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下来,“我母亲是吉德女人,他们都说,她是个妓女。”
“什么是妓女?”她完全听不懂,“这跟你父亲是谁有什么关系?”
“妓女……”他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解释比较好。“总之,她没有结婚就生下我,所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噢。”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谁照顾你呢?”
“西蒙·德·莫尔大人收养了我,还让我用他的姓。”讲到养父,罗亚骄傲地挺了挺胸,“我将来也要像他一样成为一名武士。”
“嗯,罗亚一定会成为最了不起的武士!”莎曼毫不犹豫地赞同他的话,朋友,就是要互相鼓励的。
他有点羞涩地笑了笑,除了养父,她是第一个没有嘲笑他理想的人,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只是嘴上不肯说出来。
“你将来当了武士会保护我吗?”莎曼天真地问。
他看了看她。这个麻烦的爱哭鬼……可是,她说要当他的朋友呢。
“好吧,我保护你。”他看著她明亮的眼睛,点点头,认真地说。
她开心地笑了。
即使成为朋友,两人能见面的时间也不多。罗亚有马厩里的活和其他杂七杂八的差事要干,而身为公主,莎曼也必须依照宫廷规矩学习各种礼仪、知识。他们常常只是偶尔相遇互相瞥一眼,又得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去。
他们唯一互属的天地是神堂的钟楼。
沿著木头窄梯爬上石砌的高塔,塔顶是四面围着石垛的一小片空场,尖顶的大梁上悬挂著铜制的巨钟,敲钟的声音可以远远传到数十里外。这口钟是不轻易敲响的,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或是在婚丧嫁娶时才由祭司敲动,平常也没别人会到这儿来。
罗亚与莎曼的会面地点,就在这里。每天吃完晚餐,莎曼有半个时辰的散步时间,而罗亚这时也没有差事让他忙。两个孩子常常爬上钟楼,坐在石垛后聊天,有时也会分享一块她带来的甜点或他摘来的野果。
这一天,两人分享的是一本绘有插图的故事书。
“乔治爵士今天给了我一本很有趣的书呢。”莎曼开心地想让朋友也看看自己新得到的礼物,“里面有好多故事,法罕的金靴子啦,独龙河的水怪啦,普罗斯特城堡失踪的新娘啦,还有死海沙漠的妖怪……死海沙漠另一边好像是个很大很大的岛,真想有一天能走遍大6,看看这些奇妙的地方呀。”
罗亚也不由有些神往,“嗯,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
“唉,可惜我们现在都太小了,只能从书里读这些故事。”她有模有样地叹口气,心里其实并不真的那么遗憾。“罗亚,你想看这本书吗?”
他的脸僵住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罗亚?”莎曼有点奇怪地叫了他一声。
“我不想看。”他像是迫不得己挤出一句话,“我要回去了,比利叫我准备明天的草料。”他不等她再说什么,匆匆走向木梯,很快消失在入口处。
被朋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糊涂的莎曼半晌后才啊地叫起来。罗亚不识字吧?
“我真笨!”她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他生气了怎么办?”
夏夜的风并不冷,可是吹得人很孤单,漫无目的的扫过整座山谷,也吹在钟楼上罗亚的身上,他一动不动。
对于昨天的事,他其实有点后悔,不管怎么说,莎曼没有讽刺他的恶意,而自己的举动实在不算有风度,所以他今天早早来到钟楼,心里想著要向她道歉。
一道很轻的脚步声从身后接近他,金发的小女孩偷偷的笑著,一把扑上去抱住他,蒙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谁!猜我是谁!”
莎曼经常和他玩这种游戏,罗亚总是很老实的说:“莎曼。”除了她,不可能有别人会和他玩,这种小游戏也从未让他们觉得无聊,反而是一种特别的亲昵。
这一次,他的回答却是——“对不起……”
“什么呀,”莎曼放开手,“你猜错啦!罚你陪我玩游戏!”
