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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妹头|作者:星辰之光芒|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1:08:25|下载:妹头TXT下载
  第一章

  第一章

  傍晚时,他在马路上看一个女孩吵架。

  一辆出租从马路中间斜穿过来,在人行道边陡然停下,车门哗地打开,走出那个女孩子。她绕过车头,跨到那边车门,又哗一下拉开,冲着里面说:出来,你出来!那司机不得已的出来,说:出来就出来!虽然是行人稀少的时分,可还是围上了一些人,他就在其中。人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那女孩子的气势又如此凌厉。女孩子穿一条浅颜色的牛仔裤,足下登一双鹿皮矮靴,垂肩的直发微有些枯黄,但依然柔软,手里提着几个购物袋。她叫出了司机,便跨到马路中间的快车道上拦车,专拣那种桑塔纳型的出租车,一边说:打赌,我和你打赌,赌一百块钱!那司机说:赌就赌。有几辆出租车绕过她开走了,而有一辆则迟疑地停下了。女孩子打开那车的门,身体向里一探,大声叫道:你过来!这才是打暖气了,打暖气是什么样的?是这样的!和她打赌的司机缩在后面,就是不过去,嘴里硬着:那是新车,我是旧车。女孩有他这句话就把车一关,这司机到底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迟疑地又把车开走了。女孩回过头,说:你旧车?你不是说你是桑塔纳2000型?你明明不打暖气,骗子,一百块钱拿来!那司机听了这话,就好像抓到理了,向着围观的人说:我怎么会说是桑塔纳2000型?桑塔纳2000型是这样的吗?女孩并不饶他:你自己说,暖气也打不出来,还要做生意,你随便叫谁来看,有没有暖气!她的声音又高又急,可一个字也不含糊,清楚而犀利地吐出。她像只小鹿一样,绕着那辆出租逼问那司机,司机几次忍无可忍,奋起反击,又被她逼了回来。

  他从头至尾观看了这场吵架,直至那司机不收她车钱,让她下车,她又另打了一辆出租,开走,结束。他想起了他的前妻,妹头。妹头就是这样的人。

  妹头是她的小名,完整的叫法是阿妹头,简称为妹头。在上海话里,妹是发怀来的音,十三韵里的第六韵,第一声,有些像羊叫:咩——,头则是浊音,很短促的一收,又和上海话里的豆同音,叫起来,就有一种乡俚的娇憨,是那种摔摔打打的宝贝。人呢?是生在闹市里的人口密集的弄堂里,这种女孩子,从小到大,都有着一个特别亲密的女友的圈子,那种类似工厂里的小姐妹的圈子,彼此都是称呼小名的,所以她的小名要比大名叫得更响亮。她的大名,叫做朱秀芝,像这一类闺秀气十足且乡气未脱的名字,都是出自妹头那样的父母。父亲从常州乡下出来,到上海学生意,最后学成一个绸布店职员,妻子是同乡人介绍的,不过是苏州木读镇上的人,在上海的纱厂做细砂工,后来身体不好病退了,在家做家庭妇女。老实,勤勉,本分,再加一点过日子的精明。

  他们住在淮海路上一条弄堂里,这条弄堂要说也是正宗的洋房,红砖的墙面,高高的台阶,石砌的圆拱门,宽大的木楼梯,荸荠色扶手的栏杆雕着花,天花板四周也雕着花,窗是双层的,有一层是木百叶窗。要是一家一户住,那定是大户人家,都可住的洋行的买办,可事实上,住的却是小家小户。像妹头这样的人家,就算是上等的阶层了。他们住底层朝南的大房间,是一幢房子里最好的房间。要是一户人家住,这一间大约就是客厅,而后面的,朝北的,略小些的,由另一户人家住的一间,则是内客厅,抽雪茄,打牌,或者女眷们聚集的场所。现在这两个厅已经分隔,封死。在那面墙画境线的位置以下,墙面突然收进了半匹砖的样子,这就是后来砌上的。在这并列的两间厅外面,是楼梯,楼梯的另一侧,则应当是书房,更要小一些,略呈狭长的,也是并列的两间,还是住了两户人家。再推后,便是厨房,楼梯底下有个三角间,本是堆杂物的,如今做了谁家的卧房,可安一张床和一张桌,顶里面的地方,却不够抬头的,只能伸脚。在厨房和三角间当中,由于房子的深度,到了这里,光线已相当暗了,在这暗中,几乎看不见的,有一扇小门。这扇门的尺寸,厚薄,和所用的木料,都与这座房子的体积,结构,气派甚不相称,它不仅是窄小,还低矮,并且单薄,也没有锁和插销的装置,一推,便开了。不由眼前一亮,北面的均匀平铺的光亮涌了进来。紧接着,洁净的边缘清晰的鹅卵石地面也扑进眼睑。这里是后弄。这条后弄很意外地,人迹罕至,与前弄里的嘈杂喧嚣形成对比,它相当寂静。

