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住兴泰小区,我打听了又打听,是b4。于是骑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红的衣裙,在阳光中似一朵盛开的牡丹,妖艳而凄凉。
很多个黄昏,我就站在他家楼下,像个傻子一样待着,后来顾卫北叫我,花痴。我喜欢这个称呼。
我是个花痴。他的花痴。
离得最近的一次,是我们同时侧身走过,在课桌间二十厘米的距离站住,我们同时抬起头,有短短十秒钟,我们看着对方。
是他先走。如果他不走,我还会这样站着,哼,谁怕谁,我就这样好色!
一九九三年夏天,我正在他家楼下转悠时,顾卫北忽然站在我面前。
嗨。他说。
我呆住。他说,干什么呢?
我我我……我结巴着说,我,我玩呢,我想,我想去游泳。
天知道游泳馆离这里十万八千里。
是吗?来,我也要去,不如我们一起去。
好,我说。
来,上车,我带你一段。
我的心跳得厉害,一百只小鹿乱跑着。从前看的那些文学作品中描写的见到心爱的人心跳原来全不对,一万个人有一万个人的感觉,我只想这辆单车永远地骑下去,不要停,不要停……
那是多么美妙的一段路程,我坐在顾卫北的单车后面,白裙飘飘,黑发飘飘,唇红齿白。路过一个小坑时,单车颠了一下,我一下抱住了他,那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肌肤之亲吧?只有三秒钟,但转瞬就分开了。一万只小鹿继续在我心中跳着蹦着,那时,我多希望遇到同学们啊,让他们看到他在带着我,我不怕流言,不怕别人说我和他早恋了!甚至,我希望别的女生嫉妒我。后来二〇〇五年我看到陆毅和赵薇演的《情人结》,其中有同样的细节,赵薇久久地抱住了陆毅,看到这里,我泪流满面。
他对她说,不说,就是没有改变,永远不说,就是永远没有改变。
他们的爱情同样历经了磨难,千回百转之后,终成眷属。而那美妙的一段路程,是我最初心跳的开始。
阳光打在我脸上,有微风吹过,我希望这辆自行车开到永远。
后来,我一直追问顾卫北当时的感觉,他起初说没什么感觉。他诡秘地笑着,到后来他贴近我的耳朵说,当时啊,我想跳下车来,然后亲你。
那天我们一起去了游泳馆,为怕同学们看到,我们一个去了大池子,一个去了小池子,我把头深深地埋在水中,好半天才浮上来,我想笑,还想和人说说这种发狂的感觉,我想,最好的人就是戴晓蕾。
不知别人什么感觉,在少年时期,你最相信的人,不是爹也不是妈,而是你的闺中密友!还有,我喜欢和戴晓蕾待在一起的感觉,很奇妙,后来我看到国外一本描写两性心理学的书,上面说,每个人,在心底或多或少,都会有同性恋情结。只不过,有的被激发了出来,而有的就转换成了友情。
当然,我那时没有感觉到,只是觉得,我就要和戴晓蕾好,好一辈子。
我是在晚上找到的戴晓蕾,我没想到,戴晓蕾也有事要告诉我。
那天我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当然,手脚特别凉,我还故意梳了两下头发,天知道我的头发一点也不乱,我还假装咳嗽了一声,我还假装骄傲,根本没看他一眼。
我是在那条据说有两千年的小桥上遇到的戴晓蕾。
她从驻军那边跑过来,然后在小桥上遇到我,她满脸的眼泪,她的样子真吓坏了我。
你怎么了?
她跑过来,一下就抱住我,然后放声大哭。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戴晓蕾这么失态,她在我心中总是从容淡定的。虽然她是我们三个中最美丽的女孩子,可她一直很安稳,绝对不说半句流氓话,而且对男生从不动心,有男生偷偷把纸条交给我,让我转交给戴晓蕾,戴晓蕾总是连看也不看就扔掉。我曾哈哈笑话她说,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但现在,她哭成了一团。
我没死,我没好气地说,到底怎么了?
她抬起泪眼,林小白,我要走了,我爸爸要调动回哈尔滨去了,我老家是哈尔滨的。
我也愣了,这于我无异是晴天霹雳!我最好的朋友,她就要走了!
我靠!我把拳头砸在小桥的石头上,感觉不到疼,她依然在哭,我不想走,我舍不得你……这句话让我伤心起来,我也哭了,我们俩是哭着到的丽人发廊,周芬娜正在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按摩,看着我们俩哭着进来说,怎么了,死人了?
