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也不愿再还她。她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便日日来此缠着玉清。玉清被她缠得无法,便问了她三个问题,要她想出想要的答案,方才将后面的记忆还她。自那之后她便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这几个问题,无论睡着还是醒着,对其他的事都毫无兴趣。
玉清垂下头,喃喃道,“这是你自己的记忆,因我被封印的关系一并被封印在此处。原本我就没有权利替你做决定,不过是我不想见你复又伤心罢了。今日你既已想明白,我再作阻拦反显得不通情理了。罢了,我便将这记忆还与你罢。”
说罢,青衣女子便徐徐起身,走至顶上的青灰色珠子下方站定。然后伸手握住剩下的五颗透明珠子中的一颗,啪的一声捏碎了。那珠子化为一道星星点点的流光,飞入一旁白浅的身体里。
“但愿你想起这段,也能想明白自己的心罢。”
第2章 风烟散 之二
点点记忆在神识中被唤醒,合着这深渊之前透明的壁障外重演的往事,白浅从未像今日这般痛恨自己。她眼见着战局被翼界逆转,眼见着墨渊费心布下的阵法被破,眼见着天兵伤亡惨重,若水河畔血流成河。而她的九师兄令羽也殒命阵中。她转过头去看玉清时,已是红了双眼。
“为什么……为什么阵法会被破?师父的阵法向来神鬼莫测,怎会如此轻易就被破了?”声音已是哽塞。
玉清默默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衣袖一拂,眼前的影像回溯到了几天前的昆仑虚。
白浅眼见着红衣的玄女偷走阵法图,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瘫坐在壁障前。
“玄女,竟是玄女……”她愤怒地低语,“若当初不是收留了她在昆仑虚,便不会生出这许多事……”
“一切业果都难以预料。”玉清叹道。“事情既已过去,便无须介怀了。”
再往后,白浅终是想起了她师父墨渊以元神生祭东皇钟的那一幕。她隔着壁障,眼睁睁见着她最重要的师父就那样纵身跃入了东皇钟那团刺眼的红莲业火之中。那一句“等我”,几让白浅泣不成声。一旁的玉清却敛了神色,向着她问道,“你可知这句等我,是墨渊对谁说的?”
白浅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好半天方才好转一些,只道,“自然是对着我们众师兄弟说的。”
玉清一声冷笑,却不言语,只伸手一拂,眼前的影像已然转到了高处,赫然竟是墨渊的视角。白浅愣愣地就着墨渊的视线向下望去,却发现那视线的尽处却是倒在白真怀中的自己。她心中大震,千言万语积在心头,唇角抖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玉清却不放过她,望着她一字一顿道,“现在,你还要说这句话是他对着你们师。兄。弟说的吗?”
白浅不知作何回答,只愣愣地凝神注视着这画面。半晌,方才低声问道,“师父……师父他为何……”
玉清无言地看着她,眼神里却充满了同情和无奈。“我本以为你思考了这数日,答案也想清楚了,便也明了了一些事情。今日看来,却是我错了。你这榆木疙瘩的脑袋,即便如此清晰的呼之欲出的答案也不能参透。我若一语道破,于你,却不是件好事。罢了,今日便到此吧。之后的那七万年时光你自行回想便可,也无需我在旁指点了。”言罢,屋子里那颗青灰色的碧云珠青光大盛,白浅还有话想问,却倏地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时,白浅还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自玉清昆仑扇回到她手里已过去了十年,然她却总分不清过去与现在,更不明白墨渊为何封印了她的法器与记忆,而旁的人竟也装作她失忆了九万年。