  妹头家住的这间大间,南边,临弄堂,还有个内阳台。妹头家在这个内阳台里做了个大大的文章。他们在内阳台的一侧,隔了一间,做成一个小卫生,里面有一个抽水马桶,还有一个洗脸池。底层只有一个小卫生间,是套在内客厅里,也就是与妹头家一墙之隔的,后面那家的房间里。因此,像对面的两户人家,因为隔不出地方装卫生,不得不用马桶。二楼和三楼,因是作卧房设计的,有大卫生间,但又是套在某个房间里的,其余人家,也要用马桶。住在洋房里,却用马桶,虽然不相称,可也不奇怪。这城市,尤其是这闹市,就是有许多不相称。弄堂里有一首童谣,便是唱的这个:赤膊戴领带,赤脚穿皮鞋。必要用沪语来唱,领带的带和皮鞋的鞋,是发第一韵,发花韵,就响亮。节奏上呢?赤膊两个字后面带有副点,和接下去的戴领带

  的戴,组成切分,下一句也是,唱起来就十分昂扬。像妹头家这样有自家独用的卫生,在这弄堂里,又好算上层了。自家搭的小卫生,仅占去内阳台的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三的地方,很宽松地安了一张大床,床头放一个被柜,床脚一架缝纫机,还有地方走路。妹头的奶奶,就带着妹头的哥哥和弟弟睡这张床。妹头则是同她妈妈合睡的,睡在大房间里。

  大房间是一个很漂亮的,有着中产阶级气息的房间,它和很多上海中等人家一样,将卧室和客厅做在一起,非但不局促,还很舒适,并且堂皇。在这个长和宽比例适度,因而就显得很敞亮的房间里,靠着北墙,也就是方才说的,那一面凹进去的墙下,放着一具镶有穿衣镜的大衣橱。离大衣橱半步距离,横向地,并列两张三尺半宽的单人床,之间隔一张床头柜。再过来些,是一张三人长沙发,长沙发对面的墙下,是一具五斗橱。沙发和五斗橱之间的那一片相当可观的空地,就是一张独脚的圆桌,四把高背靠椅,形成了这个房间的中心。

  家具一色抽木,西洋款式。抽木的颜色比较暗,光线又是充足的,于是,房间里就有了一层暗光,显出一种古典的厚重的气质。床上蒙的床罩是垂了流苏的麻织的质地,桌布,沙发套,房间通向内阳台的落地门窗的帘子,都是麻织,扣纱,流苏垂地。这又在古典厚重之上,添了一层华丽。而那两张床,也并没有一点因为涉及私人生活而生出押昵气,相反,它们使得整个房间有了居家的气氛,因而变得温馨和实惠。并且它还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房间的俗丽格调,它们毕竟是堆砌过度了,几乎散发出一些奢靡的味道。但它们因于是那样的满满当当,实实足足,倒正好反映出它们实是出自一颗纯朴的心,它本着勤劳的原则,照着中产阶级的摹本,描画了自己的生活。

  妹头和她的母亲睡在靠大橱的那张床,另一张床是父亲的。比较她的睡在内阳台,奶奶床上的哥哥弟弟,就可看出她在家中受宠的地位。她脚上穿的是皮鞋,哥哥和弟弟穿的则是出自奶奶手的,家做的布鞋。到了星期天,妹头穿上妈妈用各种零头料子替她做的新衣服,妈妈再用一把火钳,将妹头的额发和辫梢卷得蓬松和弯曲。把妹头收拾停当了,妈妈再接着收拾自己。这时候,妹头就在弄堂里,领受着小伙伴们的艳羡和欣赏,共同讨论衣服的颜色,式样,还有发梢的卷曲程度。妹头虽然受宠,可是并不受放纵,所以,她倒一点不骄矜,同人很合得来。她很欢迎这样的讨论,因为成了中心,比往常还更谦逊一些。等她的父母终于打扮停当,姗姗地走出,搀起她的手,将她从小伙伴堆里领出,这时候,由不得她的,便也矜持起来。这一家三口啊!你能说他们就不是从隔壁的公寓里走出来的?男的,穿着浅色的西装,双色镶拼接缝的皮鞋,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女的,白色真丝的长袖衬衫,束在西装裙里,臂弯上挽了一件西装外套,玻璃丝袜,高跟鞋,头发是化学电烫的短发,但做得很自然,只在前额上,波浪略大一些,但很快便顺下来,变成小小的一卷,从耳后弯到腮边。小姑娘,则是像天使似的。在邻人们的啧叹声中,他们走出了弄堂。