戴晓蕾要回哈尔滨了,她要走了!
周芬娜停止了按摩,她三两句话打发了那个男人,她把我们带上了那个小阁楼,那间小阁楼有多少难忘的往事!我们曾经在里面穿着周芬娜妈妈的衣服扭来扭去,我们曾经把廉价的口红和香水涂在身上。如今,周芬娜已经变得十分娇艳,她已经和我们不一样了,她吸着烟,一边吸一边流眼泪,她拍着戴晓蕾的肩说,走,今天姐姐请你吃饭。
那天我们去了观前街最好的馆子。周芬娜是揣着两千块钱去的,两千块钱得按摩多少个头、剪多少男人头发?她点了最好的菜,然后又点了一瓶五粮液,那是我第一次喝五粮液。周芬娜说,五粮液应该是最好的酒,咱喝最好的!
我们是从黄昏开始喝的,一直喝到晚上。我们三个,整整喝了一瓶五粮液!那是我们的处女喝啊,我和戴晓蕾是第一次喝酒,周芬娜肯定和男人喝过,她的姿势很老练。
第一口酒下去时,辣、热的感觉冲上来,我差点吐了,周芬娜说,千万别吐,那都是银子啊。我咽了下去,刹那间胃就全热了,接下来我们就一杯杯地喝着,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喝酒的兴奋掩盖了离别的痛苦,大家一会哭一会笑的,周芬娜的酒量比较大,喝完了五粮液她又要了两瓶啤酒,结果她第一个醉倒。
她拉着戴晓蕾的手给她唱戏,那天她唱了好多,但有一段我记得特别清楚,她唱的是《锁麟囊》中最后一段: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分手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惨生一线付惊涛……她唱完了我们都哭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苏州老街上转到很晚,戴晓蕾说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苏州的。晚风吹过来,刚刚经历了在游泳馆的狂喜,却又马上经历这样的离别,我觉得人生真是太起伏迭宕了。
后半夜的时候天气凉了,我们跟着周芬娜一起睡到她的小阁楼上去,那是我们三个第一次在一起睡,也是最后一次,后来我们彼此遇到,却再也没有三个人睡在一起。
我们紧紧挨着睡的,到天亮的时候,我感觉戴晓蕾的手搭了过来,放在我的腰上,我没有动,然后我感觉胳膊上有冰凉的眼泪,我也没有动。周芬娜沉沉地睡着,清醒的只有两个人。
我的前额上感觉有热乎乎的气息,我闭着眼,装睡着,是的,我不能醒,我知道自己这时不能醒。
戴晓蕾的头低下来,轻轻地,她吻了我的前额。
我翻了身,沉沉睡去。
事隔多年,我仍然没有忘记那个吻。那个吻,甚至超过了我的初吻!感动、悸动、颤抖……所有难以表达的感觉都在那个吻里!
几天之后戴晓蕾就走了,她上火车的时候我没有去送,她们班的女生给她买了好多纪念品,我把自己的一个手镯送给了她,碧玉的,深绿色,是我外婆送我的。戴晓蕾留给我的东西是一个雕花的小镜子,也是很老的东西了,后来那个小镜子一直跟着我,没离左右,甚至,我把它带到了法国来。
那天我逃了课,一个人跑到留园里发呆。
不是旅游旺季,游人不多,我坐在凉亭上,看着水里来回游的金鱼,黯然神伤。
幸亏有顾卫北,不然,我不知我以后的生活会变得多么无聊。
我很快就又进入了那种狂热状态,分到四班后,我和于颜关系明显就疏远了,不在一桌了,而且我懒得和她说话,她越来越贫,总说谁和谁如何了,我有点烦她。我和顾卫北也不再紧挨着,他排到了最后一桌,我在第五桌,我们之间,隔着四米距离,但我一进教室,必把眼光放到最后一桌去,他在,我的心就会一块石头落地,他不在,我就想,他为什么不在呢?
