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在北京停顿了一天。
沉默的钟楼 7(1)
1967年北京的冬天干冽而又寒冷,由文化大革命开始掀起的第一波革命热潮也似乎随着寒冷的天气,而在老百姓的眼里变得有所降温。表面看来,旧的革命对象已经被打翻在地,并踏上了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新的革命对象正处在培育和寻找当中,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一步将砸向哪些人,似乎暂时还没有一个特别明确和可以成为习惯的指向。很久以后你才知道,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过后,###才算真正开始和凸现出来,党内斗争、派系斗争、权力斗争等吸引了大部分较高层人们的注意力。原先那些老红卫兵们的父母们、相当多的高级干部们,似乎正在开始变为革命的对象,那些红卫兵们当然不能对自己的父母大打出手,当然不能对他们父母的革命事迹和享受的优越待遇加以批判和破坏。于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变成了保皇派,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开始沉沦下来,有的甚至转而开始偷尝爱情禁果。红卫兵们开始分化了,造反派们开始分化了,利益和家境的变化是引起他们分化的重要原因。这一部分人的父母或家人昨天还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转眼便身陷囹圄,生死难卜,家被抄得比谁都干净,甚至连一片纸屑都不放过。过惯了贵族式生活的他们被轰出了深宅大院,毫无生活保障地流落街头,成为了社会所唾弃的狗崽子。尽管在他们心里坚持认为自己的狗崽子称号与黑五类子女的狗崽子称号有着截然不同和本质上的区别,但现实中境遇上的相同,则使他们无暇也没有资格再对原有意义上的革命对象口株笔伐,大开杀戒了。老百姓们正是由于这部分文化大革命的先头兵和最早行动起来的群众基础的涣散,才得以些许喘息的。
黄圆和叉子一行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北京的。那时已经临近春节了。他们这一趟走了三个多月,据说是到过不少地方,逛了不少风景名胜,吃了不少各地的美食,听说了不少风土人情,捎带着也打了不少架,几乎是全胜。最巧的是他们居然在昆明碰上了来黄圆家抄家的那拨红卫兵。是叉子最早发现他们的。跟踪了一天之后,叉子纠集当地的红卫兵,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他们一顿。这一架的好处是当时出了气,坏处是令对方从此结下了仇,而且双方都知道了对方的底细,甚至连名字和学校都被对方了解得一清二楚。叉子估计回到北京后,那拨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对叉子说,人也死了,家也抄了,再这样做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尤其是对黄圆和黄方没有好处。但叉子不这样认为,他说他可以保护他们。他说他跟红卫兵是死对头。他说他出身贫农,本来是可以参加红卫兵的,但学校里的红卫兵不许他参加,还说他是流氓,并被他们抓起来遭受过毒打。他说自己不是流氓,从没有做过流氓做的事,他只是打架,跟那帮欺负他、瞧不起他的高干子弟们打架。他的打架与好斗,是被那帮人欺负了好几年后逼出来的。他结交了一帮学校里的穷哥们儿,他认为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互相保护,不再被人欺负。叉子他们回京前给你发了电报,你和黄方去北京站接他们。刚一见面,你便把王老师卧轨自杀的消息告诉了叉子,他听后神情愣愣的,半晌没有说话。走出车站站在广场上,他停住了脚步,仰望着巨大的时钟,嘴中喃喃着,“在外地就听说这件事了,但没有想到会是他!到底是在哪儿?”“不知道,”你说,“只听说他是从站台上跳下去的。”叉子听后没有再说话,而是径直朝候车大厅走去。
候车大厅里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全是大串连的红卫兵。他们有的组成了方阵,在那里高唱着革命歌曲,有的则东倒西歪,把这里当成了临时住所,臭气熏天,脏乱不堪。叉子面色铁青地四下里巡视着,一幅悬挂在滚梯上的巨型标语引起了他的注意。标语上写着:“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叉子盯着那幅标语看了半天,然后对你们说,“都站这儿别动,看我让这儿再热闹一回吧。”说完,他跟一个叫二白子的哥们儿嘀咕了几句,朝滚梯方向走去。你看见他们各自上了一部滚梯,就在接近那幅巨型横标的刹那间,抽出匕首挑断了拴在横标上的绳子,那标语瞬间哗啦啦地耷拉下来,正好罩在楼下的红卫兵们头上,引起了整个大厅的骚乱。一时间,南腔北调的漫骂声、呼喊声响成一片,红卫兵们惊慌失措地互相拥挤着、冲撞着,有的甚至对打起来,乱成了一锅粥。
回家的路上,叉子说,“这地方就应该这样常出点儿事,好让他们别忘了王老师。”
他们这一趟串连回来,你发现变化最大的就数黄圆了。她一改往日的多愁善感,变得大大咧咧、满不在乎起来,像个红卫兵似的。叉子的那帮哥们儿,也开始有人在背地里叫黄圆为叉子的“婆子”。你觉得,黄圆对这些议论肯定知道,但她却表现得不以为然,依旧同叉子一起,整日出没在冰场、公园、电影院或在街头游荡。当着你的面,黄方说黄圆,“你再这样和叉子混下去早晚要出事的。”黄圆当即反驳道,“我到底怎样你才满意?你是不是就喜欢看我整天闷在家里哭哭啼啼的。叉子他人好,又能保护我,你们有什么看不惯的。难道你们俩能保护我吗?”
