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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作品:走过西藏|作者:人生几何|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2 00:26:00|下载:走过西藏TXT下载
  不同的生活道路体现着不同的命运,不同的人生有不同的喜怒哀乐。童年时在一起玩赶狼、讨人游戏的小伙伴们,根据前世之“业”,今世将各得其所;而今世的所作所为之因,将直接作用于来世的荣辱祸福。

  在整个人生中,要遵从种种禁忌。佛教教导人们要扬善抑恶,怜悯生灵。其中尤以不杀生最为切要。但是,由于在生活中和劳动中总要被迫或无意间杀生害命,例如耕地时伤害了小虫子等等,也算是一种罪过,所以要经常烧香拜佛,参加各种宗教活动。赎罪的方式还有持某佛某菩萨名号,罪过可减轻;其中有一本篇幅不长的《赎罪金书》,犹如征服地狱的挫刀,每天念一次,据说可以赎清罪孽,顺利通过地狱之劫。

  然而地狱又是完成每一次生命转换的必由之路。

  藏族有一首民歌唱道:

  上方的极乐界,未必就那么舒适吧,

  你看活佛们在升天时,还不时地回望人间;

  下方的地狱界,未必就那么痛苦吧,

  你看贵族老爷们,都争先恐后向地狱走去。

  死亡与天葬的过程是一整套严格、严密、琐细的祭礼仪轨,它所传达的是灵魂不灭的理想、生死轮回的观念和纯粹的本土宗教精神。这一仪式甚至在死者尚未断气时就要开始进行。

  对于濒临死亡之人所要做的重要事情,是让其断绝一切凡念。为此,要给他服用由活佛加持过的特制药丸,要在他耳边高声呼喊他平日所尊崇的活佛或本尊的名字,使他以宁静的心绪踏上往生之途。尚存恋世之情、心怀未了之愿,被认为是一种危险状态,将直接影响到他的投胎转世,总之对死者极为不利。

  在将亡故之人送往天葬台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请僧人或巫师念诵有关经文,并卜算送葬吉日;请画师绘制相关佛画唐卡供奉于寺院或家中佛龛。这类工作的目的,在于超度亡灵。尤其重要的是促使死者灵魂自脑顶囱门出窍,以便投生三善趣。

  注意撤换死者所用的皮毛质料的衣服被褥。因为一根毛如一座山,死者将因此不得超生。将脱光衣服的死者头抵膝盖,作初生婴儿状,以白布包裹。要在遗体旁摆上饮食,名之“喂灵魂”,点灯烧香偎桑供奉。严禁狗和猫接近遗物,否则死者将死而复生,为害生灵。

  在择定的吉日,人们送他去往天葬台,走完他今生斯世最后的旅程。

  但灵魂在开始的四天里并不知道自己的肉身已经死了。它照旧来到它所熟悉的人们中间,与人们一道谈笑。但它很快发现,没有人拿眼睛看它,没有人回答它的话,总之人们对它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到第五天时它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无奈地离开它所熟悉的环境四处游荡,用人们供给死者的桑烟充饥。念完四十九天的超度经后,灵魂彻底告别了这个地方前往地狱接受审判。

  虽有像直贡堤寺天葬台那样宣称死后可免下地狱的许诺,但一般人仍然认为地狱是完成每一次生命转换的必由之路,是死后灵魂该去之处,即使善良人也不能例外——灵魂不去地狱反而是可怕的事情。在地狱里,灵魂将受到公正的审判。地狱之王将用特制的衡器称善恶:做过善事是白石子、做过坏事是黑石子,如果白多黑少,在地狱里逗留不很久就可以放行,反之,则有八热地狱、八寒地狱供受用。

  正因为死亡是此生向彼生的过渡,所以死亡并非可怕之事。因而对于亲人的亡故,感情是比较节制的。为避免死者心有挂碍,尤其不能在垂死者跟前哭泣。此后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服丧期间要进行种种哀悼仪式,但在死者周年忌日,则要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以祝贺那一灵魂重获新生。从此后,亲人们将把死者彻底忘怀:不得保存他的照片和遗物,甚至不得提起他的名字……

