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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回到旅馆的时候,绘梨衣正跪坐在镜子前面梳头。
窗外已经是清晨了,暴雨下完之后,天空竟然放晴了,阳光斜斜地站在拼花地毯上。路明非把装着盒装奶的塑料袋放在地上,坐在旁边看绘梨衣梳头。
绘梨衣没问他去哪里了,他也懒得解释。他只离开了三个多小时,绘梨衣却好像饱饱地睡了一觉,她的神情自然,面色竟然有些红润,路明非回来之前她已经把头发洗好了又吹干,正把它梳成原来的模样,不加修饰的笔直长发,像是瀑布那样披散下来,在脚下盘曲起来。
诚然美容店为她精心制作的发型看起来非常时尚,可这样子的绘梨衣更像她自己,端静、清澈,却又古艳,就像那些神社里修行的古代巫女。
梳好头之后绘梨衣给自己戴上了一顶圆边小礼帽,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端详。
蛮好看的。路明非在小本子上写字给她看。
今天绘梨衣换上了深紫色的齐膝裙,这条裙子买来后一直没穿,裙摆像是一层层荷呢你就该静静地呆在没人知道的地方,静静地生长也静静地枯萎,像一株野蒲公英。
我会给大家添麻烦,我也给添了麻烦。绘梨衣又写。
是我太任性了,非要从家里跑出来。
我早就该回去了不过还是很高兴。
看路明非不回答,绘梨衣就自顾自地往下写,开始她写了还亮出来给路明非看,到最后她就只是奋笔疾书,像是写给自己看的,无声地自言自语。
这里很漂亮,早知道第一天就该来这里。谢谢,谢谢你
不是。
绘梨衣愣了一下。
不是。路明非重复。
绘梨衣抬起头,对上了路明非的眼睛。路明非歪着脑袋看他,神色难得的认真:别以为出来看看就能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还糊里糊涂的,你才跑出来几天就了解了
绘梨衣显得有些局促,过去的几天里路明非对她一直说得上是百依百顺,从来没有一句否定的话。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说错或者做错了什么,但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低下头去抓着裙摆。
小时候我住在郊区,我们管郊区叫新城,就是老城房子不够了在郊区开发的新住宅区。新城里的房子便宜,但是交通不方便,上班要走很长的路,没什么钱的人才住在新城。大商业区都在老城里,我们叫它cbd,cbd里很高级,到处都是镜面一样亮的大楼,那里的人都穿高级时装,鞋子底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会粘泥巴。小时候我最喜欢在天台上眺望cbd,cbd是城里最亮的那片地方,我觉得能住在那里的都是精英,那里的所有东西都很高级很好,我这种人是没法去那里混的。那里不喜欢我这种人。门
路明非顿了顿。
然后呢绘梨衣竖起小本子。
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只要路明非开讲她就会竖起耳朵摆出听课的架势,路明非一中断她就问然后呢,让路明非觉得自己讲的话很重要。
后来我去了cbd,再后来我去了好多城市的cbd,我发现我确实没法在cbd里混,因为我不认识cbd里的人。路明非望着夕阳轻声说,cbd不是那些镜子一样的高楼大厦组成的,是由很多很多人组成的,cbd里的人都穿着高级时装,女孩都化很漂亮的妆,很多有钱的人。即使我站在cbd的街头我也不属于cbd,因为这里的人没有谁注意我,他们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忙他们自己的事。
这些话是路明非最近才想到的,在他发觉辉夜姬能够轻易地把恺撒、楚子航和他屏蔽在整个信息世界之外,他才发觉这个世界上有60亿人,但是真正跟他产生联系的人不过区区几个。即便恺撒那种超级贵公子的联络人名单也只需区区几页表格就能列完,一旦把这些联系切断,整个世界都将离你而去。
这个世界有多大,取决于你认识多少人,你每认识一个人,世界对你来说就会变大一些。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城市,有东京、巴黎、开罗、伦敦、伊斯坦布尔但很多城市对你来说只是名字罢了,你没去过那里,那里也没有你想要拜访的人,所以它们其实不属于你的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但你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属于你的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可真正属于你的世界其实是很小的,只是你去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和见过的落日,还有会在乎你死活的朋友。