“呃?”罗亚有点狼狈,心里却松了口气。她好像已经把昨天的事忘了,啧,就说小孩子忘性大。
“喏,我扮老师,你扮学生。”她变魔术般拿出一套卡片,笑咪咪地看著他。
“今天先教字母,要乖乖听我讲课哦。”
罗亚一下子怔住了,脸色开始发白,又忽然涨得通红。
莎曼拉他的手,样子像有些不高兴。“你陪我玩啦,罗亚。”
他看著她碧蓝的眼瞳,里面清澈一片,纯净得像琉璃,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个是艾达,这个是匹诺……”她只当他是答应了,兴高采烈地摆出老师的架式,一个一个教起字母。
罗亚低下头,虽然没说话,但看得出很用心地听著。
就这样,一个教,一个学,似乎是游戏,却又比课堂还要认真。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到地平线下,残霞像大幅的锦缎铺满西方的天宇,从钟楼上望去极富气势。罗亚比平常到得早,因等待而无事可做,他从墙缝中顽强生长的一株小树上扯下一片叶子,放在唇边,吹起清脆的音调。
当莎曼喘著气爬上钟楼时,最后一缕音符正好从罗亚唇边消失。
“那是什么?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她在他身边坐下,眼睛因为兴奋而明亮。
“你教我好不好?”
“你想学这个?”罗亚挑挑眉,倒是毫不吝啬。“很容易的。”
他伸手扯下一片叶子递给她,“像这样放在嘴唇中间,用舌尖控制气流,用力吹。”叶子在他唇间发出悦耳的振动。
她有样学样地照做,可是叶片动也不动。
“不对,你抿得太紧了,放松点。”
“噗!”这回倒是发出声音了,可用力过猛,叶子一下子被喷了出去。
“你骗人,这根本就很难嘛!”莎曼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没了耐性,噘起石榴般红润的小嘴,拒绝再做无用功。
“常练习就会了。”罗亚够义气地没有偷笑,只是含著叶片,轻轻吹起一曲伊林梅尔流行的民间小调,调子里,不能不说是含著一丝得意与炫耀的。
三个月后。
“沿著阴影落脚的河岸,晚钟消失无音了,家家户户关上大门,把黄昏的灯藏起来,黑夜浓重,森林寂静无声,黑暗降临这色彩缤纷的大地,像个影子,像个水泡,在深不可测的幽暗里,我交叉紧握十指,站在繁星的圣坛下祈祷……”
“背得太好啦,一个字都没错呢!”莎曼高兴地阖上手中厚厚的《吟游诗集》。这是他们近几天来的课本。罗亚的记忆力好得惊人,而学生的进步这样快,她这个老师也很有成就感。
“换你了。”罗亚将手中的树叶递给她。
“唉,我可比不上你。”她叹著气接过树叶放在唇边,使劲吹,用力吹。
树叶发出一声短而尖锐的惨叫后,第无数次,破了。
星星开始悄悄钻出云层,闪烁著碎钻般的光芒,像是诸天神的眼睛,慈悲地俯视著凡尘的人们,以及他们那些小小的、微渺的快乐……
当时序进入十一月,托勒利夏的冬季如约来临,北风呼啸著闯进威登山谷,随著几场大雪的肆虐,世界一下子淹没在纯白的色彩之中。
由于天气恶劣,两个朋友无法再去钟楼上会面,幸而岩堡的厨娘吉娜很关照罗亚,允许他干完活后待在厨房。厨房的火炉是整日都燃著的,比他在小屋的住处暖和得多。
冬日的黄昏,吃过晚饭,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厨房就成了罗亚、莎曼和吉娜养来抓耗子、一只名叫“独眼”的花猫的天下。
“西瑞尔紧紧抓住老妖婆的头发,用大铁锤猛地敲进铁砧的缝里,这样那个老家伙就跑不掉了。然后他开始用铁锤敲打铁砧,每敲一下就问一句,‘你愿意解除公主的魔法吗?’起先老妖婆不肯答应,后来疼得受不了啦,只好答应西瑞尔收回魔法。”
吉娜缝好最后一针,将衬衫抖了抖,叠好放回针线筐里,又拿出一双破了洞的袜子继续手上的活,一边说著古老的伊林梅尔民间传说。
“就这样,公主恢复了美貌,她和西瑞尔结了婚。从那一天起直到去世,他们从来没有生过病,从来没有发过愁,从来没有吵过架,他们快快活活地过了好多年幸福的日子。”
传说讲完了,莎曼轻轻叹口气,小手托著雪白的腮,望著火炉里跳动的红火苗,若有所思。
“罗亚……”她叫著身旁的少年。
“什么?”
