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师父的仇……我未阻得了……他日总会有了断之时……我的事……要师父切莫……自责……伤心……弟子不肖……先行一步了……”
她拉住的手一瞬间失去了力气,他瞳色已散,渐渐浑浊,缓缓阖上了眼帘。
她自帐中出来之时,一双眼睛已是又红又肿,抽抽噎噎,尚不能自这难以接受的事实之中走出。长衫见着她,低声道,“师父寻你,快去。”
她微微收了泪,点点头,又思及此刻自己的神色不对,便又回自己帐中收拾梳洗了一番,方才往墨渊帐中而来。
他瞧见她之时,便已略感不对。她双眼红肿,遍布血丝,眉目间隐隐有一种化不开的悲恸沉淀着,然则便是如此,她见着他,尚强展笑颜,故作轻松。
他不动声色,寻她来来细细问青丘之兵与她几位兄长之事,最后方要她将这两日他所写寒水剑的剑诀背熟。
她只得勉力而为。
他立在一旁借着灯盏正在看书,忽而听得帐外一阵战马嘶鸣,人声喧哗,不由得蹙了眉,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头也不抬,只道,没什么大事。
后来回想之后的事,总会有种墨渊似对一切都已有所预感的错觉。否则当日他便不会执意要帐外仙兵将发生的事打探清楚报知于他,亦或者逼问长衫因何不与他言明,错失战机。她已不记得许多细节,只记得他听得子阑已逝的噩耗,眉间隐含的悲痛,还有口中滴落的点点殷红,滴滴似落在她心头。
她记得折颜到时,怒极的神色,还有他竭力救治的身影。
那一日,于她,太过漫长。那是与魔族三番决战的前一夜。
那一夜,她在灯下拥住他虚软的身体,竭力平复了心绪,自他枕下取出那个发丝编成的同心结,用力捏在掌心,与他道,“子阑师兄与胭脂,虽则他们在世之时因着身份蹉跎了岁月,徒留遗恨,或许故去之后却可以在一处了……”顿了顿,又道,“师父,等大战胜利了,我便同你回昆仑虚。此生再不分离。”
他环住她的肩,沉沉道,“好。”
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记着他的语气之中,似有什么她读不懂的悲哀与无奈。
天族史书关于第二次神魔大战三番决战的记载,可谓语焉不详。
『初,东华帝君率众与七大魔君战于搏兽之丘,不利。次战,再败。墨渊上神星夜驰援,解十万众之围。』
白浅得回记忆之后,回想起当日于太晨宫外的树上查看东华帝君传记,似确然看到过此句。然彼时的她并不知晓这寥寥数语下究竟埋藏着怎样的悲壮。
初战,妺冉挑动魔族以央错的头颅侮辱天族,天族群情激愤,几倾巢而出,却因她的摄魂术输得一败涂地。数万天族被俘,魔族尽数坑杀之。
次战,东华与青丘四帝并昆仑虚弟子尽出,魔族祭出戮魂幡,神挡杀神,血流成河。天族与青丘之众陷于搏兽之丘,因东华并青丘四帝竭力支撑苍何剑神光,堪堪抵消了戮魂幡的威力,方得保全所剩十万众。墨渊星夜驰援,以玄天剑诀召天降四火,焚戮魂幡,又召混沌之气从天而降逼退魔族,方解了十万众之围。
白浅犹记那日她随墨渊一道驰援归来,东华清点兵将,帐内帐外一片静默。
天族、比翼鸟族、青丘狐族,没有一位将领不是浑身浴血。而战地之上,更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两战皆负,原本尚小的兵力之差,瞬间再度拉大。
墨渊的大帐之中灯火摇曳。
白浅在外站着,夜晚的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她那双凝重的眼。她望着大帐之上晃动的灯影,暗暗叹了一口气。折颜进去之时黑着一张脸,用令羽的话说,要是那脸能拧,怕是要拧出水来。他还从未见过向来超然物外的折颜上神何时生过这么大气。
一入帐中,他便屏退了所有人,除了之后来此的东华,一概不得入内。
令羽在外陪她站着,沉默了半晌,忽而道,“也不知大师兄怎么样了。”
白浅方才记起,大战之初,南海反叛,夜华与叠风领十万兵前去平乱,至今仍无一丝消息。
“听说南海水君向来脓包,也不知他们此去是否顺利。”令羽叹道,“大师兄恐怕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如今战况如此罢。”
她沉默了片刻,方才道,“不知今日这一战,损了多少。”
“不太乐观。”令羽蹙眉道,“我方才自大帐出来,各方清点人马,想来若还能有十五万,便是极限了。”
“那魔族呢?”
