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白南还是少年人,还未加冕前,恬娜便已认识他,那时起便已爱着他,为了他,为了格得,也为了自己。对恬娜而言,黎白南是永不会令人失望的儿子。
但恬娜心想,他若继续如此愤怒不诚实地面对来自胡珥胡的可怜女孩,还是可能令人失望。
阿瓦巴斯使节最后次谒见,恬娜也出席。黎白南邀她,她也乐意前来。初夏来到此处,发现有卡耳格人在宫廷,恬娜原以为卡耳格人会躲避她,或至少怀疑地看着她:叛教的女祭司,跟小偷鹰法师从峨团陵墓宝库盗走厄瑞亚拜之环,背叛祖国,带着环逃到黑弗诺。此举让群岛王国再度有王,卡耳格人很可能因此敌视她。
胡珥胡的索尔重新崇拜双神与累世无名者,而恬娜摧毁最壮丽的神庙。这反叛已不仅政治层面,也包括宗教。
但那已是很久以前,四十多年前的事,几乎成了传说,而政客有选择性记忆。索尔使节乞求,是否有荣幸谒见恬娜,以繁复深刻虔诚尊敬的言词迎接,某些部分她认为他说的是实话。大使称呼恬娜为阿儿哈夫人被食者转世者多年来已无人如此称呼,再次听到,让恬娜颇感奇特,但听到母语,发现自己依然能说,依然有深刻忧愁的满足。
于是恬娜前来向大使及行人道别,请大使向卡耳格至尊王保证,公主切安好,并最后次愉悦地看着高大清瘦的男子他们浅淡的发辫装有羽毛的头饰,及银环与羽毛交织的朝服盔甲。住在卡耳格大陆时,恬娜鲜少见到同族男子,陵墓中只有女子与阉人。
典礼结束后,恬娜躲入王宫花园。夏夜温暖而马蚤动不断,花朵绽放的低矮树丛在夜风中隐隐浮动。围墙外,城市嘈杂之声像安静海面的呢喃。两名年轻朝臣在荫道下并肩共行,恬娜不想打扰他们,便在花园另端的喷泉与玫瑰间漫步。
黎白南又皱着眉头离开谒见厅。是怎么了就恬娜所知,他以前从未反抗地位所带来的责任。他当然知道王必须结婚,而且还能自由选择对象;知道不服从人民愿望的王便是暴君;知道子民想要王后,想要继承王位的后裔,但他对此毫无行动。宫廷仕女乐于与恬娜闲聊王的历任情人,那些女子从未因身为王的爱人而丧失任何好处。黎白南在这方面的确处理得当,但不能永远如此。索尔王提供完美合适的解决方法,为什么他却如此愤怒
也许并非完美合适。这位公主是有点问题。
恬娜必须试着教会她赫语,还得找别的仕女教导公主群岛民族习性及宫廷仪节这类工作恬娜自己绝无法胜任。相较于宫廷成员的世故,她更能体会公主的无知。
黎白南拒绝或无法从公主的观点看待整件事情,令恬娜不满。难道他无法想像,这对公主来说是什么情况吗她从小在荒僻沙漠藩王堡垒里的女子寝宫长大,可能从未见过除了父亲伯叔与祭司之外的男子。突然从成不变的贫穷与严苛生活中被陌生人带离,进入漫长恐怖的海上航程,丢弃在仅知为毫无信仰嗜血如命的怪物之中,这些人住在世界边缘,甚至不能算是真正人类,因为他们是会变成动物及鸟类的巫师而她得嫁给其中人
恬娜能够离开族人,与西方的怪物巫师共同生活,只因能与挚爱且信任的格得在起,但即便如此,也不轻松。她经常丧失勇气。虽然黑弗诺人民表现无比欢迎,又是人群又是欢呼,还有花朵赞美及甜美称呼:雪白女士和平使者环之恬娜即使有这切,在很久以前的夜晚,恬娜依然缩藏在自己房里,沉浸于悲惨,如此寂寞,无人会说她的母语,而她对群岛毫无所知。旦庆典结束,环回到应在位置,她便乞求格得将她带走,格得也遵守承诺,起偷偷溜到弓忒。在弓忒,身为欧吉安的养女及学生,住在老法师之屋,学习如何当群岛人民,直到看到身为成年女子后想遵循的路。
恬娜带着环来到黑弗诺时,比公主更年幼,但她不像这女孩,并非毫无权力地成长。虽然第女祭司大多仅握有仪式形式上的权柄,但她打破所受教育的严酷生活法则,为囚犯及自己赢得自由时,便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藩王之女只能掌控琐事,父亲自立为王后,她会被称为公主,有更华贵的衣饰更多奴隶宦人与珠宝,直到在婚姻中被送出去,但她不能表示任何意见。除了寝宫外,只能透过厚墙窗缝,透过层层红薄纱,看见世界。