“如果我被巫婆施了魔法,你会像西瑞尔那样来救我吗?”她侧著头,宝蓝色的眼珠闪动著热切的光芒。
罗亚暗地里感到好笑。他早就不再相信传说了,莎曼真是个天真的傻小孩。
“罗亚一定会来救我的。”他没回答,她就自言自语起来,还肯定地点点头强调。
“传说中救出公主的都是武士吧,”罗亚故意浇她冷水,“我可不是武士唷。”
“没关系,”她很严肃地望著他,“我赐给你武士的资格。”
她爬到凳子上,把右手放在罗亚肩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伊林梅尔的莎曼公主,以王室的名义,赐我的朋友罗亚·莫尔光荣的武士称号。吉娜……”她好像是觉得只有一个人做见证太少,又加了一句,“和独眼为证。赞美诸神!”然后她俯身亲了亲罗亚的额头。
“那,罗亚现在是武士了。”她跳下凳子,满面笑容地说。
“哈哈哈——”罗亚被她幼稚的任命仪式逗得捧腹大笑,“莎曼你……你真是……哈哈”
“罗亚·莫尔武士,你还没有向我宣誓效忠呢。”她带点不高兴地拉拉他的黑发。
“是、是。”他忍住笑,做出正经严肃的表情,单膝跪在她面前,吻她柔嫩白皙的手背。“罗亚·莫尔向莎曼公主宣誓,只要她有危险,一定挺身而出保护她不受伤害。这样行了吧?”
“嗯,”她满意地露出甜美的笑脸,“罗亚是我的武士,要记得来救我喔。”
边做针线边看著两个孩子玩游戏的吉娜也不禁咧嘴一笑,趴在火炉旁蜷成一团打盹的独眼似乎被笑声惊醒,张开粉红的三瓣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把脑袋埋进爪子底下,继续寻好梦去了。
此刻的威登山谷,还在狂暴的风雪中战栗,而这间小厨房的一角,却既温暖又安详。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周围的山野完全被厚厚的白雪覆盖。
罗亚要跟著养父在林子里架设几个捕兽的机关陷阶,只要因大雪无处觅食而饥饿难耐的动物前来饱餐,就会被铁夹夹住或掉进陷坑。
当罗亚跟莎曼提起这事时,她兴奋地叫起来,“我也要去!”
“不行。”罗亚想都不想立刻否决。
“为什么?”
“太冷,你会生病的。”他可不愿意在进行这种刺激的冒险游戏时,还得分神照顾一个什么都不懂又笨手笨脚的麻烦家伙。
“我可以穿厚点,今年刚做的貂皮外套很暖和喔。”她马上找出解决之道。
“你要上课,乔治爵士不会答应给你放假。”他又指出一条拒绝的理由。
“乔治爵士的风湿病犯了,昨天他说至少十天不能给我和哥哥上课。”莎曼很得意地告诉朋友,眼睛里露出固执的神采。“明无我跟你一块去!”
罗亚顿时预感前途多难。
“汪汪汪!汪汪!”
一头黑色大狗欢快地在洁白的雪原上奔跑跳跃著,兴奋地大声吠叫,像在催促主人加快脚步。捕猎的本能让它有点迫不及待,忘了人类同伴可没有四条腿。这条狗是西蒙养的,专门用来打猎,连狼和豹子都敢斗。
“巴风你慢一点儿好不好。”里著厚厚的皮裘,半张脸都被衣领遮住的莎曼费力地从没膝的积雪中拔起脚,声音有些含糊地向黑狗抱怨。“这里很难走啊。”
走在她前面,背著弓箭一身俐落的罗亚闻言回过头来,脸上明白写著“早叫你别来了”。
她对他弯起眉眼,“别想赶我回去,我能走。”
罗亚耸耸肩,继续在前头领路。
也许是人小腿短,衣服又厚,好不容易迈开脚步,一个不留神,她整个人向前扑,直直地趴在雪地上,虽然没受伤,却怎样也爬不起来。
“罗亚。”她小小声地叫著朋友。
他站在五步外,不言不动,表情透著点好笑和看戏的坏心眼。
“罗亚……”声音可怜兮兮,带着微弱的水意,再放著不管恐怕就要哭出来了。
啧,果然是麻烦的小孩啊。
他走过去,使劲拉她起来,又帮她拍掉衣服上的雪。“笨蛋!做不到就别说大话。”然后握著她的小手,慢慢往前走,仔细用双脚将雪层拨开,让她好走些。
背对著她,所以他看不到莎曼眼中狡黠的笑意。罗亚的手,很暖和啊,橡哥哥一样,不,比哥哥还温暖,他是她的武士呢。
眨眨眼,偷偷地笑了,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很好,像这场雪后的晴朗天空,清爽又明亮。
“快到了,就在前面的林子里。”罗亚回头看看她,美丽的小脸红通通的,几分是冷,几分是累。“还走得动吗?”
