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得她如是说,终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叠风望着众师弟复又雀跃起来的神色,向着墨渊拱手道,“师父,今日贸然叨扰,搅了师父清净。然若水河一战之后这许多年,昆仑虚总也不齐。不是师父不在,便是令羽师弟,子阑师弟不在。昔年好容易凑齐,神魔大战却又一触即发,来不及一聚。今日我昆仑虚再聚,再未一人缺席,实是难得。”
白浅闻得此言,想起昔年若水河大战之后,她灌醉师兄们时的情形,心下便有些凄凄然。她转头去看墨渊,拉住他的手,涩声道,“既然今日我昆仑虚齐聚,不如再醉一场,不醉不归也是快事。”
她心底的伤怀被他一丝不漏地看在眼中。
他微笑着回握她的手,“好。”
是夜,晚风徐徐。
昆仑虚诸弟子于大殿上围着自家师父,七嘴八舌地畅叙了许久,不知疲倦。大至叠风斩开明兽之首继承昆仑虚之主,第三次神魔大战,小至司命星君笔下的各种趣闻八卦,无一不兴致勃勃一五一十地说与自家师父听。
白浅起初还算克制,后来听师兄们讲至兴奋处,心内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不禁加入其中,全然忘了前一刻还被唤作师娘的矜持。
墨渊看她投入的忘情模样,微微转过身为自己续上了一盏茶,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禁止,由着她去了。分离这万年岁月委实太过漫长,漫长到有无数事弟子们想同他一一分享,从天明至暮□□临也说不完。即便早已知悉了期间大部分之事,他也未干涉弟子们滔滔不绝绘声绘色的赘述。
子阑转眼瞧了瞧殿外沉沉的暮色,回首道,“今日难得相聚,只站着说话多没趣儿?这涂山之巅溪水蜿蜒,琼蕤玉树滋蔓不绝,不如趁着这怡人月色、如水凉夜,开一道曲水流觞的酒宴,岂不快哉?”
“曲水流觞固然风雅,”白浅合上扇子,“然则今日乃是我昆仑虚重聚,最要紧的是要热闹,要咱师徒彻夜欢宴不醉不归,是也不是?我看,只摆一桌平常的酒席便可,改日再作曲水流觞之宴罢。”
“十七说的有理,” 叠风笑道,“来日方长,过了今日还有万万年,还怕无有流觞之宴之日?只是不知今日这酒可够?我昆仑虚上下,可是打定主意要喝空师父他老人家的窖藏啊!”
“大师兄放心,”她莞尔笑道,“师父早已算到会有这一日,这酒备下已千载有余,够咱们师兄弟日夜不歇地喝上半月了。师父亲自酿的酹秋月,诸位师兄今日可有口福了。”
胭脂笑道,“平常司音可宝贝这酒了,一滴也不让碰,说不到昆仑虚重聚之日绝不启封。子阑几次偷酒都被抓个正着。”
子阑泄气道,“师父他老人家酿的酒天下第一,四海八荒没有不知道的。我许久不曾饮过,不过想闻一闻酒香,结果就被……”
“偷鸡不成蚀把米,”白浅摇了摇扇子,向着诸位师兄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酒独饮可不如众人齐醉来得畅快。可对?”
“正是,”令羽微笑道,“今日高兴,我昆仑虚上下定要大喝一场,不醉不归!”
