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几天,公社通知开会。县、区社有关领导,几百下乡、回乡知青,听市里专业作家周老师讲评我写的诗。高帽子给我戴了一大堆。最后号召全体下乡、回乡知识青年向我学习,写诗写文章,办政治夜校,批林批孔。挑选了二、三十个男女知青,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公社团委书记当队长。我当编导。也是风云聚会,这些1972年前后毕业的应届高中生,声乐、器乐、舞蹈、表演,人才汇粹;身材、扮相、演技、舞姿、风度、气质、化妆、美工,禀赋超群。加上我们宣传队的节目几乎全是我创作的。独一无二,决无雷同,在每次汇演中稳拿第一,超过了以前风头最劲的几个区宣传队。县里的各种会议,各个节日,各种活动,都安排我们演出。还时常代表县、区革委到各大水利工地、驻军营地、工厂矿山去慰问演出。文化馆为我的诗歌出了个专集。用我一首诗的标题叫《我们的诗》。就这样,县里有关文艺创作、群众文化、政治夜校的会议都通知我参加。有会议补助、生产队要评工分,还有会议伙食吃,比队里出工强多了,何乐而不为?也就是到文教局‘挖斋’来了。”
尽管童童把写诗搞宣传跟挖斋相提并论,不以为然,彦荷却从中看出了他命运的转机。到底他写了些啥,会让当权派们赏识呢?他说:“你把不敢见人的东西都给我看了,那些当众宣传,人家赏识的大作可不可以告诉我呢?”
童童笑了,说:“我给你看的是心有所悟,由衷而发的真情之作。那些人云亦云、应景卖乖、图解政治、喊口号、拍马屁、浮上水、口是心非、粉饰太平的东西,我自己都讨厌,写过就忘,想给你讲都记不起来。有啥说的?”
“我不信!”老九沉下脸来。
童童想了好久,说:“有些想起来了,确实不好意思给你说。发表时我都用‘童耘’的笔名,不敢用真名。我选几句不太可耻的给你讲吧:‘。。。。。。冲开五千年迷雾;荡涤八万里云烟 。。。。。。‘。。。。。。红核拳高擎九重天;万吨轮威镇四海浪。。。。。。’‘。。。。。。 千条江河联万面明镜;百世荒原献亿吨棉粮。。。。。。’诸如此类,我都记不得是为啥写的了。‘卷起的裤腿还没放下/小辫上粘着田头的泥巴/手背上贴着一片秧叶/笑吟吟黑板前站下。。。。。。’写政治夜校女教师。。。。。。算了,记不得了。还有些歌剧、话剧剧本,纯粹是套的样板戏框框,,更不好意思说!”
“《我们的诗》呢?”
“可笑。批林批孔的。”
“肯定记得!”
“好嘛:我们的诗/是枪/枪枪射中林彪孔老二的胸膛。。。。。。饶了我嘛,跟雷锋的顺口溜一路货色。不说了!”
老九笑了,说:“搞群众文化是条出路。你的诗嘛,有点意思:‘冲开五千年迷雾;荡涤八万里云烟。’好大的气魄!‘卷起的裤腿;小辫上的泥巴;手背上的秧叶;’观察细致,描写准确,形象鲜活。我看你还是可以的嘛。不错!张老师有眼力。你可以走这条路。”
几句话说得童童心服口服,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柳然老师那些真正的诗人消灭了,才有我等滥竽充数挖斋的机会。走上了这条路,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哪一天因文获罪,遭了文字狱也无怨无悔了!”
“没这样悲观。这不是你的性格!”老九说:“当然,放聪明些,机灵点,看准风向,尽量避免出错。见好就收,急流勇退,就万全了。”
“我帮公社书记增了光,他送我到县委党校学习,准备提干。刚一个星期,就被人检举我是杀关管子女,退回公社。书记还可以,让我当民校教师,算是见好就收吧!”童童感慨道:“都是女人,咋个你就有这样的见识?还是那句老话:之所以叫曾精灵!”
老九一笑,想:“差不多了。”看看表说:“电影快完了。我们出去走走。”
童童说:“好!”
锁了门,两人向东门外走去。
下弦月还没升起。拱桥上没有路灯,黑黢黢的不见行人。两人靠在桥头栏杆上,任清冷的河风吹着发烫的脸颊。
老九捏了下童童的衣袖,问:“冷吧?”
童童说:“不。我穿了线衣的。”想一晚上全是谈自己,该问问她了,说:“回来休假吗?”
老九说:“我调回兴盛妇联了。”
“他转业了?在哪个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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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离婚了。”老九说,黑暗中直直地望着他。
“军官太太当厌了?”童童说:“我不信!”
“真的!不骗你。”老九诚恳地说。
看她的样子,童童信了,说:“军婚哪!法律保护,容易吗?是他甩了你?”
“不是!是我告他的。”
“为啥子?”
