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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作品:骗子世家|作者:沧浪船夫|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1 23:11:38|下载:骗子世家TXT下载
  58

  恒安媳妇一连多日寝食不安。冬天来了,到了这个寒假,长子昌喜就将中学毕业。依照最高指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已成无可逆转的历史潮流。只是看见昌喜身材单薄的样儿,母亲心里不免有些担心,这样的体格,哪里能干农村重体力活儿?

  “能不能想想办法,”夜里躺在炕上,妻子和丈夫商量,“哪怕再等一年也行。你看看他那腿,麻杆似的。”

  “别惯着他,”恒安说,“他又不是读书的料,学习不好,又不能干活,将来岂不成了秧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妻子说,“我只是想让他呆在家里,再长一年身子,等壮实一些,到了农村,我才放心。像他这么单薄,到了农村,我怕给累出了毛病。”

  “等我想想办法吧。”恒安说,“其实学校的学生,差不多都这样。”说完,翻身睡下了。

  早晨起来,昌喜吃过饭,背向起书包要上学去。恒安坐在桌边,及时拦住了他,“等一会儿,我带你去医院做个体检。”

  “体检?”昌喜眼珠了翻动几下,傻愣愣地问,“我身体好好的,做什么体检?”

  “你爸让你怎么,你就怎么着,”母亲在一边帮腔道,“你是家里的老大,要给弟弟妹妹做个表率。有些事,一时半会儿弄不懂,就别问,听话就行了。”

  母亲没头没脑的一席话,说得昌喜越发糊涂。放下书包,等着父亲领他去医院。

  “你先过来一下。”恒安放下饭碗,漱了漱口,走进里屋。昌喜稀里糊涂跟了进去。父亲指着椅子说,“你坐下。”昌喜听了,懵懂地坐到椅子上,听父亲教他,“待会儿,到了医院,上楼时,你快走几步,要让自己觉得累。大夫要给你测血压时,你要脚尖着地,脚跟抬起,小腿发力,上翘,做出将要起身的姿势,就这样……”父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先给他演示一遍,而后让儿子学着演示了几遍,觉着差不多了,才领着昌喜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昌喜照父亲说的去做,一测血压,大夫吓了一跳,“天啊,这孩子怎么啦?小小的年纪,血压这么异常,高压都二百一啦。”

  昌喜听了,心里紧张起来,刚要说出实情,见一边的父亲给他使了眼色,才闭上嘴巴,咬着嘴唇不说话。

  “大概是遗传吧。”父亲赶紧解释说,“孩子他妈就有这毛病。给开张诊断书吧,大夫,我想让他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开诊断书,又不需要大夫掏钱,患者又确实有病,大夫乐得送个顺水人情,提笔开了病休三个月的证明。

  出了医院,恒安让昌喜一个人回家,自己带着诊断书去了学校。都是一个学校的同事,恒安人缘又好,又有医院出具的诊断书,昌喜的休学手续办得挺顺,中午父亲回来,就正式告诉他,可以在家里呆到下一个寒假结束,等到明年春季开学,再回学校,在毕业班再呆一年。这时,昌喜才明白,一早父亲带他去干的这些事,只是为了让他留级一年,推迟一年下乡的时间。意识到这一点,昌喜心里有些不快。留级生,多暂都会让人小看的,尽管自己学业不佳,学校也不正经授课,昌喜却对自己留级的事,一直耿耿于怀。

  担心昌喜呆在家里,会和街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走近,母亲给他分派了任务,母亲说,爷爷老了,行动不便,得要人照料,叮嘱他每天一刻不离地守着爷爷,照料好爷爷的起居。