她点头,把手握得更紧。
“汪汪汪汪!”先跑进林子里的巴风叫得很急,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罗亚眼睛一亮,“有猎物了!”他拉著莎曼加快脚步跑向林子,这处的雪较薄,跑起来容易些。
林子里,巴风正统著一个陷阱打转,不停地大声吠叫,两只前脚用力地跺著地面,尽量将头颈伸向坑里,拼命摇著毛皮蓬松的大尾巴。
两个孩子急忙走到陷阶边向下看,坑不太深,不过也足够让猎物爬不出来了。
不幸落入坑里的倒楣蛋有一身火红的皮毛,长长纤细的身子,尖尖的嘴,和一双碧绿得像宝石般的狭长眼睛。可能是被巴风的吠叫惊吓住,它将整个身子紧紧蜷缩成一团,仓皇失措地盯著坑边的猎手们。
“这个是什么呀?”莎曼好奇地睁大眼睛看著这头美丽的动物,“它好漂亮!”
“是火狐狸!”罗亚非常开心地说:“它的皮毛可是上等的珍品呢,我们今天真幸运。”
说著,他已俐落地取下弓,将一支桦木长箭搭好瞄准狐狸。坑里的空间不大,再怎样缩也绝躲不过利箭的攒射,他只要小心别射坏那身上好的皮毛就行。
似乎是感觉到危险,狐狸开始在坑里乱窜,竭力想要逃开。
“狡猾的东西。”罗亚轻轻咋舌,拉弓的手却一刻不放松,他对自己的箭术是很有信心的。
慢慢拉满弓,手指绷紧,牢牢瞄准那只小小的头颅,就要放箭——
“别杀它!”袖子突然被人一扯,箭失了准头,斜射在坑壁上。
他恼火地叫起来,“莎曼你干么捣乱?”
她不理会他的臭脸,义正词严。“你为什么要杀它?它又没有得罪你!”
“天呀,你真是个麻烦。”罗亚觉得现在这个时候还要向她解释什么是打猎实在有些愚蠢,“因为我是猎人它是猎物,被抓住的猎物当然要被杀死。”
“不行,不许你杀它!”她看他的眼光像在看什么冷血的凶手,“要屠杀这么可爱的动物,你真残忍。”
屠杀?残忍?他哭笑不得,面对莎曼他常常有这种感觉,但显然今天是没办法跟她讲道理了。“你躲开,不要看就行了。”
她固执地拦在他前面。
他想推开她,于是看见她的脸上流下两行透明的泪水。“喂喂!你干么?”他狼狈又惊慌地叫起来,“别哭了!唉……你怎么那么爱哭啊?”