很多年后我依然怀念和他同窗共读的那几年。一抬头看到他的时候,我觉得心里那么幸福,好像一只充满了气的气球,而且我们之间充满了暧昧,他肯定知道我的心,最重要的表现是有一次班里去看一场电影时他做了手脚。
那次我们看的是《幸福的黄手帕》。
班主任是个二十五六岁的李姓男人,之所以管他叫李姓,是因为他的真名叫李幸,幸福的幸。于颜说,应该是宠幸的幸。我问于颜,你知道什么叫宠幸啊?乱说话。于颜告诉我,靠,谁不知道宠幸啊,就是皇上和他的妃子做床上运动。我总以为世界上只有我明白风月男女,却原来谁都知道怎么回事啊。
那次发电影票不知为什么让他发。
于颜嚷嚷着说我们俩为什么没有挨着,我不想挨着她,这家伙有狐臭,我说过她,你是顶风臭八百里。
结果进了电影院我就傻了。21排3号,我坐到那里就开始发抖,我想我不应该发什么抖,我都十七了。
我的旁边,就是顾卫北!
他是1号,正中间,正襟危坐着,根本不看我,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肯定是他做的手脚!
那天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把那个感人的爱情故事从头看到了尾,之所以隔三岔五去看电影,原因只有一个,我们的李幸老师的未婚妻是电影院的员工,可以给我们打折。况且,整天学习真的太郁闷了,早恋吧,真没那个胆,看看电影好像是唯一的轻松方式。
那天我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当然,手脚特别凉,我还故意梳了两下头发,天知道我的头发一点也不乱,我还假装咳嗽了一声,我还假装骄傲,根本没看他一眼。
剧情非常煽情,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爱了,后来男人进了监狱,当男人出来时,他不知女人是否还在等待他,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女人,如果你还要我,就在窗户上挂一块黄手帕吧。
他其实一点底儿也没有,也就是试试自己的爱情运气。
到最后的时候,爱情到了高峰,男人回到那条街上,一抬头,看到窗户上岂止是一块黄手帕,是一串串黄手帕,他呆了!
我们也呆了!
眼泪哗哗地流着,我几乎哽咽了,高仓健那时还真的很中看,比多年后在《千里走单骑》中好看多了。我激动之余没有忘记身边有顾卫北,这堂爱情教育课成了后来我们班里的爱情经典,一开玩笑就说:幸福的黄手帕啊?
我怀疑是顾卫北故意把票发的让我挨着他,后来我当然问过顾卫北这个问题,问他是不是故意的,他坚决地否认了,我踢了他一脚,他把我一下搂在怀里说,按说考上北大的人应该很聪明,怎么一到我这你就大脑进水了?猪都比你聪明。
那时我得意地窜到他后背上让他背着我满重庆转,听着重庆人们说着鸟语心里乐开了花,因为我知道,在我喜欢他的同时,他也喜欢了我,你说,这不叫两情相悦叫什么?
由于我私心杂念太多,期末的时候我考了个落花流水。我那当中学老师的父母给我开了座谈会,中心内容只有一个,如果长此以往,我只能上个三流大学,或者和周芬娜一样,考不上大学,去开个发廊,还谈什么北大清华,简直就是笑话。
那个寒假我基本上是在批斗会中度过的。他们希望我痛定思痛,我却坚持写情诗,在纸上和顾卫北眉来眼去调情,我还偷过顾卫北的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是从这小子的图书证上撕下来的。周芬娜曾经笑话过我,真够花痴。我说那是,这叫无爱不欢。
其实基本上是个人暗恋,那时还属于特别单纯的阶段,春梦也只是一个人做,顶多梦到拉手拥抱,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特别坏。甚至比周芬娜还坏。周芬娜的坏在表面上,我的坏在骨头里,因为我还装得一本正经。其实我讨厌一本正经,但我又特别地一本正经,装成是个好学生,像个淑女。我太了解自己了,我一点也不是淑女。
顾卫北笑话过我,他说自己也做过春梦,不过,那春梦比我档次高多了,我问他是什么?他诡秘地一笑说,不告诉你,反正很流氓。
高三发生的一件大事让我蠢蠢欲动的心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如果不是那件事,我想我一定按捺不住自己了,我要给顾卫北写情书,或者把他约出来,就告诉他我喜欢他。
但于颜出了事。
于颜自杀了。
这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以为是愚人节的玩笑,是的,那么开朗的于颜,那么没心没肺的于颜怎么会自杀呢?当李幸走进教室告诉大家以后要好好学习,什么都不要议论时,我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尸体抬走时,我好像看到于颜昨天还在和我说说笑笑,胖胖的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她为什么要自杀?