  在家里,恒安夫妇称世德二大爷,却让孩子们直接喊爷爷。世德并没到随时都要人守在身边照料的年龄,身体还挺结实,只是心里清楚孩子母亲的真实用意,也就不好回绝。世德很快就发现,其实恒安媳妇的这种担心,实在是多余的。因为昌喜性格木纳,寡言少语,成天眨巴着一双死鱼眼,呆坐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小半天,常常是你不指使他做什么,他自己是不会主动去做的,从来不愿意和外边的人交结,这一点,倒是和他父亲的大伯世义有些像,只是世义小的时候,聪明好学,父亲教他背书,只消一会儿,就烂熟于心;昌喜却不然,成天背着书包到学校,坐在教室里也很像样儿,神情专注地听老师讲课,可听过之后,像没听一样,你问他听懂了什么,他就所答非所问。好在他上学没几年,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学校里也不正经上课,也没什么考试,他平日在教室里能坐得住,从不惹事生非,更不敢去造老师的反,甚是受老师的喜欢,居然让他当了班长。世德觉得,较比而言,老二昌乐,倒是和自己有几分像,这孩子性格开朗,行事豪爽,爱结交朋友,有时也爱耍点小聪明,在学校里人缘极好;和自己不同的是,昌乐刚入学时,爱学习,学业极好,若不是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将来考上大学,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这一点,连孩子的父母都不怀疑。运动一开始,停课闹革命了,昌乐在学校里就呆不住了,成天到街上野跑,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一次组织同学打群架,还被子弄到派出所去,气得恒安领回家里,忘记了早年对孩子们的承诺,也忘记了自己一小时挨母亲拿鸡毛掸子狠抽的伤心事,抓起鸡毛掸子,狠抽昌乐的,痛得他满地乱蹦,直到哭叫着发誓,再也不和街上混混们来往了,恒安才停止抽打。幸亏母亲看得紧,昌乐才勉强没有变坏。可是第二年冬天,当父亲在母亲的怂恿下,要带着他到医院看病时,昌乐警觉地问父亲,“你想让我留级?”

  “这是为你好,”母亲在旁边劝导他,“你看昌喜,这一年在家里休养,身体都长壮了,这样到农村,才不至于累坏。”

  “强壮的身体,不是休养出来的。”昌乐说,“是在聪明头脑的安排下,通过适当的锻炼获得的。”昌乐像一个辩士,和母亲争论道,“我上同学李直道家玩,李直道他爹给我讲,从前日本人在时,在西海的龙王庙修军事要塞,抓了大批中国劳工。劳工中有中国把头,提着镐把看着你干活,干不好就打;还有日本宪兵端着刺刀逼着你干,干不好就戳死你。一些身强力壮,头脑简单的劳工,怕打、怕死,就听话拼命地干。日本让他们一天干十六个小时的活,便是铁打的汉子,不停地干,最终也得累死,日本人看哪个劳工累倒下了,快要断气了,就命人抬到龙王庙山前的大坑里扔掉,就是现在的万人坑。那万人坑里死掉的,大多是身体强壮的劳工。相反,一些聪明的劳工,就存活下来了。为什么?就是因为人家知道,听话、拼命地干活,迟早会累死,人家就出工不出力,别人撮一锨土,人家就撮半锨,或是只撮锨尖那么一点点;别人撮完两锨,人家慢慢腾腾地只撮一锨。日本人看管劳工干活,你只要不是停下来歇息,日本宪兵和中国把头就不能把你怎么样;相反,一些人拼命地干,干累了,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就要遭到毒打。这样一来,你算一算,日本人虽说逼着劳工们每天干十六个小时的活儿,可聪明的劳工,实际上只干了八小时的工作量,甚至还不足八小时的工作量,当然累不垮的。为什么?就因为人家知道磨蹭呀,要不咱们这里现在怎么还会有‘磨洋工’这个词儿呢?就是在日本人刺刀下总结出来的保全性命的法宝。现在上山下乡,也是这样,我听说,现在农村的社员,大都很精通这一套,一些蠢人,队长分派了活儿,就拼命地干,干累了,歇一会儿,队长看见了,就会说你,说你偷懒,不给你高工分,而一些聪明人,磨磨蹭蹭不停地干,一天只干一点儿活儿,却能拿高工分。各人精神和人使,反正我不想在学校留级,多丢人哪。”

  昌乐的一番表白,正合恒安的心思,觉得这孩子讲得有道理,望了妻子一眼,说,“他不愿意,就算了吧,正好他们哥俩一块下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既然丈夫和儿子都这么想,妻子也不再坚持。过了元旦,母亲就开始给孩子们准备下乡的被褥。担心农村太冷,特意给两个孩子缝了两床厚被。