无论是夜华还是折颜,这些年来都不曾提过哪怕一个字。她那年无意间得回了拜师时的记忆,也疑惑了许久,终是背着折颜他们去了一趟昆仑虚,想一探究竟。然而一上山来,便惊动了昆仑虚上下。她自是不知为何昆仑虚的龙气竟对她那般陌生,一时竟有些害怕与师兄们见面,也不敢声张,只得巴巴的掉头走了。后来想想,许是怕师兄们责怪她忘了一道学艺的日子,又或是怕师父责问为何不听告诫拿回了玉清昆仑扇。想来定是自己当年闯下了什么滔天的祸事,方才被师父收回了法器罢。如此想,她便更想拿回后来的记忆了。
缠着玉清许久,她才将这第二段记忆还与她。
她仔细消化着着七万年的点点滴滴,却难免一回回地湿了眼眶。十年了,她总在拿回第一段记忆之后猜测事情后来的发展。她总想起师兄们一次次用骄傲的语气说师父乃是天地间唯一的战神,从未败过。总想起师父用让人安心的语气说那东皇钟虽是个毁天灭地的神器,但毕竟为他所造,他自然知道克制之法。诚然她去天宫的藏书阁便能知道那一战的结果,然那些冷冰冰毫无温度的文字下的记载她一个字都不可能相信,所以她一直在等,等着玉清将之后的记忆还给她。
然而她却没有料到那一战竟是那样的结局。
那个嘴上说着从不骗人的师父竟然在毫无办法之际还骗她说他一定会有办法。白浅嘴上浮起一丝苦涩的笑,他说的办法原来便是自己去祭那东皇钟么?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就打定主意要那样做的?是在他说这一战至少能换来四海八荒七万年的太平时么,因他明白封印只能持续七万年?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在战前传她封印擎苍的术法,怕他去后这术法便失传了,无人能再替他守着擎苍么?
“你竟什么都算好了。”白浅喃喃道,面上泪不曾干。
她其实并不知晓墨渊是个凡事爱硬撑的性子。那时她在昆仑虚与诸师兄一道修习,对师父滔滔不绝的景仰让他们从不曾想过这位天地间最强的尊神也会有陨落的一刻,哪怕单单想上一想都觉得不可能。他师父墨渊乃是支撑这天地的定山神针,他挺直的背脊从不曾弯曲,眉间也不曾有过一丝迷茫,手中的轩辕剑从不曾松落,仿佛只要有他在,这世间便没有什么能难倒他。是故,他们师兄弟在一处打马赏桃花,喝酒品春|宫,一道胡闹厮混,她仗着师父大度总是闯祸也都无伤大雅。总之天塌下来有师父顶着。所以连墨渊都只能用同归于尽的方法才能换取这一战成功和天下苍生的平安时,他们的天便塌了。而白浅也终于明白强如墨渊也有办不到的事。
之后的回忆相比若水河一战,却平凡了许多。她剜心取血七万年,只为保墨渊仙身不腐,为此七万年不曾迈出青丘一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青丘大泽旱了又涝,涝了又旱,墨渊却始终不曾醒来。她在封印解除前去加固封印,却被擎苍敛去了容貌和记忆,掉到凡间做了一回凡人。记忆在此再次中断。
玉清说要她自行回想,她却仍有些怯意。犹豫了半晌,思绪却愈发理不顺,索性便坐起身来。
门外奈奈听到动静,知道是她醒了,欢欢喜喜地跑进来,说午膳已备下了,待会儿天君也会来一同用膳。白浅默默点头,有些走神。待奈奈要出去时,方才回神唤住她,“奈奈,这里离藏书阁远吗?”
奈奈细细想了想,“左不过在太晨宫边上,也不算太远。娘娘问那里做什么?”
白浅悄悄收起玉清昆仑扇拢在袖中,面上却淡然道,“无事,不过想出去走走。这天宫虽大,却只有这处我还没去过。去看看,也是好的。”
奈奈看了看天色,为难道,“娘娘,日头已近午膳时分,不如等用了午膳再去不迟?”