冷月如钩,清辉皎然。
离恨天自混沌初分,天地伊始,便失了四季更迭往复。变幻莫测的涂山之巅,云卷云舒,草木葳蕤。那一片繁茂的桃林终年花开不谢,极是壮美。一片月色下,片片落英翩跹,朦胧清冽,却又不失柔美。
酒席便开在这一片桃林深处。
用白浅的话说,这置了酒席的空地已然被她留了几百年,只待师兄们前来。
拍开酒坛上的封泥,一阵醉人的酒香四散而出,惹得几位好酒的弟子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白浅笑道,“近日天凉,这酒须温了再饮。师父这酹秋月,暖上一暖,便多一分甘醇,少一分凌冽。入口如烟霞一般,个中滋味可谓妙极。今日,诸位师兄可有口福了。”言罢,自殿内取来暖炉置于案上,又随手点了火,将酒坛放入锅内。袅袅热气升腾,那诱人的酒香,光闻上一闻,便欲醉了。
墨渊换了一件苍色的素衣,束了发,缓步而来,端坐于上首。其余师兄弟们见师尊入座,便亦收了顽劣之气,渐次恭谨地见礼,围坐桌旁。白浅一身白衣,悄然于墨渊身侧落座。
叠风斟了酒,起得身来,向着墨渊恭恭敬敬地举杯道,“师父在上,今日我昆仑虚上下重聚,再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令我昆仑虚弟子开心了。一别经年,千言万语难述离情,惟将寸心寄于杯中之物。叠风,敬师父!”言罢,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墨渊微微颔首,“叠风,如今你掌着昆仑虚,为师很放心。一日为主,终身不负。望你今后谨慎从事,不堕昆仑虚之名。”
叠风听罢,忆起昔年师父临别之言,一时感怀不能自已,“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长衫瞅着叠风方敬毕,便起得身来,肃然道,“师父,一别万余载,久疏问候。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滋味,弟子们嘴上虽然不说,但其实都从未忘怀……自师父去后,仿佛天地都失了色,一切都索然无味。我知道大伙心里都念着师父,我也想师父。”说到动情处,鼻子一酸,“这些年来,从未有哪一日能如今日这般开怀。不为别的,只为又能见着师父!”
墨渊微叹道,“这些,为师都明白。这些年来,辛苦你们了。”
长衫噙着泪,摇摇头,咧嘴笑道,“如今苦尽甘来,我昆仑虚弟子守得云开见月明,终又等到了师父归来这一日。昔年种种苦难如过眼云烟,往后只要想着弟子们又能见着师父,听着师父说话,日日便赛过那蜜一般甜呢!”
白浅在一旁笑道,“二师兄,万年不见,我竟不知你的嘴这般甜了。”
长衫笑道,“十七啊十七,你说起话来却愈发酸了。”
众人不由得大笑。
墨渊薄唇微抿,侧头见她略局促的模样,轻笑不语。
一轮饮罢,其余师兄弟便依次轮番敬酒。墨渊见今日诸位弟子兴致极高,也甚感欣慰,便嘱咐他们随意一些,不用拘谨。众人饮至半酣,酒意已渐渐上来,坐姿从端坐到歪歪斜斜,不一而足。
墨渊起身更衣,回转之时,便见着叠风、令羽与白浅在一处闲聊,胭脂与子阑在一处赏月,其余师兄弟们三三两两在一处饮酒闲聊。他喝得不多,无甚酒意,便怡然自得地在上首换了茶盏,静静地赏月。
这边叠风喝得多了,拉着白浅,问道,“十七,你老实交代,你是何时……何时对师父下手的?”
白浅闻言,局促地一笑,“大师兄喝醉了,喝醉了。”说着想溜,被令羽手疾地拎了回来。
“今日不说个清楚明白,别想跑。”
白浅心下叫遭,大师兄这一关可不好过,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陪着笑脸,一五一十地全招了。墨渊在不远处听见,看着她白皙的脸上一抹淡淡的酡红,不禁勾起了唇角。
“十七,”令羽微微叹道,“说来,你与师父这情缘本是一段佳话。只可惜,归隐离恨天虽好,却少了几多热闹,多了几许冷清。”
叠风一扶额,声音亦冷了几分,“说起来,十七,你与师父竟未行过大婚之礼。想我昆仑虚如此大喜之事,竟悄无声息便成了,着实……”
“大师兄何须耿耿于怀,”白浅淡淡道,“大婚本是凡尘俗物,于我或师父,皆与鸿毛一般。此生能相守一处便是莫大的幸福,其他皆是身外之物。”她浅笑道,“便如昔年我那场恢弘的大婚,极尽奢华之能事。想象得到的,想象不到的,无不应有尽有。可结果又如何?若非对的人,即便住在金殿玉台之内,日日歌舞升平,享尽无边荣光,终也不过是一场幻梦,什么也留不下。若非彼时快刀斩乱麻,了结了那一段孽缘,又何来今日这怡然之乐呢?”
