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觉得歉疚。当尹初石再一次望见那幢灰色的居民楼时,心情重新好起来。他真的有些想念这里了。
任何人都不能发现命运正牵着自己的手。尹初石在开门之前敲门的举动绝非出于情愿,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人最基本的修养。没有回答,他用钥匙打开房门。厅里静静的,有股几天没打扫过的陈旧气味。卧室的门和冰箱的门都紧闭着。小约的房门欠着缝隙,仿佛这意味着主人不在。尹初石没有脱鞋,径直走到冰箱跟前,取出五个胶卷,放进旅行包里。然后他在卧室门前站了几秒钟,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他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了。
王一躺在床上。床边靠近他这侧放着两把吃饭时坐的木椅。木椅上分别放着电饭锅和暖瓶。暖瓶旁边有水杯、麦乳精、豆奶粉。靠近窗户那侧床边放了两个小木凳,一个木凳上放着洗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清水;另一个木凳上放着毛巾和香皂。床头柜上放着饭盒,尹初石看见筷子里一半外一半地插在饭盒里。
尹初石脱了鞋,走近王一,王一无言地看着丈夫。王一没有任何表情,她看着尹初石,目光丝毫无意躲闪,好像丈夫三分钟前才出去,只不过现在又回来了。
“你怎么了?”尹初石问得很恳切,他从王一过于平静的脸上猜到,她一定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过,并且悟到了一些东西,否则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我病了。”王一回答时稍稍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仿佛是忧伤乐段的一个不和谐音,一闪即逝。
尹初石不知道该从哪儿靠近那张床。躺在床上的王一,围在床旁的东西,让他想起灵堂中躺在一堆假花中的死者。他马上驱走这个印象,坐到床脚,他的手下意识地搭在王一的被上,他觉得这房间的氛围十分压抑。
“到底怎么了?”
“我病了。”王一又一次回答时没再笑。
尹初石突然明白了王一的病是什么,他站起来,靠着衣柜站着,接着他又为自己唐突的反应难过。虽然这是一个男人发现自己妻子因为别的男人做流产手术时的正常反应。他看一眼王一,希望她没有察觉他刚才的变比。
王一的目光看着别处,一张平静的脸十分洁白。
“他呢?”尹初石问。
“我没让他来。”
“谁照顾你?”
“我自己。”王一没说吴曼下班后会过来替她料理一下,她不愿尹初石误解吴曼,以为吴曼在起推波助澜的作用。
“懂了。”尹初召走过去,伸手掀开电饭锅的盖子,里面是粘乎乎的小米粥,他看一眼王一,王一的目光勇敢地迎向他,但没有任何锋芒。尹初石轻轻盖上饭锅,十三年夫妻,他能马上从王一自然但不自艾的目光中明白,她要惩罚自己,甚至不放过任何自我折磨的机会。
“回来取东西?”王一问。
“不。”尹初石说完端起电饭锅,“我在小约房间睡一晚,没地方去了。行么?”他一边问一边朝外走,并不想听到回答。
尹初石将粘成一块的小米粥倒进马桶时,想起了那位作家的名字,他叫米克勒。就在接下来的这个瞬间里,他对自己感到陌生,“为什么要留下来?我是不是太不男人了?”他抬头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刚理过的头发整洁清爽,先看看冰箱里是不是能找到一只鸡,别的以后再说。
尹初石将冰箱中的冻鸡放进微波炉中解冻,他想起王一上一次做流产手术,特意嘱咐他买冻鸡。她说冻鸡吃着安全,因为细菌都给冻死了。尹初石回到卧室取走暖瓶,他说,“我先不过来,你睡会儿吧。要喝水就喊我。现在我要用暖瓶。”
“你在干什么?”王一警惕地问。
“我中午没吃饭,想做点吃的。”尹初石离开卧室,随手将房门关紧。
