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但后来便丧失了兴趣。他说,结婚前走了差不多两万五千里,长征的精神都耗尽了,现在该喘口气了。她很想问丈夫是不是还爱她,但说出来的话却是,结婚以后就不要坚持继续革命了?丈夫说要坚持,但宁可以另外的方式坚持。比如,把头放在她的腿上,再把腿放到沙发扶手上。总之,王一清楚地感到,她将永远一个人在这里散步,直到她走不动的那天。
回到家,王一环视了一周门厅,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甚至小偷也没来。平时她常常一个人先回家,但没有今天的感受。此时此刻这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三居室让她觉得那么旷凉。也许她觉得至少在今天,丈夫应该早点回家。王一走进卧室换衣服,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早上的那通电话。她决定给尹初石办公室打个电话。
“小邓么?”电话接通后,她问对方。
“我姓王,请问找哪位?”
“对不起,听错了。我找尹初石。”
“尹老师不在。”
“他去哪儿了?”
“他没说。”
“他什么时候走的?”
“一点多吧,您是谁啊?”
“我是他妻子。”
“啊,您好,我是刚分到报社的,姓王。叫我小王吧。”
“他过一会能回来么?”
“恐怕不能。他肯定今天下午有什么事。本来部里下午要开会,尹老师把会挪到明天了。”
“好吧,谢谢你。还有,你可不可以给他留个便条,告诉他回家吃晚饭。”
“没问题。我把条子放到他桌上。”
“再见。”
放下电话,王一的头脑立刻变成了一张奇怪的城市地图。这张地图显示的都是城市的幽静所在:公园、咖啡馆、安静美丽的街道、空旷的广场……她有种预感,她的丈夫此时此刻正在其中的一处,而且不是独自一人,他甚至为了这次约会动用了部主任的职权。
王一离开卧室,找出那只透明玻璃花瓶,她先看了一眼瓶底的一行英文:areyousure?这个花瓶是她在美国进修时带回来的。她买它并且千里迢迢地带回来不是因为它美丽,而是因为这行字:你肯定么?她觉得眼下这行字直刺她的眼睛,仿佛在谴责她无异市井妇人。于是她多少有些释怀,着手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她相信丈夫会回来吃晚饭的,无论他此时此刻在哪儿。
五点四十分,尹初石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家门,随着炸鱼的香味,他看见餐桌上的玫瑰和平时不常用的米白色的绣花台布,第一个反应是来客人了。但门口并没有外人的鞋,他恍然大悟。
“初石,是你么?”王一在厨房里不肯定地问。
尹初石没有回答妻子,轻轻带上门,来到大街上。他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去中心街。他坐上了出租车,脑子里开始盘算送给妻子一件什么样的礼物,为了结婚十三周年纪念。
已经快到商店打烊的时间,店里人不多。尹初石在化妆品箱包柜台浏览了几圈,并没有发现适合的礼物。突然他奔上楼梯,来到二楼的首饰柜台。
三年前,当他和福建那位女记者缠绵的时候,就动过给妻子买个戒指的念头,也许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吧。但最终还是没有买,他觉得这样的逻辑关系很可笑。他并不爱那个女人。他选了一个18k镶红宝石的戒指,六百八十元。付钱时他犹豫了一下,倒不是嫌贵,他给王一买礼物还从没嫌贵过。只是他突然想起今天下午曾与他见过面的另一位电视台的女记者。她是他见过的唯一与名字吻合的女人,她叫小乔,好像除了她,没人再适合这个名字。她不是很漂亮,但是很难让人忘记。
“天呐。”他轻叫了一声。服务员以为他忘带钱了,停住了包装动作,看着他。
“包好,包好。”尹初石说,并在心里骂自己愚蠢。他和今天下午这位女士之间所发生的那么一点点感觉上的火花儿,不足以成为他给妻子买戒指的动因。“我真完蛋,给妻子买个戒指用得着东想西想的么?只要我愿竟,任何时候我都可以给她买个戒指,她是我妻子啊!”他在心里又责备了自己一通,随后离开了商店。
尹初石又一次回到家时,餐桌已经摆好,围绕着玫瑰摆好了三个菜。他脱鞋时,王一端着最后一道菜——糖醋鱼走进厅里。
“真有口福。”王一先开口。
“我有个好老婆。”
“刚才你回来了?”