他对自己此刻的口才颇有点惊讶,有点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的意思。他以前可没意识到自己还有这方面的天赋,高中时候语文老师看他全无参加各种竞赛的经验,就说路明非你既然是文学社的干部,就代表我们班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吧。路明非精心准备了好久,写了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演讲稿,反复演练,连观众该笑和鼓掌的每个点都标注在演讲稿上。他计划开篇先来一个花活儿:亲爱的校领导和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三1班的路明非,我这次演讲的题目是感谢有你。林语堂先生曾说,一篇精彩的演讲,应该像少女穿的迷你裙,越短越好
这时候按照道理就该有笑声和掌声了,所以路明非说到这里的时候特别顿了顿,拿开讲稿对着全校小伙伴们露出讨好的微笑这时那位素以学究气出名的副校长低沉地咳嗽了一声,原本几个想笑的同学立刻噤声,意识到副校长大人并不喜欢这个不那么文明的开篇,即使它是林语堂的原话。于是整个礼堂静悄悄的,上千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讲台上的路明非,路明非只觉得自己一下子从准备接受掌声的英雄变成了说yin-hui笑话导致万众唾弃的阶下囚。
最后他只能鞠躬说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弃权退出,因此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演讲就只有开篇词。后来全班的人都笑话他说他作了世界上最性感的演讲,假如演讲是少女的迷你裙的话,路明非的这条迷你裙就只是一根腰带。从那以后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口才,只会说点烂话,所以他就总是说烂话。
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说的话会多么重要,所以从来也不认真地说话他伸手摸了摸绘梨衣的头顶,夕阳中那张认真听讲的小脸笼罩在温暖的光晕中。
世界喜不喜欢你,只取决于你的朋友喜不喜欢你,每个人都有几个真正的好朋友,他们喜欢你,就是这个世界喜欢你了。
什么是好朋友绘梨衣在小本子上写。
就是那种很神经病的朋友,不管怎么样都会相信你,不管怎么样都会跟你在一起,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有种巨大的悲伤和强烈的酸楚充斥着他的鼻腔,路明非不知道那种情绪从何而来,只觉得自己要被那冰冷的、浩荡的悲伤淹没,他说:如果世界真的不喜欢你,那世界就是我的敌人了。
这句阴冷嚣狂的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似乎听见熟悉的冷笑从背后传来,那悲世的恶魔用尽一切讥诮,发出嘲讽和自嘲的笑声。
他猛地回头,背后却只是樱花混杂着落长地深呼吸,她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绘梨衣正在从她们的控制中脱离,这柄解决东京事件的重要钥匙就要失去了。
这种情况下她必须抹杀绘梨衣这柄钥匙即使不掌握在他们手里也不能掌握在敌人手里
但在扣动扳机前她还需要得到老板的确认,她一边移动枪管锁定绘梨衣的眉心,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手机拨号。
路明非和绘梨衣隔着车窗对视,这种来往海边小站的列车居然还是老式的d51蒸汽机车,只是拖挂了新式的车厢。列车在启动中喷出浓密的白色蒸汽,像云一样在站台上流动。
路明非拍了拍车窗:到松山市会有人接你的。
不送我回东京了么绘梨衣拿小本子给路明非看。
你家里人不会喜欢我的。路明非说。
绘梨衣抱着毛茸茸的玩具熊,低下头去,长长的头发像是一件黑色的披风,把她和熊都笼罩在里面。
再见路明非说。
绘梨衣点点头,她终于意识到这就是他们的离别了,乘坐这列火车去东京还要几
个小时,但路明非并不会陪她同行。
路明非板着脸,不再说话,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这就是离别,他精心设计的离别。