  这是这个家庭的黄金时代。最好是,大人永远不要老,孩子永远不要长大。做不到永远,那也慢一些,让人们充分地享受够了,再说。妹头睡在大房间里,妈妈的床上,枕头是宽大松软的,木棉芯子,荷叶边绣花的枕套。被子是鸭绒被,缎子包的胆,再套一个棉布的贴花的被套,中间镂空一个棱形的方块,露出内胆的缎面。由于十分的舒适和得意,妹头忍不住要动来动去,滚来滚去,这就要遭来妈妈的责打,怪她要把被子蹬破。要知道,这是鸭绒,绒头很细,有针尖大的缝,绒头就要钻出来。妈妈给妹头看内胆的接缝,都镶着双边的滚条,一条墨绿压着一条铁锈红。针脚那么细密,几乎就看不出针眼。要是把它蹬脱线了,怎么办?妹头流着眼泪躺倒了。这会老实了,老实了一会,就进了梦乡。妹头由于和父母生活得贴近,其实是比哥哥和弟弟更多地挨责打。吃饭嘴里吃出咂咂的声音,要挨责打;坐相不好,坐在椅子边上,将椅子朝后翘起来,也要挨打;和弟弟吵嘴,奶奶生了气,向妈妈告状,当然,她可能告的是完全另一件事,告她自己到橱里拖了件毛线衣去给楼上玲玲看,更要挨责打。这样的挨打,一方面是使妹头学习了做女人的规矩,这规矩不是深宅大院里的教养,也不是小户人家的带有压迫性质的戒勺,而是这样弄堂里的中等人家,综合了仪表,审美,做人,持家,谋生,处世,等等方面的经验和成规。既是开放,又是守旧的一点原则。这点原则,在妹头身上落实得挺完美,她真的长成了一个聪明,能干,有风度,又有人缘的小女人。但另一方面,这样频繁的责打也使得妹头有点皮厚。这皮厚,倒不是寡廉鲜耻的意思,而是,有承受力,在关键时刻,能豁得出去。

  妹头在弄堂里和学校里,都不是最出挑的那个。最出挑的那个。或者是独立独行,或者是众星捧月地身边聚一大帮人,妹头这两样都不是。她总是有伴的,不多,那么三个或者四个。这三个或者四个中间,又总有一个是最最要好的。但也不是确定哪一个,而是一段时间这个,一段时间那个,这样便于说其他两个的坏话和不满。这样贴近的好朋友,互相总是要有些看法的,要她们憋在心里决不可能,她们都不是含蓄的人。可她们也不是对人严格的人,只不过有点小心眼,再带点嘴尖。所以,挑剔过了,之间的友谊反倒更亲密了。倘不是好朋友,谁能让她们这么计较?她们这些一伙的,在一起玩,大多就是胳膊和胳膊勾在一起,头碰头地,小声嘁嘁喳喳,不时翻起眼睛,向某一处瞟一下,十分机密的神色。在这一小伙里,妹头就是个头了。她的各方面,似都要比其余这几个出色一些,也更有主意,性格则更强硬,表现出领袖的素质,虽然,在更大的范围里,她们这一伙可能是比较沉默,比较不引人注目的,但在她们内部,也是有着头脑人物。并且,在没有交手的情形下,她们也许没有什么声色,一旦要交手,人们会发现,这一伙是相当不简单的。她们甚至要比那些平时出头露面的更具有潜在的能力。她们的判断,答辩,反应,以及引而不发的沉着,都胜人一筹。更令人们吃惊的是,她们对事物的看法,竟然是相当独到和精确的。她们自成一体,不受局势和潮流的影响,所以站不到风头上去,可这不表明她们没有立场,是浑浑噩噩的一伙。