“没有。”尹初石为自己想都没想就撒谎,心里难过一下。
“刚才我炸鱼时好像听见门响。”
“错觉。”
“你从哪儿来?”王一想知道丈夫是不是看见留条才回家吃饭的。
“外面。”
“没回办公室?”王一解下围裙,坐好,等着尹初石开葡萄酒。
“没有。小约今晚不回来了?”尹初石似乎不愿就他的行踪多谈。
“不回来了,就我们两个。”王一说,“你干嘛不问问,我为什么做这么多菜,为什么买花?”
“我干嘛要问,我又不是脑痴。”
王一笑了,为丈夫说出“脑痴”这个词感到意外。
“你开始说大街语言了。”王一说。尹初石将酒倒进高脚杯,红葡萄酒好看的颜色引人胃口大开。
“大街语言伟大着呢。”
“今天下午去见什么人了?把安排好的会议都取消了。”王一笑眯眯地说,纯心开个玩笑。但尹初石却有些不高兴,因为王一在他背后打听。
“打听这事费不少工夫吧?”尹初石不高兴地说。
“我只是偶然听说了。”
“偶然?怎么没听说别的呢?”
“你怎么了?好像心怀鬼胎似的,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下午给你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让小王告诉你回家吃饭,他顺便说你取消了开会。”
“你真蠢。”听王一这么解释,尹初石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今天我能不回家吃晚饭么?”可是他话音刚落,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为自己的虚伪。
“我想你今天下午见的那位重要人物肯定是……”王一端起酒杯说。
“是什么?”
“我等你的回答呢!”
“肯定是……”尹初石故意拖着长腔。
“是……”王一也学他。
“是大老爷们儿罗。”尹初石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好了,说点什么吧?!”王一说。
尹初石也举起杯子,但是心里突然乱了。在结婚十三周年纪念日上,他接二连三地撒谎。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每件事他都可直接说的,王一也不会因此生气的。可他撒谎了。在这样的情绪下,他不知道该对这十三年的婚姻说什么,他脑海里所有的与此有关的词汇都像出海的帆船,隐遁在大海的尽头。他看见笑意一点一点地从王一的脸上滑走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说。
王一并没有和他碰杯,而是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你甚至对结婚纪念日无话可说了。”王一说着泪水涌上了眼眶。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尹初石拉过王一的手握紧,“在刚才那个瞬间,我思绪很乱。我们结婚十三年了,这不是很好表达的感情。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也是正常的。别生气。”
“好吧,我不生气,我只是很伤心。”王一一口干了自己杯中的酒,看着自己做好的菜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别这样,你总是挑更厉害的伤人话说。别这样。”
“我伤人?你甚至对结婚纪念日连一句祝福的话都说不出来。让我说什么呢?”王一说完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不要总是在这样的字眼儿上做文章,你是大学教授,不觉得你太孩子气,太无聊么?”尹初石火了。
“一点儿也不觉得。”
“烦透了。”尹初石的手碰倒了酒杯,一片殷红在台布上移动着,扩散着,这让他想起了小乔丝巾上的血迹。
王一又抓过酒瓶,尹初石一把夺回来。
“够了,别闹了。”
“嘘。”王一将食指放到唇边,“此时无声胜有声。”