三天后我通过高二一个小学妹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于颜和一个校外的男生谈恋爱了,那个男生是个和马军差不多的小玩闹,自己骑一辆摩托四处招摇过市,他们认识不过三个月,有次于颜去观前街吃小吃,然后遇到了他。
这个叫陈凯的男人那时很无聊,自己开一个服装店,他常常去一些酒吧里唱歌,认识于颜的第一天,他就把于颜拉到了酒吧里。
于颜哪见过这阵势,班里的男生女生根本不怎么打交道,顶多有眉来眼去的,突然出现个男人对她这么好,于颜蒙了。
那男人后来我见过,小个,顶多一米六五,又干又瘦,看着和痞子差不多。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让于颜着了迷。
于颜每天去他的服装店里找他,他送给于颜那些廉价的化纤衣服穿,春天到来的时候,于颜觉得自己的爱情已经水到渠成。
陈凯把于颜抱上了床。
谁也不知到底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事情的结果是,于颜两个月后怀孕了,她没有周芬娜的勇气,周芬娜是从头到尾破罐子破摔,她只想当发廊妹,根本没想过要考大学,可于颜不同,于颜在高一时全学校第一名,是校长钦点的清华苗子,高二时依然是全学校的前十名,这家伙十分聪明,三看两看就可以考到前十名去,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是天才。
她的父母,从小把她视为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说过,她长了多高,花的钱就多高了。
她是从高三才开始住校的,但没想到有一天会有自己的滑铁卢,为了让她上重点大学,她母亲辞职专门伺候她,而她父亲的薪水并不是很高,这样的结果是谁也接受不了的。
于颜死后一个月,她母亲疯掉,父亲在家中自杀。
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我就变成青海湖,那些湖水全是我的眼泪,我要淹没你。
夹杂着眼泪和冰凉,我们在青海湖边发誓: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学校里的合欢花又开了,和一九九二年夏天我初见顾卫北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的心里却好像装着什么特别沉重的东西,根本觉得呼吸不过来,还有一个月,我们就要高考了。我想,我真得玩命了,我不能辜负自己的父母。
高考前夕,我没有再往最后一排望,我在心里对顾卫北说,亲爱的,让我先忘掉你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去说我爱你。
一九九五年七月六日,老师让大家提前去看考场。
当我走到学校小操场附近时,我看到了他。他,就是顾卫北。
他正向我走来,炽热的阳光下,他穿了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我们离对方很近,在即将擦身而过时他叫住了我。
林小白。
那是第一次他叫我的名字,那名字好像罩着一层光环,旋转着向我扑来,刹那间我被什么包围着,你知道那种心跳吗?有点口渴,有点焦灼,甚至,带着一丝贪婪。
我竟然以为是幻觉。
林小白。他再次重复。
我回过头去,他笑着,阳光下显得分外英俊,他的眼睛眯着,微微笑着,他举着五支2b铅笔,他说,呶,给你几支,明天答题用,我削得多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我握着那几支2b铅笔发呆,甚至忘记说声谢谢。
他为什么送我几支2b铅笔?也许是那几支2b铅笔令我得到了神助,我那三天超常发挥,以比摸底测多一百分的成绩考入北大。
而那几支2b铅笔在我考完之后被我用红丝线包好,放到我的小抽屉里,那是顾卫北给我的啊!
等待通知的那段时间我如热锅上的蚂蚁,每天戴着耳机听歌,把耳朵听得都有点失聪了,我总怕自己估高了分数报高了。
而那种毕业的失落最明显,我想我就要离开亲爱的顾卫北了,从此天各一方,这种分离之痛让我觉得生活了无情趣。
我准备追求他。
当我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我骑着那辆破车跑到顾卫北他们家楼下,我在他们家楼下一点也不淑女地嚷着:顾卫北,顾卫北,顾卫北!
他从窗口探出头来。我不要脸地说,你下来!
我想,不要脸就不要脸吧,不然,以后连不要脸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骑着车晃晃悠悠地出来了,看到他,我心跳到不能呼吸了,我叫了他的名字。
顾卫北,我叫着他的名字。
他一只脚支着车,一只脚晃着,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他也如愿以偿,拿到重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们就那样看着,开始都笑,后来终于不笑了,我们看着彼此,都发着呆,我终于没有忍住,我结结巴巴地说,顾卫北,我,我喜欢你——唱歌给我听。
他一把抱起我,然后把我放在自行车前面,吹着口哨往外骑着,有谁可以体会那一刻的心情,好春宵又能如何?再过了多少年,我都再也没有经历过那个拥抱所带给我的心跳。
是的,他是一把抱起我的,然后把我放在了自行车前面。
风吹起了我的长发,我多想唱歌啊,即使我是公鸡嗓,我多想笑啊,但眼睛却湿了,他趴在我的耳朵边说:林小白,你是个让人着迷的坏女孩。
我能听到他年轻的心脏突突地跳着,我也能听到自己来自内心的狂喜,亲爱的顾卫北,我是这样这样的爱着你!