  一月中旬,学校开过毕业典礼,紧接着又举行了隆重的欢送大会。在一阵热闹的锣鼓声中,几辆卡车,载着一些年龄十六七岁的青年人,驶出了城区,在送行母亲的泪水中,消失在通往乡下的公路上。昌喜兄弟到三十堡公社插队去了。

  春节到了,知青们放假回家。一进家门,母亲吃了一惊。只几天的功夫,老大昌喜人就瘦了一圈,昌乐稍好一些,除了面色变黑了,人倒没怎么变样儿。

  “我哥要入党呢,”看见母亲一脸的惊愕,昌乐幸灾乐祸地笑嘻嘻说,“贫下中农都夸我哥会干活儿,是个好苗子;我却不行,偷懒耍滑,长了一身蠢肉。”

  的确,一到青年点,昌乐就发挥了好交结的天性,很快和一些无良之徒搅到了一块儿,经常夜里外出,偷袭村民的鸡窝,有时连村民家的狗也不放过,勒死后,带回青年点烀狗肉吃。白天干活儿,便使出磨“洋工”的本事,见有老乡掏出烟荷包,就厚着脸皮凑过去,要上一张烟纸和一小撮烟末,放到纸上卷半天,点燃后装模作样,手撑着锨把,站着小口吸半天。一上午吸两三次烟,再装模作样慢腾腾撮几锨土,时间差不多就打发掉了;哥哥昌喜却不行,干起活儿来实打实的,只几天功夫,手上就磨出几个泡。

  春节假期只几天就过去了,该返回农村了,母亲怕他们吃苦,临行时做了些好吃的,让他们带上。昌喜说,“妈,别做了,我们在那边吃食堂,你做的东西,拿去了,就成了食堂里共有的,我们也吃不了几口,倒把家里弄得怪紧张的。”

  老二昌乐听了,赶紧插话说,“别介,别人吃你的,你也吃别人的呀,要不,空口白牙的只吃人家的,多不地道呀。妈,你少做点儿,我带着。”

  母亲不忍心让孩子们空手回去,听了昌乐的话,做了些好吃的,让昌乐带着。

  时间过得挺快,转眼一年将过。孩子们又到了春节放假的时间,昌乐背了一麻袋花生回来,进屋就骂,“真不是东西,你别看农村人老实巴交的像似挺本分,心也毒着哪,一年出力种的庄稼,到了秋天,都给偷回自己家了,连累我们也跟着受穷,人家看得紧的生产队,一个工都七八毛钱;我们可倒好,一人工值,不但不赚钱,反倒欠生产队一毛七分钱。”

  家里原本也不指望孩子们到乡下赚钱,大人听了也不在意。“这不挺好吗。”母亲笑着说,“还分给你一袋花生呢。”

  “什么呀,”昌喜气不过,愤愤地说,“他们几个要好的,晚上到生产队仓库,偷了生产队的花生种。”

  “什么?”母亲吓了一跳,斥责昌乐,“你怎么能干这种事?这可是犯法的事呀。”

  “犯啥法呀,”昌乐不以为然地说着,“社员们都偷,又不光是我们几个。”

  “把花生种偷光了,明年种什么?”父亲站在一边说。

  “种什么?”昌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春天里到外地买呀。要不,怎么会欠下债来,干一天活儿,反倒欠他们一毛七分钱呢。”

  “那像你哥这样,本本分分的人,岂不吃了大亏?”母亲替老大昌喜抱不平。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他要入党呢,反正那里的人都这样儿,撑死胆大的,饿死脸小的。有的人家粮食偷得太多,吃不了,还可拿出去卖呢,细算一下,也不比别处的人家穷。”

  母亲又替孩子们忧心起来,觉着昌乐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长事;可要留他在家里,一来违反了政策,二来又怕他和街上恶少混到一块儿。想想到了乡下,充其量只做些偷鸡摸狗的恶行,往往罪不当罚,这也比留在城里捅出乱子要强得多,想来想去,一狠心,又将昌乐撵到乡下去。

  上了秋,国家颁布了新的政策,各大学要招收工农学员了,说是要在工厂、农村、军队里,选拔一批根红苗正的青年,送他们到大学里学习。

  十一放假,昌乐跑回家里。吃饭时,母亲试着把这事提了出来,想探听一下儿子有没有上大学的能可能。昌乐听了,停下筷子,望着母亲,断然答道,“一点门儿都没有。”

  “为什么?”母亲不解地问,“不是说,要经过贫下中农推选吗?像你哥那样表现好的知青,贫下中农会不推荐?”