他来到厨房,等待微波炉那声清脆的铃声。他拿起门旁的电话,给小乔打了电话,可是没人接。他想,小乔一定是出门采购去了。说好了晚饭时回去,小乔会准备许多吃的。想到这儿,尹初石不安了。他取出化冻的鸡,用温水洗净,斩成小块,放进砂锅煮上。忙完这一切点上一支烟时,尹初石还是决定留下来,他要向小乔解释,但不必现在。他相信小乔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理解他的所为不会十分困难。眼下耽误一顿美餐,的确遗憾,不过,他觉得他和小乔还有许多许多时间在一起,共进晚餐,化解矛盾。
当夕阳留恋地离开窗口,离开建筑,离开高耸的枯枝时,尹初石站在女儿房间的窗前,他已经闻到鸡汤的气味。从前的往事像蝌蚪一样凌乱地跃进他的思绪中。与王一似乎无法更改的结局,让他开始珍视这些回忆,而不是抵挡。
尹初石将煮好的鸡汤盛进大碗里,用汤匙撇去上面的浮油。他想让鸡汤凉凉,于是又给小乔拨了电话,依旧是电话记录器看家。他只好留言,“我有事晚一点回去,对不起了,乔乔,详细的我们见面再谈。”尹初石没有想到,小乔此时正在他临时住处的门外用力敲门,因为她已经拿到他们合作的那本风光摄影集的样本。小乔为了庆祝想出一个浪漫的主意,她要和尹初石一起去300多米高的电视塔餐厅,俯瞰城市共进晚餐。
尹初石端着鸡汤又一次走进卧室时,王一的表情起了巨大的变化:她很吃惊,好像尹初石能给她端来一碗鸡汤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同时,她的表情里也有几分“恐惧”,一种担心自己在丈夫面前软下来的恐惧。
“我炖了一只鸡,你可以顺便喝碗汤。”尹初石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使它听上去不那么关切。他把鸡汤放到床头柜上时,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老天在上,他并不想感动什么人。看王一的表情,他担心王一误解。其实,即使他只是一个邻居,也会帮忙的。
王一端过鸡汤,小心不让它溅出来。她双手捧着汤碗放到被上。她低着头盯着鸡汤上浮动着的油珠儿。尹初石感到疲惫,靠墙坐到地毯上。
王一一口一口地喝着鸡汤。她尽力不使自己下咽时发出“咕咚”的声音,但事与愿违,她每次咽下鸡汤时,都发出了很大的响声,直到最后一口。她把空碗还放在被上,泪水哗哗汩汩地流了下来。
她还是误解了,尹初石失望地想。女人太容易被感动,所以她们才是最倒霉的群体。他尤其为王一感到担忧,在情场,她不过是个幼稚的女中学生,尽管她总是显出持重老成的样子。
“还要么?”尹初石不想理睬王一的眼泪,尽管心里也不好过,他还是不希望王一面对他的时候感伤。
“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王一哭着说。
“得了,你别犯幼稚病了,一碗鸡汤你就这样,将来还不定吃多大亏呢。现在的男人个个都是消灭理想主义的好杀手。”尹初石掏出烟,想想又放回去。
“你抽吧。”王一擦眼泪,“没关系。”
尹初石点上烟,狠吸一口,他觉得自己刚才做出的留下的决定至少是不明智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我想我得走了。”尹初石站起来,“我还有个约会。”他走到床前,从王一手上拿过汤碗,他看见王一的眼睛又红又肿,她一个人的时候肯定哭过许多次,他想。
这时,电话铃响了。尹初石出于十几年来的习惯,顺手抓起听筒。
“喂?”
“尹初石?是你呀!这可真是天意。我是吴曼。”
“听出来了。”
“这么说你都看见都知道了?”吴曼问。
尹初石没有回答。
“不说话就是默认。我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老尹,我让你帮忙,可不是因为你是王一的丈夫,谁不碰到倒霉的事?你说呐?”
“你说。”尹初石有些不耐烦吴曼的琐碎。
“我今天临时替别人夜班,回不去了。你留下怎么样?”
“有这必要么?”
“当然,不是侍候她,不过晚上有个人在会让她情绪好些。”
“你觉得合适么?”尹初石问。
“有什么不合适!这次怀孕对她刺激太大。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对谁?”尹初石仍旧很敏感。
“她觉得对谁都是。这么说定了?”