那时,他和她还小,正是菁菁校园中最美丽的季节,她喜欢坐在他的自行车上,坐在前面,是啊,当时年纪小,他爱谈天她爱笑,所以,浪漫的年龄坐在那辆浪漫的自行车上,唱着青春的骊歌,他对她说,我会这样带着你,一生一世。
那是我们最浪漫的日子,每天都是恋爱天,我的长发轻拂着他的脸,花儿飞着,我们在苏州演绎着动人的爱情故事,因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更显得旖旎。
顾卫北说,如果将来结了婚,我就把这辆破自行车留起来,然后指给咱孩子看,看,这就是你爸爸当初带你妈兜风的宝马。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非常明亮,我后来知道,我太喜欢他那种眼睛了,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诱惑。
我骂他不要脸,他嘿嘿笑着,阳光下,露出极白的牙齿。那时,他喜欢穿一件藏蓝色球衣,热了就脱下来,围在腰间,我常常以为和他在一起是个梦,常常觉得早恋是件可怕的事情,但现在,即使全世界知道我们恋爱了又何妨?我们那个暑假一直在一起,不再避讳所有老师和同学,大家全知道是我追求的他,我问过顾卫北,假如我不追你,是不是我们就要错过了?
他笑着,抬起我尖尖的小下巴说,你说,我怎么可能错过你?我是准备上了大学再追你的,不像你这么迫不及待。
十八岁的夏天,我和我的小爱人,就那样纯洁地相爱了。
那句“我怎么可能错过你”让我心疼。那个暑假我们快爱疯了,由于高考成绩太出色,老爸奖励我出去玩一趟,并且默认顾卫北可以陪我,而我也提前面见了我的婆婆,这个称呼是顾卫北这个坏蛋说的话。那个美丽的中年女人拉着我的手就不放了,她说,以后,要好好管我们家的小北。
瞧,我们不是青梅竹马是什么?
既然大人都这样纵容我们在一起,我们更有了在一起的理由,于是我们一起去了一趟青海湖,我想到老我也不会忘记,我的初吻,是在青海湖边。
我用自己的钱买了一套情侣装,同样的牛仔裤白衬衣,一个大一号一个小一号,一路上,顾卫北尽心尽力照顾我,一会问要不要喝水,一会削一个苹果,从那时起,我叫他“我的小爱人”。
他小我四个月。后来相书上说,两个相爱的人的年龄要相差四个月以上,否则会有无尽的纠缠,没完没了,最后伤到寸寸心灰。我不信,用眼睛纠缠他一路,从苏州到青海,我一直在问他,顾卫北,你爱我吗有多爱可以爱多久?我就那样傻傻地问着,问了一次又一次。那时我刚刚十八岁,知道凌霄花与常青藤可以如何纠缠了,后来我有一段时间非常反感纠缠这个词,因为顾卫北说我在纠缠他,但多年后的今天,我在想,纠缠,其实就是爱情。
没有爱情,哪来的纠缠?