  “妈是不了解农村的情况呢,”昌乐说,“像我哥那样,不惹事生非,天天只是闷头干活儿,勉强能入个党,已经是组织上抬举他了,要上大学?边儿都不沾。报纸上说的话,你也信?贫下中农推选?谁是贫下中农?大队干部就是贫下中农,他让谁去,谁就能去。我们知青点里,背地里给大队干部送礼的,哪是一两个?还有些长相好看的女知青,甘心青春奉献,你想,大学得招多少人,才能轮到我哥头上?”

  “臭嘴!”母亲听昌乐说出难听的,脸上有些发热,呵斥昌乐,“你自己不上进,还说些下流的话。”

  “妈还不信呢,”昌乐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唐突,脸上也有些不自在,见母亲不信,胀红着脸强辩道,“公社知青办的刘主任,差不多天天晚上到青年点找漂亮的女知青出去谈心,在知青中都传疯了,我们都背地里叫他夜谈主任。你想,他每天晚上找女知青出去谈话,能谈出个啥名堂?到了招工招生的时候,他还会想到像我哥这样本本分分的人?”

  恒安在一边听着,并不作声,只在心里生闷气。知青在农村的恶劣环境,他也早有耳闻,不过自己只是两个儿子在乡下,也并不担心,刚才听昌乐和他妈争论,便有些动心,想帮儿子们一把。

  过了十一假期,昌乐要回乡下,临走时,恒安在院子里拦住昌乐,嘱咐道,“回去后,告诉你哥,就说过些日子,如果有领导找他谈话,无论提到什么,都别感到惊慌,让他别主动说话,要是领导问得急,就说家长不让多说;要是有人求你们做什么事,只说回去跟家长说一声,其它的都不要讲,记住了吗?”

  昌乐听父亲说这通怪话,一时摸不着头脑,眨巴一会儿眼睛,问父亲,“爸是什么意思?”

  “别多问,你也一样,要是哪个领导找你谈话,也这样应付,懂吗?另外,这些事,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出,最好的朋友也不行,记住了吗?”

  昌乐一头雾水,点点头,好生纳罕地离家去了。

  过了几天,恒安买回一本空白的绿皮工作证,又买回一点金粉和亮漆,回到家里,一个人躲进小屋,先拿小毛刷蘸着橡胶水,把工作证上平版印刷的几个烫金字用毛刷刷掉,找出一块梨木,刻出记者证的图章,用火烘烤后,在工作证的塑料皮上烫印出记者证字样,再用亮漆调和好金粉,用小号毛笔蘸着,将金粉涂到凹陷处,贴上自己的照片,又用硬木刻出公章,放在照片的右下角,拿小木棰轻敲几下,照片上就有了钢印轧过的痕迹,不到一天的功夫,一份精美逼真的记者证就造好了。

  第二天一早,恒安到学校请了假,乘车到三十里堡公社去了。天将晌,来到知青办。那会儿,知青办的人正要下班,知青办刘主任见有人找他,放下手提包,问来人有什么事。来人把黑色手提包放到刘主任的桌上,从兜里掏出记者证,递给刘主任,自我介绍说,“我是新华社记者。”刘主任接过记者证,见照片上的人和面前站着的人一点儿不差,两腿有些发酥,到底是小地方上的人,头一次见到新华社记者,赶忙给新华社记者让座、倒水,笑着说了些废话,“吴记者同志,什么时候来的?”

  “已两天了。”吴记者说,“这些天驻在你们县里,白天下来到各处转转。”

  刘主任明显感到这吴记者有些来头。以往地方上的记者来了,都是先到公社来见过领导,说明来意,再由公社派人陪着,问几句官样的话,写几句官样的文章,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新华社记者却不这样,已经采访两天了,才来找地方上的人。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些发虚,忙问道,“呀,吴同志真是的,怎不早来吱一声,我们也好出人帮你。怎么样,采访完了吗?采访到有价值的东西啦?”