“天呐,我们别吵架,行么?别在今天吵架行么?”尹初石恳求着。王一为尹初石的诚意打动了,两行热泪滚了下来。但她深深地点了点头。尹初石又一次握紧妻子的手。
两人重新举杯时,楼上传来一声巨响,使人想到一个沉重的东西爆烈了。两人不知不觉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抬头看着屋顶。
楼上住着一对结婚七年但拒绝要孩子的夫妇。丈夫贾山是尹初石的大学同窗,现在报社的同事。妻子吴曼是个医生。他们常常吵架,吵架砸东西也是经常的。但像今天这样的巨响,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这一单元的邻居,除了他们,谁都不会去贾家劝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人们都失去耐心了。还有一些事也超出了邻居的理解能力,这对总是吵架的夫妻在楼梯,在楼前,甚至在大街上,经常搂腰搭背的,比那些不吵架的夫妻还亲热。因此,私下里有不少人管贾家两口子叫神经病。
尹初石和王一等待着新的动静,然后判断这次吵架的“规模”,是否需要他们都上去。一阵寂静过后,又传来玻璃器皿在地上粉碎的声音。尹初石会意地看了王一一眼,王一点点头。尹初石穿鞋上楼,他想不好,刚才那阵寂静里这两个人在干什么。
尹初石好不容易敲开贾家的门,走进客厅就看见了摔在地上的电视机。这是刚才那声巨响的来源。贾山和吴曼两个人铁青着脸,分别站在房间的对角。互相怒视着。尹初石笑了,刚才那会儿的寂静里,他们就在干这个;怒目而视。
“得了,贾山,收拾一下吧。”尹初石故作轻松地说。
贾山一言不发继续怒视着自己的妻子,好像刚才他根本没去给尹初石开门,现在屋里也没有这个人一样。
“吴曼,你给尹大哥一个面子,下楼去跟王一呆会儿。”尹初石又对另一个说。
“不是那么回事,我要是走了,他会以为我怕他。”吴曼说。
“他怎么那么以为,开玩笑。”
“他就会这么以为,他根本就狗屁不懂。”
“你他妈的懂?”贾山骂了一句。
“你说话少跟我带啰嗦儿。”吴曼威胁说。
“我就带了,你怎么样?”
“你再说一遍?”
“你他妈的!”
“你真是个英雄,这回在你同事面前可赚面子了。”吴曼说着拉开写字台的柜子,拎出照像机举在手上,然后大声说,“你有种再说一遍?”
尹初石认识这架f3尼康相机,出于一个专业摄影工作者对优秀摄影器材的尊重,尹初石拼命也要保护这架相机。他冲过去,也用自己的手护住相机。他也试图去夺,但吴曼没深没浅地往后闪,尹初石怕她把相机撞到墙上,只好放弃夺过来的打算。
“贾山,你服个软儿吧。”尹初石快要哀求了。但他回头看贾山时,倒吸了口凉气,贾山双手高举着127录像机,像炸敌人工事的董存瑞,一脸正气,一脸无畏。
“你试试?”贾山说。他已经巧妙地转移了刚才的主题,进入新的对峙;不是他有没有骂人,而是谁有种先摔手里的东西。
“你试试。”吴曼毫不示弱,说得不卑不亢。
“贾山,你他妈的大老爷们,长点脑子,干万别胡来。你知道相机坏了多难修。我跟你说,修f3,只有北京一家店能修。贾山,你冷静点儿。”尹初石一边说一边双手护在吴曼的双手外面。
贾山和吴曼都不再说话了,但仍旧高举着手里的东西,彼此怒视着。贾山举的录像机很沉,有时免不了摇晃一下,但也坚持着最高的高度。
尹初石发现一触即发的危险过去了。他腾出一只手,给王一打电话,叫她马上上来。他很高兴他最后进门时,没把门锁上。
王一进来时吃了一惊,六只手都举在空中,仿佛是对世界末日的表决。尹初石对王一使了个眼色,王一走到贾山跟前,轻轻地从贾山手上拿下录像机,放到写字台上。与此同时,尹初石也从吴曼手上拿过相机。贾山突然蹲在地上大声哭起来。尹初石发现,吴曼眼里也盈满了泪水。他搂着妻子的肩膀,拿着相机,离开了贾山和吴曼。回到自己家,他先把相机放到卧室的衣柜里,然后抱住王一。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妻子。不一会儿,就闻到了妻子身上的油烟子味。
他想起了戒指,找出来戴到妻子的手上,和他预想的一样,尺寸很合适。可是妻子吃惊的表情让他失望。她好像在问,他是不是疯了,结婚纪念日买这么贵重的礼物!