老九痛苦地说:“想起那几年受的罪,我都不晓得是咋个挺过来的。”
“为啥子?”童童追问。
“为啥子?过不下去了嘛!”老九说:“当年想得好幼稚,坚信鲁迅说的生存是第一位的。为了跳出农门,过一个像人的生活,狠心跟瑞琥分手,到重庆去刮娃娃。好痛啊!童童,你一辈子也体会不到刮娃娃那个痛法!刮匙在里面搅,挖心扯肺,翻肠倒肚,真是想死的念头都有了。”老九抽了口冷气,说:“到了拉萨,三姐介绍了几个,看他算是最好的。心想,工作有了、成家了,像李双双样先结婚后恋爱也不错。把个小家庭收拾得清爽干净、舒适温馨,一心想过安稳小日子。哪晓得自己是一相情愿。那个混蛋是贵州农村的,小学毕业,从汽车兵一步步爬到排长位置,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跑青藏线,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回家来不洗澡、不洗脚、不刷牙、不换衣服,满身油污就朝床上钻;恶臭熏人就要干。天天喝酒。喝够了就翘起二郎腿黄腔顶板地唱:‘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那个五音不全的嗓子唱得你想拿刀给他割了,差那几分之一度他就是唱不准!我轻言细语要他改变那些坏习惯,没想到这些事根本提不得。一提他就骂:‘臭地主婆!臭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他是无产阶级贫下中农先进共产党员的革命作风!没办法,太脏了!我就跟他分床,不洗干净不要他上我的床。他偏不,把门撞开,硬挤上来。后来干脆把所有的房间门都拆了。我不要他碰我,他就打,说是:‘无产阶级专政!’我反抗,就把我捆起来强奸。开初我忍着,想,家丑不可外扬。他却以为我软弱可欺,说他是我的大救星,没得他我就没得户口、没得工作、没得饭吃。他越来越凶恶。我怀孕了,他想要个儿子传香火,对我稍好一点。没想到生下来是一个姑娘,还有先天性心脏病。他就变本加厉,把我朝死里整。我忍无可忍,到团里去告他。当着团长的面,他态度非常好,承认错误,表示坚决改正,可怜巴巴地说是他太爱我了,出车回来迫不及待来亲热我,顾不上其它,请我谅解。但一回家就怪我坏他的名誉。打得我死去活来。我不想再忍了。对这个痞子,我不抱任何希望了,跑回三姐家住下。姐夫是师后勤部长,他不敢乱来。请人来讲情我不理;亲自来认错我不见。不到半年,他和一个当地女人乱干,被人检举,停职处分。也是走多了夜路,一定要撞鬼。我趁此机会要求离婚。姐姐姐夫也坚决支持,打了招呼。终于摆脱了这个痞子。拿到离婚证那天,我一个人跑到罗布林卡,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你猜,那个时候我最想见到的人,最想扑到他怀里痛哭的人是那个?”
童童还在思索,几辆卡车亮着大灯,搅起满天尘土开过来,忙拉着老九向河边跑去,说:“走铁路,没灰尘。”
借汽车灯光,童童看见老九眼里泪珠闪亮。
下弦月出来了。铁路堡坎上阒寂无人。黑黝黝的夹竹桃丛中,红的白的花朵在夜风中颤抖。老九说:“你猜呀!我那时最想哪个人?”
童童说:“瑞琥。”
老九摇头。
“大姑!”
“不是。”
“女儿!”
“不是!”
童童想出个差点忘了的人,说:“夏理瀚!”
老九不满地说:“咋个想起他来哟!”
童童实在想不出谁来,开玩笑说:“该不会是我吧?”
老九幽怨地狠狠盯了他一眼说:“木头!偏偏就是你!”
太出人意料了,童童静候她说下去。
“罗布林卡到处都是游人。来来去去的人都奇怪地望着我。我才不管他们哩!一个人从上午十一点过坐到下午八点过,哭着想你,不哭了更想你。想伤心了又哭。这天,都是边哭边想你。我恨自己当初太胆小,不敢跟小妹、幺妹她们拼,眼睁睁看着你为了幺妹拒绝了小妹;最后又被幺妹甩了。我的心子真痛啊!”
“你那时有瑞琥哇!”
“瑞琥是在我情感脆弱,心灵空虚的时候,用他的痴情打动我的。他怕失去我,果断下手让我怀了孕,以为生米煮成了熟饭,就靠实了。他万没想到就是这一招,让我下决心和他分手的。一个好男人哪里能够为栓住心爱的姑娘而不惜伤害她,让她承受耻辱和痛苦啊!这样的男人值得自己爱吗?”老九切齿说道。
“那你还去看他,跟他告别?”
“我狠心刮掉了他的孩子,离开了他,我欠他的情哪!”
“这个老九,情感细腻丰富,思维敏捷理性,真是难得!”童童想:“之所以叫曾精灵啊!”问她:“我还是不明白,你为啥子要想我?”
“你就从没想过我爱你?”
(bsp;“哪敢呀!我以为你只爱夏理瀚、瑞琥那种文静瘦弱、理智秀气那一类型的哩!”童童埋怨说:“你要早告诉我,就免得我们两个都受那么多罪了!”
“早告诉你?”老九说:“你想想,那时你身边有好多妹妹围着你:幺妹、小妹、刘妹、还有洪玉山那个幺妹!她们哪个都比我漂亮。你眼睛角角里也没得我嘛。再说,你那么潇洒、那么桀骜不驯,我还怕我管不住你哩!”
童童苦笑,说:“你真是少年老成,老谋深算哪!”
老九想起一件事,带着孩子气的笑容,夹着一丝羞涩,神秘兮兮地问童童:“1959年下期,你们几姊妹当中,是哪个跟妈妈在值班室睡觉?”
“问这个干啥子呀?”童童很奇怪,说:“妈妈把我从小带在身边,59年还是我。”
“你晓不晓得有天晚上,大雷大雨,有人来请妈妈接生。有个小孩没回去,在你们床上睡了一晚上那回事?”
童童记得,那天,大雷雨,陪大人来的小孩怕打雷、怕闪电、怕天黑、怕大雨、不敢回家了。童童半睡半醒中,迷迷糊糊听见请妈妈接生的像是是个啥亲戚,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个小孩爬上床,从妈妈那头钻进被子,冰冷的脚挨着他。他很不满意地翻身让开,睡着了。天亮以后,那个小孩爬起来,穿上衣服走了。童童说:“记得,几十年就碰到过这一回。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不晓得是哪家亲戚的娃娃。”
老九笑着说:“当真不晓得?”
“当真不晓得。当时只听见哪个小孩闹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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