恬娜认为自己很幸运,不是生长在胡珥胡般落后野蛮的岛屿,所以从未穿戴「非雅」,但也知道在传统的铁箍中长大是什么情况,因而驱策自己,只要人在黑弗诺,便会尽力帮助公主。但她不打算久留。
她在花园漫步,看着喷泉在星光中闪烁,想着自己何时才能回家如何回家。
恬娜不介意宫廷繁文缛节,或许知道文明外表下其实翻滚混沌野心敌意激情谋略冲突。她从小便与仪式虚伪及隐匿运作的政治共同成长,这切都不会令她惊吓或担忧。她只是想家,想回到弓忒,与格得在起,在两人的屋子中。
她前来黑弗诺,是因黎白南邀请她与恬哈弩,还有格得如果他愿前来。但格得不肯来;而没有她,恬哈弩也不肯来。这点倒令她害怕忧虑。难道女儿无法脱离她吗黎白南需要的是恬哈弩的建议,不是恬娜的,但女儿攀附自己,如同胡珥胡女孩,在黑弗诺宫里不自在格格不入,和公主样,沉默躲藏。
恬娜如今必须担负起奶妈教师与友伴角色,两个害怕的女孩,不知该如何掌握力量。恬娜对世上力量毫无遐想,只想自由,回到自己所属的家,协助格得照料花园。
她希望在家里种植这里的白玫瑰,花朵在夜晚是如此芬芳香甜;但高陵夏季风太大,阳光太烈,而且山羊可能会吃掉玫瑰。
恬娜终于进屋,穿过王宫东侧,进入与恬哈弩共享的套房。女儿已入睡,夜已深沉。珍珠般大的火苗,在小小的大理石油灯里燃烧。高挑房间中光线柔和,层层虚影。她吹熄油灯,爬上床,很快便沉入梦乡。
她走在狭窄高挑的石廊,手提那盏大理石油灯,昏暗的椭圆光芒丧没在身前极深厚的黑暗中。她来到走廊上扇门前,门后有个房间,房里的人都背着鸟般双翼,有些则有鸟类头颅,如老鹰及兀鹰。他们静止地或站或坐,没有看她或任何事物,眼睛周围画着白色红色线条,翅膀像是垂在身后的沉重黑披风。恬娜知道他们无法飞翔。他们如此哀伤绝望,房内空气如此污秽,令她挣扎,想转身逃脱,却无法移动,而在抗拒这动弹不得的感觉时惊醒。
房里有温暖阴影窗外星辰玫瑰香气城市中轻柔马蚤动,和恬哈弩沉睡的呼吸声。
恬娜坐起身,甩脱残留梦境。那是陵墓迷宫彩绘室,四十年前,首次在那儿与格得面对面。梦境里,墙上彩绘活了过来,只是那并非生命。那是死后未能重生的人所拥有的无尽永恒存在,非生亦非死,是受到累世无名者诅咒的人:异教徒西方人术士。
人死后会重生。这是成长过程中教导的知识,确定无疑。恬娜还小时,就被带往陵墓,成为被食者阿儿哈,祭司告诉她,在过去未来所有人中,只有她会永远以自己的身分,世又世重生。即使还是第女祭司时,她也有时信,有时不信,之后更是再不相信。但她同所有卡耳格大陆人民般,都知晓死后会以另个肉体转生,熄灭的灯火同时于他处亮起,从妇人芓宫或小鱼鱼卵,或草芥种子,回到世间,忘却过去生命,开始新生,生生不息。
只有遭大地遭太古力放逐的人,无法重生,例如赫族大地的黑暗术士。卡耳格人说,术士死后无法再次进入世间,却是去个枯燥半存在的地方,在那里他们有翅却不能飞,不是鸟类亦非人类,必须毫无希望地继续。女祭司柯琇津津有味地告诉恬娜,那些浮夸的神王敌人会遭受多可怕的命运,灵魂注定永远自光明世界遭放逐
但格得曾描述死后世界,族人去的地方,那片毫无改变,仅有冰冷灰尘与阴影的大地难道就较不枯燥,较不可怕
无解的问题回荡在她脑海:难道她因为再也不是卡耳格人,因为背叛圣地,死后就必须去旱域吗格得必须去那里吗在那里,两人是否会毫不在意地擦身而过不可能。但如果格得必须去那里,而她会重生,那么两人便会永远分离