  妹头在弄堂和学校的小圈子里,有一个共同的成员,就是楼上的玲玲。玲玲住二楼朝西朝北的一间房间,房间里套了一个大卫生。可是这个大卫生不仅是通向玲玲家房间,还通向另一间朝北的小间,这小间一直横向二楼楼梯,将三角形的楼梯间接了起来,住了又一户人家。所以,这个大卫生就成了两家共用的卫生,同时,也做了两家共用的厨房。这条弄堂的房子,在二房东的手里,根据不同的房客的身份,要求,都进行了不同的改造,所以,房子和房子外部尽管一致,内部却千差万别。玲玲家有姐妹四个,加上父母,一家六口住这一间房间,在弄堂里也算是好的人家了,但比起妹头家,还是要差那么一点。玲玲在姐妹中排第三。在弄堂里,流行有这么一种说法,说是行三的女孩都是家中最漂亮又最聪明的女孩,所以,玲玲便也认为是她家姐妹中最漂亮聪明的一个。她的漂亮主要体现在白上面。像她们弄堂里出来的孩子,脸色都是带些黄的。是那种清淡的,且带着偏狭口味的饮食,使这里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嘴巴都很刁钻。她们这不吃,那不吃,专捡一些古怪的少见的东西吃,比如海瓜子,比如糟鸡爪,比如缝衣针大小的海蜒拌点麻油。饭是要烧成泡饭,尖细的筷子头在水里捞上几粒米粒儿,那么吃。这样少油水又味道细致,她们的舌苔都干净得几乎透明。她们的皮肤也是透明的。又是居住在这样深而阔大的楼房里,逼厌的房间,人口拥挤,她们本来就少见太阳,出于生怕晒黑的偏见,又格外不愿见太阳,不喜爱户外运动,皮肤更没了活力。在黄黄的脸色中,玲玲的皮肤显得格外的白,但并不是说气色好,而正是相反,她比其他女孩子

  更加孱弱。她的白是单薄的,稀释的白,就好像她缺少某一种什么色素,任何颜色都要比别人浅一成。她头皮是褐色的,眼珠子是褐色的,眼白呢,白过头了,倒有点泛蓝,这就使她看上去有些异样。她的头和脸很大,也是和身体相比的缘故,黄褐的头发薄薄地贴了头皮,编了两条齐肩的辫子,因为分不出头发来作刘海,就光着额头。眉毛很淡,几乎看不出来,双眼皮也几乎看不出来,很细的一道。鼻翼很小,仔细看去,便看见它们在轻微地翕动着,好像呼吸有些急促似的。嘴唇宽而薄,人中较长,就使得嘴形有些包,这种嘴形的女孩子大都有着暗藏的心计。其实,她所有这些都反映出佝偻病的症状,这些症状却使她变成了一个干净,白皙,精巧的小姑娘。

  妹头的脸色也是黄的,但比较人家的黄,她的黄里则含有一种质地比较厚密的牙色,这使她在某一些情形下,或者是受了光,或者是受了热,她的脸色会忽然焕发起来,变成光润的象牙白。并且,在她发育的青春期,这样美好的肤色就会长驻不褪。这大约是因为她家毕竟有两个男孩子,男孩总是喜爱味厚的东西,所以,饮食就比较荤,口味也比较开放。和两个食欲旺盛的男孩同桌吃饭,往往会有一种争夺的气氛,这最能刺激胃口了。因此,妹头的营养就要比弄堂里其他女孩丰厚一些,胃口也大一些,甚至有着一些美食的倾向。等到她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已经会烧几个很像样的苏锡帮的小菜了,四鲜烤夫,糖醋小排。当然,此时还只是些浓油赤酱的菜种,更进一步的,还有待她在

  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过程中,慢慢学习。妹头的头发,是比较黑亮而且浓密的一种,由她妈妈做主的时候,总是将它留长编成辫子,然后用火剪烫弯辫梢和刘海。她妈妈多少有些把她当洋娃娃的心情,这也是小时候宠她的原因。可等到妹头有权力为自己头发作决定了——这种权力,弄堂里的女孩子都是比较早获得的,她们的形骸稍一脱离小孩子,有点小女人的样子,父母就给了她们平等权,尤其是妹头的母亲,当妹头不再是个洋娃娃了,她便急于她作自己的姐妹——这时候,妹头便改作短发了。在做母亲的姐妹这一点上,妹头的性急也是一样的,她来不及地要长大,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这也是和母亲给她的印象有关的。妹头不像有些孩子那样,单纯地从儿女的角度看母亲,这样,母亲就只能是母亲。她却不,她还从女人的角度看母亲。

  妹头的妈妈是一个好看的苏州女人,她显得比实际岁数年轻得多。平日里,她多是穿家常的蓝布或者花布衣服,蓝是毛蓝,花布呢,又多是浅色的底上细小的碎花,两样都是贤淑又带点妩媚。等到了节假日要出门了,她便换了比较正式的装束,比方方才说过的那一套洋装。这时候,她又变成了一个文雅的女学生。到了夜里,妹头的妈妈则穿上苹果绿的绸睡衣裤,袖口,裤边,都绣着小朵小朵的草莓红花样,于是,陡然的娇艳起来。妹头很爱看她母亲,怀着喜欢和羡慕。母亲的每一件衣服,每一种装饰,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好看,并且有趣。比如,她用指甲油给手提包和皮鞋上的金属扣上光,她两只手指捏着沾了指甲油的棉花球,小手指则抵着擦拭的皮鞋或者皮包,手指的骨节由于用力而略略有些突出和发白,就显得格外修长。还有,她织补长统丝袜。她从来不把长统丝袜送去弄堂口那两个专补丝袜的女人那里,花钱请她们织补。那两个女人,从早上起,便背靠着街这边,朝阳的墙上,鼻子垂在绷箍上面,补着丝袜上的破洞。太阳先是照在她们面前的圆凳,一堆补好和没补的丝袜,然后慢慢移到她们的手上,脸上,弯着的背上,再移向她们上方的那面墙,最后,从墙上移走,她们也就收摊了。多是些保姆模样的乡下女人,送来她们女东家的丝袜,补一个洞一毛钱。妹头的妈妈也有一个绷箍,茶杯口大小,将破了洞的一面网在绷箍上,撑开,撑平,然后用一根极细的针,一针一针挑。由于专心,妹头妈妈的眼睛略略有一点斗鸡,却并不难看,而是带一些稚气。她也是用两个手指捏一根针,小手指向下抵着箍,那么缝着。再有,洗头以后,头发里