白浅淡淡的神色里看不出在想什么,只低头想了想,方才道,“还是现在就去吧。迟了还有旁的事。”
奈奈见白浅如此坚决,无奈地叹了口气,便引着她往藏书阁方向去了。
藏书阁离白浅住的长升殿并不算远,邻近太晨宫,乃是天族最大的藏书之所。里面除了各个时期的珍贵典籍,还有洪荒时代以来诸神的书法画卷真迹,以及天族的各种诏令原件。平时要入藏书阁,还需天君的敕许或口谕。不过白浅也不是寻常人,要入藏书阁自然无需这些。她让奈奈在门外等她,径自走到了藏书阁的门口。戍卫藏书阁的仙兵见着天后驾临,忙不迭地跪下行礼,打开大门将天后娘娘迎了进去。
白浅在浩如烟海的书柜间穿寻,不由得感叹这藏书阁的规模确是难得一见,竟比昆仑虚的藏经阁还要大上许多。不过相比昆仑虚藏经阁的古意,这里着实更为富丽堂皇。她倒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觉着这原本应充斥书卷气的地方竟也难以摆脱天宫固有的华而不实。好在这里虽大,分类倒也十分简单明了,她转了一圈,已然在史书传记的位置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典籍。
那卷历代神仙通鉴尚不是帛书,而是竹简。她只得从上到下、从古至今慢慢查找。最后在最下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她想要的那一卷。那竹简落满了灰尘,稀稀落落的,慢慢打开,连里面的墨迹竟也有些模糊不清。白浅皱起眉,想起自家师父好歹也是地位尊崇的上古战神,这样的待遇怕有些过分了。她慢慢翻看了一遍,除了墨渊常见的称号和地位,并没有发现比她所知的更多的信息。而记述他的部分到墨渊与司音一道失了踪迹便没有了下文。
白浅搁下竹简,又晃到另一处,翻阅的结果也是一样,甚至连后续和墨渊的画像都佚失了。
白浅细细一想,拿起一卷东华帝君的传记。略翻了几页,个中详略颇为得当,生平事迹也脉络清晰。她不禁有些气闷,为何自家师父就是那般待遇,而东华帝君多年不涉世事,还能得天族如此礼遇。她细细一看,这卷传记许多内容与自家师父也是有交集的,内容比墨渊本人的传记详尽多了,便默默将书收好,步出了藏书阁。
门外奈奈还在等她,只是神色有些不对劲,见白浅出来忙露出一个笑脸,“娘娘,时候不早了,怕是君上已经在长升殿里等着,我们快些回去吧。”
白浅暗忖了一瞬。自己带着东华帝君的传记回去,若被夜华发现了要当如何?不如先看完了,再回去不迟。“奈奈,你看啊,我这么久了好不容易来一趟藏书阁,还没找着想看的书呢,怎么能回去?你且先回长升殿,和夜华说稍等片刻,我随后就到。”
“娘娘……”
“快去吧。”不等奈奈说完,白浅就打断了她,“还有,我来藏书阁的事,不可让旁的人知道。”
“是。”奈奈不情愿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见奈奈走远了,白浅才潜到太晨宫旁的芬陀利池边找了一棵茂盛的大树躺下。她整个人都隐在树冠之中,待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方才掏出袖中的书卷慢慢翻看。书中的事迹大多她耳熟能详,事实上也是天族人尽皆知的。至于不太熟的那部分,她猜多半是太晨宫那位司命星君的杰作。一路向下翻去,直翻到夜华祭钟三年后甦醒,九月初二与她大婚那日,墨渊与东华代夜华去迎亲。她因被封印了记忆,封印擎苍后的一切全是一片空白。是故看到此处,她对墨渊甦醒以及她与夜华的一场姻缘全是一头雾水。可惜这书只记载了寥寥几笔,并未细述夜华与她的事,她惋惜之余,更多的是好奇,便看了下去。直看到东华问墨渊,你是打算孤独终老吗,白浅一时觉得一股气在胸中乱窜,失神之下,一个不慎将书狠狠扔了出去。待扔出去之后却又后悔不迭,忙翻身从树上落下,想将书寻回来。
她这一扔倒不打紧,可不偏不倚,刚好砸到了太晨宫里面正在侍弄花花草草的东华头上。东华将天降之物捡了起来,翻看了一眼,无声无息地皱起了眉。不待他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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