恬娜不愿想这些。遗弃切多年后,再度梦到彩绘室,原因很明显:当然是因为见到大使,再度说卡耳格语。但她依然不安地躺着,因梦境而紧绷。她不想回到年轻时的梦魇,想回到高陵上的房子,躺在格得身旁,听恬哈弩沉睡的呼吸声。格得睡时,像石头沉静不动,但火伤了恬哈弩的喉咙,呼吸总带点沙哑,恬娜夜夜年年聆听寻找。那亲爱的声音微微沙哑的呼吸,才是生命,归返的生命。
恬娜聆听,终于再度入睡,如果做了梦,梦境也是天空,晨光,在天际移动。
赤杨很早便醒过来,小同伴整晚都很不安,他也是。他很高兴能起床,走到窗前,睡眼惺忪地坐着,看着光线降临在港口上方的天空,出海渔船与船舰大帆耸立正低压大湾的迷雾中,听城市传来日揭幕的纷纷攘攘。正当他想自己是否应该进入错综复杂的王宫,好了解该做些什么事时,传来敲门声。男子端入新鲜水果与面包牛奶,还有小碗给猫咪的肉。「第五小时宣报时,我会来引导您前去晋见国王。」男子严肃地告知,然后较轻松地说,如果赤杨想散散步,该如何到王宫花园。
赤杨当然知道从子夜到中午是六个小时,中午到子夜也是六个小时,但从未听过有人宣报时间,正自纳闷。
后来才明白,在黑弗诺,有四名喇叭手会站在王宫中至高尖塔的阳台,塔上冠着纤细的英雄宝剑。午前第四与第五小时,还有中午及午后的第第二与第三小时,四人分向东西南北,齐奏喇叭。如此来,王宫朝臣城中商人与船家能以此安排作息,在约定时间会见。赤杨在花园中散步时遇见的小男孩解释了切。男孩矮小消瘦,穿着过长外衣。他解释,喇叭手之所以知道该何时吹奏,是因塔中有很大的沙钟,还有从塔顶高处悬挂而下的阿斯钟摆,只要在小时开始前摆动,便会在另小时开始时停止。男孩还告诉赤杨,喇叭手吹奏的曲调,是马哈仁安王从偕勒多返回时写成的厄瑞亚拜挽歌,每小时吹奏不同乐章,只在中午吹奏整首;若希望在某时确实抵达某处,就该注意阳台,因喇叭手会提早几分钟出现;而若阳光灿烂,他们会举起闪闪发光的银色喇叭。男孩名叫罗迪,父亲是阿尔克岛的麦塔玛领主,两人前来黑弗诺年,在王宫上学,九岁,很想念妈妈与姐姐。
赤杨及时回到房间会见向导,心情较为放松。与男孩的席谈提醒他,贵族之子也是小孩,而贵族也只是人,须害怕的不是人。
向导带领赤杨穿过王宫走廊,进入狭长明亮的房间,面墙上开着许多窗户,望向黑弗诺高塔,与横越运河街道,跃过屋顶阳台,外型变化万千的桥梁。他面浏览景色,面迟疑地站在门口,不知是否该走向房间另端的人群。
国王看到赤杨,走来,和善问好,将他带领到其它人面前,介绍。
有名大约五十岁的女子,体型娇小,皮肤白皙,头发斑白,有着大大灰眸。恬娜,环之恬娜,国王微笑说道。她直视赤杨双眼,恬静问好。
有名男子约与王同龄,身着丝绒及轻薄麻布,皮带颈项上挂饰珠宝,耳垂穿着大红宝石。船长托斯拉,国王说。托斯拉脸庞如陈年橡木黝黑,神色敏锐刚毅。
有名中年男子,衣着简单,表情平稳,让赤杨觉得可以信赖。是黑弗诺家系的赛智亲王。
有名男子约四十余岁,手握等身长的木巫杖,赤杨看便知是出自柔克学院的巫师。男子脸庞饱经风霜,双手细致,举止疏远但有礼。黑曜大人,国王道。
还有名女孩,赤杨以为是仆人,因她衣着十分朴素,远离人群,半转过身,仿佛正看着窗外。黎白南将女孩领前,他看到女孩的美丽黑发如流泉浓密光滑。「弓忒之恬哈弩。」国王道,语调响亮如发出挑战。
女孩直视赤杨片刻。她很年轻,左脸如铜玫瑰光滑,挑扬眉毛下,是深黑的明亮眼眸。右半侧脸则遭火毁伤,有粗糙干厚的疤痕,少只眼,右手宛如乌鸦弯曲利爪。
女孩像其它人般,依照伊亚及英拉德岛习俗,向赤杨伸出手,但伸左手。赤杨将手与女孩掌心对掌心相碰。她的手极滚烫,如高烧般。她再度看看赤杨,独眼露出惊讶瞥,明亮疑问猛锐。再度低下头,退后步,仿佛不愿成为他们的员,不愿身处于此。
「赤杨大人带来令尊弓忒之鹰的口信。」国王看到信差无言站立时,如此说道。
恬哈弩没抬头。光滑黑发几乎完全遮掩被侵毁的脸庞。