  裹着卷发的纸卷,头发因为卷紧了,就短了,短到耳朵上方,妹头的妈妈就变成了一个外国女人,活泼和风骚的那种。什么时候,妹头也能做着妈妈所做的一切呢?

  第二章

  第二章

  妹头的短发,不像她那个年纪的孩子那样,中间挑一圈头路,系一个小辫。她是正中略偏一些的地方,分开,额前留几络不规整的散发,然后用火剪烫得蓬松了。发少的一边,挽在耳后,发多的一边,就由它垂下来,遮住一些脸颊。这果然使她成熟了不少。妹头的脸是一种略短的瓜子脸,这种瓜子脸是比较俏丽活泼的。她的眼睛是杏眼,分得较开,就使脸相变得开朗了。因为眼睛分得开,鼻梁这儿就自然显得有些平,事实上,从侧面看,她还是有鼻梁的,甚至算得上挺拔。但这一点埋没无碍大局,相反还给她带来另一样好处,就是年轻。尽管她远远没到需要显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弄堂里的流行观点,说塌鼻梁比高鼻梁显年轻。妹头的嘴很好,是标准的嘴形,画上画的那种,端正。在后来看来,是嫌薄削了一些,因为后来都时兴夸张的唇形。但在妹头的那时候,这样的嘴形却是最好了,又秀气,又能言善辩。妹头的下巴略显尖了一些,这也是从后来的观点看,后来人们的审美越来越倾向欧式,或者西亚式,要大而饱满的,有轮廓的下颔。其实,妹头的尖下巴,正是她的瓜子脸的一部分,是很协调匀称的。所以,妹头的长相称得上完美,没什么可挑的。但妹头的好看不是风头很健的好看,因为缺少一点光彩和气度,也是和她的聪明才智一样,在小圈子里算头挑。不过,妹头对好看不好看,也是有着自己的看法,并不人云亦云,因此,她对自己还是满意的。

  就这样,妹头在各方面都要比玲玲略胜一筹,这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玲玲成了妹头好朋友的原因。玲玲的性格也和她的长相一样,比较淡泊,基本由妹头摆布。只有当妹头暂时抛弃了她,倾向于这一伙中另一人选,而她也不得已只能与第四个人为伴,才会对妹头做出小小的背叛。这背叛也是在一个固有的同盟内部,相对而言的。但是就像所有的多子女家庭的,身体孱弱的孩子一样,玲玲是小心眼的。这就使得她对妹头的背叛,变得比较严肃起来,两人之间便会发生一些认真的龃龉。这也是她成为妹头好朋友的原因,妹头并不需要完全的服从,她也是要一些不尽一致的可供互补的立场的。所以,这样好好坏坏的,两人从幼年到上学,再从小学到中学,都是一个圈子里的,要好的朋友。