最终,他还是放走那只珍贵的火狐狸。
这一天捕兽陷阱共捉到一只狐狸、三只野兔、两只犬、一只山鸡,而除了那只己经冻死的山鸡外,所有猎物都被莎曼放掉了。
看著与高采烈地说“打猎真有趣”的莎曼,罗亚无奈而头疼地想,尽管可以称之为善良,但她的善良,怎么看也只能用无知和幼稚来形容吧。
不过,能看到她的笑容而不是眼泪,他还是在心里松了口气。
第三章
时间是一条悠悠的河,以永恒的节奏缓缓地前进。
不知不觉中,四年的时间使罗亚越加高挺,双肩慢慢宽阔,嗓音也日渐低沉;莎曼虽然仍是孩子气的可爱脸庞,却也悄然开始属于少女的成长,身材由圆润变得纤细,个子也慢慢长高。
但朝夕相处的两个朋友对这些一无所觉,在她眼中,罗亚仍然是有著黑发棕眼、向她宣誓效忠的武士男孩!而对罗亚来说,莎曼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常常让他觉得头疼的麻烦爱哭鬼。
当天边最后一缕晚霞也消逝,星斗开始一个接一个跃上深蓝色的天幕时,罗亚爬上高高的钟楼,毫不意外地看见一头金发的少女坐在石垛上,支腮望著天际出神。
他走过去,在莎曼身边坐下,静静地没有说话。
晚风轻轻吹拂过脸颊,带来清爽的感觉,罗亚放松四肢,摘下一片树叶开始吹起来,叶子发出简单而欢快的曲调,应和著风声。
“罗亚,”莎曼保持著托腮的姿势,没有转头看他。“你听见了吗?”
他停下,“听见什么?”
“沙漠的歌声啊。”
他诧异地侧耳倾听,除了风声一无所获。“什么歌声?”
“唉,你真的听不到吗?沙漠在唱歌,就像大海会唱歌一样。从前在帕西法尔,我每晚都听著海之歌入睡的,现在沙漠的歌声也很好听呢。”
海洋唱歌?大概是指海浪声吧,罗亚终于弄明白她在说什么,不由觉得失笑。
莎曼总是有一堆奇奇怪怪的念头,常让他听得莫名其妙,至于沙漠的歌声——应该就是风沙之声吧。托勒利夏位于沙漠边睡,终年风不停息。
“沙漠一年四季这么唱,你都听不烦吗?”他不怎么认真地问。
“我喜欢啊,”她说得理所当然,“只要是喜欢的东西,我就会一直一直喜欢下去,一辈子也不改变。”
一辈子吗?他有些发怔,“一辈子是很长的时间呢。”
她回过头来,微笑了,笑容在星光下花一样绽开。“那有什么关系。”她向他靠了靠,倚在他肩上,微微打了个哈欠。“反正罗亚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一直在一起?好任性而天真的话,真是孩子气呢。虽然莎曼是个常常让人头疼的麻烦爱哭鬼,不过有时候也是很可爱的。罗亚觉得如果真能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所以他回答了,“对。”
她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再向他靠紧了些,从他身上传来属于人体的温热是令人安心的催眠剂,有点想睡了啊……没关系,罗亚会叫醒她的,因为他是她的武士嘛。
“罗亚……”倚靠著宽阔而坚实的肩头,在托勒利夏呼啸不绝的风声中昏昏欲睡的莎曼,轻轻呼唤了身旁的友人。
“嗯?”他生怕惊扰什么似的低低回应。
“我最喜欢你。”仿佛什么重要而秘密的东西不经意溜出心口,像精灵的叹息,还未被夜风捕捉便沉入苍穹。
“你说什么?”模糊听到几个尾音,罗亚偏过头打算问清楚,却忽然怔住了。
莎曼枕著他的肩,微微侧著头,金色长发像一道阳光流泄在胸口。清冷的星光照著她的小脸,宛如白瓷般的肌肤淡淡生晕,梦幻般的透明。长长睫毛挂著星辉,在眼下投射出两泓迷人的阴影。红唇孩子气地微微开启,小小的、凉凉的呼息喷在他颈间。她像一只飞倦的小鸟,就这么在他肩头,放心、安稳地沉入梦乡。
罗亚忽然觉得,她离他这么近,前所未有的近。在这一刻,有一种奇异的温柔,第一次不加掩饰地浮上他的眉宇。
他静静地坐著,一动不动,在星光下倾听她的呼息和自己的心跳,这两种声音交缠得符节合拍,像流水与游鱼。思绪溯著记忆之河而上,那些沉淀在岁月里的模糊情愫,像入夜的薄雾,在他不经意的忽略下,悄然而固执地覆满他的天宇。
“莎曼……”他轻拈她的秀发,无声地放在唇边亲吻,放纵自己小小的逾越。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他脸上温柔的表情,完全落人暗处一双充满震惊而忧虑的眼中。