「女士,」赤杨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地说,「大人要我问你两个问题。」他停了停,舔湿嘴唇,喘息片刻,有那么惊慌的瞬间,忘记该说些什么,但暂停变成等待的沉默。
恬哈弩以更沙哑的声音说:「问吧。」
「大人说,要先问:谁会去到旱域我告别时,他又说:再问我女儿:龙会飞越石墙吗」
恬哈弩点头表示明白,再度略微退后,仿佛要将谜语同带离众人。
「旱域,」国王说,「还有龙族」
机敏目光抚过众人脸庞。
「来吧,」王说道,「让我们坐下共议。」
「或许我们能在花园讨论」娇小的灰眸女子恬娜提议,王立即同意。行走间,赤杨听到恬娜说:「整天待在室内让她觉得辛苦。她想要天空。」
园丁为众人搬来椅子,放在池塘边老柳树下。恬哈弩站在池边,垂首望着碧绿池水,几尾银鲤懒洋洋游着。显然,她欲思索父亲的讯息,而非谈论,但她能听到众人所说。
所有人坐定,国王要赤杨从头诉说故事。众人聆听,散发出同情的沉默,他毫无拘束不疾不徐地叙述。结束后,众人仍静默片刻,巫师黑曜问:「你昨晚做梦吗」
赤杨说,没有想得起来的梦境。
「我有。」黑曜说,「我梦到在柔克学院曾是家师的召唤师傅。有人说他死了两次,因为他越过墙,从那片大地回来过。」
「我梦见无法重生的灵魂。」恬娜低语。
赛智亲王说:「整夜,我以为听到街道上的声音,孩提时识得的声音,像过去那般呼唤,但我倾听,又只是守夜人或酒醉水手在喊叫。」
「我从不做梦。」托斯拉说。
「我没梦到那片大地,」国王道,「我记得,而我无法停止回忆。」
王望向沉默女子恬哈弩,但她只是低头望着池子,没有说话。
再无人发话。赤杨承受不住:「如果是我带来这场瘟疫,你们必须将我送走」
巫师黑曜下定论,但语气并不傲慢**:「如果柔克将你送往弓忒,而弓忒将你送来黑弗诺,那你就该在黑弗诺。」
「三个臭皮匠。」托斯拉嘲讽地说。
黎白南道:「先把梦境摆边。客人需要知道他抵达前我们关切的问题亦即今年夏初我为何请求恬娜及恬哈弩前来,并将托斯拉自航行途中召回,共同商议。托斯拉,请你告诉赤杨整件事的经过好吗」
黝黑脸庞的男子点点头,耳上红宝如鲜血闪耀。
「与龙有关。」男子说,「近几年,龙进入西陲的乌里及乌西翟洛岛,低飞越过农场及村庄,以利爪抓着房子屋顶,撼动房舍,惊吓人民。龙已两度于收获时节前往托林峡,吐火燃烧田野,焚烧梗堆,让屋顶茅草着火。它们未攻击人类,但有人死于火灾。它们也不像黑暗年代时攻击岛上领主宅邸,寻求珠宝,而只攻击村庄及农田。另名往南到西姆利交易谷类的商人也有同样消息:收割时,龙族前来焚烧庄稼。
「去年冬天在偕梅岛,两头龙住在安丹登火山顶上。」
「啊。」黑曜出声,看到国王询问地瞥,随即解释:「帕恩的塞波巫师告诉我,那座山对龙族而言是非常神圣的地方,古时,龙会去饮用大地之火。」
「总之,龙回来了。」托斯拉说,「而且下山侵扰当地居民视为财富的牛羊,不伤牲畜,只是惊吓,使牲畜四处窜逃。那里的人说,那些龙年轻,又黑又瘦,吐不出多少火。」
「在帕恩,如今有龙住在岛上北端,山上片没有农庄的荒僻野地。猎人以往会去猎捕高山山羊抓鹰隼来驯服,但他们都被龙赶跑,如今没人敢靠近山边。也许帕恩巫师知道这件事」
黑曜点点头。「他说,有人看到山头间有龙群像野雁飞越。」
「而帕恩偕梅与黑弗诺岛中间,仅隔帕恩海。」赛智亲王说道。
赤杨正想着,从偕梅到故乡道恩岛,不到百哩远。
「托斯拉驶燕鸥号航往龙居诸屿。」国王道。
「我还来不及看到最靠东的那些岛屿,就有群龙朝我飞来。」托斯拉带着刚硬的笑容说,「像对牛羊般侵扰我,俯冲下来燃烧船帆,直到我逃回出发地。但这也不是第次。」
黑曜点点头,「只有龙主曾航至龙居诸屿。」
「我去过。」国王道,突然露出明朗孩子气的微笑,「但我跟龙主同行我直在想这件事。我与**师在西陲寻找还魂术师喀布时,经过比西姆利还远的节西济,看到燃烧的田野。而在龙居诸屿,我们看到龙像得狂犬病的动物般,彼此厮杀。」