  玲玲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输给妹头的,至少有一项,是妹头所没有的优势,那就是她的二姐姐。玲玲的二姐姐要比她大六岁,当玲玲还是上小学时,二姐姐已经初中毕业,并且分配到了这条街上的,以荤素豆皮和生煎包子著称的一家国营饮食店里当服务员。在这样的弄堂里,上大学是做梦,去新疆农垦也是做梦,做的是噩梦,现实是,在家里做社会青年。每一条弄堂里,都闲逛着几个不同届别的社会青年,他们吃着家里的闲饭,竟还追赶着摩登。住在这条街上,又是个青年,命运再不济,也逃脱不了摩登的浪头。在摩登的下面,其实全是青春的苦闷。不说远,只说近,玲玲的大姐姐,二姐姐上面的那一个,就是社会青年。现在,二姐姐却有了工作,进去就领薪水,一年一加薪,三年满师再是一大加,劳保也有了,福利也有了,将来的退休金,也有了。还不是那种,大杨浦的,三班倒,流水线的操作工,而是市中心,淮海路,国营店里,除了薪水,还包一日三餐,随便舀的经济汤,都是小排骨或者鸡骨汤,一月只需交九块钱伙食费。玲玲的二姐姐,也正应了人们中间流行的说法:阿大憨,阿二精。她不仅精,还运气好。妹头和玲玲有时候到二姐姐工作的店里,去看她。她们不敢进门,就在店门外面,偷偷地朝里看。看见二姐姐穿了一身洁白的工作服,托着盘子,脚步轻盈地在店堂里穿行。她灵巧地绕过方桌和椅子,身姿非常好看,就像舞蹈。有顾客问她什么,她不屑于回答地不作一声。在她的压着带褶边的白帽子的几络卷发底下,是一张白净的,娇小的,绷得很紧的脸。只有当她收走一托盘碗碟,走出店堂,在店堂和厨房之间的过道里,遇到老师傅和同事,她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笑容,说一句很简短的话。这有些像一个自信的女演员退下舞台,走到后台时候的表情。妹头悄声对玲玲说:你二姐姐是粉质皮肤。粉质皮肤就是像敷了一层粉似的皮肤,这种皮肤特别显白,细致,匀净,而且晒不黑,缺点就是容易长雀斑。可她二姐姐连这点都很幸运,她脸上没有一个雀斑。

  因为有这样幸运的姐姐,玲玲也变得骄傲了,妹头呢?则对她更在意也更要好了。星期天里,她们站在台阶上,高大的门廊上方,突出的水泥檐投下的荫地里面,看玲玲的二姐姐在太阳地里晾晒洗好的衣服。这条弄堂的前边是一个小学校的操场,用竹篱笆墙隔开着,弄堂里的人,就将晾衣服竿一头搭在竹篱笆墙上,一头搭在窗户顶上。这里的窗户都有着突出的雕花的水泥护檐。她二姐姐先用丫叉将晾竿取下来,揩拭干净。她用抹布也很有讲究,叠成六叠,擦一遍换一面,每根晾竿揩拭三遍,揩拭完四根晾竿,正好面面俱到。她把揩干净的晾衣服竿暂且一头搁在窗台上,另一头插在低处的篱笆缝里,等晾满一竿就送上高处,架牢,再用丫叉送上这一头。衣服的每一个部位她都要扯平整了,卷起的口袋沿拉上来,窝着的衣领抻开来,袖管,裤管,更是要绷了又绷。裤子,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穿进一条腿,垂着一条腿,而是要将垂下的裤管用衣夹夹在穿进的裤管上,这样垂下的裤腿就不会垂荡得长出一点,也不会因为擦着过路的人的头顶蹭脏了。妹头注意到她还特别地沿了衣缝掐过来,掐过来,使劲地一神。妹头领会到这是因为缝衣线往往更容易缩水一些,就将两面衣块收紧,皱缩起来。这样一掐,一抻,就把线捋直了。所以,玲玲二姐姐穿出来的衣服才能像熨过的一样,特别平服。二姐姐晾满了四竹竿的衣服,回去整理整理,就出门去了。

  她是娇小苗条的身材,穿一条花布长裙,系在白衬衫外面,腰上紧紧地箍一根白色的宽皮带。头发是电烫过的,在脑后扎两个小球球,额发高高地耸起,蓬松的一堆。肩上背一个皮包,带子收得短短的,包正到腰际。这是她这样刚出校门,又走进社会的女青年的典型装束,标明了受教育和经济自立的身份。许多社会青年也这样装束自己,可到底掩饰不住内心的空虚,表情是落寞的。玲玲的二姐姐则是自信的,她绷着一张粉白标致的脸,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弄堂,去度她的假日。人们传说她有男朋友了。