顾卫北给我的回答是,我爱你,到老到死。
火车上他有时会和我挤在小小的卧铺上睡,为了省钱,他只给我买了一张卧铺票,而给自己一张硬座。当我们身体紧紧挨着时,我很想伸出手搂住他,但我们都僵持着一动不动。他尴尬地说,这铺,真小,真小啊。
我嘻嘻笑着,心里扑扑地跳着,似有鸽子在飞。我把一个耳机放在他的耳朵里,我放了一段黄梅戏给他听,里面一句“我本峨嵋一蛇仙,为你相思到凡间”,我常常唱给他听。
他更用眼睛纠缠我,其实我很想让他亲亲我,但我觉得这件事情如再主动就真的不好意思了。
在青海湖边的时候,我们张开了双臂,好久无语,那么蓝那么美的青海湖,像一滴眼泪,我流眼泪了,一边流泪一边说,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我就变成青海湖,那些湖水全是我的眼泪,我要淹没你。
闭上眼,顾卫北说。
我轻轻闭上眼。
先是他高大的身影轻移过来,再是用手围住我的腰,接着一张热的唇覆盖了下来,还有双慌张的眼睛——我们已经吻在一起。
夹杂着眼泪和冰凉,我们在青海湖边发誓: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我们住的旅馆是两个房间,洗了澡以后他来敲门,我说干什么,耍流氓啊。我是开玩笑的,但心里全是喜悦。
说会话行吗,我保证待会就走。
我开了门,他坐在我对面,我们谁也不也抬头看对方,十八岁的两个少年,和傻子似地沉默了半天。他说,我走了。
走了?我说,那走吧。
关上门,我的心还在扑扑跳着。
其实……其实个头,哎,我蒙上被子,胡思乱想,我…… 我多想让他抱抱我,但我们只是沉默了一会,听了一会彼此的心跳,然后散了伙,哎,好时光全浪费掉了。
在送我们走的那次宴会上,我们班比他小的人叫我嫂子,比他大的人叫我弟妹,而我,幸福地傻了巴唧地答应着人家,谁让爱情它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
当我的高中时代结束之后,我收获了两件最美丽的东西,一张是北大的入学通知书,再有,就是我的初恋。
而我的两个好朋友也各自有了不同的选择,周芬娜离开了苏州,她去了上海,是一个男人带她走的,那个男人已经四十多岁了,而周芬娜,是心甘情愿跟他走的。
她在走之前,又请我喝了酒。这次,我们喝的还是五粮液,他说,那个男人有的是钱,不喝白不喝。
她比从前酒量大多了,我只喝了两小杯,她喝了有七八两,醉了的她十分妩媚,我们谈到了爱情。
当然,我告诉了她关于我和顾卫北,她笑着说,这样的爱情真像小说,金童玉女。不像我,我的爱情已经是烂泥一堆,想拔出腿来,可腿上全是泥了,说着说着她就哭了,一边骂马军一边哭。月亮渐渐升了起来,泡在水中,又大又凉,我不知安慰她什么,好像一切无从说起,却又是觉得千言万语。
周芬娜说她很嫉妒我,但有我这样出色的朋友自然也是非常高兴,之后进来几个她认识的男人,她总是说,我朋友,今年刚考上北大。
那些人自然是不相信,好像周芬娜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这样的朋友,我觉得他们的笑容很邪恶,说不出哪里不对,他们对周芬娜十分不尊重。我冷漠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离去。
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周芬娜说着抽出一支烟,细长的烟,有薄荷的清凉漫了出来。她的手真美,细而长,她抽烟的姿势也美,十九岁的周芬娜,有一种迷茫而慌乱的气质,我看着她,有些发呆,其实,女人都有想堕落的天性,我也不例外。
说这种话好像真的很堕落,但有时候,我渴望堕落,比如我想过我的前世,是秦淮八艳之一,在秦淮河边,尽得风流。
可这种想法我只能压在心里,男人嘛,都是喜欢纯洁的女孩子的,越像天使越好。直到我遇到沈钧,他看到我的第一次就说,我就喜欢天生就长了一双风流眼的女人,这种女人,就是妖精,专门下来勾引男人的,他就喜欢我穿性感的裸露的衣服,这点和顾卫北完全不同。
那天晚上我们自然又是喝多了,周芬娜说她不能老死在苏州这条破巷子里,她要去上海闯一闯的,那个叫张建邦的男人,是要带她去闯大世界的,张在上海有好多地盘。张建邦说,我相信你这个小阿妹,一定会给我打出一片新世界的。
他要周芬娜去给他经营一个夜总会,换言之,周芬娜是去那里当老板娘。
当然,周芬娜也问了戴晓蕾的一些情况,她说,凭她的直觉,戴晓蕾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我问哪里奇怪,她说,说不好哪里,反正是觉得她怪怪的。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好久,离别时月亮已经快沉下去了,我们趴在小桥上,发了半天呆,这次,居然没有哭,她说,我们总还会遇到的,你信么?