  “我这次来,”吴记者说,“主要是配合伟大领袖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重要指示发表五周年的纪念活动,另外,中央首长对知青工作也高度重视,最近全国各地知青工作中,出了不少问题,中央首长要求新华社记者分赴全国各地,直接深入一线去,了解掌握知青工作的第一手材料,向中央首长汇报。我这次来,只在你们市里呆一天,市革委会崔副主任接待了我;大部分时间都由我一个人安排。因为你们这里的知青工作,总理前几年曾亲自视察过,这次我就先到你们这里来了。”

  这吴记者说话,口气极大,吓得刘主任手心里出了冷汗,咧着嘴不住地冲甄记者笑。等吴记者说完,停了一会,刘主任才嗫嚅着问,“不知吴记者同志发现了我们工作中还有哪些不足,请给我们指出来,将来我们也好改正。”

  “总体看来,你们这里的知青工作,还是可以的,从领导,到群众,都能体现出对知识青年的关怀,我在采访中,有群众几次向我提到刘主任,说刘主任为了知青工作,真正是呕心沥血,经常在深夜找知识青年促膝谈心……”吴记者说这话时,拿眼观察刘主任,见刘主任脖子以上全红了,直摇手说,“这是我份内的事。”

  吴记者又提到几件这里知青中发生的事,这些事刘主任都经手办过,便相信吴记者对这里的知青工作已相当了解,担心吴记者还掌握一些其它重要的信息,会对自己不利,二人谈了一会儿,刘主任便邀请吴记者一块吃饭。

  “不成,我们这次来,是有严格纪律的。只是和你们市革委会的崔副主任是朋友,才在他那里吃了顿便饭。”

  “那吴记者好歹也给我们提点建议呀,将来我们工作时也好改正。”

  吴记者听了,也不客气,信口说了几点,都是社会上反响强烈,地方上又一时难以解决的,又谈了一会儿,吴记者便要告辞,临走时,冷丁想起一件小事,顺口说道,“前几天,你们市革委会崔主任请我吃饭时,跟我提到,说他有两个亲戚,姓甄,哥哥叫甄昌喜,弟弟叫甄昌乐,就在你们公社的青山大队插队,不知这次招生能否选上,当然了,你们市革委会崔副主任也只是跟我提了一下,能不能选上,一定要按党的政策办。”

  “吴记者慢点说,我记下来,”刘主任边说,边掏出记事本,听甄记者又说了一遍,把二人的名字记好,点头说,“请吴记者转告崔副主任,我们一定会按政策办事的。”

  看看事已办完,吴记者和刘主任告了辞,一人去火车站了。

  十二月底,昌喜、昌乐兄弟肩扛行李回到家里。母亲大惑不解,抱怨说道,“咳,过一个元旦,就两天的假期,你们把被褥全都拿了回来,我长几双手,哪里拆洗得过来?”

  “不着急,”昌乐喜滋滋说道,“这回有的是时间。”

  昌喜也高兴,笑着说,“我们要上大学了,我要去北京,昌乐在大连,明年三月一号去报道。”

  “什么?”母亲觉着像在做梦,直当看见两个儿子拿出入学通知书,才相信这都是真的,乐得像个孩子,拿过儿子们的入学通知书,看了又看,看完,冲屋里喊道,“他爸,孩子们要上大学了。”说着,眼角流出泪水。丈夫正躺在炕上看书,听妻子喊他,并不理会。妻子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丈夫并没听见,拿着录取通知书跑进里屋,“他爸,快看,孩子们要上大学啦。”

  恒安挪开书,依在枕头上,冷眼看了妻子一眼,淡然说道,“没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正式考上的。”

  “你看你,家里有了这么大的喜事,你却说出这种泄气的话。”妻子数落着丈夫,“至少,孩子们可以离开农村了,咱也不用再担心了。”