  在这样的年龄阶段,相差五六岁几乎就像隔了一代,怎么赶也赶不上似的。妹头看着玲玲二姐姐,就是这样的心情。她对日复一日的上学,下学的生活,简直都是灰心的。所以她的成绩没有太坏,而是保持在中游水平,那只是因为她的聪明,以及恪守义务的天性,她认为读书是她应尽的义务。事实上,她对书本上的知识是谈不上有什么兴趣的。弄堂前边的操场,就是妹头他们小学校的操场。下午放学回家,隔了篱笆墙,听着那些晚放学的班级在操场上体育课,吵吵嚷嚷,夹着老师的口令,哨子,还有呵斥,她好像从局外看见了自己生活的不幸。这时候,她就像个淑女一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用绷箍绷了一片枕头布,绣着花。妹头她们的小学校,就是间在弄口的民居里面,教室,办公室,都是东一处,西一处的。弄堂里的孩子,听到打预备铃了,再奔去上课,也来得及。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妹头还没上学,哥哥已是三年级学生了,两节课后的大休息,他都来得及奔回家,吃一碗猪油拌饭,再奔回学校。这条弄堂又地处闹市中心,课堂外边就是繁华的市面,下课时,女生们拥在窗前,点点戳戳地看着街上走过的摩登男女,还有对面橱窗里皮鞋的样式。她们给街上经常出现的人物起名,比如,淮海路上一枝花。这其实也是一个社会青年,家住在这条街上的某一条横马路上,她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有时手里托着一包油浸浸的熟食,有时是几条固本肥皂,还有时是一卷布。眼尖的女生甚至能看出这是一卷短裤的裤片,还是一卷龙头细布的口袋布。虽然是为了这些琐事进出,淮海路上一枝花依然穿得很正式,丝袜,皮鞋,过膝的裙子,衬衫的袖口端端正正地扣着扣子。她也是烫发,但不是妹头妈妈那样的短发,也不是玲玲二姐姐的蓬松额发,脑后扎两个小球,她是长波浪,可又不是披散在肩上,而是做成束发的样式,额发略有些小波纹,但比较平服自然。这种发式多是电影明星做的,摩登里带几分艺术气。她的头发又特别黑,衬着她端正小巧的额,鼻,脸颊,和下颔,分外秀丽。她有一件黑白格子的呢外套,下面配着舍味呢的长裤,特别和这发型合适,真是醒目得很。有一次,大约是匆忙出门,她竟穿了一双拖鞋,露出了赤裸的脚后跟。裤子也是家常的,人造棉裤子,洗白了,她又走得急,裤腿就裹着她的身子飘动摇摆着。女生们都傻了眼,心里激荡起一股嫌恶和羡慕夹杂的感受。望了她从马路对面走到这面,再走到马路那头,拐了个弯,消失了。玲玲忽然说了一句:真像是马路天使。大家并不知道马路天使是什么意思,但都觉得,这是再恰当不过的形容。妹头尤其吃惊玲玲会说出这样精辟的话,并且还说得那么冷静,就好像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几乎要对她刮目相看。这些名词都是从她姐姐那里听来的,有姐姐就是好,眼界都开阔。

  女生们还很狂热地崇拜于追逐一名年轻的女老师,学校的大队辅导员。她其实并不漂亮,脸部甚至还有些缺陷,就是她的下巴略有些短,装束又很朴素,总是白衣蓝裙,一双横搭袢皮鞋,还有些土气地留着一对垂至腰际的长辫子。但是,她确是有一种风度,严肃,端庄,文静,姿态则很挺拔。这使她有些像女演员。女生们为了学习她,都留起了长辫子,走路也挺着腰,端直地,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迈着。女生们干什么都是一窝蜂,有一些是真喜欢,有一些则是盲目的,瞎凑热闹。妹头就不,她没有加入潮流。她并不喜欢这位辅导员老师,她觉得她有点官腔。她尤其不喜欢辅导员那口咬得很准的,朗朗的普通话,这加深了她的官腔。她宁可去喜欢学校里另一位男老师,美术课的李老师。