她给我留了一个呼机号,她说,呼我吧,这是全国能呼的那种,张建邦送的。
那粉色的小呼机,很艳地放在桌子上,不一会就响了起来,她看后吃吃地笑着说,就到这吧,张建邦还在等我呢。
临分手前她说,有事呼我。
我把她的号随便写在了一个小纸条上,放在了书包里,心里想,我能有什么事找你?但我没想到两年后我就找了周芬娜,而且,她帮了我的大忙。
不久,戴晓蕾来了信,她告诉我,林小白,我考上了中央美院。我想戴晓蕾真是出色,之前她说过要上美院的,否则她的天分真是太可惜了,她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女画家。
这真是缘分,两年之后,我和戴晓蕾重又见面,见面的刹那我们发现了彼此的变化,她变得更漂亮更迷人了,一米七二的个子,纤腰肥臀,一张明星脸。但她的脸色依然沉静,我上去就抱住了她,然后嬉皮笑脸地说,如果我是男的,我肯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我们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当顾卫北吻我时,我觉得浑身颤抖,有时哆嗦得都站不住,回到北京我想到他的吻,特别是他的舌头伸到我嘴里时的那一刹那,我会突然蒙上被子!
大学生活远远没有我想像的灿烂,真是不上不知道一上吓一跳。
我竟然有种上当的感觉,哭着喊着来上的学校居然没什么感觉,我甚至怀念起一中那低矮的平房和合欢树来,我知道,我是在想念旧人。
幸亏有戴晓蕾常常来找我。
她常常跑到北大来听课,每周至少有一次,她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来找我,她说还是北大有书香气。
她果然更让人刮目相看,我看过戴晓蕾的画,典型的抽象派。我说你这画老百姓哪看得懂啊?我一天老百姓老百姓的,搞得她特别郁闷,她说北大的女孩子再是老百姓,那全国人民都是文盲了。
我和她说起了顾卫北,因为每隔几个月我就会跑到重庆去,从北京到重庆,2000公里,我准备跑上四年。
说起顾卫北的时候我很兴奋,但她好像不太感兴趣,她说,是不是那个个子高高的男生,单眼皮?笑时好像特别坏?
是呀是呀,我说,你对他印象怎么样?
我很在意戴晓蕾对他的印象。但她说,没什么印象,我对男生极少有印象。
我听不出这话的意思,因为她好像蛮清高的样子,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那种如胶似漆的朋友,我们一起逛街,一起去小餐厅吃饭,买同样的衣服穿,当然后来我就不再买了,她个子高,穿什么都好看,我才一米六七,和她差五厘米,我对戴晓蕾说,我可不当你的陪衬。
可我没听戴晓蕾说起过别的男生,一个都没有过,我问她动过春心没有?她笑着说,没有。
戴晓蕾虽然和我特别好,但再怎么好,也好不过顾卫北去。
两地相思一处情。你想想两个青梅竹马的人正在热恋中吧,忽然之间一下把他们分开了,而且还隔了那么远,除了得相思病还能怎么着?
于是我发挥自己的文学特长,开始没完没了地写情书,两毛钱的邮票总是让我写得超了重,一写就一万多字,刚写完了还觉得没抒够情。
所以,我开始了从北京到重庆的奔波之旅。
我无法不奔波,因为我的小爱人在重庆。
当我第一次坐火车到重庆时,为了省那几十块钱,我是坐硬座来的,下了车,我的腰疼得快直不起来了,当看到顾卫北时,我却又连蹦带跳扑过去,像个饿狼一样。
他一下子抱我起来,问我,想当色狼怎么的?
在公交车上,我们十指交缠,不说一句话。他给我找的住的地方是他的女同学的宿舍,在回宿舍之前,他会带我去一些有特色的小饭店吃饭,那些小饭店,川菜做得十分地道。
在没到重庆之前,我根本不吃四川菜,太辣了,漂着一层红油,特别是重庆火锅,天啊,第一次吃,我问,这是人吃的菜吗?辣得我眼泪横流。顾卫北说,这么激动干什么?不就吃个辣椒吗?我是先爱上顾卫北,再爱上重庆,然后就是重庆火锅了。顾卫北说,我们的爱情全让你涮着吃了,想想,全是辣椒,能不让你沸腾吗?