“好吧。”
尹初石放下电话,也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汤碗,他把床周围的东西都挪到墙角去,然后又拿起汤碗。
“你走后,总有你的电话。”
“是么,今晚我还是留下来,约会取消了。没什么不方便吧?”尹初石问。
王一笑笑,“现在这儿还是你的家。”
“我可不这么看。”
“他从没来过这儿。”王一小声说。尹初石看看王一,“我知道,这里是我们最后共有的地方,我知道。”
尹初石来到厨房,又一次给小乔打电话。小乔仍然没回家。他走近窗口,天渐渐黑了,这将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他已经看见星星在天边闪亮。
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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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竭力遮蔽自己的隐私时,往往忽视了一点:恰恰是遮蔽才加大了隐私的危害。
在尹初石给小乔打电话的时候,小乔骑着自行车像一阵乱了方向的阵风,在城市里窜来窜去,到处寻找尹初石。因为她拿到了他们摄影集的样本,因此她想提前见到尹初石,她要热烈地庆祝一番。
她先去尹初石的临时住处找他,然后又去了咖啡三角,在咖啡三角她给尹初石单位和母亲家打了电话:尹初石都没在。她对尹初石母亲称自己是她儿子的同事,可是母亲的口气十分冷淡,凭感觉小乔判断这位母亲已经知道儿子生活的变故,因此她对儿媳以外的一切女性表示冷漠,小乔想,如果自己有儿子,也许她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小乔路过啤酒村时,停下了自行车。她望一眼里面喧闹的景象,不由地想起自己从前的生活。那时她常和一些朋友光顾此地,大家聊聊城市的趣事,朋友的轶闻,当然也少不了几则黄色笑话,时间居然也很快地打发了。现在她却情愿放弃了自己生活中的这一部分,全力投进了与一个人的纠结里。
“我比从前更愉快么?”她走上啤酒村的台阶,暗自问自己。她推门的瞬间,发现此时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心境。这时迎面走过来的一个小伙子把一只手搭到了小乔的右肩上,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听啤酒。
“大姐,你不是说……领我……领我看马戏去么?”他说话时舌头已经僵硬。
小乔推开他的手,他顺势坐到地上,空着的那只手马上抓住小乔的裤角,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职责不过是一根绊脚的铁链。
“你多大了?”小乔蹲下问他。
“十六、十七、十八……”他说话时脑袋不停地摇晃,好像是一只就要滚到地上的皮球。
“回家去吧,这么小你就开始酗酒,不想活了?”小乔说。
“我不回家,家里人都死光了。你带我……带我看马戏吧?!”
“回家去吧。”小乔又说。
“你再说回……家,我揍你。”
小乔站起来,她朝啤酒村里望去,没见尹初石的踪影,但是她有了一个奇怪的印象,仿佛全世界的男人,不分老幼,都在酗酒。
“大姐,你说了带我……去看……马戏。”
珍妮给康迅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康迅说没干什么。珍妮从康迅口齿不清的说话中判断,康迅正在喝酒,而且已经喝了不少。
“有你的邮件,要我给你送过去么?”珍妮很想去看看康迅。她知道此时他一个人不容易打发时间。
“随便。”康迅说完挂断了电话。
康迅没说谢谢之类的话,珍妮感到康迅的情绪快要糟到极点了。她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难过,这难过来自无边无际的幻觉,每一种幻觉中康迅都在受着煎熬。她带上邮件和一些钱,也考虑是否带上一瓶酒。最后,她想康迅会有足够的酒,如果他要喝醉。
康迅一点也没有马上打开邮件的意思,这其中有一个小包裹。他请珍妮坐到沙发上,自己搬来一把椅子,坐到珍妮对面,又认真地端起酒杯。珍妮想,她来之前,康迅一定坐在她现在的位置上,沙发还没很好地恢复原有的弹性。
“干杯。”康迅朝珍妮举杯。珍妮也举起手中的杯子,但没喝。
“有什么新闻?”康迅问。
“没什么新闻。”珍妮不想告诉他,大家关于他的议论。“你的钱还够么?我可以借你一些。”
“如果我需要,我会开口的。”康迅又连喝两口,他不停地调整坐姿,以便让自己更舒服些。
珍妮把康迅拉回沙发上,自己坐到椅子上,康迅满意地笑笑,举杯向珍妮表示了谢意。珍妮拿下康迅手中的酒杯,她说,“你要是想去看她,我陪你去。”珍妮放下手中的两只杯子,蹲到康迅腿前,拉着他的双手,“但你不要再喝了。这没有意义。”
康迅抽出自己的手,放到头后,他向后仰着,感到头沉得像注了水一样。珍妮坐到康迅旁边。“你要去看她吗?”
