住的是低矮的小木房。羽为了怕见人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羽不知道自己究竟怕的是什么。但是现在,当母亲和外婆突然翻脸的时候,羽忽然觉得自己冥冥中直怕着的什么下子离她很近了。
神界的黄昏8
徐小斌
我心里很爱父亲。尽管父亲很少回家,而且表情永远那样严肃冷漠。但是我记得有回,那时还住在那座大城市里,正当母亲为着什么要责难我的时候,父亲忽然掏出了张票,父亲挥舞着那张票父亲说羽你快去看电影吧再晚了就开演了!我立即把票揣在兜里颠颠地跑向电影院——我是个电影迷。
我走进去的时候已经灭灯了。我跌跌撞撞地走进排座位,后面不断响起谴责声:坐下!小孩!!我慌头慌脑地几乎坐在个人的腿上。这时有只手——只温润如玉的手握住了我,那么轻,那么柔地带着我,坐在了个位子上。我想看清手的主人,可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电影的片头音乐还没结束,那是我从没听过的种古怪而离奇的音乐。我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往旁边靠了靠,那只手再次轻握了我,只轻轻下,我便觉得好多了。这时我看见银幕上出现了只女人的手,那正是我想象中的那只手,那只下子给了我安全感的温润如玉的手。女人正在往她的那只手上涂着红色指甲花汁,银幕上展现的是女人的背影,她衣衫褴褛但身段娇好,有头齐腰的棕色长发,有个悦耳的男中音在这时响起:卓玛?女人回过身来。女人的特写:双长睫毛复盖下的棕色眼睛。那眼睛里的光辉让我的心里片明亮。这时那个男中音已经走入了观众的视线,这是个穿着十分考究的男子,但是我不喜欢他身上的金壁辉煌,我觉得那些金线远没有破衣服的姑娘明亮。故事的发展证明了我的直感。那男人是个土司。他爱姑娘的结果是让姑娘生了个孩子,然后那男人就寻找各种借口躲避姑娘。姑娘吃尽了各种苦头,直到最后亲眼看见那男人与别的女人爱。姑娘的报复是可怕的:她亲手扼死了那个孩子,那个与男人相爱时留下的无罪的孩子。当姑娘掐死孩子那刹那,电影院里连续不断地响起惊叫声。我看见那双美丽的手伸向孩子便下子从椅子上出溜下去,半天都不敢抬头。直到身旁那只温润如玉的手把我拉起来。我真正地惊呆了:我身旁坐着的,竟然是电影里的那个姑娘!这时我的眼睛早已完全适应电影院里的光线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姑娘长着双棕色的眼睛,非常明亮。
片尾音乐响起的时候,银幕上是片白茫茫的大雪。那个衣衫褴褛身段娇好的背影踉跄着向远方走去。我惊奇地看到,整个银幕完全被飘飞的雪花占据了。那片片雪花的特写是多么美丽,美丽的雪把所有的美好和龌龊都淹没了。
散场的时候,我不断地听见人们在议论那个姑娘是死了还是没死,我并不关心这个,我直在盯着坐在我身旁的那个年轻女人的背影。那个背影在人丛中忽隐忽现。我心里直在下着决心:赶上她,跟她说句话,只说句!有次真正赶上了,就近在咫尺,我犹豫着去拉她的衣角,就是那刹那的犹豫,人群又把我和她隔断了。我的心直提到嗓子眼,我并不关心电影里的姑娘是死是活,我关心的是这个活着的姑娘,这个长着那么双明亮的棕色眼睛,那么双美好的手的姑娘。
神界的黄昏9
徐小斌
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羽很早就知道母亲并不喜欢她,但母亲说是因为她“不讨人喜欢”。
羽很想做讨人喜欢的孩子,但她做不到,她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要想讨人喜欢就得会说假话,可那样的话还不如杀了她。别说说假话,就是让她说真话她都难受,因为她发现心里想着的旦变成了语言,就不那么珍贵了,而且或多或少都有虚假的成分,因此她很少说话。很少说话的结果便是“不讨人喜欢”,这没有办法。可是今天,羽第次痛恨自己的口拙胆怯了,她想她如果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她会甜甜地向那个年轻姑娘笑,然后拉着她的手请她到家里做客,切都会很自然,绝不会象现在这样,好象嗓子里上了漆似的,心里闷雷似的跳,可连点点行动的勇气都没有。
穿过那片光秃的小树林,就能看见家门口了。羽心里充满了绝望。所以当那棕色长发忽然闪现在树林中的时候,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和你父亲长得点都不象。”
年轻姑娘微笑着,双棕色眼睛在夕照下十分灿烂。
棕色长发飘然而去。羽呆立着。嗓子直没有开冻。她知道自己在跟着她,她定知道!羽的脸下子烧得绯红,可是,难道她就是为了说这样句话才象仙女似的在林中突然出现吗?是的仙女。羽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心中片空明。记忆与幻觉总是分不开的,在事后次又次的记忆里,那个叫做金乌的年轻姑娘总是作为个仙女出现的。那个仙女忽然出现在片神秘的树林里,仙女披着棕色长发,淡粉的纱衣忽隐忽现,象片粉红的云霞般透出背景上的夕照。那夕照璀灿无比似乎代表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羽小小的心在那力量面前被震撼着,象万花筒样变成无数透明的碎片。在那种压抑与威慑之中,仙女对她耳语:你和你父亲长得点都不样。
那耳语非常轻柔但是具有可怕的震撼力,因为当时天空响着背景音乐。羽的回忆固执地反复证明那种威慑的背景音乐,所以她听到的是种耳语放大的声音——那是极为恐怖的天空的呓语。
事情过去了很长时间,羽才给母亲讲了关于仙女的故事。母亲鼻梁旁两道精致的线条动了动。母亲说:什么仙女,那是你父亲的学生,个演过两部电影的混血表子。
神界的黄昏10
徐小斌
羽没有吃晚饭。羽滴着鼻血回到自己的房间,插上门,然后把房间里的切都砸了。切都变成了万花筒的碎片。和柔弱的外表相反,羽有着十分暴烈的脾气。羽用打碎了的花瓶割破自己的身体,鲜血汨汨流出,羽用自己幼稚却又固执的思维反复告诉自己:这是真实的,这才是真实的,羽觉得只有用自己身体的痛楚才能减轻心里的痛楚。妈妈不爱我,她不爱我——对个六岁女孩来讲是致命的事实使她的心破碎了。
母亲和外婆在外面轮番敲门。高声低声地喊着。母亲哼哼唧唧的哭声直入她的脑髓里。奇怪的是母亲永远把自己打扮成为个受害者。在羽觉得自己已经痛不欲生的时候,别人同情的却是母亲。羽龟缩在房子里,从窗子里面可以看到角天空。羽的视线直在那角天空游荡。天空由明亮慢慢变得晦暗,羽觉得能看到比天空的表层更深隧的东西,那是种令人恐怖的色彩,羽看到了它便想起那个年轻姑娘的耳语,那是灰暗的天空在休眠之前的祈祷,具有种难以言传的震慑的力量。
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羽看到天空的颜色已经无法辩认。羽听见大门开了,好象是什么人走进来了。是的那是熟悉的脚步声。那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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