  按照人们的愿望,周年忌之后,那灵魂将再次投生人间,开始又一番轮回。

  我的同事拉巴次仁在亡弟的周年忌时写了一首歌词,请人谱了曲,大意是:

  兄弟你走了请放心地走吧,

  我会到寺庙为你点灯祝愿。

  希望你早日转生返回人间,

  我们又可以一起欢乐相聚。

  当然,这只是对于西藏传统社会里民间的普通人生的一般性叙述。这一状态持续了千载,由于缺乏剧烈的社会变革的扰动,它显得恒定而完整。文化即生活方式。

  是西藏农业地区的民间生活,不包括社会的政治的宗教的上层,那是一个我不很熟悉的领域,我只依稀遥见过那里的烽火和血光。但即使普通人生命运之间也千差万别,每一生命历程都是一部长篇,风风火火,曲曲折折,恩怨情仇,波澜跌宕。例如边多老师自己就是,他怎样出身于后藏日喀则的一个平民家庭,怎样去当过藏兵,怎样离乡背井,又怎样与主人家的女佣恋爱,怎样充当驮夫随了骡帮往返于中尼边境的商道上,迷醉于喜马拉雅沿线的土风歌舞之中……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生动的人生故事都写出来。

  但越是最普遍的人生现象越可以说明一个民族生存的风格,心态,性格。事实上,回望藏族传统人生时,本质上是对群体生命和命运的观照。而非个体的人生和命运。

  今天世人看到的这个民族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盖源自灵魂和来世的观念。这是我对于藏区多年体验感知的结论。

  一群这样拥有无穷时空的灵魂,一个消弥了有限界限和个体意识的群落,以群舞与合唱为其显著特征。他不必有姓氏,无所谓香火延续,财产积聚和继承,无所谓奋斗竞争,因之无所谓由此所5!起的烦恼、焦虑、失落、惶惑、忧患、危机、绝望。无所谓祸福,无所谓苦乐,一次次低位进入世界,崇尚自然,生命平等,贫寒而不自知,善待并同情天下人,而不管那些人如何优裕于他们。

  一个古典的善良的人格,一群可爱的消极的生态保护主义分子,一个超时空的哲人,一个知天达命的歌者。

  他们是桑秋多吉,尊珠旺姆,是赞域和咱塘,雪绒山谷和许许多多这类人物、村庄和地区。

  不是传统与现代交接的这一边缘时空,不是查古村,堆龙德庆县城;不是边巴、克珠,甚至也不是罗布桑布。

  一首和美温馨的田园诗,你尽可以远距离地去欣赏它,但你能否认同它呢?

  十几年来,在西藏大地上行走,享用着高原的空气和阳光,酥油茶和风干的牛羊肉,水土使形象趋于藏化,下意识里也时常以“我们藏族人如何如何”为出发点思考问题,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心安理得地沿着从前的思路行进了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藏传佛教对于我来说,就已演变成一些熟悉的名字和面孔,一些难以忘怀的生活场面和人生风景,而不再是一般的概念和浅表印象?真是这样。也许在过程中就开始了,我的审美目光开始变质,我的赞美显得迟疑,心绪不再宁静,尤甚者,我还将冒着被逐的风险,很不明智地对许多问题进行质疑追问——虽然还不至于不相宜地追问众佛、神灵、灵魂和来世是否真实存在之类,相反我宁可相信他们真真正正地永存着;我尤其不会也不能对佛教稍有不尊:这是我的理解中最为宽容的一种宗教,我比一般的佛教徒更多地理解这一宗教的原理和教义,激赏这一宗教所拥有的无与伦比的创造性艺术思维,在它所提供的无限宇宙的辽阔时空中神思飞扬;很少有人像我这样频繁地登临佛教圣地,为那些即使是断壁残垣的辉煌建筑、即使是残破褪色的宗教艺术所倾倒所震撼,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太经常地与那些穿越千古和清澈如水的目光和心灵相遇,使深心里顿起虔诚敬信之念;也很少有人像我这样能够直接向藏传佛教差不多所有教派的高僧活佛请教交谈,听取来自另一思维国度的智慧哲理并领受他们以多种方式给予的祝福和加持;在神圣马年曾转过的至圣神山冈仁波钦,不仅已洗清此生罪孽,同时也一劳永逸地洗清了一劫数以亿万次轮回中的罪孽;在神圣猴年参加的导引灵魂的仪式,已可确保未来往生佛界乐土;一座小寺院的僧众,专意为我念过信护平安的祈祷经文……