他清楚绘梨衣是不可能靠着麻醉剂和葡萄糖支撑到中国的,她的身体早已岌岌可危,离开了那个金库般的牢笼她根本就活不久,她看起来跟几天前没什么区别,可她拥抱路明非的时候,路明非清楚地感觉到那凸凹有致的娇躯异常坚硬,血管在密布鳞片的表皮下狂暴地跳动。龙血在高速地侵蚀她的身体,她越强大也就越虚弱,龙血要么把她变成死侍,要么杀死她。
唯一能救她的办法就是送她回蛇岐八家,但恺撒和楚子航无疑不会同意这种处置方法。以秘党的行事原则来说,绘梨衣可以死,但不能落入心怀不轨的人手里。
可那是个依恋着你的女孩啊,她很相信你,认为你是正人君子,跟你睡在一间房里却不怕你心怀不轨,她认真地听你讲屁话,好像你说起话来字字珠玑,她闷不作声地跟着你走,就像你的尾巴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那么需要你你怎么能看着她死呢
从高天原回情人旅馆的路上,路明非失魂落魄,只觉得有一个巨大而暴怒的声音在自己脑海后回荡,仿佛一只猛兽在不甘地嘶吼你怎么能看着她死呢从未有人那么顺从于你她好比你拥有的东西
不知何时他开始用魔鬼的方法思考了,也难怪,他的生命已经有一半属于那个名叫路鸣泽的恶魔了。
他跟绘梨衣摆手,绘梨衣依旧低着头。火车启动了,绘梨衣忽然亮出了手中的小本子,原来她低头不是难过而是在奋笔疾书。
到底是谁我以后去哪里找你她把小本子贴在玻璃上,整个人都趴在窗户上,满脸惶急。路明非从没见她那么急过。
路明非这才想起从头到尾绘梨衣都不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大概深海相遇的那次蛇岐八家也没告诉她说深海里你也许会看见几具很搞笑的尸体,那是学院本部派来的神经病。
这么多天她就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在东京城里到处乱逛,跟他同桌用餐同屋而睡,甚至换衣服也不太避着他,这种姑娘也真是够没脑子的。
可这样不是蛮好么你最好别再来找我,我俩不是一个阵营的啊,你就当遇到了一个搭伴的驴友吧。
路明非不想悲悲戚戚地告别,最后一刻白烂的心又在他的胸膛里跳动起来,他以雷锋同志做了好事不留名的风度大手一挥说:名字不重要我只是个路过此地心怀正义的牛郎
灯火通明的铁龙在夜色中远去,发出呜呜的鸣声,绘梨衣一直站在窗口,抱着轻松熊,抓着毛茸茸的熊爪挥手。
距离约1100米,风向自西向东,风速每秒钟3.6米,空气湿度45,目标仍在锁定中。
距离约1300米,风向自西向东,风速每秒钟3.8米,空气湿度44,雾气能见度不足目标正在脱离有效射程
距离约1500米,风向自西向东,风速每秒钟3.7米,空气湿度44,雾气能见度严重不足目标已经到达有效射程边缘
酒德麻衣额头沁出冷汗,扣着扳机的手指开始发木。电话已经接通,信号强度不够但也足够她跟老板通话,可老板始终沉默。
她并不想对绘梨衣开枪,但关系到东京乃至日本的存亡,为了避免巨大的牺牲,牺牲一个人算不了什么;老板应该还在思索,这件事情竟然已经超出了老板的预判,逼得老板也不得不临时思考,临时做决定。
但时间所剩无几,s50号称射程能达到1.5英里的超级狙击步枪,换算成公制大约是2.4公里,火车还要两分钟才能跑出有效射程,但雾气和风会令射程打折,在这种天气下即便王牌狙击手也没法保证一定命中。
最后提示,目标即将脱离有效射程。酒德麻衣低声说。
放她走吧。老板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我们的好演员路明非终于从我的剧本里逃了出去,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我怎么能不让他心愿得逞呢
酒德麻衣仍未把准星从绘梨衣的眉心挪开,尽管在这个距离上已经未必能命中了:可老板你说过她是打开藏骸之井的钥匙,要让钥匙落在别人手里么
有何可惧神复活又怎么样当那万军之战开始之时,我将亲自迎战老板低沉地说,他忽然间又变成了舞台上的皇帝,一顿一挫间威临天下。
那就期待诸天之怒。酒德麻衣缓缓地把枪机复位,这时灯火通明的铁龙驶入了海上吹来的浓雾里。
路明非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投进月台上的公用电话里,拨通了写在小本子上的电话号码:象龟么派人去接你妹妹吧,她在从梅津寺町回东京的火车上,9:45的末班车。
他没有等待源稚生的回答就挂断了电话,拍拍屁股上的灰,摸出车钥匙,晃晃悠悠地走向停车场。
他本就没给自己买回东京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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