“十七,你能如此想,自然是好的。”叠风看了一眼令羽,微微叹道,“大师兄亦知你最在意的是什么。只是……”
“只是?”
“只是可惜,你与师父天造地设的金玉良缘方才被众仙广为传颂,却又要被他人生生抢去风头了。”令羽不忿道。
“怎么了?”白浅迷惑道。
“还不是师父那个胞弟,九重天的天君,夜华君。”令羽叹道,“什么时候不好,偏偏挑了师父与你被众仙传为美谈之时宣布要大婚,迎娶比翼鸟族的公主为天后。那大婚列出的仪仗用度,比之当年那一场也是不遑多让,有过之而无不及,极尽奢华。”顿了一顿,低声道,“听说连三清都在受邀之列。”
“最气人的便是这一点。”叠风道,“天君固然面大,然则大战之时若无师父出手,九重天岂能有今日安然?”
白浅一展折扇,笑道,“他人之事,又何须不平?繁文缛节的排场,固有人视若珍宝。于如今的我不过如过眼云烟,如敝履,弃之何及。功名利禄本是身外之物,又何须在意。更何况,我与师父本也是行过大婚之礼的……虽只是在幻境之中。”
墨渊手中的茶盏一顿,目中点点星光闪了一闪,微抿起了唇。
令羽笑道,“十七果是随着师父与老君修行的,超然物外,境界上不同,远非我等俗人可比。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九师兄就爱拿我取笑!”白浅笑道。
“听说这位天后名叫月影。”叠风道,“说是其母昔年梦见明月入怀,因而生下的。比翼鸟族传说她生得极美,加之这族人两次大战皆有战功,天君为拉拢这方势力便乘势应下了这门婚事。”
“再美也比不上咱们十七。”
“那是自然,她哪能比得上十七。”叠风笑道,“天君此举,想是终于放下了执念。不过我看,以他的性格,这政治婚姻恐怕……”
“天君惯是冷心冷面,”令羽道,“这天后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定不会多么幸福。方才师兄们还在打赌天君婚后多久会纳侧妃呢。”
白浅淡淡笑着,没有言语。回首去看墨渊,见他正侧首与子阑说着话,虽隔着几步之遥,却觉着他长身立于月下,映着一身素衣,极是沉静安然。心便随着他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的气息跃动不已。
虽已与他在一处许多年,却又似刚刚重逢之时那般,总也不厌。
他沉静如水般清亮的眸子一瞬间望了过来,满含着如潺潺溪水般细水长流的柔情,令她移不开双眼。
“……若得再去一次,也是极好。你说是不是,十七。”叠风摇了摇明显走神的白浅,“十七?”
“啊?”她慌乱地回过神来看向叠风,“大师兄,你方才说什么?”
叠风摇摇头,“我是说昔年……你也是在夜里将诸位师兄灌醉,趁夜带着师父的仙身回了青丘。那夜咱们明明说好,一道往东荒俊疾山看一回日出的,却终未能成行。不如明早咱们再去一回,这一回,师父也一道去,也算了却了这一桩憾事。”
“好主意!”白浅转而笑道,“虽然彼年在凡世,我也曾与师父一道看过日出,却总念起那一回。如今我昆仑虚上下整整齐齐,再去一回也好。放心,师父那里交给我!”说着巴巴地朝墨渊奔了过去。
“十七还是那个十七。”叠风微笑道,“昆仑虚重聚,上天仁慈,岁月静好。”
“她已是可与师父并肩之人,”令羽也笑道。“师父终于不再孤身一人了,可喜可贺。”
那夜他们喝得颠三倒四,醉得人事不省,靠着桌子横七竖八倒在一处便睡了过去。被白浅摇醒之时,已是后半夜。众师兄只着单衣,加之醉意未去,难免清寒,她细细嘱了,方才回殿内请了墨渊到此。
墨渊施法开启了离恨天之天门,引着众弟子腾起云,迤逦飞至俊疾山之时,天还未亮。
长衫哆嗦着拉紧了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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