“不去。”康迅身体向下滑了一段,像一条直线倚在沙发上。“她不希望我去。我为什么还要去呐?!我去看她让她更痛苦更难受,我为什么偏要去啊?我不去,我等着,等着。”
“等到什么时候?”珍妮问。
“谁知道,能等到什么时候就等到什么时候。”
“有希望么?”
“什么叫希望?希望不过是一种幻觉。你觉得有,它就有。”
“你不觉得你们都太老了?”
“你在说什么呀?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在一起,但我告诉你,我们不老,还有力气相爱。”
“你误会我的话了。我是说她不是个一般的中国小姑娘。”
“所以我才爱她。”康迅说完终于滑到了地下。坐在地上,他说,“我头疼。”
珍妮帮助康迅回到沙发上躺好,她找来一条浸过冷水的湿毛巾放到康迅的额头。康迅安静地闭上眼睛,“真舒服,谢谢你,珍妮。”
珍妮看着康迅的脸,他红润的双唇间在珍妮的凝视中越来越突现。她翘着一根食指,缓缓地靠近他的双唇……
“不,珍妮,”康迅的双唇发出拒绝的声音。“你知道我现在很脆弱,你不能这样。”康迅说着,依旧闭着双眼。他觉得她的手指犹豫地离开了他的嘴唇。
珍妮用舌尖舔湿了自己的双唇,将它贴到康迅的唇上。
她在吻他,她也觉到他在回吻她。但他突然又把珍妮推开。“不,珍妮,我爱她。”
“我知道。”珍妮又一次去吻康迅,她吮吸着,她觉得他口中的酒气正在点燃她。
“不,珍妮。”康迅又在推珍妮。
“为什么不?”珍妮死死地搂住康迅的脖子,吻着他的脸庞。
“明天我们会后悔的。”康迅用力擎起珍妮的身体。
“今晚就是世界末日。”珍妮清楚地说道。康迅的胳膊软了,他拒绝的力量像雨渗进泥土一样消失了。他从珍妮眼中看到了很深的绝望。这绝望的目光中透出的坚决能够打动所有动摇的男人,跟随它朝前迈上一步,落进万丈深渊或是攀上飘忽的云彩,一切都无法斟酌。因为这目光不是要提醒你注意世界的末日,而是感染你,同它一起倾听跟在你身后的迈向末日的脚步声。
尹初石站在王一床前,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朝里推推,他问王一还需要什么。
“不需要什么了。”王一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前方。
“那我过去了。”尹初石说。
“你就睡在你的老地方不行么?”王一平静地说。
尹初石看一眼自己的被,它被折起来放在床脚儿。“没什么不行的。”尹初石干笑一声。“我去冲个澡儿。”尹初石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过于肥大的睡衣,平时他很少穿,所以也没带走。
尹初石洗完澡,穿着肥睡衣又回到卧室的时候,王一的目光追随着他。尹初石铺好被子迅速钻进被窝儿后,内心仿佛被锐器猛触了两下,因为他又闻到了自己被子的气味。
“这套睡衣你现在穿更肥了。”王一依旧直直地躺着。
“以后把它送人。”尹初石说。
“你瘦了。”
“嗨,差不多吧。”尹初石敷衍着,他不愿就这个感伤的话题谈下去。
“你过得好么?”
“什么好不好的,就那么回事吧。”尹初石拧亮自己这一侧的台灯,床头柜上空空的,没有任何可看的东西。于是他又关了台灯。
“我想跟你说说话儿。”王一诚恳地说。
“说吧。”尹初石侧过身,面对王一躺着。王一把手放到头顶,仍然面朝上躺着。
“我让你丢脸了吧?”王一问。
“别这么说。”
“我不是指我现在的样子。”
“那你指什么?”