几天后,尼奥王子宣布,将于下月月圆那一天,在岩堡举行公开的御前比武大会。
自从四年前来到托勒利夏,七百余人的队伍就分成两部分——王室和十数家贵族带著两百多名家臣仆役住进岩堡,其余四百名低级杂役则在距岩堡三、四里外的一片平坦谷地建立起一个小村庄。
托勒利夏位于沙漠边缘,土地既稀少又贫瘠,要供养这么多张嘴实在困难,为解决生计问题,这些以前从未干过农活的人们不得不亲自耕种,另外还专门组织了支商队到各国进行贸易,同时也负责搜集情报。
原本武士人数就不足,这么一来,岩堡的守卫力量更是空前薄弱,有经验的战士只剩一百来个,远不能满足防御盗匪的需要托勒利夏属于三不管地带,常有沙漠强盗与各国边境流寇侵扰。而到其他地方招募佣兵又难以保证其忠诚度,唯分之计,只能从低等仆役中选拔有才能的人充当武士。
所以,托勒利夏每年都要挑夏季的一个月圆日举行御前比武大会,这也成了低级仆役一举跃入上层行列的捷径。
对于这场大会,最兴奋的莫过于十六岁的罗亚,今年,他终于到达可以参加的年纪了。
同时兼具勋爵养子与吉德贱民双重身分的罗亚,虽然获准留在岩堡,却仍然被视为低贱的存在。罗亚并不在乎被派去做脏活累活,然而能像养父一样成为一名高贵的武士,是他从小一直渴望的梦想,如今,这个梦想似乎有了成为现实的可能。
参加比武大会,堂堂正正地加入王室禁卫队,做一名与养父一样勇敢的武士,然后,真正正式向莎曼宣誓效忠!
为了这一天,罗亚准备了很久,最近更是将空闲的每一分钟都用在剑术和骑术的练习上,拜养父所赐,他很早就开始学习这两项武士的基本技能。
西蒙对养子的这种狂热似乎并不支持,但也没有禁止,只是常常用一种复杂而叹息的眼神注视他。
另一个不满者是莎曼,为了练习,罗亚已经好几天没有去钟楼跟她碰面了。
“罗亚,陪我说话嘛!”她站在马厩外向他招手。
“不行,我现在没空。”他忙著在草垛间练习躲避对方长剑的动作,看也不看她。“你自己去玩儿吧!”
前天不行,昨天没空,今天居然还是不理她,金发小公主终于忍不住恼怒地大叫,“我讨厌比武大会!讨厌剑术!最讨厌、最讨厌罗亚!”
罗亚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提起裙摆跑开了。
御前比武大会在罗亚的期盼与莎曼的诅咒中,如期举行了。
岩堡外的一大片空地上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著兴奋与刺激,色彩绚丽的旗帜随处可见,点缀于竞技场四周的营帐和天篷边。
人群的鲜丽衣裳迎著阳光,恍若珠宝般闪闪生辉,孩童们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仆人们手上捧著大盘子,来回穿梭为贵族传递各种解渴饮料。
竞技场上铺著沙粒,两侧设有约莫一百码长的木栅栏,里层栅栏较低矮——仅有三尺高,但外层栅栏却足足有八尺高。
内层空间是留给随从与参加竞技的武土的马匹活动之用,高栅栏外则是一般平民、仆从观赏竞技比赛的活动区域。
女士们和未参加比赛的贵族与武士测坐在呈梯形排列的长凳上,居高临下可将全景尽收眼底。这些看台长凳均设有天篷,分别饰以各家族的旗帜以为区隔,而正中央飘扬著王室霍恩家族的金鹰旗帜。
比赛开始前,参赛的年轻武士们都穿著甲胄在场内走动,依各个武士的财力状况,其所穿之甲胄便有款式与品质之分,而其间的差异颇大。
场内可见一些铁环链成的盔甲,也有较新式以皮革连结的金属制甲胄。最富有的武士则芽白利迪斯传进的新式甲胄,它以上好的铁片将整个人从头包到脚,全身无一处未受到保护,盔甲上饰以染色羽毛,其颜色代表著武士的家族。
莎曼坐在正中的看台上,急切地等待著比赛开始。尽管对罗亚有著不满,她还是十分盼望朋友能够在比赛中有好的表现,因为她知道这对于罗亚有多么重要,而且,这也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会。
在她四周,到处都可见武士们跪于女士面前,接受丝带、腰带、薄纱头巾,甚至珠宝。
“我看见那些人手臂上都绑著丝带,”她对身旁的女伴莫拉夫人问:“那有什么特别含意吗?”