半晌后,赛智亲王问:「也许有些龙未从那段邪恶时期造成的疯狂中恢复」
「都十五年了,」黑曜道,「但龙的寿命很长,也许时间流逝对它们而言不同于我们。」
赤杨发觉巫师说话时,瞥向站在池边远离所有人的恬哈弩。
「但开始攻击人类,是最近两年的事。」亲王说道。
「龙可没这么做。」托斯拉说,「如果龙想摧毁农场或村庄居民,谁阻止得了它们是在攻击人民的生计,庄稼稻草农场牛只,是在说:给我走离开西方」
「但为什么以火焰与纷乱说出呢」巫师质疑,「龙会说话会说创生语莫瑞德与厄瑞亚拜都曾与龙族交谈,**师也曾交谈。」
「我们在龙居诸屿看到的龙,」王说,「已丧失言语。喀布在世界造成的裂痕,从人与龙吸取力量。只有巨龙欧姆安霸前来找寻我们,与**师交谈,叫他去偕勒多」王停语片刻,眼神遥远,「即便是欧姆安霸,在死之前语言亦遭剥夺。」王再度转过头,脸上闪着奇异光芒。「欧姆安霸为我们而死,为我们打开进入黑暗之地的道路。」
众人皆安静片刻。恬娜恬静的声音打破沉默,「雀鹰对我这么说过让我想想我是否记得他怎么说他说,龙跟龙语是体两面,龙不是学会古语,它就是古语。」
「如同燕鸥即是飞翔,鱼儿便是泅泳。」黑曜缓缓说,「是的。」
恬哈弩聆听,纹风不动站在池边。所有人都看着她,她母亲脸上的表情是期盼,也是急切。恬哈弩别过头。
「怎么让龙与人说话」王问,语气十分轻松,仿佛只是闲谈,但之后又是阵静默。「嗯,」王又接道,「希望我们能了解。现在,黑曜师傅,刚好我们谈到龙,能不能请你谈谈那位前去柔克学院的女孩,因为只有我听过这事。」
「有女孩进了学院」托斯拉嘲弄地咧嘴笑道,「柔克可真不样了」
「确是如此。」巫师说,对水手漫长冷淡地看了眼。「这是八年前的事。她来自威岛,假扮成年轻男子,想来研习魔法技艺。拙劣伪装当然没骗过守门师傅,但师傅还是让她进门,而且支持她。当时,学院由召唤师傅领导,就是」他迟疑片刻,「就是我刚告诉你们,我昨晚梦见的人。」
「黑曜大人,请你告诉我们这人的事,」国王道,「是死而复生的索理安」
「是的。**师离开很久,毫无音讯,我们害怕**师已过世,召唤师傅便运用技艺,查看**师是否真的跨越石墙。他在那里待了许久,其余师傅开始担心,但他终究醒转,说**师已成亡者,无法返回,命索理安回到人世,管理柔克。但不久后,龙便驮载活生生的雀鹰**师与黎白南王前来**师再度离去,召唤师傅瘫软在地,仿佛毫无生命。药草师傅以技艺认定索理安已死,我们正准备将他下葬,他又有动静,还开口说他回到人世是为了完成必须完成的工作。因为我们无法选出新的**师,召唤师傅索理安便开始掌理柔克学院。」他停顿片刻,「女孩来后,虽然守门师傅让她进屋,但索理安拒绝让她留在屋内,不愿与她有任何瓜葛,形意师傅将女孩带去心成林,她在树林边缘住了段时日,与师傅同在林里行走。形意守门药草三位师傅,及名字师傅坷瑞卡墨瑞坷相信,女孩前来柔克必有其因,本人或许无所知,但她正预示或引领某种大事发生,所以他们保护女孩。其余师傅则服从索理安的看法,认为女孩只带来纷争与毁灭,应当赶走。我当时是学生,知道师傅间缺乏领袖,相互争吵,我们因而痛苦忧虑。」
「都只是因为个女孩。」托斯拉说。
这次黑曜对他投注极冰冷的眼:「是的。」半晌后,黑曜接续:「简而言之,索理安派我们去逼她离开岛上,她向索理安挑战,当晚相会柔克圆丘。索理安到场,以女孩真名召唤,命她服从。伊芮安,索理安这么唤她,但她说:我不只是伊芮安。边说着,她开始变形。她变成她换上龙的形貌。她碰触索理安,索理安躯体立刻化为灰烬,然后她爬上山。我们双眼看不清楚到底是如火燃烧的女子,还是有翼生物,但在山顶,我们很清楚地看到她,是龙,如赤红煞金的火焰。她拍击翅膀,飞向西方。」
黑曜语调变得清柔,脸庞满是回忆中的敬畏。无人说话。