“康迅,他是个外……”王一的话还没说完,尹初石就截断了它。
“说穿了都一样。他是哪个男人,是哪国人有什么分别?”
“你真的这么想么?”
“是的。”尹初石的回答很吻合他现在的心态,他现在的确是这么想的。而事情发生之初,康迅的身份很刺激他。
王一沉默了。她仿佛听得见自己内心正泛滥着往日的温情。如果动一下,她会扑进尹初石怀里,她只想再闻一次她曾经熟悉的味道。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离婚后他们不能再躺到一张床上,即使在梦中。
王一又想到康迅,但她觉得自己眼下对丈夫怀有的这份情感丝毫不妨碍她对康迅的爱。这情感是激情以外的,性以外的,是时间的结晶,但也是爱以外的么?
王一很茫然。
尹初石似乎也被同样的情感驱动,将一只手臂轻轻地放到王一的身体上。王一没有动,闭上眼睛,去感受它的分量。林中鸟儿无语,仿佛月亮也掩起面孔。尹初石又向王一近前挪动一下,然后将头轻轻放进王一的肩窝。
王一垂下自己的手臂,将尹初石搂进怀里。她依旧紧闭双目,可是泪水还是涌了出来。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包括他们的呼吸。尹初石扬起手,触碰了一下王一脸颊上的泪水,他无法看透这到底是怎样的感怀。他离开了王一的怀抱;王一又将双手举过头顶,仿佛在和生活打个招呼。这一切宛如时间一样不留痕迹。
他们安静地躺着,倾听着黑夜的声音,倾听着自己的内心,无法入睡。
“睡吧。”尹初石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好像在宣布这安静的压迫暂告结束。
“我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王一似乎毫无睡意。
“怎样?”尹初石平静地问。
“很多女人回避跟丈夫谈自己情人的事,有的甚至撒谎。”
“你不必撒谎。”尹初石说,口气没有变化,但他接着又说,“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必再撒谎。”
“你是说我们走到最后一步了?”王一问。
“你别问我。”尹初石感到眼睛发潮。
“是的,我不该问你。”王一的声音很低,似乎自己站在远离真理的一边。“可我觉得你仍是我最信任的人。”
尹初石被王一最后的一句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像王一这样不善经常表露心际的女人,说出这样话的份量。
“这对你没什么好处。”尹初石故意把口气变得充满嘲讽。
“我不要好处。”王一的口气中也有了几分强硬。“我只想跟你说说自己。”
“你不担心我伤害你?”尹初石似乎并不情愿让王一袒露心际。
王一哭了,她猛地扑进尹初石的怀里,仿佛尹初石的话冲破了她的堤坝。“我相信你永远都不会真正地伤害我。”
“可我毕竟伤害过你。”尹初石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我知道。”王一哽噎着说,“可这不是你希望的。”
尹初石用力抱紧王一,为这个与她共同生活多年的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深深地感谢一切:感谢生活,感谢上帝。他为自己曾经是那个男人感到自豪。
过了一会儿,王一离开了尹初石的怀抱,好像刚才促使他们拥抱的那种情绪已经消失。王一重新仰面躺好,她觉得现实又无情地回到眼前。
“我想我们真是到了最后的时间。”王一平静地说。“我这么说很冷酷吧?”