“每位女士都可以挑一位武士,将她的祝福和象徽送给他。”
莎曼看见罗亚朝这边走来,他穿著简单的护甲,头盔夹在胳臂下,棕色的眼睛闪耀著兴奋的光彩,看上去神采飞扬。
几乎想也没想,莎曼己经大叫起来。“罗亚,快过来,我把祝福送给你!”
他快步来到她面前,单膝点地,微笑著看她,“这是我的荣幸。”
她撩起覆于发上的透明薄纱,由发辫上取下一条金色丝带,系在他的左臂上,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要赢得胜利哦!”
罗亚重重点了点头。不管是为了莎曼还是为了自己,他都要争取这个机会。
两个孩子相视而笑,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那些贵族们异样的眼神,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尼奥皱起眉头和西蒙担忧的脸色。
大会分为徒步剑术比赛和马上长矛比赛两部分。
在剑术比赛中,罗亚轻松地击败七、八位贵族少年,最后败在禁卫队一名士兵手下,这已经是二十岁以下的参赛者中最好的战绩了。接下来是马上长矛比赛。
道长木栅将场地隔成两半,两名对手各从木栅一头向中间冲刺,谁被长矛击下马背就算输。
穿著仆从服饰的罗亚是个英挺健美的少年,但是身著甲胄的他则气宇轩昂、威武不凡。
他轻松地抬腿翻身登上马背,胯下骑的是匹灰色战马,马身上饰以绿色毛华叽马饰,技著刻有金豹的绿色皮饰,莎曼认得那是他养父西蒙的坐骑米达文,她看著罗亚旁边的人将他的头盔、盾以及长矛递给他。
她的心跳到了喉咙口,差点没呛著她。这种游戏用的虽然是木制长矛,有别于战场上所用之长矛,但是仍有危险性存在。她屏息看著罗亚策马前进,头低倾著,手臂执矛平伸。他的矛正中对手的盾,而对方亦然,双方长矛均应声折断,于是两人都折回场边重换新矛。
比赛规则是折断三支长矛而不致被对方击下马背,如果其中一方在三回合冲刺中被击下马背,就算输。但是参加这种比赛,意外事件频生,受伤乃难免之事。莎曼一直提心吊胆地看著罗亚一次又一次冲刺,而双方均未跌下马背。
最后一击,罗亚的长矛顺著对方的胸甲刺中肋下,骑士倒栽下去,头盔飞上半空。赢了!莎曼猛地站了起来,完全忘记自己的身分,开心至极地鼓掌欢呼。
全场亦报以热烈的掌声与口哨,为罗亚精彩的表现而致敬,只有一旁的克兰伯爵脸色阴沉,被击下马背的,正是他的儿子——二十岁的小克兰子爵。
罗亚连赢四场之后,由于马匹受伤而不得不退出比赛,如果再比下去,说不定能够获得最后优胜,但即使是这样,在总成绩中,他也能排到第三名了。
比赛全部结束后,取得前三名的参赛者将得到尼奥王子亲自颁发的奖赏,井获准加入王家禁卫队。然而,当浑身是汗和尘土的罗亚满怀骄傲地走到主台前,单膝跪下准备接受荣誉时,一道尖刻的嗓音大声响起。“吉德贱民根本没有参加比赛的资格!”
整个看台顿时一片哗然。
说话的是坐在白惊旗下的克兰伯爵,尖削苍白的脸上带著神经质的激动,一双冷酷的灰眼傲慢而憎恶地盯著罗亚。“他们只配圈在马厩里伺候牲畜!”
罗亚挨了一鞭似地浑身一震,倏然抬起头来,双目喷火直视克兰伯爵。
即使高贵如克兰伯爵,也不禁被这双眼睛刺得向后躲了躲,刻意提高嗓子,“你那是什么眼神!一个贱民居然敢这样直视贵族,难道伊林梅尔的法典在托勒利夏就不被遵守了吗?高贵的殿下,我请求您重重地惩罚这个胆大妄为的贱民,维护法律与王室的尊严!”