巫师清了清喉咙。「在她上山前,名字师傅问她:你是谁她说不知道自己另个真名。形意师傅问她,接下来她要去哪是否会回来。她说要去西之彼方,向族人询问真名,但如果师傅呼唤,她会回来。」
沉默中,个沙哑低弱,宛如生铁相击的声音发话。赤杨不明白那些字的意涵,却又听来熟悉,仿佛几乎能记起字词意义。
恬哈弩来到巫师附近,站在身边,伏身向他,宛如紧绷弓弦。说话的是恬哈弩。
巫师又惊又异,抬头看她,倏地起身,向后步,然后克制说道:「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我的族人,比西方更西。」
「呼唤她,噢,呼唤她。」恬哈弩悄声道,对巫师伸出双手。巫师不禁再次向后退缩。
恬娜起身,对女儿喃喃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恬哈弩」
恬哈弩环顾众人。赤杨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她眼光穿透的鬼魅。「叫她来。」恬哈弩道。她看向国王:「你能召唤她吗」
「我没有这种力量。也许柔克的形意师傅能也许你」
恬哈弩奋力摇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她悄声道,「我不像她。我没有翅膀。」
黎白南望向恬娜,仿佛寻求指引。恬娜哀愁地看着女儿。
恬哈弩转过身,面对王。「先生,对不起,」她以低弱粗哑的声音僵硬说道,「我必须独处片刻。我会思考父亲所说的话语,试图回答他的问题。但我必须独处,请你允许。」
黎白南对她鞠躬,瞥向恬娜。恬娜立刻走向女儿,搂抱着她,两人从水池及喷泉旁阳光普照的小径离开。
四名男子再度坐下,数分钟无语。
黎白南道:「黑曜,你是对的。」然后对其余人说:「我告诉黑曜恬哈弩的些事后,他告诉我龙人伊芮安的故事。我告诉他,恬哈弩还是孩子时,便召唤凯拉辛前去弓忒,以古语对龙说话,而凯拉辛称她为女儿。」
「陛下,这事十分奇异,这是个非常奇异的时代。龙是女子,而未受教导的女孩会说创生语」黑曜受到深沉且明显的震撼与恐惧,赤杨发现这点,想着自己为什么感受不到如此恐惧。也许,赤杨想,是因自己所知有限,不知该如何害怕,或该害怕什么。
「但从前就有这些古老的故事,」托斯拉说,「你们在柔克没听说吗也许你们的围墙把故事挡出去了。这些只是平凡人说的故事,有时甚至是歌谣。有首水手歌叫贝里洛小妞,歌里说有个水手在每个港口都会留下为他哭泣的漂亮女孩,直到名漂亮女孩以赤铜双翼追向他的船,把他抓出吃掉。」
黑曜极端不耐地看着托斯拉。但黎白南微笑,说:「楷魅之妇**师的师傅,艾哈耳,又名欧吉安,告诉恬娜楷魅之妇的故事。她是名老村妇,过着村妇的生活。她邀欧吉安进小屋,请欧吉安喝鱼汤,说人与龙本是同族。她自己是龙,也是女子。欧吉安以法师之身,看到她是龙。
「黑曜,就如你所见到的伊芮安。」黎白南说道。
黑曜语调僵硬,只面对王说:「伊芮安离开柔克后,名字师傅让我们读最古老的智典中,以往直语意不清的部分,只知道是在说既是人亦是龙的生物。还有两者间发生争吵或极大纷争。我们了解有限,这些内容仍不清楚。」
「我原本希望恬哈弩能解释清楚。」黎白南说,语调平稳,以致赤杨无法分辨,王是否已放弃,或依然希望。
位头发灰白男子从小径上快步走来,是王的御林侍卫。黎白南转头看,起身走去。两人低声交谈片刻,士兵踏步走开,王转回面对同伴。「有消息了,」他说,挑战语调再次出现。「黑弗诺岛西方出现大群飞龙,它们放火烧了森林,艘近海船只的船员说,逃到南港的人告诉他们,瑞司贝城烧起来了。」