“两倍。”
她蹙眉道,“如此……确是极其不利。”
“何止。”令羽侧头去看墨渊的大帐,叹道,“此番师父尚不知如何。决战临近,若师父不能出战,则我军必败。左右便是师父出战,也未必能稳赢。何况师父这状况……也堪忧啊。”
她也不言语,只望着大帐出神。
之前与墨渊一道前去驰援,折颜便要她无论如何不得恋战,护住墨渊为要。
“扭转乾坤之事,非一人之力可为。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兵败如山倒,亦不过是转瞬。”他说这番话之时神情甚是凝重。“魔族吃一堑长一智,昊天诀已不可再用。为今之计,须保存实力。东华帝君修为已不比当初,你几位兄长虽是上神,怎奈青丘常年安宁,修为虽在,仙法却未必。天族其余众人皆是如此。如今尚能指望的,便是你师父。可惜……他若非曾元神粉碎,抑或不曾勉力救了东华,或有转机。是以,此战且以保存实力为先。”
她一柄玉清昆仑扇再厉害,奈何魔族太多,且天族已失了战意。她只得于他身旁紧紧护持。便是如此,他亦使了玄天剑诀。
那夜,她在墨渊帐外守了大半夜。至后半夜,折颜与东华方才自他帐内出来。见她尚守在帐外,都有些吃惊。
折颜安慰道,“你师父暂时没事。我已使了个非常的法子,当能撑过决战之日。战事未歇,战神是不会倒下的。”
白浅见折颜神色已好转,也松了一口气。
入得帐来,见他还未睡下,她叹了一叹,“时候不早了,快些睡下罢。”
他见着是她,紧蹙的眉宇舒展了一些,轻声道,“还有一点尚未完成。”
“我陪你,”她柔和了面色,“总归你不睡,我也睡不着。”
那一夜他至寅时方才歇下,她在一旁捧着寒水剑的剑诀看得昏昏欲睡。待他好容易忙完,便见着她已倚在榻边睡了过去。
他目色一凝,抬手起诀,正欲施定身咒,不料她已缓缓起身。
那双往日亮晶晶的眸子已略显呆滞,瞳色呈妖异的血红色,唇边挂着一丝浅笑。
她望着他,微微笑道,“墨渊,好久不见。”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方才你是想施定身诀?”她笑道,“看来你已知晓她体内种着魔之花了。不过很可惜,这魔之花一旦种下,便再无恢复的可能。”
“你若想再利用十七,便打错算盘了。”他凝声道,“我不会再犯当年的错。”
她一抬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是吗?当年你眼睁睁看着南甯死在眼前,北桓至死也未能摆脱魔之花。那白浅呢?”她呵呵笑着,走近他身畔,“北桓当年为赎己罪剜心而死,不正好成全了你么?十万人的血与最亲近之人的命,东皇钟诞生伊始便带着这等罪孽,所以才是你无论如何亦躲不开的劫数。”她顿了一顿,又莞尔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何棋高一着么?因我问了照世镜两个问题。”
墨渊沉默地立在原处,目色沉沉。
“我问牠,这一回大战的经过是什么。还问牠……”她凑近他身前,轻抚他的脸,“你究竟会怎么死。”
“所以你就拿魔族的一切来作为你复仇的筹码?”