“我一直都想给你买这只戒指。”他说的是心里话。
“都怪我没气找气。”王一又一次投进丈夫的怀抱。
“咱们吃饭吧。”
晚上,尹初石和王一回到卧室。他问王一想不想看电视,王一说不想。于是尹初石关了灯。黑暗中,他十分感伤。十三年前的这个晚上,他躺在这个女人的身边,她的脚扭伤了,他不能跟她睡觉。但他现在还能回忆当时的激动心情,对生活充满了憧憬,真像一个站在生活的年轻人。不过十几年时间,这个夜晚,他居然庆幸自己不必因为丈夫的义务而去跟妻子睡觉。他感谢他们共同保有了十三年的传统。还有明天,他想。
楼上的地板传下来一种声音,好像两个人在扭打。王一有些紧张地抓住尹初石问,是不是他们又打起来了。尹初石说:“也许他们在做爱。”
“谢天谢地,他们的卧室不在小约房间的上面。”王一说完,又习惯地将头放在丈夫的肩窝。“我们算是幸运的,你说是不?”
“你指什么?”尹初石搂着妻子问。
“至少我们不那样吵架。”王一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又说,“吵架对孩子影响太坏。”
“他们没有孩子。”
“那也不应该这么吵架,你说呢?”
在尹初石还没回答时,电话铃突然急骤地响起来,好像从危急的地方打来,好像要通报灾难性的消息。
尹初石拿起话筒……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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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尹初石说话时,另一只胳膊仍旧搂着王一。
电话里没有应答,但也没有挂断,尹初石隐约能从杂音中分辨出对方微弱的呼吸。他没说话。
对方也没有说话。
尹初石冲着话筒“喂”了一声,他看王一的反应,她闭着眼睛。他想如果对方再不说话,自己就胡乱说两句话挂断电话。
“我睡不着。”小乔的声音像是耳语。
“是么?”尹初石声音像往常一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为此他多么竭力地控制自己。“这事比较棘手,另外找个时间再说吧。”
“不,请别挂断。”小乔急切地说,声音依旧很低,好像她猜到尹初石的妻子此时正躺在他的怀里。
“那怎么办?”尹初石选择王一无法从中判断性质的语句。
“我知道这时候给你打电话不合适,可我必须打。我得知道。”
王一离开尹初石的怀抱,背对着他将棉被盖住头。尹初石用腾出的手,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放到鼻子底下嗅着。
“嗯,也许,无论谁面对这样的事,都不容易做出回答,它涉及的问题太多。”尹初石说。
“所以你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这样吧,老乔,改天我再……”尹初石想快点结束电话,王一蒙头躺着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妻子在你身边吧?”
“对。”
“懂了。”
“好吧。”
“我太没分寸了,我一直以为还是个不错的女人,不过,这会儿已经变成老乔了。”
“跟这没关系。”尹初石尽量将口气放温和。
“是我太自私了。我在逼你对我的感情做出回答。这对你是不公平的,你甚至还不认识我。对不起。”
“不能这么说吧。”
“可我太爱你。我已经丧失理智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这时候往你家里打电话?”
“嗯……我看这样……”
“不,别要求我挂断,我自己会挂的。”小乔打断尹初石的话。“我马上就挂。”
“好吧。”
“但是请你回答我。你只要清楚地告诉我一次就行了。”
“什么?”
“我的感情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小乔停顿一下又说,“你告诉我我就永远不再打扰你了。我只要求你一点:别欺骗自己。”
尹初石再也不能东拉西扯,一个他一直渴望的东西射中了他的要害。他还想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无法对它说不。他觉得喉咙一阵发紧,他沉默着。
“你要是不说话,就说明你在意我的感情,但你害怕。”
尹初石仍旧缄口,他觉得四十多岁的男人有理由拒绝袒露心迹。
“你要是马上挂断电话,就说明你愿意再见到我,我这么想行么?”