  我比一般佛教徒更透彻地浸润了佛光恩泽,此生来生都已受惠利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我回顾描述了仍在延续的传统人生,记挂着那些悠久岁月中的村庄和寺院,那些人影和音容时,一种忧郁的心绪漫浸开来。我觉得心疼。觉得不忍和不堪。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不自觉的意念从脑海深层渐渐上升,渐渐明晰,浮现于海面,并渐渐强化起来。我凝视着它——这是对于什么的不以为然。

  不是对于生活本身,人群本身,不是对于劳作者和歌舞者,甚至也不是对于宗教。

  是对于灵魂和来世的质疑吧——是,或者也不尽然。

  灵魂和来世的观念尽可以存在,与基督和伊斯兰的天堂地狱并存于观念世界。

  只是,灵魂和来世观念如此深刻地影响了一个地区一个民族,如此左右着一个社会和世代人生,则令人辗转反侧地忧虑不安。

  ——谁从中获益?

  ——老百姓本来可以过得更好一些。

  ——人生,造物主恩赐于人的多么伟大、丰盛的贵重礼品,你其实只有一次生命。纵然果真有来世,也应该把今生看作是仅有的一次。

  ——缺乏的是一次人本主义的文艺复兴。

  从德中到青朴,为了来世之声不绝于耳。就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来世,就为了一个无法验证的许诺,我们那么多的兄弟姐妹们就以全部今生为代价,不假思索追问地、心安理得地毕生等待,他们除此而外几乎一无所求。然而他们只担了一个风险——要是来世确凿无疑并不存在呢!要是终有一天,他们确凿无疑地得知,千百年来拼命抓住的维系过祖祖辈辈生命和希望的绳子的终端空无一物呢?

  莎拉女士是我朋友的朋友,已年过六十岁,生活在美国一个极富有的有产阶级家庭。是属于那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自由自在的人。从八十年代开始,她不下六次进藏旅游,有一年还到达了世界上最高的寺庙,珠峰山下的绒布寺。在那里她结识了一个很老很老的尼姑。老尼为她祝福,还送给她一根红绒线的“松退”护身符,至今莎拉仍把它系在脖颈上,旧得发白了。去年莎拉在拉萨找到我,我正因每分钟数次数十次的心脏早搏被迫从乡下返回住院。莎拉想和我探讨有关西藏的一切问题,限于语言,我送给她一本英文版的《藏北游历》。今年八月间,她回我一封信,朋友申再望先生帮我译了寄来。信中谈到了她以往所得信息,都来自于探险家和西方宗教学者所写的书,或是目前在美国的西藏难民的观点。但所有这些都带有他们各自的观点。利益和偏见。她说我的书反映的是一个汉人的看法,也难免有偏见。她能够指出的是我在使用“进步”一词时所表露的这种优越感——多年来她热心研究印第安地区,拥有着对于衰亡着的这一文化的丰富经验和思考。她认为,“干预和帮助之间的区别在于对方是否在寻求。在西藏人寻求帮助以达到进步时,也只是在此时,如果你想要并能够帮助,你的帮助才会被理解为是一种社会的进步受?