当晚,王麾下最迅捷的船舰载着行人横渡黑弗诺湾,乘着黑曜扬起的法术风向前奔驰。船在拂晓来到欧恩山肩下的欧内法河口。自皇家马厩挑选的十匹马同时下船,每匹都是腿长体健的良驹。在黑弗诺及偕梅岛之外,马匹难得见,恬哈弩习于驴子,却从未见过马。在船上整晚,她多半都陪伴马匹与马夫,协助控制安抚马儿。马匹血统纯正教养良好,却不习惯海上航行。
众人在欧内法沙滩准备上马。黑曜对骑术窍不通,马夫必须多方教导鼓励,但王上马,恬哈弩随即跟上。她把缰绳握在残疾手中,并未使用,似乎有别的方法与母马沟通。
骑士笔直向西,朝法力恩山脚快速前行。骑马是黎白南所能运用的交通方式中最迅速的,若是航行过南黑弗诺岛,会耗时过久。同行的巫师黑曜负责维持天候,清除道路险阻,保护大家安危龙火除外。如果遇上龙,除了恬哈弩,他人都无抵抗能力。
前晚,黎白南与顾问及将官讨论后,很快得到结论:他丝毫无法对抗龙群,或保护城镇及田野不受攻击。弓箭无用盾牌无用,只有最伟大的法师能够打败龙。他麾下并无此等人才,更不知现世有谁做得到。纵然如此,他仍必须尽力保护子民,除了试图与龙族谈和,别无他法。
黎白南前往恬娜及恬哈弩所住房间时,总管震惊万分:王应该召唤想见的人,命其到来。「王有所求时,另当别论。」黎白南道。
黎白南告诉前来应门十足惊讶的女佣,前去询问是否能与雪白女士及弓忒之女谈话王宫及城里人们都如此称呼两人。两人跟王样真名公开,但这种行为如此少见,更违背规律传统安全与仪节,以致人们虽然可能知晓两人真名,却不愿直称,宁可绕个弯。
进房后,他简短报告新消息,说道:「恬哈弩,在整个王国中,或许只有你能协助我。如果你能呼唤这些龙,如同你呼唤凯拉辛;如果你有控制它们的力量,若你能与它们交谈,询问为何要攻击我的子民,你愿意吗」
年轻女子听这话,便向后退缩,转向母亲。
但恬娜不肯庇护她,静立不动。会儿后,恬娜道:「恬哈弩,很久以前我便对你说过:王对你说话时,你要回答。你当时还是个孩子,所以没回话。你如今已不是孩子了。」
恬哈弩自两人身边退开,像孩子般低垂着头。「我无法呼唤他们,」她以低弱粗糙的声音说,「我不认识他们。」
「你能呼唤凯拉辛吗」黎白南问。
恬哈弩摇摇头。「太远了,」她悄言,「我不知道该朝哪里。」
「但你是凯拉辛的女儿,」恬娜说,「难道你无法与这些龙沟通吗」
恬哈弩悲惨地回答:「我不知道。」
黎白南说:「恬哈弩,如果有任何丝机会,它们愿与你交谈,或你能与它们交谈,我恳求你把握这个机会。因为我无法对抗,也不通晓其语,我该怎么向只需口气个眼神就能摧毁我的巨兽询问它们的要求你愿不愿为我为我们开口」
恬哈弩沉默,然后以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愿意。」
「请准备与我同行。我们午后第四小时出发,我的人会带你上船。我感谢你。恬娜,我也感谢你」黎白南说,握住恬娜的手须臾,没很久,因为出发前,他有许多事务必须处理。
黎白南匆忙赶到码头已稍迟,以斗篷遮头的纤细身影站在码头上。最后匹马正喷着气,僵着四腿,抵死不愿上船板。恬哈弩似乎在与马夫讨论,之后,她握着马勒,对马说了几个字,便同安静上船。
船像又小又挤的房子。近午夜时,黎白南听到两名马夫在后甲板上小声交谈。「她是天生好手。」人说,声音较年轻的另人道:「她的确是,但她长得真可怕,不是吗」第人道:「如果马不在意,你有什么好在意的」而另人回:「我不知道,但我就是在意。」
此时,行人从欧内法沙滩骑到山脚,道路略为宽广,托斯拉便策马与黎白南并行。「她要为我们翻译,对不对」托斯拉问。
「如果她可以。」
「那她比我想得还勇敢。如果她初次与龙交谈就发生这种事,那很可能再发生。」
「此话怎讲」
「她被烧个半死。」
「不是龙烧的。」
「那是谁」
「她出生时和她在起的人。」
「怎么有这种事」托斯拉面孔扭曲。
「流浪汉,小偷。她那时只有五六岁。不管她或他们做了什么,最后就是她被打得昏迷不醒,然后被推到营火中。我想他们以为,只要她死了或濒死,整件事就会当成意外。他们逃掉。村民找到她,恬娜收留她。」