事情果然被黄方言中了。这以后没过多久,叉子和黄圆双双被红卫兵逮了进去,说他们是一对流氓。逮他们的就是那拨与叉子有仇的红卫兵,他们始终没有放弃,他们一直在打听和跟踪叉子,最后终于在叉子家里,在叉子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将他们逮住。当时,他们俩正和叉子的妈妈一块包饺子,猛一下屋门被撞开,紧跟着蜂拥进来一堆人,将试图反抗的叉子扑倒在地并捆了起来,并将黄圆也一块押上了卡车。当时,叉子的妈妈被眼前这阵势吓傻了,好半天才问出了一句,“他们犯了什么罪?”那伙人只留下了一句话,“他们都是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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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钟楼 7(2)
叉子的母亲那些日子连遭打击,因为在此之前的一天夜里,叉子的父亲被环卫局的一帮造反派带走了,说他丈夫是黑劳模,要拉去批斗,一直也没有回来。
沉默的钟楼 8(1)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以后你陆续从黄圆和叉子口中听到的。
叉子和黄圆被反捆着推上卡车后,站在几十名红卫兵中间。卡车驶出胡同口时,黄圆看到一帮叉子的哥们儿正向这里飞跑过来,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了。黄圆被这从未见过的阵势吓得浑身颤抖,双腿发软,像要站不住了似的。她深深地低着头,她觉得所有路人的目光都在羞辱她,她的心中充满着恐惧。
疾驶的卡车开进一所学校后停了下来。黄圆抬头四顾,发现这所学校她曾经来过,记忆中像是在这里参加过一次篝火晚会。而现在眼前的一切,与记忆中的那所学校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了。所有能被人们注意到的地方都被贴上了大字报,所有的门窗玻璃都被打碎,代之以铁条、钢筋和木板,偌大的操场上空无一人。往日那朗朗的读书声和沸腾于校园内的欢笑声,已被笼罩在此的说某良潘妗?br/>
“把这个家伙押到地下室去。”黄圆看到随着话音,一个像是头目的红卫兵从驾驶室里跳下车来。他说话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洁净的面颊上透着健康的红润。黄圆认出来,他就是抄她家时那个总盯着她看的红卫兵,也就是她和叉子在南方串连时与之交手的那群红卫兵的头儿。她记得很清楚,那次他们打架时,他的胸前挂着一架镜头很长的照像机。
叉子被红卫兵们反剪着双手押走了,等待着黄圆的,是下车后便开始的审讯。
当她被推搡着,走进被充作武斗堡垒的原教学大楼中的一个房间,坐在指定的那张小方凳上时,觉得那阵势就像电影里审问特务的场面一样。她用手使劲压着膝盖,试图按住抖个不停的双腿,但却怎么也按不住。她已经被吓蒙了,她当时只想去厕所。审讯时间进行的并不长,当她被带出审讯室,关进一间孤零零的小黑屋里时,她感到头脑昏昏沉沉,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惫极了。她蜷缩在屋角,努力回忆着被审时的情景,却感到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不一会儿,她竟这样睡着了。
月亮出来了。午夜的风凉飕飕的,顺着墙上那个嵌着铁条的窗子直吹进屋里。一抹清冷的月光,照射在斑驳陆离的墙面上。借着月光,黄圆逐渐看清了她在的这间小屋。在窗下,她还摸索到了一张立在墙角的床板和一条潮湿肮脏的破毯子。她将床板放平,然后将毯子铺在上面,这样坐上去感觉好多了。
她凝视着那斑驳的墙壁,似乎要在那上面寻找出什么东西,脑海里还在回忆着审讯她时的情景。她记得,主审的那个红卫兵长得又黑又壮,脑袋特别大,脸上泛着油,一脸的疙瘩,模样长得很凶。他不断地拍着桌子质问她,话题只有一个,就是关于她和叉子。他问她与叉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性交过几次,是如何发生又如何结束的,具体的细节都有什么,性交时都在什么地方?
黄圆的回答当然不能令红卫兵们满意。她实话实说:“叉子和我是同学又是朋友,就是这样一种关系,至于你们问到的这些,根本就没发生过,因为到被抓进来时,叉子连碰都没碰过我一下。”听了她的这番表白,那个又黑又壮的红卫兵倏地一下站起身,从写字台后面窜上前来,左右开弓地扇了黄圆两个嘴巴。
黄圆捂着被打得通红的脸颊,愣了一下,然后倔强地抬起头,停止了哽咽,对那个黑家伙怒目而视。她的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双腿也不再发抖。她忽然发现,抄她家并令她父亲吃金鱼的,就是眼前这个家伙。
“你到底说不说?”那个黑家伙突然转过身,一把揪起黄圆的头发,将她的脸扳向他。“叉子在下面都已经交待了,你这个臭流氓还敢在这儿顽抗!”他边说边将黄圆拽了起来,当胸一拳,正打在她的乳房上,疼得她双手捂在胸前,难受得弯下了腰。
“住手!”随着话音,那个南方口音的白净面孔出现在门口。“要文斗不要武斗 ,你们不要胡来。”他走进屋里,对那个黑家伙命令道,“你们都出去吧。”黑家伙怏怏地走出屋去,
临出门前还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黄圆一眼。
这个小白脸肯定是这里的头儿。黄圆忖着,捋了捋被那个黑家伙抓乱的头发,重又在凳子上坐定。屋里很静,能听得清日光灯整流器发出的“滋滋”声。
审讯是平和的,近乎交谈,内容同样是关于叉子。黄圆又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小白脸的反应是平和的,似乎相信了她的话,说道,“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我希望你讲的都是真话。当然,对你讲的这些,我们还会去核实的,如果确如你所讲,我们很快就会放你出去的,你也要加强思想改造,争取做一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听完他的话,黄圆心里踏实多了,她估计,审讯很快就会结束。她抬起头望着他,刚好与他的目光对撞到一起。他的目光平静而又亲切,叉子的眼中也时常流露出这样的目光。瞬间,黄圆感到心中有些慌,脸上热乎乎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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