尹初石挂断了电话。他没考虑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就挂断电话会不会引起王一的怀疑。他关了台灯,点着烟。“我这么想行么?”这句话娇嗲,任性,惹人爱怜,一遍又一遍地冲撞着尹初石。
烟头的红光,随着尹初石的用力抽吸,映红了他的脸庞,他知道他得熄灭这红光,转身对妻子说点什么。
他动手将王一头上的被子拉开,然后抱过她的头,搂进怀里。
“蒙着头干嘛?”
“我怕打扰你吞吞吐吐的电话。”王一好像并没有生气。但尹初石知道,这意味着她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让人为难的一件事。”
“什么事呀?”
“出画册的事。”
“怎么了?”
“对方要求太多。”
“要求什么?”
“要求我的这部分……哎呀,不说这些事了,太烦。”尹初石说着把手放到妻子的乳房上,她本能地缩了一下,“手凉?”尹初石说着用力握紧,温暖的肌肤盈满了他的手掌。
“来吧,把衣服脱了。”他轻声说。
“明天。”
“忘了那该死的传统吧。现在!”
“电话响了。”王一开玩笑。
“天呐,你可真会扫兴。”尹初石说着把头靠到床栏上。
“你说,要是没有电话,家庭会不会更稳定也更幸福?”
“得了,教授,我抱着你睡吧。我没有理论,只是等着明天。”
“幸福有时只是一种个人感觉,非常不确定。”
“这话听上去有水平,可我不知道它对不对?!”
“你真的想现在要么?”
“算了,还是按规矩来,明天。”
“对,我们又不是没有明天。”王一说着依顺地贴近丈夫的身体,渐渐地进入梦乡。尹初石听着妻子越来越均匀的呼吸,在黑暗中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智力问题:什么女人紧紧地贴住你的身体,你能无动于衷?——妻子。他有时这样排解自己心中的烦躁。他看着暗中隐约可见的家具轮廓,预感自己将要失眠。同时也感到自己的思绪会回到今天的午后,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回忆。他觉得拖扯他的那股力量毫无道理地强大。他四十一岁了,他不是没见过女人……
尹初石坐在“咖啡三角”的一张临窗的桌子前,在喝第二杯咖啡,秋日的阳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肩上,心情并没有因为小乔的迟到而变化。透过宽敞的玻璃窗,他能看见不远处街心花园的景致。
他刚才最后一次看表是差一刻三点,早上在电话里小乔跟他说的是两点,他为此推迟了该由他主持的例会。他从没见过这个叫小乔的女人,但在心里已经开始讨厌她,因为他不喜欢迟到。
这是一家卖三明治和点心的咖啡店,来的大多是讲究情调的年轻人。此时此刻店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与其说尹初石仍在等待小乔,不如说他愿意留在这片温暖的阳光中,感受一下久违的生活轻松。
他把街心花园里能看到的地方都端详了一遍,围拢一处的老人在打牌,另几个散淡地聊天;他们旁边有几个年龄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在用粉笔在地上乱画。靠咖啡馆这侧的出口处,有个长椅,一个在尹初石眼中还过分年轻的姑娘坐在那儿不时地大笑。她笑的时候把头仰向天空,十分明朗。她身边的小伙子几次试图拥抱她,或是抚摩她,都被她巧妙地闪开了。尹初石几次想伸手去拿包里的相机,最后都没动。他感到倦怠,倦怠又给他舒服的感觉。他觉得目光中的人们活得那么自在,因为他们老了,或是还没长大吧。尹初石想,成年真是糟透了,总是无法回避压力。压力无处不在。
“对不起,”一个女人好听的声音。但尹初石并没有把目光从街心花园那儿收回来。因为已经超过约会时间太久,他差不多忘了自己坐在这儿是与人约好的。
“你是尹初石吧?”
尹初石回身发现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旁边。
“真抱歉,我来晚了。”
尹初石笑着用手拍了一下头,他终于回到了具体的情境中。他说,“天呐,我忘了。”
“忘了?”
“噢,我不是说……”尹初石自己停住了话头,他已经发现这个女人颇有吸引力,所以他想保持风度,他知道,男人一解释就会让女人觉得不那么沉着。
“你是小乔吧?”