尹初石没有回答,他还没有完全把握住王一情绪的新走向。
“其实我一直很高兴嫁给了你。你是个好人,我觉得这比别的更重要。但是我也知道我们的生活中一直缺点什么。”
“缺什么?”尹初石问。
“你没发现,我们彼此间已经好多年不说‘爱’字了?”王一问。
“是么?”尹初石心里有个小小的震动。
“我应该承认,我知道我们缺的是什么,可我从没刻意去追求这种东西,尽管我也有机会注意别的男人。我一直以为女人在婚姻中不能什么都有,我有安宁和安全,这让我满足。我想,我可以从书上、电影里欣赏别的男女间热烈的情感,而我不需要。”
“可你从没对我说过这些。”尹初石说。
“因此我觉得悲哀,我从没激发起你的热情。你从没为我发疯。”
尹初石沉默着,他想说声“对不起”,但又觉得此时此刻表示歉意不妥。
“认识康迅以后我才明白,”王一接着又说,“我才明白,这么多年里,我并不是不需要这种热烈的情感,只不过是没有适合的人引发它。”
“你觉得这个引发者能承担一切后果么?”尹初石终于以一个男人的冷静提出问题的实质所在。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我们之间的这种感情有一天会慢慢地冷下去,但是现在还没有,它催使我向前迈一步,我别无选择。”
尹初石为王一在情感方面显露出的幼稚感到担心。
“我们结婚十三年了,今天居然也面临着离婚。”王一说,“有时我想,这世界上有许多力量,它们是彼此战胜的。你在戴乔和我们的婚姻的二者间,选择前者而不是后者,其实你是对的。婚姻能够重新产生,爱情却很难。这也许是我们彼此理解对方心情的基础。”
这时,尹初石又开始对王一的成熟和透彻感到惊奇。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真正了解睡在身边十几年的妻子。他甚至怀疑男人是否能够真正地了解女人。女人好像一团色彩纷繁的乱线,永无头绪。
“你决定跟他走么?”尹初石希望谈话的内容变得结实些。
“我想是的。”王一想了想说。
尹初石想说,“好自为之吧,”可又咽了回去。他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诚意使这句话听起来真诚些。
“我能求你一件事么?”王一突然问。
“说吧。”
“把小约给我吧。”王一说得很快,好像担心说慢了,这话的后半截会留在心里。
尹初石没有回答,却在心里又一次泛起对女人的蔑视。女人只能是女人,他又一次这样想。
“你可以和小乔再要一个孩子,她还年轻,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王一不顾一切地说,“请你可怜我一次,让我的幸福完满吧。”
王一的话把尹初石甩到了一个很荒凉的地方,他不得不坐起来,披上一件衣服,黑暗中盯着家具隐约的轮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突然想起和王一一起买衣柜的情形。那个女售货员十分热情。尹初石还记得她每次说话都无所顾忌地盯着他的脸看。她长得不好看,可是尹初石至今还没彻底忘了这个售货员。王一也发现了这个,在她往新衣柜里装衣服时,她说女售货员爱上了他。他还记得他把王一堵在衣柜前,狠狠地亲了她两口。然后他问王一是不是改变了想法。他还记得王一说,“那好吧,女售货员没有爱上你,你爱上了女售货员。”
他似乎早就忘了这些往事,因为很久都没再想起过。现在他突然想起来了,往事却失去了亲切的面孔。黑暗中他的视线重新模糊了,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但他还是看见王一伸过手企图拿走他生命的一个部分。
“你能回答我么?”王一怯生生地问。
“怎么回答?”
“请你相信我,他是一个好人,会对小约……”
“也许他是个好人,可他不是小约的父亲,这一点你想过么?”
“当然。”王一低声说。
“既然你想过,你不觉得你的要求欠考虑么?”
“我不能收回我提出的要求。”王一说完用被子盖住头。
尹初石下床,去女儿的房间。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他发现王一已经把生活的重心移到了那个男人一边,甚至要把女儿也拉过去。在女儿房间他连续抽了几支烟,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情绪。他想见见这个男人,并不是看他是否适合做小约的继父,而是为王一。他永远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王一被遗弃,尽管王一可能永远都不再是他的妻子。
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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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终于没找到尹初石,回到家听完尹初石的电话留言,呆住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没听懂尹初石的话。她坐在地上,又重放一遍电话录音:“乔乔,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所以现在就不解释了。说好了今晚回去,可是现在我无论如何给耽搁了,回去我再细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明天傍晚我一定回去,别担心我,到时一起吃晚饭吧!抱歉了,乔乔,相信你会理解。好了,明天见。感谢你的耐心。”
小乔的思绪依然跟着电话记录器发出的声音,直到电话记录器回复到初始状态,发出尖厉的信号音。刚才突然空白的大脑也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思想。她的感觉也随之活跃起来。她想她听懂了他的话,他今晚不回来了,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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