跟在尼奥王子身边的西蒙向前踏出一步,冷然看著克兰伯爵。“御前比武大会本来就是为破格选拔人才而设,只要是伊林梅尔的臣民,人人都可以参加。伯爵大人这样说,难道是在质疑王子殿下的决策吗?”
克兰伯爵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恶狠狠地吼道:“吉德贱民根本不能算是臣民!”
“那么,连吉德少年都打不过的家伙应该算是废物了?”西蒙竖起眉毛,完全不屑地斜睨著眼前涨红了脸的克兰伯爵。
“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下来。”插言打围场的是维德公爵,“这是在殿下驾前,要谨守贵族的风度与巨子的礼仪,不要为了一个小小的吉德贱民而伤了和气。”他转向西蒙,微笑著说:“我知道这个孩子一直是受您保护的,不过也不要太宠他了,如果让他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将来会有更多麻烦,您说是吗?”
克兰伯爵窃笑。到底是儿女亲家,关键时刻总算是帮上忙了。
半跪著的罗亚却深深垂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咬住牙关。
尼奥王子一直不动声色地听著,此刻终于开口了,“这孩子叫什么?”
“罗亚,罗亚·莫尔,殿下。”西蒙低声回答。
“那么,”尼奥王子站了起来,“罗亚·莫尔,我宣布你获得十枚银币的奖赏,但是,不允许你加入王室禁卫队。好了,就这样。”
“哥哥!”坐在一旁的莎曼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这不公平!”
“住嘴,莎曼。”尼奥王子非常严厉地斥喝妹妹,“我已经决定了,任何人都不要再有异议、”说完,他拉起妹妹的手离开看台。
被兄长拉著走的莎曼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朋友。
罗亚低著头,跪在那里,仿佛一尊冻结的雕像,而克兰伯爵与维德公爵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笑了起来。
比武大会结束了,围观的人们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各自散去,没有人想到要为一个吉德少年抱不平。贵族老爷们当然是高高在上的云彩,而只能抬头仰望天空的人们,却也可以踏在泥土上建立自己的优越感——总有比自己更加低贱的存在。
罗亚跪在那里,什么也感觉不到,周围世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还有耻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灵魂里。
梦想、荣誉、未来……这些字眼在一刹那间变得无比可笑、无比荒谬。他狠狠地咬牙,口腔中泛起淡淡的血腥味道。
耳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回去吧,罗亚。”
是西蒙大人。他一定早就猜到会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所以才不赞同自己参加比武大会吧?
“罗亚,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因此而自责。”
那么,一切到底是谁的错?是把他生为吉德贱民的母亲,还是那个始乱终弃不知名的父亲?又或者是……这个肮脏的世界?
踩著棉花般虚浮的脚步,罗亚回到了熟悉的马厩,当马蚤臭的气息扑入鼻端时,他突然觉得这里仿佛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他伸手抱住身边汗淋淋的马,看到左臂上系著的金色丝带,他突然一把扯了下来,用力扔到地上,拼命践踏著……丝带立刻被污泥和马粪淹没。
良久,他停下脚,怔怔地看著可怜的丝带,养父的话再次浮上心头。“罗亚,莎曼公主对你很重要吧?”
重要?是啊,当她把祝福送给他时,他这辈子还没像那一刻那么骄傲过,然而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当他吃力地弯下身,将丝带自污泥里拾起时,一根粗大的木棒猛地袭向他的后脑,毫无防备的他紧握著丝带,无声无息地昏了过去。
“吉娜,你有没有看见罗亚?”坐在厨房的桌旁,莎曼的眼睛跟随围著烤炉团团转的厨娘,有些焦躁地问。
自从比武大会结束,好几天她不曾见过罗亚一面,钟楼上等不到他,在马厩,比利也说没见到他,她怀著希望等在厨房,然而用餐的人都散去,仍不见罗亚的踪影。
她找不到他,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我说假如您没有别的事可做,不妨帮忙把那篮马铃薯削削?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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