托斯拉抓抓耳朵。「这故事真显出人性善良的面。所以她也不是老**师的女儿但他们说她是龙窝的,又是怎么回事」
黎白南跟托斯拉共同航行过,多年前更在索拉役并肩作战,知道托斯拉勇敢敏锐冷静沉着。托斯拉的粗俗刮到他时,他只责怪自己皮薄。「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黎白南和缓答道,「我只知道,龙叫她女儿。」
「你那个柔克巫师,那个黑曜,急着说他在这事儿上毫无用处。但他不是会说古语」
「是的,只要几个字,就能把你烧成灰烬。我想他还没这么做,是因为尊重我,不是你。」
托斯拉点点头:「我明白。」
他们整天以马匹能保持的最快速度奔跑,晚上来到小山镇,好喂食马匹,让马休息,骑士也能在各样不舒适的床上睡觉。不惯骑马的人发现自己连路都走不了。那里的居民未曾听说龙,只知道群富有陌生人突然出现,以金银换取燕麦及床铺,整件事的灿烂及惊恐令他们难以负荷。
拂晓前,骑士离开。欧内法沙滩距瑞司贝约近百哩。第二天,要爬上法力恩山脉的低矮垭口,从西边下山。叶耐为黎白南最信任的军官之,他骑在众人前方,托斯拉殿后,黎白南则带领几位主要成员。清晨前的沉闷静默令他半睡半醒地以小跑步速度策马前进,之后被迎面阵马蹄惊醒。叶耐返回,黎白南抬头望着叶耐手指的方向。
行人正走出开阔山坡顶上的树林,透过清晰半亮天光,可路看到垭口,两侧暗黑高山堆挤多云日出清晨的暗红光芒。
但他们正面向西方。
「那比瑞司贝还近,」叶耐道,「大约十五哩。」
恬哈弩的母马虽娇小,却是最好的马,坚持应该领导众人,恬哈弩若不制止,马会直推挤超前,直到队伍前头。黎白南拉停大马,母马立刻上前,恬哈弩因而在黎白南身侧,看着所望方向。
「森林烧起来了。」黎白南对她说道。
黎白南只看得见有疤痕的半边脸,因此她似乎盲目凝视,但恬哈弩看见了,握着缰绳的爪手颤抖。烧伤的孩子害怕火焰,他心想。
什么样的残忍懦弱的愚蠢念头,让他对这女孩说:「来跟龙说话,解救我的危机」将女孩直直带入火里
「我们回头。」黎白南道。
恬哈弩抬起完好的手,指着。「你看,你看」
火堆中的点火星点余烬,从黑线般垭口上升,鹰形火焰翱翔,头龙笔直飞来。
恬哈弩直直从马磴上站起,发出尖锐沙哑的呼喊,仿佛海鸟或鹰隼尖叫。但她喊的是:「玫迪幽」
巨兽以可怕的速度贴近,修长细薄的双翼几乎慵懒地拍击,失去火光的映照,在渐亮天光中看来仿佛是黑或铜色。
「拉好你们的马。」恬哈弩才以黯哑的声音说完,黎白南的灰色阉马便看到龙,激烈震动,挥摆着头向后倒退。黎白南控制住马,但身后另匹马发出惊恐嘶叫,他听到阵杂沓及马夫声响。巫师黑曜跑上前来,站在黎白南马边。群人在马上,或在地上,驻足看着龙来临。
恬哈弩再度喊出那词。龙飞转个弯,减缓速度,在约五十呎外空中打住悬停。
「玫迪幽」恬哈弩呼唤,而回应像延长的回声传来:「玫迪幽」
「那是什么意思」黎白南俯身向黑曜问。
「姐妹,兄弟。」巫师悄声道。
恬哈弩下马,把缰绳往叶耐丢,朝龙悬停的小坡走去,龙的修长双翼如鹰隼快速短促拍击,但那对翅膀合计有五十呎宽,拍打时发出大鼓或铜器撞击的喀啦声响。她靠近时,小卷火从龙细长利牙大张的嘴冒出。
她伸出手。不是纤细的褐色手,而是烧伤的那支爪手。手臂及肩膀上的疤痕令她无法完全举起,仅能与头同高。
龙在空中微微降低,俯下头,以干瘦开展覆有鳞片的长鼻碰触恬哈弩的手。像支狗,或是支动物在欢迎吸嗅,黎白南心想,也像老鹰飞降手腕,像王对女王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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