“我妺冉余生最大的愿望只有一个,”她退了一步,“那便是拿你的命来祭奠我哥。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不关心。我甘愿放弃魔尊之位,放弃美貌,并不是因为这些东西不重要。而是我哥死后,这些都永远没有意义了!”
“湍峳不是被我所杀。”他沉默了半晌,方才凝声道。
“我就知道你会如此说。你认为我会信么?”她回头看向他,“他借北桓之手杀了南甯,你对他早已恨之入骨。当年两军阵前,你对天立誓,定要亲手杀了他,所有人都是亲眼所见。这些难道不是事实?莫非你全忘了?”她冷笑道,“墨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今日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她笑得肆意,“他日再见,你且好自为之。”
他默然站在原地,看着她眼中的赤红点点褪尽,晃了一晃,猝然倒下。
他接住她的身子,轻轻抱起,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榻上。抬手默默将她面上的碎发拨开,方才施了个定身诀。
一夜无眠。
那些他已多年未曾记起的旧事,如影随形般在眼前闪过。
那个整日不苟言笑、正经八百、战斗力为零、总被他冠以木头人的南甯神君,在他遇险之时,堪堪挡在他身前,被北桓一剑穿心。他看着北桓得回神智之后绝望的神色,却只能眼见着他在面前自戕而死。
遍地的血,似无尽的血海。
他看着那人化出真身,一身红衣如血,微笑着走远。
他救不了南甯,也保不住北桓,但至少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护她周全。
最终决战那日清晨,朝霞漫天,赤红一片。
他们都说,那是血战之兆。
他于中军帐中升帐,众将议起破敌之策,他只淡淡说出了“万仙阵”三个字。
那之后的数万年,天族议起这个传说之中的杀阵,每每都如初闻时那般热血沸腾。
第26章 相留醉 之五
那日清晨,白浅于此次大战中第一次郑重地披上雪白的战甲,束好长发。镜中的自己与当年随墨渊出征翼族时的司音有几分相似,又有几许不同。她将寒水剑细细擦拭干净,回入鞘内,负于背后。手中玉清昆仑扇握得极紧。
大战前,墨渊于中军帐内与众将悉心讲授战法阵法,她在一旁听着,蹙起了眉。
“所谓万仙阵,便是阵中阵,大阵为‘八门颠倒阵’,各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然则此阵须颠倒八门,为逆八卦。我已按诸将之力,将大阵每门守将派下。大阵之中,又有小阵。天地未分之时,元气混而为一,谓太一。一生二,二为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变幻无穷。故阵中又为两仪阵,四象阵,各阵环环相扣,生生不息。各阵阵中皆须一上神压阵。而阵中心为阵眼,由我亲自压阵。阵眼外为八卦阵,由我昆仑虚弟子镇守。此外,我身边还需四位上仙,环伺各方,各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方位。此四位,我也已定下。令羽守青龙方,长衫守白虎方,白浅守朱雀方,十三守玄武方。各自用命,听我号令!”
众将齐声道,“是!”
白浅于解散后,拉着令羽,疑惑道,“师父此阵,怕是有漏洞。”
令羽叹道,“你也看出来了?外部数阵,暂且不论。最内层由昆仑虚弟子镇守的八卦阵,我怎么算,都少一人。我昆仑虚原本有十七名弟子,大师兄不在,便剩下十六人。如今我与你,二师兄和十三师弟四个守着四个方位,便刚好剩下八人。我想,师父最初在昆仑虚设阵之时,应当未曾料到子阑师弟会……是以,这八卦阵,实则只有七人镇守。”
白浅沉思了片刻,道,“无妨,我便分心守着这个缺口。只要师父镇得住,便可大胜。”
令羽叹了一叹,并未出声。
后来白浅方知,这万仙阵的万字,确是字面上这个意思。
当日他们会战于崇吾山南的旷野,魔族摆下七绝阵挑战。
东华与墨渊原本以为赤之魔君不会前来助阵,哪知那人竟在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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