“对,我是。”小乔坐到他对面的椅子里,微笑中还透着歉意。“我进门前,根本没想到你还能在这儿。”
“我只是忘了离开。”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在我印象里,人们总是急于离开。”
“那可能是发现了更好的去处。”
两个人的交谈马上进入了相当融洽的氛围。尹初石觉得这个小乔又聪明又放松,很乐意与她聊聊照片以外的事情。但她已经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封筒,轻轻地放到尹初石面前。她没说话,微笑着歪一下头,友好也有几分调皮的神情,促使尹初石马上打开了封筒。服务员过来问需要什么。
“两杯咖啡。”小乔飞快地说,随后又小心询问尹初石,“行么?”
尹初石点头,他发现这个小乔的一举一动既有成熟女性的风韵,又有年轻姑娘的活力,让他十分愉快。她穿了一件深灰色大圆领宽松毛衫,露出了相当一部分前胸。根据这种穿法,尹初石判定她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六岁。毛衫上星星点点缀着白色,尹初石觉得该有一条白色的丝巾系在她白皙的脖子上,既与毛衫上的白色呼应,又可以让她裸露的脖颈和前胸,那种耀人眼目的美朦胧些,也比较符合他的审美。
“看完照片咱们能谈的具体些。”小乔在提醒尹初石看手中的照片。尹初石很窘迫地笑笑。他很笨拙地打开牛皮口袋,眼睛看着一张张红彤彤的照片,头脑还在想她的脸是什么样的。
服务员送来两杯热咖啡,尹初石没有抬头。他看完照片时说:“都是落日这一时间的?”他的目光也第一次没有躲闪地停在小乔的脸上,她看上去都很平淡的五官,不知怎样凑到了一起,让她的脸十分不平凡,令人心动,让人总想再看她一次。他觉得她脸庞的魅力是飘游不定的,但却能持久地吸引男人。
“是的,不怎么理想。我有点过于偏爱这时刻的光线。”小乔说话时,目光放在尹初石背后的什么地方。
“偏爱有时对摄影很重要。”
“我爸知道你手头也有一些新疆的照片,他给我一个建议,和你合着出一本册子。”
“嗯,这当然太好了,不过……你爸是……”
“戴林。”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尹初石问。
“戴乔。”小乔说,“你认识我爸吧?”
“见过一次。你让我叫你小乔?”尹初石想搞清楚。
“大家都叫我小乔。”
“是这样,不过,我的照片与落日有关系的不多。”
“互相补充。”
“你去新疆干什么?”
“和摄制组一起。”小乔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做法?”
“哪种做法?”
“我爸是美术社总编,我在那儿出书。”
“这跟我没关系。”尹初石说着又看一眼小乔,她的眼睛像两个不大的杏核儿,虽然此时泛着温和的光,却有些迷乱。尹初石似乎感到了这目光后面的危险。
“你不喜欢吧?”小乔又问。
“说实话,这不关我的事。”
“我心里大……”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参加这个册子?”尹初石不想就这个问题讨论。
“天呐,对不起,我太蠢了。”小乔赶紧说,“你别介意,我从小给惯坏了,说话太任性,总喜欢穷追不舍,一点没修养,咱们换个话题吧。”
尹初石听了这话,心里对小乔的好感猛增了许多。如此自谦的知识女性现在可不多见。她们大多丧失了温柔的本性,看见男人就像看见了敌人,浑身都是力量。即使喜欢你,也得先用最刻毒的语言激怒你。尹初石曾经通过小乔大方自信的举止认定她是这一类的。现在他愿意在心里更正。
如果换个话题,尹初石就想说再见了。他连喝了几口新送上来的热咖啡,说自己得先走一步了,办公室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这么急么?”小乔问。
“有事么?”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再坐会儿吗?”
“当然,不过,你好像有话要说。”
“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又是你的事了。”尹初石身子前倾,又一次准备离开。其实他并不想马上离开,只是觉得没有理由再呆下去。
“要是有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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