  李老师是一个精神略有些委靡的男人,传说他曾经患有结核病,从大学退学,病愈以后就来到这所小学校来教图画课。他的脸黄而瘦削,头发却偏偏比较长,也不是那种时髦的,经过修饰的长发,而是没什么型的,不经意而留长了。额发本是想朝后梳,却没有梳平,于是便竖着。在春暖很久的天气里,他还穿着一件棉袄,蓝布罩衫的袖口很长地盖在手背上,中式的连肩的衣襟从他单薄的背膀上垂挂下去。看上去,他就像那种穿长衫的旧式的男人。可他一旦脱了棉袄,换上一件毛蓝洗白的中山装,忽然又年轻起来,你发现他几乎还是个少年人,而且很新派。上课时,他夹了教具走进课堂,将东西一放,就转身在黑板上作演示,同时简短地解释几句。他画得非常娴熟,自然还流露出不屑:画这点东西,还不是毛毛雨?这样,大约占去有三分之一的课时,还有三分之二时间,他就让同学们照他的示范画,自己则坐在黑板一侧的下方,静静地等待下课。他虽然是有些病态,但出于幽默的天性,他并不忧郁。他脸上带着懒散的温和的笑容,略带打趣地批评学生,学生要是画得实在糟糕,他就说:怕来!怕来是上海话形容难看的说法,好看则是趣来。来是语气词。他说一口标准的上海话,不带任何乡音,比方苏州,宁波,或者本地的口音。苏州腔多少有些狎昵,尤其是男人来说,就有些轻佻;宁波音呢,难免有些卖弄风趣,便油滑了;本地话,指的是上海郊县的土语,倒是老实,可委实又太乡气重了。所以,这些口音多半是有些俚俗。上海话本又是杂合之音,总是要有侧重的,偏偏李老师说的一口没有习气的上海话。他又不是刻意地,一字一句去咬,而是轻松,随便,自然。有一些难发的音,他一吐口就是。比如仙鹤的鹤,上海话里是发的舌根鼻音,他就这么发音——鹤。他说话的声音不响,可也不是有意的轻柔,而是觉得不必要大声说的,还是带些懒散。妹头中意他的,就是这口上海话。还有,妹头喜欢有一些颓废气的男人。那种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的男人,会让她觉得有官腔。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就是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的语言,所以是官腔的语言,而大队辅导员,则是个官腔的女人。总之,妹头不喜欢官腔,而颓废气,是与官腔最无干系的。所以,她就比较欣赏李老师。无意识地,她对图画课也比较别的课更有些兴趣。当然,也是一般的兴趣。她对美术并无特别的才能,只是能过得去而已。不过,有一次,李老师还是注意到了她。就像方才说的,李老师大半时间是让同学们自己画画,画完之后立即交上,当场批了分数,便可离开课堂,不必非等下课铃响。这一次,妹头送上她的作业时,李老师注意了一下她的名字:朱秀芝。其实这是个很大路的名字,但碰巧引起了李老师的联想。他问道:六年级一班的朱秀荪是你哥哥吗?这更可能是哥哥的名字给了李老师印象,因为一个男孩子名字里有个秀字,总有点特别,使人想到这也许是个班辈,所以才进一步留意到朱秀芝的名字。末尾又都是草字头的,这是认真起名的父母常用的手法。这表明李老师对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还是相当有兴致的。妹头回答是,李老师就说:你哥哥很巴结的。巴结也是上海话的说法,是努力不放松的意思。

  虽然李老师表扬的不是她,可表扬了哥哥,妹头还是很高兴。妹头在家受宠,却并不因此而狂妄地以为,自己就是家中了不起的人物。不用谁来告诉她,她都知道,哥哥是比她重要的。他们这个家,在父亲母亲之后,要再有一个主持的人,那就是哥哥,而不是她。虽然哥哥是睡在内阳台,和奶奶,弟弟合一张床。内阳台就好像这个家庭以外的另一个家,那里有着和大房间不同的气氛和生活方式,是以常州乡下出来的祖母为代表的。甚至,空气都不一样。这里的空气里带着一股糟油的气味,来自床头柜子上的一个糟货钵头。这股气味带来了乡土的渊源的气息,这使得内阳台里有了一种家庭的历史感。哥哥睡在这里,也更多地在这里活动。他就在窗下那一架缝纫机上做作业和做他的手工。他是祖母带大的,就不怎么和父母亲,保持着一点距离,可他在父母心目中的分量,却是不言自明的。父母很少呵斥他,与他说话都和缓了口气,很郑重似的,好像是平等的关系。也或许是天性使然,他一向就是个有责任心,稳重的孩子。他不像妹头,把弄堂当家的。他很少到弄堂去,弄堂里的人说起他,也是用一种很尊敬的,慎重的口吻。妹头和小伙伴们在弄堂里玩得忘形,大喊大叫时,她会陡然地停住,喝道:轻一点,我们大弟在做功课呢!大弟是她哥哥的小名,她这么称呼他,并不带有丝毫的不敬。她是真正为他骄傲的。妹头很小就会在缝纫机上缝制衣服,像男式衬衫的领子,肩背,袖口,她都会做。其时,奶奶的眼睛已花得穿不进针了,而哥哥也已不再是小孩子,不能总穿中式的乡气的衣裤,所以,渐渐的,哥哥的衣服全都由母亲自己,或者到裁缝铺请人裁好衣片,让妹头来缝制。这个,妹头也很骄傲。

  哥哥比妹头大三岁,妹头升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则考进一所全市重点的中学。这所学校就在这条街的横马路上,从妹头的弄堂,能隐隐听见学校的高音喇叭,一早是升旗的国歌声,接着是广播体操音乐,再晚些,则是眼保健操。乐声虚无飘渺地传来,就有了神圣庄严之感。这条弄堂里的孩子,极少有奢望进这所学校读书的,他们大多是上这所学校的马路对面的初级中学,还有别的街道上的一些杂牌,民办的中学。妹头的爸爸妈妈在弄堂里发了糖。晚上,她听见爸爸和妈妈在说,一定要供大弟上大学,妹头呢,初中毕业上个技校就行了,小弟反正还早,大弟上到大学,他才上初中,就算他考得取大学,到那时大弟也已经大学毕业,出道了。他们讨论到此,便想到大弟大学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