我们没有多少钱,车费是我千辛万苦挤出来的,有时做几份家教,全宿舍的人都知道我有个男朋友在重庆,她们有挣钱的活会全紧着我,看我来回跑,她们说,现代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真让人感动。
吃过了饭他拉着我的手去逛重庆夜景,那时的重庆已经很美,我们牵着手逛来逛去,许多情侣之间的亲密我们都有。比如他把手搭在我的腰上,比如我像猴子一样攀上他的肩头,或者走累的时候我们就那样抱着。有时候靠得很紧,非常的少儿不宜。他偶尔会甩出一两句特别煽情的话,他说,有时候突然想着一夕忽老,你就永远是我的。我很心疼这句话。
嘉陵江边,我们吹着晚风,他会掏出指甲刀,一个个为我剪指甲。
他剪得真细心,从不让我疼。他不允许我染指甲,说那看起来像鸡,他也不许我化妖艳的妆,说我素面朝天最好看,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怕别的男人喜欢我。
我们会在街上混到很晚才回去,他给我介绍的第一个女同学是李卓。
顾卫北是这样为我介绍李卓的,我的哥儿们李卓。
李卓伸出手来诡笑着,说,怪不得顾卫北鬼迷心窍了,原来是个大美女,要是我,也会谁也不看一眼,专门往北京那方向看,况且,还是北大的才女,哎,下一辈子,还是当男的吧。
我就笑了,被同性夸怎么说也是一件得意的事情。况且,李卓真的很男性化,短发,仔裤,一件有着奇怪图案的衬衣,而且,她的口头语是“我操”,典型的重庆豹女郎。你想想,这样的女生能不让人放心吗?
李卓酒量很大,每次来她都要请我吃饭。用她的话说,我请林小白,顾卫北你做陪。顾卫北说,知道李卓家有多少钱吗?我说吓唬谁呢,不说她爸爸是民营企业家吗?他拍拍我的头,小鬼,人家的爸爸是某某。我听了吓了一跳,真的吗?那可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至少在电视上常常露面。
那你应该追求她。我和顾卫北开玩笑说,以后,你孙子都有钱花了。
不,顾卫北说,什么时候你太缺钱花了我才准备卖身呢,为你卖身还值,为了别人,哼,士可杀不可辱。
李卓请我们去沙坪坝的时候是亲自驾车前往的。想想吧,在那时,自己能有一辆奔驰车的学生有多少?但李卓就有。我暗自庆幸,假如顾卫北是个认钱的主,早把自己卖了,哪还管什么爱情不爱情?但看他们称兄道弟的那劲,还真没什么事。特别是李卓一句又一句我操我操的,搞得顾卫北都脸红了,他说,这还真不能娶回来,否则,整个一个母大虫,非得让她灭了不行。
重庆跑来跑去的结果是我和李卓成了好朋友,用顾卫北的话说,李卓成了我安插在重庆市的内奸,随时监控着他。
我和李卓的友谊持续到多年以后,毕业以后她的确帮了顾卫北不少忙,否则顾卫北的公司不可能那么快开起来,后来李卓去了美国,她再后来还给我写过一封电子邮件,她告诉我,她很爱很爱顾卫北,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但那时,他的心中只有我,所以,她只有以那种方式接近他,成为他最好的朋友。可惜,他到最后都不知道,那个男性化十足帅气十足的李卓曾经爱过他。
每次我来,顾卫北都会在晚上把我交给李卓,白天我们一起去街上闲逛,找个没人的地方接吻,当然,顾卫北提了几次他是个成年男人了,他快忍不住了这样的话题,我骂了他流氓之后告诉他,忍不住也得忍,我就要做一个处女,直到新婚之夜。
那是因为,在去北大报到的第一天我就听到一句话。几个男生在餐厅门口在讨论一个话题,我断断续续地听到几句,反正是有关大学生是不是可以用避孕药这样的话题。我的脸红了,在我要走的时候他们不知谁说了一句,四年大学上下来,不可能再有处女。
当时我就有点火了,这是什么鬼观点啊?
如果说在青海湖我和顾卫北有点蠢蠢欲动欲罢不能,那么在听了这句话后我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我一定要做一个处女,直到大学毕业,直到我成为顾卫北的新娘为止。
当然,这需要顾卫北的大力配合,我不止一次阐明这个观点。他总是紧紧搂着我说,这对我是一个多大的挑战啊,比计算机编程可难办多了,你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知道人家是怎么写出来的吗?我摇着头,他贴在我耳边说,是因为保尔总想和冬妮娅上床,结果人家总不愿意,所以,钢铁就这样炼成了。
我使劲拧着他的耳朵,骂着他流氓,他叫着,娘子,娘子,我错了,手下留情!可我得承认,当顾卫北吻我时,我觉得浑身颤抖,有时哆嗦得都站不住,回到北京我想到他的吻,特别是他的舌头伸到我嘴里时的那一刹那,我会突然蒙上被子!
关于处女这个问题我和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