  妻子是个晓事的人,知道丈夫的家庭曾经风光过,也知道丈在大学里,曾和一个副市长的女儿好过,只是后来家遭变故,毁了前程,怀才不遇地回到了金宁城,落魄之际,经二大娘撮合,和自己成了亲,算是走完了人生必走的一步路。其实丈夫和自己,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虽说也和自己生儿育女,只是丈夫心里,似乎这些也是人生必做的功课而已。丈夫在家,一般没有笑脸,又极少说话,往往在非说不可的时候,才勉强说一句。妻子有时觉得委屈,觉得凭自己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更适合自己的丈夫,只是一想到孩子们,便打消了这种念头,宁愿相信丈夫是爱自己的,只不过是他那死板的性格,把夫妻间的温情弄得僵冷了。

  不待妻子多想,昌乐蹿进屋里,站在父亲身前,咋咋乎乎地说了起来,“爸,你简直神了,上次我从家里回去,没过几天,知青办刘主任就来找我和我哥了,还埋怨我俩,说来这里插队都几年了,也不把自己的家庭背景说出来。”

  “你俩怎么说的?”恒安问。

  “你不都教我们啦?”昌乐说,“就照你教的说,家里大人不让说。刘主任给我俩送来履历表,叫我们填写,后来又送给我们自愿表。我和哥哥填了。前天下午,刘主任就把入学通知书送来了。这回公社的王主任也来了,一边教我们怎么办理户口迁移手续,一边叮嘱我们,别忘了到市革委会崔副主任那里,替他们说些好话。”

  “你们怎么说的?”恒安又问。

  “还是照你教的说,等回去跟家里大人说一声。”昌乐说完,问道,“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和哥哥当时都懵了,要不是你事先交待过,还真不知该怎么应付呢。青年点里的同伴都说,一准是咱家有靠山,真的吗?”

  “什么靠山?”恒安听昌乐说完,看看没有什么破绽,心里踏实下来,冷着脸说,“这次推选工农兵学员,上级要求得相当严格,贫下中农推举你们兄弟,就说明你二人在农村表现还不错。”

  “那刘主任求咱们在崔副主任那里说好话,是什么意思?”昌乐瞪着眼问。

  “或许是他误听了别人的传言,以为咱们和崔副主任是亲戚呢。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提了,传了出去,怕影响不好,说不定还会给你们兄弟带来麻烦呢。这阵子,你俩在家里准备准备吧,不要上街招摇,实在闲着,我到学校借些书给你们看看,你们现在肚子里那点墨水,小学程度还不一定够呢,赶紧趁这段空闲补充补充,别瞎了头上顶着的大学生的名份。”

  几句话扔进耳朵里,昌喜兄弟听得心底发冷,刚才还有些兴奋的眼睛,这会儿也变得冰凉。放下行李,去帮母亲烧火做功饭了。

  “别理会你爸,”母亲替儿子们难过,开导儿子们,“我和你爸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过来年,别看他嘴冷,心里却是痛着你们呢。”

  妻子虽嘴上替丈夫开脱,在孩子面前替丈夫说好话,可心里却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她相信,丈夫是一个人格扭曲的人,冷酷,僵硬,从来没爱过别人。连他说的话,也是云里雾里的,让人把握不住。刚才他和孩子们交谈,更像是巫师说的谶语,可是偏偏儿子们却佩服父亲,说他常常是料事如神。

  其实,在这个家里,真正懂得恒安的,从前是二大娘,二大娘死后,现在懂他的,只乘下二大爷了。二大爷已到了耳背的年龄,常常和人乱打岔。奇怪的是,他越是耳背,想听清楚别人的交谈的渴望就越强烈。起初,他怕别人知道他已经耳背了,会瞧不上他,不再和他说话了,便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别人交谈。交谈时,当别人听他说些驴唇不对马齿的话语,相信他已经耳背了,不时地讥笑他,他从别人不屑的表情上发现,因为生理方面的缺陷,自己已经不被别人尊重了,便不再轻易和人交谈了。可是当看到别人交谈时,他去急着想弄清别人在交谈什么,便及时地支起耳朵,仔细地听别人的交谈;有时也会跟据对方口形的变化,弄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正是这种孜孜不倦的努力,使他能准确地掌握了家中所有的大事小情,并能根据已掌握的情况,进行推理判断;甚至在吃过晚饭时,还能恰如其分地向恒安使了个眼色,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恒安放下碗筷,跟了过去,怕被别人听见,世德把里屋的门掩上,看着恒安说,“此事要适可而止,不可太贪,小心伤着孩子们。”

  恒安先是一愣,随后马上明白了二大爷说的是什么,眼前和自己说话的,毕竟是个老江湖了,尽管他已经耳背了。怕和二大爷多说下去,会让妻子和孩子们听出破绽,恒安朝二大爷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春节过了,昌喜兄弟离家上学去了。昌喜在北京,学的是哲学;昌乐在大连,读的是师范。昌乐离家近,每个周六都乘火车回家;昌喜只能每月写一封家信报平安。母亲甚感自豪,一家里出了两个大学生,虽不是公开考试录取的,终究也是个大学,人面上很是展样儿。每月收到昌喜的来信,每周张罗着给昌乐做顿好饭,是她最幸福的时光。连恒富两口子都羡慕。

  “兄弟,你帮昌艳想想办法吧。”一天晚上,堂兄恒富来蹿门儿时,求恒安说,“昌艳下乡五年了,家里成份又不好,招工、上学全没她的份儿,老这么呆下去,也不是个事呀。”

  昌艳是恒富的大女儿,比昌喜兄弟早两年下的乡,眼见昌喜兄弟上了大学,便也沉不住气了,来找恒安商量。恒安听过,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问道,“昌艳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啦。”恒富说,“你嫂子长年在家病休,只我一个人挣钱,养一大家子人,我寻思着,要是昌艳能招工回城,挣钱帮帮我,家里也好过些。”

  二人说了会闲话,见恒安并没答应说要帮忙,恒富心里有些凉,起身要走。把恒富送到街上时,恒安突然对恒富说,“昌艳下次回来,你让她到我这儿来一趟。”

  恒富不知就里,答应一声,转身离去了。

  下个礼拜天,恒安往妻子要来五十块钱。平日两人的工资,都是由妻子掌管,恒安一般也不花钱,偶尔要一次钱,她又怕问了钱的用场,会惹丈夫不高兴,便从来不问丈夫要钱干什么。恒安拿着钱,到了百货商场,选了台时下最流行的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紧接着,又把收音机搬到一家电器修理部。正巧修理部里的人不多,恒安把收音机放到柜台上,问店员说,“有没有办法,让这台收音机只用几个月,就能出毛病?”

  店员听这话问得有些怪,拿眼盯着恒安,笑了笑问,“你这不是新买的吗?干嘛让他出毛病?”

  “是这么回事,”恒安说,“我想做个试验,看看一个新收音机,能不能想办法在半年之内让它坏掉。”

  “那还不简单,”店员说,“你只把二极管取下,再换上一个老旧的,过不了几天,这收音机保准出毛病。”

  “那就麻烦师傅,给我换一个,我想搞个小试验,上课时用。”

  店员见是买卖,也没多想,拆下收音机后盖,抓过电烙铁,三下五除二,一会功夫,就从收音机里取下新的二极管,换上一个废弃的老旧二极管,测试一下,收音机还好用,恒安付了钱,搬着收音机回家了。妻子见了,问道,“家里有收音机,你怎么又买了一台?”

  “家里的快要坏了,再买一台在家放着,等那台坏了,就用这新的。”

  丈夫常常会干出些匪夷所思的事,妻子听了这种解答,也就习以为常,笑了笑,不再理会他。

  三月底,昌艳回家了。听父亲说,恒安大叔要找她,不待吃过饭,径直到了恒安家里。恒安见昌艳到了家里,并不显得怎么热情,只唠了些在农村的一些琐事,也不提找她来要干什么。看看天色已晚,昌艳要回去,恒安才说,“大叔给你买了台收音机,听说‘五一’前又要招工了,你把它带上,到了农村,给你们生产队长送去,不的,招工的名额总也轮不到咱头上。”

  “大叔,这样可不行,我招工的事,怎么能让你买礼物送人。”昌艳推辞说。

  “别说傻话,”恒安说,“大叔也不是给你的,只是借给你用一下罢了,到时候你再还给大叔,不就结了。”

  “大叔你逗我呐,这东西送了人,我还怎么还你呀?”

  “等你回了城,自然就有了。你家里现在也不宽裕,我估计也拿不出这钱,你先拿去用吧,招工的事要紧。”

  “那也成,”昌艳说,“等我回了城,到工厂挣了钱,再买台新的给你。”

  “成!成!”

  昌艳也不再挣持,带上收音机去了。

  回到乡下,昌艳经直到了队长家里,说明来意,吓了队长一跳。农村人,哪曾见过这等稀罕玩艺,昌艳帮着通上电,收音机里就播放出清纯悦耳的声音,乐得队长一家人围攻在收音机前,听个没完。

  四月初,队长交给昌艳一份招工报表,办完了一应的手续,“五一”前,昌艳扛着行李,回城工作了。新单位是粮食局下属的粮站,平日只是卖些供应居民的粮油,工作也不累,心里自是高兴,头一个月开了工资,先去买了两瓶酒和两包点心,送来孝敬二爷和大叔。恒安看了,笑着说,“大叔家不少这些东西,依我看,你还是瞅空回趟乡下,把这些东西送给你们队长。”

  “想得美!”昌艳说,“都给了他一台收音机了,现在已经回城了,凭什么还给他送东西?”

  “你这丫头,这么淡情寡意的,听大叔的话,回,看看队长家的收音机坏了没有,要是坏了,你给带回来,大叔帮他修修。人家好歹帮你回了城,哪能这么忘恩负义?东西给人家了,人家也帮你了,本来有了交情,你要是心痛这两包点心,忘了交情,咱们的礼不是白送了吗?万一将来要是再求到人家时,怎么张得开口?”

  昌艳原本不想去,经恒安一通开导,赶上一个周日休息,乘车回了农村。队长见昌艳又带着礼来了,觉得这孩子挺厚道,重交情,忙着喊来老伴,做饭招待昌艳。坐着说话时,昌艳问队长,“收音机怎么不听了?”

  “咳,坏了。”队长心痛地说,“前些日子还好好的,这几天,冷丁不听使唤了,通了电,嗡嗡地响,听不清里面说话的声。”队长边说,边给收音机插上电源,果然全是刺耳的杂音。

  “拿来去修修呀。”昌艳说。

  “咳,你婶舍不得花钱,说这东西摆着看看,就挺好的,不用修了。”队长苦笑着说。

  “这样吧,我带回去修修,我叔的一个朋友会修收音机,不用花钱,修好了,下次我给你送来。”

  队长心里挺高兴,吃过饭,让老伴拣来一篮子鸡蛋,都是一家人平日省吃俭用攒下的,原本准备拿到镇上换零花钱的,非让昌艳带上不行,又让家里的孩子把昌艳送到车站。

  昌艳回了城,经直到了大叔恒安家。恒安见她把收音机带了回来,心里高兴,又见昌艳带来一篮鸡蛋,也不客气,张口说道,“这鸡蛋不错,大叔收下了。”

  昌艳原本想把鸡蛋带回家的,见大叔说了这话,昌艳临时改了主意,送了顺路人情,把鸡蛋留了下来,问恒安,“大叔,这收音机修好了,我什么时候来取?”

  “来取?”恒安故作不解地问,“当初我不是说,借给你用的吗?”

  昌艳愣了一会,这才明白过来,大叔原来是把收音机当成了道具,帮着把她弄回城来,心里觉着有些不安妥,迟疑地问,“这样,人家背地里会不会骂咱们呀?”

  “骂咱?”恒安说,“我看不会,他们要是骂咱,那他心里就该合计合计,他们背地里收了人家的贿赂,循私枉法,走后门,拉关系,别人背地里也会骂他们的。何况,咱这收音机借他们用了那么长时间,和他们也算两不相欠了。”

  昌艳见恒安说得也在理,心里也就不再愧疚,说了会儿闲话,回自己家了。

  恒安把收音机带到电器维修部,把旧件取下,换上新件,试着一听,声音又像原先一样清纯悦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